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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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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终人散,他依依不舍离座,徐徐转身,猛然发现面前立着几个青年,冷冷地盯视他,挡住了去路。他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失礼,怯怯地后退,想绕路出去。草台上虎腾腾又奔下几个青年,提棍拎棒,截断了他的退路。两路人马步步进逼合围,他成了瓮中之鳖。


第一部分第2章  转蓬飘泊游子意(3)

    他看见了一双双爆迸火星的眼,一根根跃跃欲跳的棍。“暴打”二字像一条水蛇从他后脊滑下,惊出一身冷飕飕的急汗。他势单力薄,求救嫌迟,仿佛遭遇钱塘大潮,以排天倒海之势呼啸而来。不!不能束手待毙,淹入黑森森的怒潮。他急中生智,岿然不动,昂首挺胸,叉腰跨腿,从容提升丹田之气,字字有力地念白:“这不是江水!”然后亮开嗓门,豪情万丈地接唱:“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唱出了高亢宏阔,唱出了慷慨悲壮,唱停了寸寸进逼的脚步,唱低了节节高抬的棍棒。围攻的小青年们面面相觑,眼神有些恍惚,有些乏力,猜不准这个冒冒失失的闯入者来自中山社,抑或其他京昆班。    
    正僵持,一位身着青袍者疾步赶来,小青年们迅即闪开,其恭敬程度,可推测青袍人在仙霓社中地位之崇。    
    青袍人斯文儒雅,先施礼,后启齿:“请问这位小先生,你唱的是什么?”    
    “《关老爷单刀赴会》,我没唱错吧?”这几句是我父亲从别的昆曲班偷的艺,常萦回于心尖唇角,危急之际脱口冲上云霄。    
    “请问小先生来自何方?”话中带几分赞许,几分疑惑。    
    我父亲稍稍迟疑,不躲不闪,抛出了直直白白的回答:“我是中山社的。”    
    “噢……”一声叹息从青袍人胸间潺潺流出,染黑了他的脸,凝冻成一道冰河。他拂袖旋踵,临行前留下的吩咐,充溢着沙哑和痛楚:“放他走,他来看我们笑话,念在会唱几句昆曲的分上,不必计较啦!”    
    那青袍人微微颤抖的背影,刺痛了我父亲的心,他不能不申辩:“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我是来学戏的,昆曲好听,像青青水,蓝蓝天,天上彩云飘。”    
    几句话牵住了青袍人的脚步,他缓缓回身,凝目注视,看见了实实在在的诚恳,真真切切的向往。他有些感动,有些凄楚,脸颊上勉强展出几丝笑纹,一滴一滴地洒落苦涩,自言自语,似问非问:“昆曲好听,那为什么……”    
    “昆曲忒静,忒雅,像虎跑泉水泡龙井茶,要细细品,缓缓饮,四乡八村的种田人、生意人,没有那么多耐心。他们来看我们的戏,闹猛,新鲜,简单,像冷白开,可以放下锄头、挑担、算盘,咕嘟咕嘟灌上两大碗……”    
    青袍人的脸上染满了惊讶,言辞、笑纹变得柔和舒展,拊掌赞道:“言之有理,”接着他虚怀若谷地询问,“那么,请教小先生,江湖飘泊是不是要像中山社那样……”    
    我父亲听懂了他含而不露的问话。中山社的出奇求新传扬杭嘉湖,飘泊的申曲班社常常乐器只有胡琴,灯光单用白炽灯,布景替换几堂软景。中山社增添了闹场锣鼓,搅和出场面的火爆喜庆,灯光除白炽灯外,还有排灯,即长条木槽内嵌入一排红绿灯泡,随剧情时红时绿,同时自己制作机关布景,艺人可以在草台上空滑翔,苍鹰用提线木偶技巧,可以和侠士格斗,甚至台上设台,人工转动,片刻之间从山变水,从夏变冬,所以也有其他班社嘲讽中山社是野路子。    
    我父亲不疾不徐地廓清事实:“中山社不单单是花样多,而是讲究戏新鲜。阿拉除去农村小戏,还唱从评弹搬来的弹词戏,从京剧学来的连台本戏,从新闻消息改编的时装戏。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隔开一个月,阿拉就在‘松江小筑’演申曲《阮玲玉自杀》,看戏的人山人海。松江人讲,这个戏快得来,鲜得来,就像小河浜活蹦乱跳的鱼……”    
    旁边的一个青年愤愤然切断话语:“侬大胆,敢拐着弯儿骂阿拉唱的都是死鱼,侬小子!”    
    青袍人一拂袖,拂去了插言者的冲动,大度温和地说:“小后生,侬接着讲。”    
    我父亲自知失言,诚心诚意地弥补过失。这条小鱼游弋于京昆苏锡等戏场,静静看,细细忖,伸展了思维的触角。青袍人的宽容和厚爱,推动他直抒胸臆。他长长一揖,字斟句酌,挑选最文雅的字眼:“前辈在上,恕在下妄言,若美人不避鱼腥,岂非和鱼米之乡更能相依相亲,越发光彩照人?”咬文嚼字仍透出少年内心的活泼泼与思沉沉。    
    青袍人的目光像软软的细毛刷子,在那张唇红齿白的脸颊上扫来扫去,扫出了一句感慨:“小小年纪,难得有这般见识。”前辈的夸赞染红了我父亲的双颊,他再揖及地,朗声谢道:“失礼之处,望前辈多多海涵。今日有幸,得识大家风范,后生小子当铭刻于心。”    
    言来语去之间,申曲小子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厚重、大气。他何以能如此呢?我想,漫漫岁月长河,戏曲艺人被贬为“戏子”,他们虽然地位低贱,搬演的却是世代英雄豪杰、文人雅士的传奇。但那些感人肺腑的精神和勇气,在一个小男孩洁白的情感中回荡,在一个向往大海的胸膛中共鸣,潜移默化地陶冶出不折不扣属于自己的品格。    
    这份品格惹动了青袍人的爱怜,他清亮的话语如一池春水:“如若你觉得昆曲是虎跑龙井,我们同烹香茗如何?”    
    一时间,我父亲难以决断,便转移话题:“请问前辈尊姓大名?”    
    青袍人回答得洒脱飘逸:“萍水相逢,若无缘,不如相忘于江湖;若有缘,今夜船头再相逢。”    
    我父亲诺诺后退,正待出门,忽闻青袍人呼留:“小先生慢走。”他停步扭首,瞥见一个不知何处飞出的小女子,正细语青袍人。青袍人颔首,轻答:“就按甜姑娘的意思办。”小女子飞离,青袍人温声细语告知:“小先生既来学艺,来时临近终场,总是遗憾,现送你一支曲子。”    
    话音初落,草台上亮起了一盏灯,飘出了一缕笛声,托出一位身着青衫的女子,像一团缓缓移动的雾。她曼声细吟“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她唱出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壁残垣……”也许是灯光太昏暗,也许是戏场太寂静,舞姿和笛韵隐隐如兰花之幽,淡淡如莲蕊之清,暗香浮动,编织成勾魂的袅袅青色丝线,漫空飞舞缭绕回旋,串联起多少年来聚合于我父亲心湖的乐音,音乐沉重如金,清亮似玉,金玉相击,逗发出铿然轰鸣,同时,灵魂与肉体发紧颤怵,伸展出一双极轻极亮极透明的翅膀,身心飘摇间,便融化升腾飞至天宇尽头一碧如洗的青色。    
    我父亲醒悟时,草台灯熄,场中人寂,他魂不守舍地回归中山社。他思前想后,既入申曲门户,为何不能亲手烹煮一杯申曲龙井香茗呢?他觉得内心里鼓涌着这份想望,这份力量。月朦胧,夜朦胧,杂草挤占着灰色的小路,绊跌了匆忙的夜行者。他不疾不徐地走近渡口,隐身树丛,目送那一条满载的大船,船头伫立着青袍人,船舱内晃动的人影,分不清谁是那位台上的杜丽娘、台下的甜姑娘,其实,他根本没有听清姑娘姓田、姓李,或名甜、名丽……    
    船徐徐起航。河水载着船,船拍击着水,划出涟漪一圈圈地、悠悠地在我父亲的心湖里扩大,播散……浮躁的少年心趋向清明宁静,陷入沉思。    
    我想,那个心醉神迷之夜,给了他神明般的昭示,无论京昆苏锡申曲,真正的艺术本是一家。穿透隔膜,相见恨晚,互融参照是必由之路;沟通之后,尚需破门而出,尚需独步一时,尚需寻找属于自己的新天地。直至晚年,他在沪剧院学馆传授唱腔,音乐学院的老师来教授科学发音,作为“解派”唱腔的创始人和富有声誉的老艺人,他不仅不抵触,反而高兴地说:“我要是早点学科学发音,唱得比现在还要好。”    
    他在转篷飘泊中寻找申曲唱腔的新天地。早春二月,中山社的木船行驶于长河,一夜春雨轻叩船篷,像是前辈细细密密的叮嘱。黎明时分,雨丝若有若无地飘拂,两岸树草洗成翠翠的青,一脉河水流成苍苍的蓝,天水一色,船行其间,濡染成淡淡的烟。老者缩于船舱,青年们拥上船头,争相承接空蒙奇幻的甘露,深深嗅闻清清爽爽的芬芳。少男少女们曼声吟唱“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风靡一时的《渔光曲》主题曲,伴和着雨丝,浮游于青青的河面,如诗如画,如烟如雾,缭绕缥缈间,我父亲眼前隐现出青衫女子舞姿的婀娜,歌声的曼妙,小镇遥遥在望,隐隐约约传来高高低低的酒旗在迎风摆响,晃晃悠悠的乌篷在摇出橹声,模糊不清的吆喝在此起彼伏搅和出灰蒙蒙的嘈杂。    
    人在兰舟,水光山色,皆出自然;树色泉声,均非尘境,从远古走来的钟声,洗涤着尘世的欢欣与嘈杂,引发了内心的笙箫管弦齐奏。我父亲欣喜欲狂,长达七八年的苦苦寻觅,终于有了应答。人一旦成熟,便觉轻松无比。他一个鹞子翻身,跃上了舱顶,单背倒立,倒立成青青水天间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一面迎风招展、洒满金色阳光的旗帜!    
    小鱼昂首翘尾,等待着游入黄浦江,游入浩浩东海。


第一部分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1)

       1921 年冬,江南夜雪,初如柳絮,渐似鹅毛,纷纷如碎玉乱琼堆砌,神奇的雪遮蔽了丑陋和荒凉。上海苏州河新闸桥堍南岸,原本无路,自上海开埠后,因它蜿蜒向南伸展,直通花园弄(今南京路),被划入英租界,命名为梅白克路(今新昌路)。愈近花园弄,这里愈显繁华。只是,它的起端,梅白克路与新闸路交会之前,呈现出的是赤裸裸的贫困。河边散落着堆栈、粪坑、垃圾箱,桥堍下拱出地面的是零零星星的茅草棚,上海人称之为“滚地龙”。“滚地龙”一词,颇耐寻味,即使滚落尘埃,仍不肯失去龙之威猛。稍离桥堍,一条土路,短短的,泥泞不堪;两排土房,矮矮的,相依相靠。土路两侧的人家大都是手工艺人、小摊贩、小商人,家家都在搓板上度日。 夜归的竹匠,我外公顾阿江就被贫困磨糙了心。 听我母亲说,外公不近烟酒,不贪女色,有一手竹匠绝活,苦苦地在土路边支撑一爿小小的竹器店。泥抹墙,瓦铺顶,薄薄木板间隔出前店后房和伸不直腰的小阁楼,以及几家合用的天井。竹器店地处偏僻,生意清淡,坐守店堂难以养家糊口,我外公常常要顶风冒雪游走大小弄堂揽些零星杂活。 雪夜朦胧,灯影黯淡,人踪寥落,四周静得像座坟墓。我外公长长地叹息,叹息声融入了无言的飞雪,飞雪掀起了回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卷起婴儿的啼哭。 我外公循声寻找,在白雪半掩的垃圾箱旁发现了一个暗蓝色的蜡烛包,包内有一个女婴。弃婴身旁有一串深深浅浅的娇俏脚印,渐去渐远,尚未被雪花掩埋,显然,弃婴者听见了我外公的叹息,相信女婴有了归宿,才悄然离去。难道,他的叹息能传递出粗暴外表所遮蔽的忠厚和善良吗?这真是一个难解的谜。他抱起弃婴,那女婴细嫩的脸庞,全然没了血色,比白雪还要苍白。我外公生出怜悯之意,刚要解开衣襟,忽想起家无余粮,只有不善理家的老婆和九岁的儿子,凭空再多一张嘴,岂不又要增添许多愁苦?他狠狠心扔下女婴,那女婴的哭声,微弱如若有若无的游丝,绕绊夜归人的双腿。 我外公仰望飞雪,迟疑徘徊。我常想,江南雪有一种神奇,它酥酥软软,缠缠绵绵,浸淫其中,粗暴狂躁的性格往往会注入丝丝缕缕如水柔情。据说他回望弃婴时,弃婴周围飘洒的雪花,呈现出的不仅仅是洁白,而且闪烁出泛银光的浅蓝,究竟是蜡烛包的暗蓝衬映,抑或别有他故,我无法猜度。这份奇异的蓝色催促我外公再度抱起女婴,女婴睁开双眼,眼睛像两颗黑色的星星,那么明亮,那么洁净,悄悄涌出的泪珠,也闪映出淡淡的银色浅蓝,抽噎几声,黑黑的睫毛一合,叫人担心那苍白的小脸无法承受它的重量。我外公不再犹豫,把女婴拥入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之后的岁月中,他对雪夜捡拾的女孩始终有一份难得的宽容。 这个侥幸活下来的女婴就是我的母亲。我外公给她起名金妹。雪地里捡拾的孩子,空有富贵之名,全无富贵之相,如雪般纤弱,雪般恬静,就像一朵开在夜空里的雪花。雪花融入泥,化为水,五六岁的女孩早早地分担贫穷,一双小手在苏州河里淘米洗菜,在店里学做筅帚小竹篮,一双小脚踩着我外公的脚印,追随着我外公的独轮车上街,帮助修补零零星星的竹器。    我外婆也曾悄悄地送她进免费的夜校,读书未及两载,我外公一声暴喝:“女小囡读啥书,不识字一样有饭吃!”从此,夜晚少了读书声,小小的心空空落落。恰好,水一样柔和透明的江南丝竹流入她的耳廓,拖拽她的脚步,她轻灵地来到离家几步之遥的米店,隔着门板入迷地倾听。米店的老板发现了忠实的小听众,高兴地拉她入门。她安静地坐于小板凳上,一双小手支撑着小小的腮帮,默默沉浸于清婉绮丽的乐声,忘却了劳苦和孤单,舒展出一圈圈笑的涟漪。 米店老板瞥一眼小女孩,胡琴声戛然而止,他惊喜地说:“金妹,侬难得一笑,笑起来真甜!”他执意要教女孩唱几句,女孩怯生生不敢启齿,经不起再三劝说,随弦而歌,想不到歌声像夏日清晨拂过湖面的第一阵风,清凉凉,甜润润。隔墙有耳,阿哥顾乃昌也闪入米店,窝于靠椅,拍击靠椅扶手,高高兴兴地替阿妹伴奏。琴酣歌美,如冬夜里纷纷扬扬的飞雪,携带洁白,携带泛银色的浅蓝,缭绕萦回,飘飘渺渺,若仙若梦……这大约是我母亲童年生活中唯一的安慰和乐趣。 有一日,米店老板兴尽弦停,细细地打量纤纤女孩,恳切地说:“金妹,学唱戏吧,熬几年,或许能唱出头。赚几个铜钿,好让爹娘过几天舒心日子。” 几句话惊醒梦中人,从仙境跌回人间。我母亲玉容苍白,抬脚就跑,双唇间蹦出了铁蚕豆般的字眼:“不!不!我不!”米店老板本以为替小女孩指出了一条生路,万万想不到温顺的小羊羔也会尥蹶子,且在很长时间里不再看到她走入米店。他不清楚,小女孩的内心深处对以戏为生有一种恐惧,一种天崩地裂的恐惧。 事情由我外婆引起。 我外婆慈眉善目,细皮嫩肉,为人随和温顺,言谈举止像名门闺秀,左邻右舍都夸她好福相。她娘家拥有一爿小纱厂。待字闺中,曾结拜十姐妹,在牌桌边逍遥度日。后来,洋纱洋布冲垮了小纱厂,她跌入棚户区,当了竹匠妻,为了不善家务痴迷麻将,不知挨了我外公多少次殴打。豹子般的怒吼,雷霆般的拳脚,击不碎我外婆的麻将恋。其实,我外婆屡赌屡输,屡输屡赌,但并没有挥霍我外公胼手胝足挣来的血汗钱,绝大部分来自堂弟王无能的接济。 我观王无能,犹如遥望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


第一部分第3章 一树绽开两朵花(2)

       据记载,王无能是独角戏的创始者,上海滑稽界奉为祖师。 1893 年他出生于苏州吴县,本名祖荫,艺名无能。幼时来上海,辍学后辗转学艺,仿效宁波妇女丧夫后的哀号,编成《哭妙根笃爷》,一曲走红,蓓开唱片公司为之灌片,从此,由王无能始作俑的滑稽“哭调”流传至今。我娘舅曾言及,王无能走红上海滩时,曾风风光光探视过堂姐。黄包车拉到竹器店门口,红红绿绿的礼品拎进店堂,笑容鲜艳,妙语灿烂,逗引得左邻右舍看热闹的朋友捧腹大笑。独独我外公,旁若无人地低头剖竹篦。 穷人家来了阔亲戚,是大喜事。我娘舅急急忙忙去河边寻找淘米的小妹,兄妹俩兴冲冲归来。竹器店冷冷清清,门外是脏兮兮黑乎乎被踩得稀巴烂的礼品盒,门里是脸色苍白低声抽泣的我外婆和凶神恶煞满面铁青的我外公。不知王无能哪句话开罪了我外公,他雷霆震怒,余怒未息,见到小兄妹,干脆摔掉青竹布围裙,用篦刀横拍木墩,狠巴巴地骂道:“唱戏的有啥好货色?一锅烂污三鲜汤,侬不要看他出风头,爹娘在坟墩里要哭煞……” 王无能从此绝迹竹器店,我外婆仍时不时地探望堂弟,每次都能染些欢笑,得些接济。每当我外婆嗜赌迟归,我外公豹子般的怒吼里常常殃及王无能,骂戏子怂恿别人赌钱,骂戏子人人下三烂,骂戏子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重重叠叠的场景堆积在小女孩的心上,堆积出对“戏子”两字深深的恐惧,天崩地裂的恐惧。 正当我母亲惧怕“戏子”两字,我阿姨确鲜蹦活跳地想名列戏子门墙。她俩相差三岁,丁阿姨 1923 年 11 月 12 日出生于上海虹口虬江桥畔外婆家。她母亲石桂娥随娘家从浦东迁浦西,进湖丝栈当缫丝女工,相恋从湖州双林潘家兜来的临时工潘成忠,婚事蒙受全家非议。那时的上海人,门户之见很深。浦西人看不起浦东人,指之为“乡下人”。浦东人千方百计过了江,怎么会接纳一个外乡人、一个临时工呢?不受欢迎的毛脚女婿挤住丈人家,连累妻子一起承受冷言冷语。 倔强的石桂娥忍住泪,忍住痛,给长女起名银男,希望能引来弟弟。她每天带银男去湖丝栈,把车肚权当摇篮。那个阴暗、闷热、潮湿的缫丝房不啻是人间地狱。我阿姨天生不怕苦难,自顾自苦中作乐,她最早的记忆是雪白晶亮的蚕丝,牵引得她手舞足蹈;迷迷茫茫的雾气,烘托着她跃跃欲起,乱乱哄哄的嘈杂,逗弄得她咿咿呀呀地应和歌唱;连缫丝锅溅出的开水灼伤了她,她也不哭不喊,像条鳗鱼在车肚里弹跳,向沸腾的开水、污浊的空气拼命挥动小拳头。    女工们披星戴月进出厂门,“从鸟叫做到鬼叫”,无人关注活泼泼的女婴。某日下工时分,一位女工找桂娥,偶然看见女婴的淘气,老蓝布蜡烛包早被折腾散,托起一朵像在风中舞蹈的白梨花。女工脱口而出:“桂娥姐,这个小囡蛮像唱戏的小花旦。” 石桂娥脸色阴沉,强咽气恼,头胎生女,非她所愿,且新生儿小嘴右下角有一颗黑痣,好事者窃窃私议,有说命硬克长辈,有说长大属阴冷之流。流言蜚语钝割她的心,女婴带至车间,莫名其妙被小姐妹说成小花旦。她天经地义地认为,唱戏的都是下三烂,来世再不能投人身。 母亲的恐惧无力改变女儿的命运。车肚里的小花旦长成了六岁的老江湖。银男引来了弟妹,在家帮忙照看。湖丝栈的摇篮摇出了大胆、泼辣的野性。她看不起小女孩叽叽喳喳小男孩打打闹闹,喜欢抽空溜出门独自野游野逛。那时虬江桥一带,有“敲白地”的流浪艺人,也有卖洋线团的唱着小曲招徕顾客。卖唱者花言巧语说说唱唱,围观者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那份热闹火红嘈杂勾连出她对湖丝栈的朦胧记忆。她拱开人群,钻到最前边,歪起小脑袋,看得有滋有味,以后她出门遍觅琴声,多看多听记熟了两支小曲《手扶栏杆》和《哭七七》。她自然不懂唱词内容,边唱边照瓢画葫芦,嬉笑抹泪举手投足,活脱脱一个小小的跑江湖艺人。有的邻居惊奇小孩的聪明伶俐,给她起个绰号:“六岁的老江湖”。 “六岁的老江湖”辨不清绰号的褒贬,窃窃自喜能拔萃于其他小孩,成为邻居围观的中心,赢得大人的赞赏。旁人告诉她,比唱小曲更好听更好看的是戏台,小小的心眼里装进了一个大大的愿望:去戏台看戏。她去老虎灶泡开水,要路经虬江路小菜场,小菜场楼上戏班开锣,脆亮亮的锣声、若隐若现的唱腔撩拨得她心猿意马,魂不守舍,痴痴地黏留在楼下。有一次,她忍不住内心对戏台的饥渴,风风火火地冲上楼,冒冒失失地拖牢一位正要入场的陌生人,爷叔伯伯叫得山响,如愿以偿地跟进了场。场内正演苏北盐城戏《三请樊梨花》,樊梨花那长长的雉尾,五彩的绣衣,迷住了爱戏的女孩。她忘记了手中的铜壶,滚烫的老虎灶,沉浸在绚丽华美的花花世界。曲终人散,她东张西望,钻进了后台,寻见了班主,央求收留她学戏唱戏。班主喜欢这个野恣活泼的女孩,要她回家恳求大人放行。石桂娥闻听脸转青,手发凉,斩断了女儿第一次的戏曲缘。女儿无法忘记戏台上的花花世界,打墙觅缝找机会随远方亲戚去闸北山阳楼看申曲《白兔记》,本地言本地腔听得明白亲近,遥远的悲欢离合富贵荣华搔弄得心醉神迷,她幻想自己扮梳荸荠头的咬脐郎,殷殷希望拜演李三娘的丁婉娥当老师,自然再度受到母亲的峻拒。我阿姨担心多病的母亲气恼夭亡,第二次忍痛割舍戏曲缘。 1932 年淞沪战争爆发,石家住房化为瓦砾,湖丝栈关门歇业,潘成忠一家流落难民收容所。同年深秋,石桂娥脆弱的生命之弦崩折,遗下两女一子,银男为长。长女卖身葬母,乃是千百年流传的旧俗。 旧俗遭遇丁阿姨的拼死抵抗。披麻戴孝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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