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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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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母亲平白无故地挨打,想不清错在哪里,罪在何方。她默默躲入后台最暗的角落,任凭珠泪抛洒。翌日,她独自出走,辗转抵杭城,叩开尼庵之门,恳求剃度出家。自从堂舅王无能殁后,她渐渐把观音堂当作了心灵的家,无故受屈,无处申诉,她想遁入空门,斩断红尘,脱离乌糟糟的尘俗,不再看人脸色,不再受人欺凌,青灯素卷了却红颜。尼庵师太言她尘缘未尽,阿哥追寻劝说无效,阿嫂陪师傅顾泉笙亲至尼庵,温言慰劝,师命难违,我母亲再坠红尘。     
    身离庵,心留庵,一片洁白暗许佛国。我母亲开始初一、十五持斋念佛,频频出入庵堂烧香。三载从师,一载帮师,无收入可言。我外公认定吃开口饭者均下贱,严令不准给金妹一分零花钱。阿哥阿嫂觉得小妹在外学戏,总要买块肥皂,买刀草纸,偷偷扣下店里卖笤帚、竹篮中的小角子,悄悄塞入木门的转臼内,嘱小妹自取。我母亲分分角角地节省,捐做香火钱。     
    新荷展叶,释放出嫩生生的芳香。 1936 年我母亲跨入石根福夫妇携养女石筱英组建的福英社。石筱英比她大三春,九岁学艺,名声渐振。在时装戏《抢绢头》中,石筱英扮小姐,我母亲扮丫鬟,丫鬟编唱出“吃么吃的咸菜豆瓣汤,困么困在呒脚床……”引发看客连连叫好鼓掌,说戏先生也夸奖小姑娘蛮用功蛮有脑子,想出的唱句通俗生动,贴切形象。     
    岁尾年终,腊月二十四,福英社戏装衣箱上贴封条,停演休整,待除夕夜开箱暖台,迎接新春。封箱前夕,顾泉笙发给我母亲两块银洋,表示一种赞许和鼓励。我母亲把数载辛苦从艺第一次得到的两块银洋悄悄交给我外婆,我外婆喜出望外,抓起银洋,猛吹一口,放在耳边,迷醉地倾听清脆的银声。许久未摸到银洋,许久未听到银声。少了王无能的资助,少了麻将桌旁的乐趣,我外婆日甚一日地萎瘪枯黄。两块银洋催开了她核桃般皱缩的脸,宛如深秋里一朵怒放的白菊。     
    我外婆摩挲好久,把发烫的银洋放于女儿掌心,嘱咐女儿用来添置衣衫。     
    我母亲不肯接受,说是明年就能满师,就能挣包银做旗袍,这两块银洋给老娘亲搓麻将,以后会有更多的钱孝敬。     
    老娘亲未能等到女儿满师,未能看到女儿的艺名闪亮于霓虹灯。翌年季春,我外婆染病卧床,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执意地等唱堂会的女儿夜归,固执地把手指向枕头,枕头下藏有一个小纸包。小纸包刚刚打开,一片微笑的云掠过我外婆的唇角,永永远远地带走了她。纸包内滚落两枚铮亮的银元。那是女儿第一次用血汗换来的钱呀!当娘的留给了女儿,留下的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祝福。     
    世上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和慷慨帮助自己踏上从艺之路的堂舅,都未容后辈报答,先后撒手长逝。我母亲痛断肝肠,更决意洁身自好,认真唱戏做人;更潜心晨昏礼佛,为亡者和生者祈祷。     
    丧母之痛未消,战争阴云笼罩。华北卢沟桥的枪声,上海大世界前的血肉横飞,重创她那颗多愁善感、稚嫩善良的心。她追随前辈艺人,参加筹募救国捐款的义播,投身救济难民的义演。国难家愁沉沉压迫着少女,少女苦苦期盼着佛的慈悲。     
    1938 年的春天,我母亲踏入文月社。第一个角色是在老戏《碧桃庵产子》中反串童子生汤庵生,首演赢得满堂彩。仲春四月,文月社隆重推出据同名电影改编的新戏《空谷兰》,我母亲再度反串童子生良彦,其中有一折重要的唱段“良彦哭灵”。长辈遽逝之悲,人间行路之难,十七岁的少女铭心刻骨,她和良彦情相近,心相通,苦思冥想,遣字造句,边吟边唱,替良彦也替百姓控诉尘世的不公,倾诉郁结的愤懑。当她缓缓唱出:“我良彦像荒野中失群的小小孤雁样……”台上台下寂静无声,有惊奇,有诧异,有欣喜……沪剧著名演员丁国斌也回忆当初在“文滨”给演唱敲板,说平时得心应手,可是为“良彦哭灵”敲板心里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敲才好。是呀,申曲表述悲伤情感常用“长腔中板”,我母亲不拘一格,情从心生,悲从口出,板眼拖慢了一倍,字字血,声声泪,细细吟,哀哀啼,啼碎了在场者的肝肠,啼出了杜鹃泣血般的点点殷红。“良彦哭灵”一曲,风靡大上海。一颗新星冉冉升起。     
    我母亲有了包银,不知攒了多少月,多少香火钱,从玉佛寺请回一尊观音菩萨。这尊菩萨俯视着我的出生和童年,生动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瓷塑的菩萨具有象牙般的质感,如凝脂,似美玉,滋润柔滑,散发出人间的温暖气息。她法相端庄祥和,盘腿趺坐于莲花座上;星眼水光朦胧,怜悯苦海无边的芸芸众生;纤纤玉手分持净瓶和柳枝,仿佛正要大慈大悲地普洒甘霖。洁白的佛,配上乌黑的紫檀木座,罩以明亮洁净的方框玻璃,酿造出一派充满慈善之美的天国馨香。     
    我年幼时,曾听母亲说过请回这尊观音大士当夜的情景。那天上午,她在玉佛寺门外,特意雇了辆黄包车,请回了菩萨,恭放于闺房。我母亲的闺房在竹器店的小小阁楼上,低矮,局促,伸不直腰,仅容一床、一桌、一凳、一箱,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素雅洁净。方桌权充供案,还买来了紫陶香炉。夜戏归来,我母亲洗脸净手,攀缘吱扭声作响的竹梯,钻入小小闺房,脱去阴丹士林布旗袍,套上件旧的蓝布大褂,虔诚地洒过清水,点燃线香,仿学菩萨盘腿趺坐,默默地诵经。     
    月华清亮如水,汩汩流入老虎天窗,泻下一片银辉。一只青鸟飘忽而至,飞翔于低矮窄小的阁楼,时而敛翅于菩萨像侧,时而歇息于我母亲肩头,携带银白的月华、青青的烟雾,划出一道道泛银光的浅蓝,渐渐地潴成一汪蓝色的湖水,淹没了所有的杂物和夜语,只留下一佛一人默默对视。我想,我母亲没读过唐诗宋词,不会知悉李商隐的名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但是,万籁俱寂,青鸟独舞,营造出一片莹澈玲珑、圣洁神秘的泛银光的浅蓝,会不会使她朦胧与清朗浑然不辨,神魂升腾九重碧霄,倏忽一闪仙凡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不必去探讨那个夜晚有何许神示。青烟太飘渺,青鸟太娇小,她们能不能支撑我母亲一生冰肌玉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纵然零落凋残,依然典雅高洁,清香留存人间呢?


第一部分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1)

    雨蒙蒙。    
    潮潮湿湿的雨意,清清冷冷的雨味,飘飘忽忽的雨腥笼罩着上海。    
    丁丁东东的有轨电车靠站,吐出了一串乘客。我父亲跳下车,跃入马路旁的商店屋檐。昨晚夜戏散场,牌九开局,赌了几把,似乎刚跌入梦乡就被老母推醒,昏沉沉赶唱电台,慌忙忙没看天色没带雨伞,途中遇雨,舍不得淋湿新的呢子礼帽及长大衣。    
    1939年秋天的南京路,雨中的南京路,涌动着伞的波浪。姜黄色玄黑色赭红色桐油纸伞、布伞,陪衬着红似霞、绿似茵、白似雪、黄似金的浪漫西洋伞,编织出迷离恍惚的纸醉金迷。三大公司争奇斗妍,雁翅排列的各式商店生意兴隆,瓷器店的碗碟寸寸变矮,南货店的顾客尺尺增厚,绸缎庄、珠宝行、鞋帽铺、糕团店,人流摩肩接踵,菜馆酒楼戏院影院,就像一只只吹鼓了的气球,时时爆迸出嬉戏狎笑,商店的留声机播放出欧阳飞莺甜甜的歌声:“这美丽的香格里拉,这可爱的香格里拉,我深深地爱上了它……”    
    噢,上海沦为孤岛,这南京路的繁华真带几分香格里拉式的飘渺神秘,我父亲默默沉思,身旁收合一把莽撞的伞,带翻了他的礼帽,伞主大摇大摆地融入了商店的鼎沸。他懒得计较,弯腰捡拾,无意中瞥见地上一瓶摔破的红墨水,在泥泞中闪出点点殷红,勾连起他的记忆和自责:两年前,“七七”事变,淞沪血战,中山社的衣箱化为灰烬,他随社撤回上海,寻觅至南市张家弄,小小帽子店片瓦无存,幸喜老母无恙,避居大姨家。那时的上海,高扬救亡之声,《保卫卢沟桥》话剧及时公演,申曲界参加筹募救国捐款的义务播音,之后,十三支救亡演剧队奔赴抗日战场。他作为初回上海的跑码头先生,也曾跟随前辈摇旗呐喊,如今孤岛云雾纷华,自己是不是过多沉迷牌局了呢?    
    他掏出怀表,时针指向九点三刻,十点有他的电台节目,不能再等到雨歇,急忙撩起长及脚踝的呢子大衣,冲入纷纷扬扬的雨帘,拐入了湖北路,远远地望见了明远电台,隐隐约约听见了清脆脆的欢呼:“甜姐儿出来啦,甜姐儿出来啦!”甜姐儿?谁是甜姐儿?我父亲惊疑参半,四顾张望,只见许许多多女学生争相蜂拥围堵在电台门口。他火燎燎地向前冲,冲上一个高台阶,看见门内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像一株轻轻摇曳的修竹,似一朵缓缓移动的绿云,徐徐撑开一把月蓝绸布伞,刹那间,花花绿绿的伞淹没了淡淡的月蓝色。    
    淡淡的月蓝色,朦胧的娇俏身影,牵逗出我父亲的思念。莫非,莫非仙霓社的甜姑娘光临上海?那青衫低吟曼舞的夜晚,至今未在他心田退色。他正想趋前几步探明因由,一把赭红色桐油纸伞塞入他手,一声熟悉亲稔的呼唤拖回他的视线。    
    “小毛,侬呆头呆脑立在雨里做啥?”秋雨洒落姜黄桐油纸伞上,腾起暖融融的晕黄光雾,濡软着伞下的母子俩,泻入我奶奶洋洋得意的话语:“到底追上侬了!云芳讲她来送伞,我不许,姑娘家出去瞎跑做啥?老太走路不慢,眼睛不花,苍蝇飞过分得出雌雄,寻自家儿子千军万马中挑得出来。伞拿好,快点去唱电台,夜戏唱完早点回来,云芳会做好夜点心等侬。”我奶奶利利索索,掸拂儿子大衣双肩的雨星,催促儿子下台阶去电台。    
    我父亲似听非听,梦游般撑开赭红色桐油纸伞,将入电台大门之时,旋身回望,雨地里,那把姜黄桐油纸伞仍伫立目送,那把月蓝绸布伞无影无踪。    
    惊鸿一瞥,稍纵即逝,若梦?若幻?若仙?若凡?有心人打听出甜姐儿是“良彦哭灵”的唱曲人,名声鹊起的小花旦,加盟施家剧团的顾月珍。    
    “会一会顾小姐。”我父亲暗自盘算,不论杭嘉湖之夜,抑或电台门前,均未真切地一睹佳丽的花容月貌,机缘不可再错失,同在上海,同在行内,应该说相见不难。偏偏相见难于上青天,他殷勤勤给戏院后台打电话,接电话者是顾月珍的女弟子顾小珍,听到的回答是老师在台上,郑重其事留下名和姓,委托转告问候;再度拨通,依然被告知佳人在台上。一而再,再而三,大男人颜面无光,气闷胸膛,明明是托词,明明是摆谱,趁自己末场无戏,飞奔施家剧团所在的天宫剧场后门,非要见一见傲慢无礼的顾月珍。    
    月朦胧,戏初散,戏迷们围拢后门旁。我父亲压低礼帽,退向侧面,冷冷地旁观。后门时开时合,时有艺伶出门,时有戏迷追随。许久,门口出现久盼的娇俏身影,尾随两位女伴。女学生们欢笑腾飞,递本递纸,要求签名,看不见顾小姐怎么签名,听得见顾小姐甜柔的抱歉声:抱歉自己的字写得不好,抱歉自己卸装太慢,让大家久候。大男人顽心未泯,耐心等候女学生散尽,踱出暗角遮断去路,掏出事先准备的薄薄的拍纸簿,短短的铅笔头,故意试探:“顾小姐,请侬签个名。”他看见顾小姐初初惊退数步,稍后隐身女伴背后,示意年轻者接过纸笔,为难地看看太短的铅笔头,制止了女伴的恼怒,许久才嘱女伴交回,携女伴离去。我父亲借着月光看签名,少洒脱,欠圆润,一笔一画,一撇一捺,规规矩矩,严严整整,流溢出清丽率真稚拙,如若说字如其人,那么这女子应该无娇蛮,有朴实,且言谈举止也文静秀婉,他急急追上几步,沉厚稳重地自报家门:“顾小姐,请留步,我是解洪元,同样唱申曲,有几句话想对侬讲。”想不到那个年轻女伴猛止步,车转身冲向前,抖出一串数落:“侬就是解洪元,打来这么多电话,侬也是唱申曲的,哪能不晓得阿拉老师不接陌生男人的电话,今朝还来要签名,拿这么短的铅笔头来寻阿拉老师开心。”看起来她就是顾小珍,怎么比为师者更老练成熟精干?实际上顾小珍是我母亲开山门弟子,比老师大两岁,处处事事主动保护老师。大男人不便与小徒弟计较,蹭前几步,想再启齿,为师者稍稍后退,远远地致歉,声音穿透茫茫夜雾,清亮亮,甜润润:“解先生,对不起,今朝认得了,以后我自己来接侬电话。”我父亲得寸进尺地提要求:“没关系,没关系,一遭生,二遭熟,可以请几位一道去吃夜宵吗?”按理说,当时申曲圈内结伴吃夜宵乃是寻常事,不过大男人太鲁莽太粗心,人家连电话都不肯接,怎么会答应同吃夜宵呢?果然小小的要求落空了。我母亲低眉垂眼,推说不习惯在外面用夜宵,阿嫂专门来接她回家。她身旁那个矮胖敦实的妇人像鸡啄米般点头,证实小姑所言非虚。    
    徒劳无功,碰了个结结实实的软钉子。之后,我父亲痴心不改,数度打电话恳切地约请顾小姐或看电影,或喝咖啡,均遭婉言谢绝。我父亲想不通,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千般殷勤,百般热心,始终是惊鸿一瞥,雾里看花,难识庐山真面目。顾小姐纵是当红小花旦,我解洪元也不是无名鼠辈。从杭嘉湖回上海,是一名跑码头先生。当时所谓“跑码头先生”是一种鄙称,指那些无力在上海市内竞争,流落于江湖的艺人。有的跑码头先生名气很响,仍历经七出七进,方在上海滩立定脚跟。他不是,他是一鸣惊人,一炮打响。1937年岁尾,他加盟张谷生、戴雪琴组班的雪声社,受命在《银宫惨史》中扮演太子裘世英。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把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全盘中化,王   子哈姆雷特易为太子裘世英。他深知事关成败,仔细琢磨,杭嘉湖的风风雨雨,磨炼出他善找戏眼,善编唱词,选定裘世英在被害父王坟前的哭诉,酣畅淋漓地宣泄太子内心重重叠叠的郁闷、矛盾和痛楚。首句“想我裘世英在后宫廷再也不愿呆下去……”他不拘流俗,突破当时的慢中板,首创长腔慢板,慢而不断,声如裂帛,蓦然刺破昏昏酒色的污浊,随之“尊一声,我父王……”巧妙化用京戏中的“五音联弹”,字字紧逼,句句推进,宛如长琴鼙鼓、疾雷裂电、骄阳坠落的回声,曲折表达了孤岛市民无力回天的悲愤。那时的上海滩,一个艺人有没有听众,受不受欢迎,主要看他上电台播音有多少听众点唱。自从《银宫惨史》公演,点唱“太子哭坟”者与日俱增。申曲后起新秀解洪元的名字也就不胫而走。周拍春向他学,化用于自己的唱腔,遂成为滑稽戏主调之一,此乃后话。翌年初秋,他应邀入新雅社,与友谊电台发起选出的“申曲皇后”王雅琴同台合作年余,他烘云托月,进退得当,同时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演唱才华,不论《孟丽君》中皇甫少华的“哭图”,抑或《董小宛》中顺治帝的“金殿赞美”,都成为电台的热播节目。    
    1939年9月10日出版的《鸣英集》中,有张云达所编的《申曲后起同志开篇》,提及我父亲“小辈英雄解洪元,谈吐风雅令人钦,举止大方独冠群”,提及我母亲“孩派坤旦顾月珍,后起之中可造人”,其中尚无我阿姨的只字片语。    
    


第一部分第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2)

    光阴荏苒,小辈英雄无计接近孩派坤旦。水中月,镜中花,再好也枉然。他不能不猜测,顾小姐拒同行于千里之外,想必是要结交阔少显贵。大男人的自尊促使他冰冻滚烫的痴念,偏偏梦中的青衫舞者会撑开那把月蓝色的绸布伞。    
    偶然间,他听大阿福叶峰说起,伟乐照相馆托他代约顾月珍小姐去拍一张橱窗照。他颇不以为然,还滴落几句牢骚,认为不必俯就那种搭架子的小花旦。    
    “不对,不对!”大阿福笑容可掬,急忙申辩,盛赞顾小姐冰清玉洁,朴素端庄,只知唱戏,不知其他,力邀他共同前往,扫除那种莫名其妙的偏见。    
    他信疑参半。抗战爆发前后,上海滩申曲渐趋繁荣,《申曲日报》应时问世,主编即是叶峰,笔名“大阿福”。他心宽体胖,笑口常开,轻声细语,腿勤笔快;他为人正直,从不捕风捉影,更不播弄是非;他心地纯厚,处处息事宁人,事事隐恶扬善,因此颇受申曲圈内称道。他的赞扬不会虚妄,只是世间浊流横溢,圈内人尘喧嚣,妙龄少女混迹其中,能洁身如玉吗?莫非她真是仙霓社飘飘欲仙的甜姑娘,真是九重天下凡的天帝之女?    
    约定之日,他早早洗漱,早早恭候在赫德路156号伟乐照相馆门前。焦灼的盼望中,看见两辆黄包车驶近,大约是秋日融融阳光下,大约是信任大阿福,顾小姐未带徒弟,未陪阿嫂,身旁放着一个蓝印花布包袱。太熟悉,太亲切,仿佛蓝印花布包袱上叠印出那块解他饥渴的头帕,散发出一种贴心贴意的温暖,催促他抢前几步代为抱起,耳朵里熨熨帖帖地顺入了一声柔和的道谢。    
    馆主兼摄影师带学徒迎至门口;想接过蓝印花布包袱未能易手;只能在前面引路入室;喜滋滋介绍馆内特意拢起的炭火;精心安排的布景,背景是画有繁枝阔叶的布幔;布幔前置几盆五彩假花;一张白色小圆桌;一把白色竹藤椅;边说边瞄那个蓝印花布包袱;说这种背景配婚纱礼服最摩登,配西式低领裙装最洋派;他准备了几套;吞吞吐吐地暗示衣裳应该单薄透露一些……    
    两个大男人听得有些不耐烦;我父亲忿忿地讥诮是否穿泳装照相最摩登;大阿福温厚地解围;说顾小姐自带了服装。    
    我母亲细细看;徐徐忖;要求馆主撤花花草草;换素色布幔;用一张锦缎面高背靠椅;然后拎着蓝印花布包袱;进化妆间更衣。    
    小学徒在馆主的指派下手忙脚乱;嘀嘀咕咕:“这么有名气的小花旦一点不新派;等一歇不晓得要穿啥阿乡的衣裳照相?”两个大男人饶有兴趣地作壁上观。    
    片刻;化妆间的门徐徐推开;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明晃晃罩住门口;旋踵间;一盏盏地黯淡无光。    
    顾小姐套一件月蓝色的斜襟大褂; 真的太普通;太随意;有几分像乡下村姑。馆主耸耸肩;摊摊手;无奈地摇摇头;磨磨蹭蹭地按亮了灯光;唇角吊着自嘲;把头钻入了黑布中;一刹那;月蓝色大褂褪落地上;露出了缎面的短袖旗袍;白银底色上飞舞着黑色花叶;领口袖边镶压着细细的黑边;外拢薄薄的半透明黑纱背心。    
    黑白相间;素素淡淡;朦朦胧胧;单纯中逼沁出清醇;曼妙的清醇;超逸尘俗的清醇。    
    少女羞涩涩轻落靠椅;娇颊斜倚裸露的玉臂;玉臂闪耀出象牙白的光泽;光泽直泻向葱心般的十指;指尖跳跃着点点嫣红的蔻丹;弯弯的眉黛下;嵌一双明净的眼;镶两颗黑色的星;好似从遥远的夜空凝视人间;带几分欲说还羞的情状;含一种新洗婴儿般的纯洁。    
    小学徒跪跌在地;翘首仰望;眼睛里流淌出长长的惊喜和羡慕。    
    大阿福憨憨地笑;笑纹从唇角翘向眉梢。我父亲呆坐在侧;心旌摇动;杭嘉湖飘渺的青衫舞者似乎叠化出近在咫尺的甜美少女。月尚垂钩;花才吐蕊;多么想伸出双臂拢住月儿的光华;俯下身躯寻觅花瓣的幽香。    
    馆主咔嚓咔嚓;连连按动快门;拍了好几张;掀开盖布;眼光像狩猎一样追踪少女;少女目不斜视;披上月蓝色大褂;碎步跑向化装间;门嘭的一声撞上;撞出了馆主的感叹:“照相馆里来过不少摩登女郎;新派美人;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清清爽爽;安安静静的小姐。顾小姐不像上海滩的小花旦;像啥呢?”他拍拍脑袋;爆出了一句惊呼;“对;对;是东方蒙娜丽莎!”    
    不久;伟乐照相馆橱窗里展出了大幅的黑白照片;标明:顾月珍——东方蒙娜丽莎。那个时代的上海人;大多熟悉达·芬奇画笔下永恒的微笑。    
    东方蒙娜丽莎的微笑嵌入我父亲的心岩。也是机缘巧合; 1940年初;大阿福叶峰来后台找他;俯耳转告;拉胡琴放高利贷的周新声组织了新声剧团;从施家剧团挖出十八岁的顾月珍挂头牌;有意聘他为当家小生。他欣然应从;2月8日;他正式加盟新声剧团。如若说照相馆内的心旌摇动是情感冲动;那么;同台演出后;我父亲增添了理智的抉择。    
    他曾和一代名旦筱月珍演过对手戏;也与申曲皇后王雅琴弦歌唱和;观看正场花旦的眼光挑剔又尖锐。    
    顾月珍不如筱月珍老辣;不及王雅琴华贵;初挑大梁上台;从从容容;有板有眼;呈现出静柔简淡;甜醇秀婉;有一种不同凡俗的高贵清雅。台下的顾小姐果真一尘不染。淡淡妆;天然样;一袭阴丹士林蓝旗袍是来往装束;一只寻常饭盒放日常晚饭;拒烟酒;谢应酬;洁身自爱。申曲场子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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