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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枪老太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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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日早晨,玉璧很早就起身了,要和超腾、幻生、黄明他们到下关合记洋行开办的工厂里去,那里被日本人看得特别紧,直到现在还没罢工。玉璧叫我这天别去募捐了,中午准备六七个人的午饭。当时街上什么也买不到,我把存着的腊肉和豌豆、海带煮了一大锅,一直等到下午五六点钟,他们几个才回来,都兴奋得不得了。
  我见他们满头大汗,连忙倒茶倒洗脸水,这时才发现两个陌生人。一位穿着海苍蓝的洋布长衫,另一位外穿半新旧的毛蓝土布长衫和长裤,里面穿着白土布汗衫,长着麻子的脸上满是汗水珠子。玉璧叫他把衣衫脱了凉快凉快,他直说不热不用脱。幻生说:“你真不愧是个‘处女’,脱了长衫怕人家笑话吗?”他看看我说:“我怕密司陈说我没礼貌。”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黄明说:“我还没给你们介绍呢,你就开起玩笑来了。”我这才知道那位不肯脱长衫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萧楚女①,刚从四川来。我在家乡读过他在《新蜀报》上发表的文章,玉璧对他也是很推崇的,没想到今天竟成了我家的客人。
  刚刚才三个月的宁儿,看见屋里这么热闹,也手舞足蹈地在摇床里咯咯地笑。萧楚女走到摇床边把她抱起来,和几位客人嗬嗬地逗着,一边对我说:“密司陈,老廖他们挺厉害啊!我和老刘从上海赶来,还准备帮着组织一些大的行动呢,没想到他们已经搞得轰轰烈烈了……”
  我对萧楚女很钦佩,觉得他既风趣又有才华,还是玉璧他们“组织”中的重要人物,说不定那封神秘的信里的那位“老肖大哥”,就是指的他。可是以后就再没有见到他,听说他很快地就回上海了。
  萧楚女他们走了之后,形势很快就紧张起来,学联的成员很多被指名通缉,也有同学失踪,出去就没见回来。眼看风声一天天紧了,玉璧要我着手准备,随时都可能转移。一天,我到邮局去寄一封挂号信,催促家里寄点钱来,柜台里照例递出一张挂号单,我也照例在上面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出门的时候,一个军官盯了我两眼,我也没在意,径直回了家,然后换了件衣服,准备去学校。
  刚刚走出大门,一辆汽车就在外面刹住了,一个兵从车上跳下来,对我说:“请陈玉屏小姐上车。”
  我心里咯噔一下,反问他:“你找谁?”
  “找陈玉屏。”
  看样子这个兵还不认识我,我往巷子深处一指:“陈玉屏没住这儿,在那边。”
  那个兵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们料定他两口子住在这里。”
  我赶紧抱出宁儿,七弯八拐穿小巷到了学校。第二天一大早,警察又来了,可我们已经人去屋空。
  这以后,我们连续搬了两次家,都不安全。眼看南京是不能呆了,玉璧说:“组织上让我们先把孩子送回家,然后转移到上海去。”
  我问是不是“老肖”的意思,玉璧点点头。
  不久,我们回川了。这时,何幻生已经离开南京到了上海。黄明也准备走,以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大约是一九二七年下半年吧,玉璧在合川县遇见何超腾,才知道幻生已在上海“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中牺牲了,听说是被“腰斩”的,死得很惨。超腾还告诉玉璧说,几乎在幻生牺牲的同时,萧楚女也在广州被杀害了。超腾自己,后来在万县死于刽子手王芳舟①的屠刀下。
  我们在南京的几个好朋友,都这样壮烈地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共产党员。
  耕耘播火
  八月初,我们离开了南京。
  天刚亮,黄明和其他几个同学赶来送行,一起到了下关码头。码头边一大群人围着一男一女两个英国佬,守着一大堆行李发愁。平常这点行李,两毛钱就可以搬上船,可是今天出了五块钱也没有人给他们搬。一个工人抄着手说:“在咱们这群人里啊,你出五百元也买不出个卖国贼。还是去找吴佩孚吧,别说是这两件行李了,就是叫他的那些警察给你们舔屁股,也是没得二话说的!”
  两个洋人没办法,只好弯腰合抱起一只大皮箱,很吃力地向囤船走去。女的穿的高跟鞋,踩到刚落过雨的跳板上,脚下一滑,差点摔进水里。岸上的人看了,都拍着手哈哈大笑。
  我们上了囤船,看见苍蝇蛆虫爬得满地都是,腥臭味熏得人直是想呕。一打听,原来是英国太古公司的鸡蛋,打算运到上海,可是码头工人不准搬上船,就在这囤船上放了两个月。南京天气这么热,鸡蛋生了蛆,一些人见了直说可惜,我却说了声活该坏了这些臭鸡蛋,也叫洋鬼子晓得咱们中国人是不好惹的。
  汽笛拉响了,旅客与送行的人互相道别,码头上一阵呼喊,黄明拿着一张手帕,不断地在空中挥舞。轮船破开浊浪,在江面上行进,风渐渐大了。我把宁儿抱进舱里,哄着她喝了牛奶,又拍着她乖乖地睡着了。待我走出舱来,玉璧还站在船头,一动也不动。
  我递了块饼干给他:“呆了?想什么呢?”
  “我在想一句话,一句从前我最不愿听的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说:“你今天怎么自卑自弃起来?孙中山先生说,要唤醒民众,没有我们书生,民众怎唤得醒?”
  玉璧说:“你又在宣传你的教育救国了。”
  我说:“是啊,我的教育救国没有用。中国人体弱多病,挡不住丘八警察们的枪棍,要是个个身强力壮,打不赢也跑得快,看来你的体育救国才有道理!”
  玉璧笑笑说:“都没用,我们都没有用。除非手头有了枪,枪杆子才有用。”
  一说起枪,我就想起军阀的烂兵和警察,我不喜欢那黑洞洞冷冰冰的东西。望着水天交融的远方,我的心还留在南京,留在中山陵,留在玄武湖,留在东南大学农场的小桥边。此刻,桥下的荷花开得正是时候,那清香越过烟波浩淼的江面,一直飘进了我的心里。
  可是我却没有想到,从此我再也没能回到南京,生活为我铺开了另外一条路。
  一个黄昏,轮船驶进了朝天门码头——重庆到了。刚靠拢囤船,一群力夫就涌上来,挤进我们的房间抢着要搬行李。我紧紧地抱着孩子,玉璧忙去招呼,正在手忙脚乱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廖大哥。我抬头一看,原来竟是夏林。他头上包一条蓝布帕子,身穿一件没有袖子的麻布汗衫,腰间拴根棕绳子,脚上穿双草鞋。玉璧一把拉住他:“你怎么到重庆来了?”
  夏林推开一个力夫,伸手抓住我们的皮箱和铺盖卷:“嗨,一言难尽。走,上岸去再说。”
  夏林和玉璧是偏毛根儿朋友,同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小时候一起放牛割草,后来又一起读了几年私塾,像亲兄弟一样。玉璧在南京时常叨念他,今天竟意外会面了,自然是很高兴。我们找到了一家小豆花馆子坐下,玉璧破例地要了一瓶酒。
  一阵寒暄之后,夏林叹口气说:“大哥大嫂你们走了两年了,不晓得现在的世道有好乱,捐啊税的多得吓死人,连那些军阀烂兵揩屁股的草纸钱也要我们出。原来来收钱的是保甲长,本乡本土的,说点好话塞几个鸡蛋说不定就过去了,可是后来干脆派个兵把你跟着,还要你管吃管住管草鞋钱。你们晓得我老爹不在了,我老娘靠帮人把我们拉扯大。前些时候我在广安新街帮我的寡妇幺婶跑腿,她老人家喜欢我,要收我做儿子,继承她那点家产。哪晓得夏家祠堂的族长夏三公想占她的家产,就暗地串通人要整我,害得我跑了回来。现在我屋头,糊三张嘴都不得了,哪里还有钱来交捐呀款的。狗东西的王尧!大哥你晓得的,现时是阳合场的团总,又是资马十二场的民兵大队长,他站出来说话了。说老太婆你没得钱,你屋头两个大成人的儿女就不是钱吗?要么你那姑娘跟我做小,你就是我的丈母娘,我王尧一天有吃的你也有吃的;要么你那儿子就去当兵,还可以卖几个钱,等二天当官发财回来讨婆娘,免得遭土匪拉了去,落个人财两空。”夏林接着说:“我老娘听了吓得发抖,一趟子跑了回来,当天晚上就打发我们姐弟两个跑了。我把姐姐送到合川姑妈家,求她看在我死去的老爹份上,给我姐找个厚道点的婆家,我自己就到了重庆,凭着力气挣碗饭吃。”
  玉璧听了,好久不开腔,最后说:“不要紧的,你跟我们一道回去,以后自有报仇的机会。”说着他付了饭钱,我们一起到千厮门找了个旅馆住下。
  孩子受热,整夜没睡。第二天我们同夏林起了个早,由千厮门码头坐汽划子到合川,然后找了个力夫挑行李,我抱着孩子坐滑竿,走旱路。玉璧腿长,和夏林说说笑笑的,总是走在我们前面,到太平场口,两个人跑得影子都见不到了。场口的栅门边守着两个兵,看见滑竿就喊检查。我说学生回家,有什么好检查的。一个兵眼睛一瞪,说学生是专门捣乱的,回来也要捣乱,更要检查。说着三下五下把我的行李打开,一阵乱翻,我抱着宁儿站在旁边,气得不得了。
  挑夫默默为我收拾好行李,招呼着重新上路,一路上只是摇头说:“糟啊,先生娘,这年头儿比从前更糟。上个月英国人在重庆‘开红山’①,打死了四个,伤了一大坝。王芳舟那狗日的烂军阀还护着洋鬼子,重庆的工人和学生闹得好凶,他们自然是恨你们学生的。”
  太阳升高了,滑竿又没有凉篷,宁儿受不了热,在我怀里只是哭闹,我们便赶到前面一棵大黄桷树下歇脚。玉璧和夏林早到了,像细娃儿一样在树丫上坐着。我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肚子的委屈。夏林听了连忙问丘八们抢了什么东西没有。玉璧听了只是冷笑:“他们还晓得学生是专门捣乱的么?”
  我还在生气,玉璧却朗声说道:“玉屏,你看,快拢家了,青山绿水的,还是家乡好。”
  我没好气地说:“好什么!吃的是苞谷红苕,看的是石头泥巴,恶霸当道,土匪成群,我讨厌这个鬼地方。”夏林在一旁,帮着玉璧逗我高兴:“大嫂,你不晓得,这两年有些变化呢!尤其是华蓥山那边,闹热得很。山下的大溪口、枧子沟和毛垭口都开起了炭厂、窑场和碗厂,工人和运力都有好几千;每逢场天,那些炭啊碗啊石灰的都从我们黎梓卫的码头上船,场上会挤得你脚都立不稳哟。还有,华蓥山上也好嘛,去年冬天我约了四个人去打猎,两天工夫就打回三头野猪、一头豹子,差点拖不拢屋。那野鸡野兔多得撞脚,我们理都不爱理得。”
  两个抬滑竿的也听出了神,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说:“山上好是好,就是土匪多。”
  夏林说:“嗨,要看你撞到的是哪一伙。要是打散了的烂兵或者是那龙背上成了器的浑滩弟兄伙①,当然是说不得了。可是这两年,那些实在是活不出来逼上山去扯棚子的,也不少。说来你们不相信,今年我就碰到过一回,青天白日去卖了柴回来,半路上就遇到土匪。两头路口一卡,就喊过路人站成两边,一边是入了袍哥的①,一边是没有干系的。我不想冒充,心想这几天的辛苦钱还不够他们填牙缝的,搞不好不死也要脱层皮。哪晓得他们挨一挨二地搜身完了,又把我的一块钱还给我,喊我快走,却把那一堆说是入了袍哥的人抢了个精光。那中间有人直叫唤,说咋个不认簧,我们是拿了言语‘善服’,亮了底的哟。那个为首的土匪头子说:你们有‘善服’,走到哪里都好说;他没得这份福气,走到哪里也没办法,就给他留些吧……”
  夏林绘声绘色的,也不晓得是真是假,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离开家乡两年了,真可谓江山依旧,人事全非。这两年四川遇上了特大的旱灾,川北一带还遭暴风冰雹,庄稼只有三四成收获,灾民们饿死于路野,甚至有杀子而食的报道,屡屡见诸报端。而此时的四川,军阀们已拥有十七八万条枪,拉起九个大山头,人人都想作四川王,为抢地盘打得昏天黑地。岳池县今天过狼,明天过虎,有个月竟换了好几任“县长”,换朝官儿刮层地皮,别说是县城了,就是许多乡场也被搜刮一空。
  许多亲戚朋友来看我们,说起自家的情况,都直摇头。二姐夫说:“有这些军阀在啊,我们老百姓就不得安宁。眼下守着这一方的罗泽洲,更坏。两兄弟都抽大烟,强迫全县人民种鸦片;一年要征几年粮,稀奇古怪的捐啊税的多如牛毛。莫说是没家没业的,就是我们这些小户人家,也实在是交不起。说别人你们不晓得,石垭场的杜海金该有耳闻吧,交不起粮款被先关后吊,现在一家人不敢落屋。”婆婆抱着宁儿,也过来插话说:“晓得你们在京城读书开销大,是该早些寄钱去,只是屋里头实在是没得钱,留下的三十多石谷子,全遭烂兵们挑走了,还说没抵够粮款。你们还不晓得哟,院子里傅三爷一家,断了粮只有去吃观音土(白泥),五口人胀死了三口,现在傅三娘睡在床上,靠九岁的幺女儿每天讨饭回来养活……”
  夏林也扶着他妈妈来看我们。老人家这些日子又是呕气,又挂念儿女,眼睛都哭瞎了,一进屋就拉住我的手说:“还是你们好,读着书,走得到大地方,莫回来,我们这旮旯留不得人,留下来的都活不出来……”
  外有帝国主义的侵略,内有军阀的蹂躏,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乱得不成样子。我却眼睁睁地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起玉璧在船上说的话,心中乱极了,只想早早离开这个鬼地方,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我没法走。回家的第二天,玉璧就带上我在南京买的一块呢料,说要上县城去看熊尧蓂,还要到顺庆去办点事情,原说几天就回来,现在都快一个月了不见人影。眼看快开学了,黄明也没有信来,身边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我急得不行。婆婆一个劲地安慰我,说你们在城里朋友亲戚多,就多等两天吧。我想想也是,比如说大舅家,还有二伯家,我拖着宁儿出不了门,他总该去走走看看的。另外听说任正格先生也回来了,才任了岳池县的县长。玉璧在成都读书时,任先生是高师教授兼附中的主任,很器重他,师生有两年没见面了,这两年的变化又这么大,总该好好谈谈的……好容易等到中秋的前一天,玉璧才回家了,一见面就递给我一张照片。这是他的半身像,粗眉毛,大嘴巴,蓄的拿破仑头盖过了耳朵,深色的西装里面,领带没有打正,白衬衣也还看得出皱纹。我正要笑他,他却指着照片上的字说:“你看看这个!”
  照片的左边,有一行字:勇敢奋斗;右边也有一行字:再勿怯弱。下面还有一行字:是年乃余人生之大转变也。民国十四年摄于岳池。
  玉璧看我还是莫名其妙的,就又把照片翻了过来,我一看,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革命意志从此确定,人生意义从此认清,一弃以前梦想的爱的生活、怯弱意志,以我之身献诸人类社会,不复为一个人而牺牲矣。”后面的落款处写着:“于民国十四年摄于岳池。是年乃人生之大转变时期也。”
  我看看这张照片,再看看兴奋不已的丈夫,更莫名其妙了。
  玉璧在屋里走来走去,很激动地对我说:“这是给你的一张纪念照片。我是要你知道我今后人生的目的。革命工作是艰苦的,也是变化莫测的,今后也许我在外面的时候很多。到那时候,你就拿出这张照片来看看,以慰悬念……”
  我越听越糊涂,甚至感到一种不祥的征兆,他在南京那些最紧张的日子里都没对我说过这些话,怎么像告别辞似的?玉璧走到我面前,把我按在床边坐下,说:“我们不走了,留在家里。”
  我听了非常意外:“为啥子不走了?”
  他诚恳而委婉地说:“玉屏,你听我说,我们在家乡有许多事情要做。地主恶霸和军阀这样凶恶,老百姓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我们走了,倒可轻松自在,可是……”“可是可是,可是我们外出读书也是为了救国,大学毕业之后再回来服务桑梓也不迟,何必忙在今天?再说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就不和我商量一下?以前我什么都听你的,不拆你的信,不开你们的会,可是这件事你为什么就不听听我的意见?”
  当时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走了”,这三个字他说出来倒是挺轻松,可是对我该有多沉重。刘灼山被我们起事赶走之后,我在岳池教育界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现在又不出去读书了,一个女人,在这乱哄哄的穷乡僻壤,能做什么?做廖家的大少娘吗?那才该叫人家笑掉大牙呢!我觉得女人也真是的,无论结婚前多嘴硬,结了婚还是得事事听男人的,就是这个命……
  玉璧说不服我,也就不说了。没两天熊尧蓂坐着滑竿从城里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骑马的中年人。这位邮政局长矮胖胖的,身穿一件青花缎的马褂,头戴一顶博士帽,一进屋见我抱着宁儿,就打着拱直喊道喜。
  “拿礼信来嘛,孩子都这么大了,才来道喜。”我心里不痛快,再说玉璧一回来就往他那里跑,这不回南京的主意十有八九跟他有关系。
  “这个礼信不小哟,廖大哥当官了。”熊尧蓂说着,打开了手上的委任状。我接过一看,一张是政府发的,上面写着:“兹委任廖玉璧为黎梓卫团总。”另一张是团练局的,上面写着:“委任廖玉璧为资马十二场民兵大队长。”我一看心头鬼火直冒,只是当着一位生客不好发作,顺手将委任状丢在桌上,进屋去了。
  我端了两碗茶出来,熊尧蓂说:“你看我忘了介绍了,这位是刘铁大哥,玉璧的好朋友。”我听了一愣,这才仔细打量这位陌生的客人。他三十来岁,大个子,穿着青哔叽中山服,抹了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说话声音很响亮,眼神有些刺人,精精干干的像个军人。我想起玉璧前两天回来说起过他,说这是个像黄明一样的朋友,有能力,有学问,还说我见了也一定会佩服。
  此时的刘铁正朝我点头微笑,那笑容本本朴朴的,看不出什么学问或者能力,只是玉璧既拿他和黄明相比,自然就引起了我的敬意。
  我忙说:“刘大哥,你莫见外,我是生玉璧的气,难怪他不想出去读书了,原来是想回来做官哟。”
  熊尧蓂笑着说:“这个官不比那些官,不简单得很呢。”
  我说:“这官那官都一样,都是给军阀当走狗。”刘铁说:“大嫂,你这话就差了,我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各有各的打算。”
  我说:“你们能有什么打算?‘五卅’运动闹得那么大都烟消云散了,难道你们还能把遍地的军阀地主怎么样?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玉璧他自己说的。”
  正说着,玉璧从场上回来了,刘铁说:“快来解围,不然我们下不了台。”说得大家都笑了。
  中秋刚过,月色很好,吃罢饭大家在院子里赏月。刘铁又接起刚才的话头,他说:“大嫂你说的不全对。‘五卅’运动是过去了,可是全国整个革命形势在发展。你看广东成立了革命政府,由黄埔军校学生组成的革命军举行东征成功,打垮了陈炯明和滇桂军阀。重庆、万县……我们四川的工人和学生运动现在还轰轰烈烈啊。至于老廖说的话,我看也不全对,只有那些光是咬文嚼字的酸秀才才没有用。你们满肚子学问,工农满身的气力,还有的人手里有枪,还有的手里有印把子,想法子大家合在一起,还愁什么事情干不好啊?”
  我说:“你们到底要想干什么?真想去改造社会?”刘铁反问说:“这个社会这样糟糕,你就不相信它终究要被我们改造?!”
  我说:“不是不相信,而是地主和军阀的力量太大了。”刘铁说:“那就一个一个地来嘛。你看现在,军阀都是大地主,可是地主不一定都是军阀呀。现在军阀派捐税,首先就敲榨地主,一敲就是几十石,地主拚命向农民加租加佃,可是农民骨髓都被榨干了,军阀还在一层一层地加,地主受得了吗?”
  我想了想,说:“刘大哥你的意思,是不是先联合地主去打军阀?”
  刘铁一拍大腿说:“大嫂你真是聪明人。现在为了防范军阀和土匪,许多地方都修了碉楼寨子,各乡各场都组织了民团,置办了枪支。你想想,一支步枪就是百多块,一支快慢机手枪五百多块,整整一石黄谷,有了这两张委任状,这些枪不都掌握在我们手里了吗?嗨,资马十二场的民兵大队长,管了渠河两岸的这一大片风水宝地,一千二百多人和枪啊!”
  剩下的原因,不说我也知道。一来是玉璧在大学里专门学过的军事体育,多少算是进了“科班”,懂点行。二来呢,是刚回乡上任的县长任正格和团练局长陈徙南,对玉璧都很器重。这两位既是同学又是同乡的老先生,都是当年的孙中山先生的信徒,携手出山,不过想服务乡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那年月,像任、陈二位老先生那样,想做个青天大老爷的人,多。可是军阀们横行乡里,哪里容得他们自己作何打算。他们也不灰心,只想培植点自己的力量,做事顺当一些。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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