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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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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男孩像是嘴里含个酸梅,一口口地咽唾沫,吞吞吐吐地说:“阿姐,我和阿妹连中饭也没有吃。”    
    “啥?没有吃中饭?阿爹呢?”    
    “侬上半日刚刚出去唱电台,就回乡下去啦!”    
    “好啦,好啦,不要讲啦!”丁阿姨拦断小弟的话,明白父亲不辞而别是不满意她反对亲攀亲,大约临行带走了家中的日常开支。为女者心中永存慈母影像,抗拒强加给她的继母及弟妹。后来,同父异母妹妹频频投亲,丁阿姨不胜其烦,一声暴斥:“谁认得她是我妹!”喝断了姐妹情。为父者重结连理,不能不顾怜嗷嗷待哺的乡下子女,不能不千方百计从唱红的长女处找些补贴。父也难,女也难,千难万难只因缺少亮晃晃的大洋钿。    
    丁阿姨把排骨面推给小弟,旋风般刮出小化妆间,给居家弄堂隔壁的烟纸店老板拨通电话,恳求老板娘匀点“单帮米”,一会儿叫海根去付钱。    
    丁阿姨没看见我母亲低声嘱咐小珍,小珍付给跑堂双份钱;也没看见我母亲取出一只小饭盒,从碗内拨出些许面条,余下的肉丝面推给了珊珊。她风卷残云般地扫尽了大碗里的汤汤水水,抬起了油光闪闪的小嘴,看见那个小男孩吃喝完了汤和面,美滋滋地把排骨塞入小嘴,双腮鼓出了两个小皮球,忍不住发出了咝咝的声音。    
    我母亲低声阻止,掏出手绢替她擦去嘴边的面屑油星。丁阿姨飞步回房,捕捉到咝咝余音,斜睨了一眼珊珊,替小弟撕碎排骨,再抖空小钱包,妥妥帖帖地把纸币放入小弟的内兜,嘱咐回家时去纸烟店买米买咸萝卜干,和小妹一起烧晚饭。    
    海根离去,丁阿姨神色黯淡,颓然跌入靠背椅,伸伸懒腰,打打呵欠,自言自语自我安慰:“等吃夜宵啦!”    
    小化妆间的门被轻轻敲响,那个跑堂再度从提盒内给丁阿姨捧出一碗热腾腾的排骨面。    
    丁阿姨窝在靠背椅内,淡淡地说:“送错门啦!”    
    跑堂俯身低语:“没送错,是顾小姐替侬叫的,钱已经付过啦!”    
    丁阿姨挺直了腰肢,挥挥手,跑堂知趣地把面碗放在化妆台上,蹑手蹑足地退出。    
    我母亲走近几步,轻轻地放一沓钱于丁阿姨手边,温言相劝:“饿着肚皮唱夜场,伤身体。不要急,先拿着用。”    
    “阿姐,侬总是帮我……”丁阿姨的声音滴落出一片柔和,一片潮润。    
    九岁的珊珊闻到了奇妙的香,耸耸尖尖鼻,转转大眼睛,黏牵于化妆间,化妆镜前热汤面的香味袅袅娜娜,像青青黄黄的丝线,在镜面上绕来绕去,亲密无间,叠印出两个相依扶的俊俏身影,两件相濡染的豆青金黄衣衫,小女孩仿佛回到了青葱的原野,原野上星星点点地缀着朵朵金星般的蒲公英,清醇,娇嫩,片刻间,金星星长出了白色小绒球,毛茸茸,浑圆圆,乘风而起,随风飘散,渐渐地无影无踪。    
    莫非,纯洁的女性间的友情,就像早春的蒲公英那么清雅,就像初夏的小白绒球那么容易飞逝。    
    


第二部分第6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1)

    一件美丽的新衣会强化一个女人生命的自信。《三朵花》公演不久,11月20日夜,四马路蜀豫饭店内外,缀满一片灯光,像葡萄,似星星,闪闪烁烁,结出一团团璀璨的灯环,争相冠冕于晚宴的公主额上。公主是刚刚步入芳龄十九春的丁是娥阿姨。丁阿姨的玫瑰红高跟鞋尖在转,玫瑰红镶金丝的束发缎带蝴蝶结在舞,浅浅的粉红缎子旗袍闪出珠片的晶亮在飘,晃花了多少贺客的眼,撩乱了多少贺客的心,掀起了凌空飞扬的粉红色旋风。    
    花朵儿身材笋尖儿年纪水鱼儿眼神,记忆把娇嫩艳丽定格于一些老辈人脑海之中,永远那么华美,那么艳丽,那么风情万斛。    
    粉红色固然娇艳,容易流于俗气和乡气。千挑万拣的粉红绸缎面料,浅浅的,淡淡的,浮动着膏脂般的浪漫,镶上玫瑰红的滚边,不粗不细的韭菜滚,勾勒得曲线毕露,性感十足;开衩几近臀下,半隐半现地漏出挑逗,前身一枝小亮片的玫瑰从下摆起一直盘到腰际,晶闪闪,水灵灵,大胆泼辣,带些天真,带些稚嫩,摇曳出白中带粉、粉中透红的迷人魅力。    
    这朵花心半卷的玫瑰,这朵露珠闪烁的玫瑰十九度春来春去,她没有沃土,没有花圃,没有温室,开在坚硬如石的生荒地上,幼芽弯着头,用细柔的背部缓慢而又顽强地、一点点地拱动,恰如女人的身体曲线,内心的欲望变成力量,拱碎了干裂板结的地面,探出了心叶,狂风想吹折,沙暴想掩埋,蔓草想纠缠,花枝怎能不长得粗粝,花刺怎能不生得坚挺,含苞待放的带刺玫瑰不允许轻易采摘。也许,不是他的风流潇洒,丁阿姨不会误入迷途。但历史没有也许。丁阿姨的这身旗袍代价不菲,由其师垫支,生日宴请,也由其师张罗。    
    师嘱徒,生日宴会上,会光临一位有力的靠山。丁阿姨在申曲圈中滚大,早窥破蹿红挣大钱的法宝之一,那就是要找后台,傍靠山。    
    她学艺曾借宿名旦家中,亲见名旦炫耀上海滩大亨黄金荣相赠的金锁片,因有青帮做后台,名旦唱做平常,名气却扶摇直上。丁是娥初出道,和小师妹同台。小师妹演艺不如她,偏偏名字排于她前,戏目镇于她后。她满腹委屈,暗地探听,原来小师妹有铁厂老板当靠山。别人能做,她更能做,而且会做得更大胆更出格。仅仅因为她初出茅庐名气小,交往的高朋或是说书先生或是小厂股东,尚不足以助她抖搂窘迫,轰轰烈烈地放飞艳丽。    
    丁阿姨做小生日坚邀我父母光临。同室相处,同台共演,我父母不忍违拂小姐妹的盛情,破例应允同去贺庆。他们的穿戴比较黯淡和老成,为的是烘云托月,避免喧宾夺主。这也是舞台姐妹的一番情谊。    
    我父亲交纳了礼金,陪妻子散坐于沙发,珊珊黏于身后,新鲜地张望喧闹嘈杂,不敢擅离半步。    
    久久没有开席,等谁呢?丁阿姨的老师丁婉娥及其丈夫杨炳华忙碌应酬,不时去窗口张望,显然在等候什么贵客。    
    楼上响起一声喊:“梁先生到!”杨炳华下楼相迎,迎来一位小白脸,西装裁剪得合体合身,领带花哨中透出儒雅,油光光的头发,滑得站不住苍蝇。    
    杨炳华把小白脸引至丁阿姨处,两人眼光相遇,黏滞得难分难舍,十九岁的少女未能脱尽羞涩,欣喜俏皮地问:“为啥是侬?”风月场中的小白脸潇洒调侃地答:“为啥不能是我?”众人一阵欢笑,拥倩女俊男双双入座。    
    我母亲觉得新来的男子有些面熟,想不起何处见过。他们俩,算相亲?算订婚?算什么?为何事先一点风声也未漏?珊珊趴在我母亲肩后,瓮声瓮气地问:“姆妈,我叫他啥?”小手指跷向了小白脸。我父亲按下珊珊小手指,低声嘱咐:“不要怕。”    
    酒宴开张,人们纷纷向丁阿姨和小白脸劝酒,戏谑的,荒唐的,带点泛黄色的酒话漫天飞舞。丁阿姨海量惊人,半嗔半喜,一嗔眉带俏,一喜满面春,喝得双颊酡红,喝得指甲上的红蔻丹鲜艳欲滴,喝得浑身上下闪动胭脂般的妩媚。    
    助兴的彩盒顺序递进,若摸到彩头,可随意点唱,若摸不到彩头,自己或罚唱或罚酒。男人们划拳吆喝,高声喧哗,喧哗的中心紧紧环绕着丁阿姨和小白脸。    
    我母亲两颊泛出了红霞,悟出了这是一种非婚嫁、无名分的定情,上海滩并不鲜见。她少出门,少交游,少见多怪,像在无意中吞食了一只蚊蝇,急急地想要抽身离去。    
    珊珊平生第一次亲历沸腾的喜庆,兴奋得小脸通红,像烤熟的龙虾,恋恋地趴在桌边。    
    我父亲抱拳致歉,陪妻子,带珊珊,推椅起身,走向楼梯。    
    眼尖的跑堂恭恭敬敬捧来大衣,我父亲塞了小费,先帮妻子穿戴好大衣围巾,再接过自己的呢子大衣。    
    丁阿姨姐妹情重,亲自送客下楼出门,边走边甜丝丝地逗趣:“阿姐,姐夫对侬多少体贴周到,侬前世修来的好福气,阿拉做梦也梦不到!”我母亲少临场机变,乏应答言辞,一时语塞,我父亲笑悠悠、文绉绉地解围:“阿是娥冰雪聪明,天生丽质,不晓得啥人有福气来服侍侬这朵名花!”“啊哟,姐夫拿我寻开心,阿姐,侬要给我作主!”他们说说笑笑,行至饭店门口。我父亲劝丁是娥留步,衣单禁不住室外风寒。正推让,后面追踪来连连喊:“丁小姐,丁小姐。”那个小白脸轻快地迈下楼梯,优雅地抖开一件大衣,斯文地掩住了丁阿姨裸露的玉肩。珊珊看见了美丽的玫瑰红,大衣的颜色光艳亮丽,我母亲看见了新鲜的款式,阔大华贵的衣袖,束腰下波浪一样飘散的下摆;我父亲辨认出面料属产于英国的纯毛品质。这是一种雍容华贵的时髦大衣,是梁先生沉甸甸的见面礼。    
    两个男人的目光瞬间相碰,碰出了生涩和戒备。小白脸先移开目光,后退两步,微微弯腰鞠躬,谦和地说:“谢谢解先生、顾小姐光临,在下不胜感激。”须臾之间,他成了主人。    
    丁阿姨没理会小白脸喧宾夺主,推门出店,送我父母坐上停于门口等客人的三轮车,挥手告别。    
    珊珊偎入我母亲怀中,遵照吩咐,扯直嗓门喊丁阿姨再会。离去的一家人看见小白脸走出门,把手搭在丁阿姨的肩,看见丁阿姨扭转蜂腰,新大衣宽大的衣袖和下摆在霓虹灯下划出一道轻捷优美的弧线,比雨后的彩虹更艳丽明媚。    
    我父亲说不清道不明心中隐隐约约的耿耿,小白脸言谈举止谦和礼貌,眼珠却是城隍庙九曲桥下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溢溢的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莫非是在鄙薄今夜的贺喜者。我父亲问妻子,以前有没有见过姓梁的,我母亲沉吟良久,方忆及他就是演《三朵花》时常坐在第六排正中看戏的西装男子。    
    之后,珊珊随我母亲去后台小化妆间,常常从丁阿姨身上发现稀罕新奇,忽而,多了双高筒牛皮鞋;忽而,添了条开司米大围巾;忽而,亮出了一串珍珠项链;忽而,戴起了一枚镶宝石的金戒指,丁阿姨日甚一日地迟到早退,经常告假,终于芳影如一只断线风筝,渐飞渐高渐远……    
    这一切的背后都因为那个小白脸。他叫梁森,毕业于日本的医科大学,专攻眼科,归国后设诊所于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    
    我没见过梁森,连这个名字也是在丁阿姨仙逝后才闻听的。1987年炎热的夏季,有的记者在深情赞美丁阿姨“直如朱丝绝,清如玉壶冰”,有的老辈人在窃窃私议着梁森。他们告诉我,南京路人民公园对面,新昌路口,熟食店和邮政局隔壁弄堂,有个为过往行人量血压的小摊,那个瘦骨嶙峋的摊主,就是梁森。    
    我曾去寻觅,弄堂口墙脚钉着个铁环,铁环连着铁链,铁链锁着一张小小的木桌。铁环铁链锈迹斑斑,想来梁森以此谋生久矣!周围的人家说,摆摊的瘦老头不住这条弄堂,以前除了刮风下雨,天天都来,最近好久没露面,不知道怎样啦!    
    我一次次地造访,一次次地扑空,恍有所悟,也许,我无缘面晤梁森,梁森再无力回到测血压的小摊旁。我只能搜寻老辈人零零星星的追忆,沿着退往丁阿姨芳华缤纷的青春之路,去探究他们的离合之谜。    
    梁森带丁小姐步入一个新世界,一个上海滩高等华人的世界,一个光怪陆离骄奢淫逸的世界。他温和潇洒,手面阔绰,不仅满足丁小姐的享受欲望,而且主动分担丁宅的家用。他帮丁家搬出晒台房,乔迁后厢房,关照丁家幼弟弱妹的生活,甚至丁父从乡下来上海,也会得到他额外的孝敬。    
    一个在苦水中泡大的少女,一颗发誓要过好日子的雄心,转瞬之间,突然听见了“芝麻开门”的咒语,看见了石门后面满积的金银财宝。丁是娥和梁森同宿共飞。他俩不需要婚约,不需要爱情,起初,只是美色与金钱的交换,渐渐,成了携手合作的同道。    
    


第二部分第6章  良辰未必有佳期(2)

    双方的合作始于号称“远东第一高楼”的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初春微雨的傍晚,一辆小车把梁森和丁小姐送进国际饭店。丁是娥多少次从这里经过,可从来也不曾想过有一天她可以亲临。梁森带着她乘电梯直达望厅,推开厚厚的雕花门,扑面而来温暖的气息,浪漫的欧洲情调。他俩宽去夹大衣,交给侍应生,先去凭窗俯瞰,南京路上的霓虹雨,像一匹染花了的轻纱,沉沉浮浮;三大公司的塔尖,像童话里的小矮人,探头探脑;马路上行人像细细小小的蚂蚁,忽隐忽现;有轨电车、小汽车、三轮车,像一只只大小不等的甲壳虫,穿梭往来。雨夜中的南京路,呈现出朦胧和旖旎。有生以来,丁小姐第一次从这样的高度鸟瞰南京路,俯视上海第一条具有疯狂生长力的大马路,俯视一条神秘怪诞直通蔚蓝色海洋的人河。一瞬间,年轻的芳心鼓胀着,剧烈地跳动着,从明快的双目中溢出一览滚滚红尘的自豪,溢出君临繁华的欲望。梁森捕捉着丁小姐的细微变化,欣喜地吁出一口长气,俯耳低语一个传言:“谁能从这里看清跑马厅屋顶上风叶尖的金马朝向红月亮撒蹄欢跑,谁就会拥有好赌运,拥有财富。”    
    “真的?”丁小姐似信非信,在泛滥的光海中寻觅那匹小金马。可惜,雾重重,雨蒙蒙,星月无光,找不见骏马的踪影。    
    片刻,梁森轻拍女伴的纤肩,流出洋洋得意的话语:“我找着啦,我找着啦!”    
    “啥地方?啥地方?” 丁小姐热切地问。    
    梁森直视女伴光闪闪的黑眸,慢悠悠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丁小姐高撅起鲜丽的嘴唇:“侬拿我寻开心!”    
    “岂敢,岂敢!”梁森边说边拥着丁小姐下到十四层的摩天餐厅。这在上海滩可是绝无仅有的一处风光餐厅,屋顶可以自由开合。他俩挑一张倚窗的长桌边坐下,灯光柔和妩媚,一瓶窖藏十年的苏格兰威士忌散发出浓香,精细雅致的西餐挑逗起食欲,有蔬菜沙拉,奶油鸡茸汤,炸对虾,煎鱼排,烤乳鸽……丁小姐早学会使用刀叉,她慢条斯理地用小刀切割,轻轻地把小刀搁在盘子旁边,小心翼翼地拿叉子把切碎的虾段送入口中。一道菜吃完,把刀叉交叉放在盘子内,示意侍应生可以取走。侍应生悄无声息,似乎滑行于光溜溜的富有弹性的木纹地板上,熟练轻巧地斟酒,端菜,撤残羹,换刀叉。他们决不会打扰你,只在你需要的时刻,一招手,会迅速出现在你身边。    
    梁森边吃边谈,话题有跑马厅里最近的赌局,马赛大爆冷门,默默无闻的赛马,资格浅嫩的骑师,居然会夺魁,令不少买独赢票、双独赢票的输得痛哭流涕,侥幸中彩的高兴得手舞足蹈。丁小姐随梁森去过几次跑马厅,很喜欢赛场的火爆刺激。兴奋的话题催送着杯中酒,酡红濡染她的双颊,迷离她的双目,笑意在唇边噙成一朵醉红。酒至半酣,乐队缓缓奏起华尔兹,从容不迫、温和快乐的音乐潺潺流淌,吸引双双对对的男女滑入舞池。    
    丁小姐打开玲珑的小提包,掏出蜜丝佛陀粉盒,拉开麂皮套子的拉链,按下按钮,盒面弹开后露出一面晶亮的小镜子,对镜修补口红。这些昂贵的美国化妆品不知梁森从何处搞到,以讨取她的欢心,她也准备陪梁森尽兴起舞。    
    梁森没有理会丁小姐的暗示,有意无意地叹息:“疯狂的都会疯狂的人,想到跑马厅发财,全是白日做梦。现在,发财最快的路是去经商、做生意,不过,不是人人都能做生意,做生意要有头脑,有胆量,更要见机行事。”    
    提起经商,丁小姐垂下长睫毛,遮住晶亮眸子中的心事。梁森行医兼经商,在芜湖开张一家中国饭店,作为水运中转站。前两次,他坦率要求丁小姐放弃唱戏,去当饭店老板娘,助他一臂之力。事出意外,丁小姐犹豫不决,她喜欢梁森带给她的全新生活,也喜欢挑战全新机遇,但是舞台难舍,她九岁学戏,九载有余苦苦拼搏,最近又喜上添喜,新拜沪上阔佬许俊英为寄爹,寄爹的见面礼是一只小元宝。寄爹有钱有势,女婿是赫赫有名的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她正想依仗铁硬的后台,谋求艳压群芳,名扬上海滩。道不同谋不合,只要梁森请她出山,她就会支支吾吾,爽脆的话音变成了冰面下的细流,流动得很艰涩,很缓慢。    
    那个豪华的夜晚,梁森没有直切问题的核心,而是环绕四边游说,他兴致勃勃地介绍芜湖的中国饭店气派不大,经营的生意却不小,介绍贩运大米木材的惊险刺激,介绍应对三教九流的胆量豪气,介绍战乱中经商的财源茂盛。上海沦陷,日寇实行“封锁政策”,严禁民间贩运大米。市民通宵达旦排队轧一点点可怜的“户口米”难以果腹,暗里去买“单帮米”。那些跑单帮的偷运外地大米进上海,常常把裤缝成袋,灌入米,像古代武士的“铠甲”。偷越封锁线时,稍有不慎,便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与此相较,梁森整船整船地贩运大米木材,顺风顺水地应付国军、日伪、土匪的拦截盘查,简直是泼天的大胆量,大气魄,大手笔。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故事挑逗起丁小姐的冒险精神,火中取栗的巨财编织出丁小姐的黄金梦。若和经商相比,唱戏的包银显得微不足道,就算寄爹送小元宝,一只小元宝不过五钱黄金,所值有限,何况不可能天天有小元宝飞来。    
    一支乐曲奏完,一双男女归落邻座,女客急慌慌从手提包内掏出粉盒补妆。梁森示意丁小姐观看,那女客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额上细汗轻沁,几乎要把厚厚的脂粉一片片地剥落,暴露出眼角深深浅浅的鱼尾纹。梁森俯耳低语:“花开花落寻常事呀!”一语惊心。丁小姐少小学艺时,不知戏班规矩,外出唱戏吃饭,错坐正场花旦的席位。正场花旦见后,凄楚地苦笑,辛酸地启齿:“这只位子我也坐不长了,男子三十杨柳青,女子三十半世人!”那笑那话像粒粒冰屑落于稚嫩的心尖,久久不能融化。小小年纪就明白开口饭是青春饭,青春最容易退色,《三朵花》唱红,也曾暗自盘算,最多唱到三十岁,多挣包银多攒钱,以后开店当老板娘。早早晚晚当老板娘,唯一的区别,将来当老板娘,自作主张自当家;现在当老板娘,会受制于梁森,会是梁森掌上的一朵交际花。不过,自己花容玉貌,聪明泼辣,探一探商路,盛开一个花季,不应该浪掷光阴吧?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进退自如,永远保持最大的自由。侍应生端来了咖啡,梁森温雅周到,为她添加牛奶和方糖,轻轻地用银勺搅拌。浓香阵阵,热气腾腾,银勺轻摇,摇散着丁小姐对戏台的留恋。    
    恰其时,他们头上的屋顶无声无息地揭开,天花板一寸寸一分分地移去,深蓝色的天空一点点一滴滴地显露。雨歇云散,小小的一块苍穹,犹如一株仙树,缀满了蓝宝石一样稠密的星星,含着微笑静静地俯视人间。清风隐隐约约自天而降,清凉着抚慰着酒酣耳热的人们。丁小姐诧异地站起身,踮起脚,伸手仰抚星空。乐队奏起欢快的《蓝色的多瑙河》,所有的人身心一片荡漾,一片陶醉。今年是何年?今夕是何夕?恍惚眼前是玉宇琼楼,蓬莱仙境。梁森搂定丁小姐,翩翩起舞。飘飞的裙边,跃动的裤脚,旋转的鞋尖,疯狂的鞋跟,舞着,舞着,他们舞在欢乐的旋律中,舞在透明的神仙世界中,梁森轻轻吻着女伴的鬓角,如梦似幻般地喃喃细语:“当初,我无意中来看《三朵花》,看中了丁小姐的出格大胆。我想,丁小姐唱戏出格大胆,做人一定也出格大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发。战乱年代,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想不到我看中的小金马缺少胆量,侬真的要让我失望吗?”    
    劝将不如激将,丁小姐内心的不安分,不知足,不守常蠢蠢欲动,对新鲜生活的向往和尝试跃跃而出。暂时离开一下戏台,又有何妨?也许,能赢得黄金滚滚……    
    双双返回餐桌,侍应生用银盘托来了账单,梁森放钱于银盘,潇洒地吩咐:“不用找了。”丁小姐瞥一眼账单,天呀!一夜消费,高达四位数,超过她整月的包银。    
    心摇摇,神乱乱,告别神仙天堂,步出国际饭店,一辆英国的奥斯汀汽车正在恭候。梁森一派绅士风度,请丁小姐先上。丁小姐欣喜地举步,眼角余光扫见了马路边残留的雨渍,不知什么车辆滴漏的汽油,在霓虹灯的幻影中闪出斑驳的色彩,显露尘世的污浊。沦陷后的大上海,污浊处更污浊,冷僻处更冷僻,繁华处更繁华。丁小姐抬头望天,海蓝色的夜空,晶亮亮的繁星,滤清了她纷乱的思绪,决意暂离戏台上下的混杂,当一回奔月的小红马。    
    


第二部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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