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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第2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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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怪人在荆州战地失影无踪,久无归讯,本已不存希望,岂料又会在扬州重逢?此人远从荆州赶赴扬州,必是专程过来见自己一面。琼芳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她望着那人的背影,想起悬崖上两人的对答举止,好似那人的一双凤眸还在眼前,心中不由怦怦一跳,嘴角起了微笑:“他一定是来谢谢我的。聊斋故事里猴子衔果送人,蚂蚁尚知报恩,这水妖法力无边,八成是要送我礼物。”
  正要开口娇唤,那怪人走到了铜镜之前,缓缓坐了下来,看他凝望图纸,似在怔怔沉思。琼芳本要说话,一见这怪人行止有异,便也把声音压了下来。
  那怪人孤坐铜镜之前,掩上了脸面,轻轻低叹。那鼻音哽哽,沉哀苦闷,似泣平生所受之屈,又似满腔悲怨咽不入,琼芳怔怔听着,不由眼眶湿红,心中竟也酸苦起来。
  这不是人间的声音,人生在世,岂能如此艰难无奈?阵阵心酸催泪,琼芳再也忍不住悲,两行珠泪竟也扑飕飕地滚落下来。那怪人听她醒转,立时低头垂手,掩上了纸绢,脚下静谧无声,已然滑向了门口。
  琼芳如大梦初醒,她擦抹了泪水,掀开锦被,急忙唤道:“别走!你……你这几日去哪儿了?”那怪人背转身子,聋耳哑口,推开了房门,缓缓行出香闺。
  琼芳见他落地无声,双肩不动,乍然去看,真似古屋幽灵。她心里有些害怕,转念寻思:“好容易他自投罗网,又给姑娘撞见了,说不得,今夜得把他的来历问个明白,日后也好做帮手。”她怕怪人走得远了,竟不及穿鞋,左手持枪,右手提灯,便要赤脚夜游闹鬼屋。
  寒冬冷夜,小脚丫子踩上木板,冰到骨子里去了。咚咚几声,跳到了门外,长长一条走廊空荡荡,眨眼之间,又已不见那怪人的踪迹。琼芳揉了揉眼,喃喃地道:“真是活见鬼了,怎么一会儿便没人了。”她毫不气馁,只是左右探看,可那怪人真似幽脸粱般,仿佛已飘空远遁,离开这悲苦的人间。
  神龙见首不见尾,瞻之在前,匆焉在后,却要自己从何找起?琼芳怔怔思量,有些想放弃了,转念之间,忽然激发倔强脾气,咬牙恨恨想:“死水妖!臭水鬼!大半夜扰人清梦,瞧我一定揪你出来,抽你三个响耳刮!”她哼了几哼,想到那人的一双黑脏大脚板,登时冷笑暗忖:“好呀!你这家伙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足不点地吧。”提起油灯去照,果然五丈之外有着小小一点黑足印,琼芳嘻嘻一笑:心道:“活该不洗脚,管你跳得多远,都逃不过少阁主的法眼。”当下运起九华轻功,便也赤着脚追出。
  琼芳半跑半跳,沿着黑脚印追出,连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处走廊,脚印却已消失不见了,琼芳沉吟半晌,眼看两旁各有一扇门,各自紧闭,却也不知那怪人是否躲在门里,正沉吟猜测,后头行来脚步声,这脚步缓慢无力,却是个老人。琼芳心下暗叫不妙,自己深夜不眠,却在尚书府里穿着内衣赤脚蹦跳,若要给下人撞见,却要如何分说?正要想个法子闪躲,背后已然响起苍老口音,问道:“是少阁主么?”
  这人一口江淮乡音,却是裴邺无疑,琼芳赤着两脚,身着内衣,一时俏脸飞红,只得伸手掩住了领口,回身道:“裴伯伯。”裴邺见她手举火枪,另一手提拿油灯,一幅抓贼打扮,不由惊道:“府里闹偷儿么?”
  琼芳尴尬一笑,她平日一派威严,便在武林耆宿面前,也是不让分毫,哪知来到了尚书府,丑态全给一个管家看去了,当下含浑其词:“我……我睡不着,半夜里想散步……”裴邺奇道:“带枪散步?”琼芳满脸通红,便胡乱点了点头。她赤足出房,地下偏又冰寒彻骨,便只单脚立地,说话时一双玉足互换跳跃,乍然看来,好似翩翩舞蹈,模样甚是娇俏可爱。
  裴邺也不为难她,微笑便问:“冷么?”琼芳伸了伸舌头,干笑道:“确实冷得紧。”
  裴邺含笑点头,取出了锁匙,便朝琼芳背后行去。正要开启门锁,那房门却已自行打开,透出了书霉味,琼芳心下一凛,想道:“这里是书房。”裴邺道:“这样吧,刚巧老朽也睡不着。不如我们到书房里喝杯茶,可好?”
  那房门原本有锁,一时半刻怎会开启?想来那怪人必在房内。琼芳抢先一步蹦跳入门,提起油灯去照,登见书架长长一列,黑暗隐讳,便十个人也能藏得。
  琼芳挪移眼光,但见窗扉紧锁,怪人先前若已入房,此刻已是瓮中捉鳖。琼芳心中发笑:“这水妖害羞得紧,比我家的梅花鹿还怕人,我可耐着性子逗弄,别要逼他撞墙了。”正想间,背后那裴邺也已进房,听他喃喃唠叨,说道:“女儿家还真娇憨,多可爱。唉……老朽偏只生了个不成材的犬子,成日打架闹事,惹是生非,看了便头疼……”
  眼看裴邺坐入房中,琼芳微微一笑,便捡了张木椅坐下。也是脚趾太冷,当即两腿屈弯,将那对玉雪秀足坐于臀下,稍做润暖。存意和那怪人耗到天明,不把话问个明白,绝不罢休。
  裴邺生起炭火,煮了壶暖茶,道:“可把你冻坏了。”琼芳凑手过去烤火,咋舌道:“寒得紧,比北京还冷。”裴邺拨弄炭火,道:“今冬确实冷了些,我在扬州几十年,从未见过这等寒冬。”过不多时,茶汤已然煮沸,裴邺便暖暖斟了一杯,递给了琼芳。
  琼芳轻啜一口,忽尔转头望向书架,娇唤道:“嗯,好茶汤,又香又暖,不喝好可惜呢。”
  大水妖飘渺无踪,裴邺却愣了,听他奇道:“恁香么?不如老朽也来一杯吧。”
  琼芳将暖茶靠在脸旁,不时呵着热气,看那头黑柔秀发垂肩而落,烛光掩映,双颊隐带娇红,更显出丽色。裴邺文雅名士,七老八十的人,只知鉴赏美人,莫有一寸色心,他含笑望着琼芳,拊须道:“瞧见你的娇俏,便让老朽想起倩兮。”
  背后书架悉悉窣窣,琼芳也是心中一奇:“倩兮?”转念醒悟:“他是说顾小姐。”她嗤嗤笑了:“裴伯伯这般说话,莫非我和她生得像么?可我上回同她见面,一点也不觉得啊!”
  琼芳与顾倩兮毫无相似之处,顾倩兮脸蛋较尖,凤眼韵长,略显上钩,琼芳面颊较腴,鼻梁挺直,杏目大而圆秀,除了都是好看的女人外,容貌大相迳庭,别无半分近似。
  裴邺笑了笑,也不回话,自管取杯去饮,问道:“房里睡得还惯么?”琼芳呼着热茶,含笑颔首:“我很喜欢她的卧房,别致文秀,就像她的人。”裴邺微笑道:“状元爱女,扬州第一佳人,名下岂能有虚?”
  房里烛火晕暗,裴邺眼望书房,好似怔怔出神,琼芳忽道:“裴伯伯,你和顾尚书是好朋友,对不对?”裴邺点了点头,道:“我俩均为扬州人,自幼相识。我的表妹还是嗣源的姨太太。”
  琼芳嗯了一声,道:“顾尚书望重士林,每回听爷爷提起他,总是又敬重、又惋惜。”
  裴邺提起砚墨,随手研磨,微笑道:“敬重他的人品学养,惋惜他英年早逝,对不对?”琼芳点了点头,低声道:“应该是吧。”
  两人低头饮茶,琼芳留心房内动静,正自偷眼打量背后书架,忽见裴邺拿起桌上的经书,随手翻了翻,问道:“读过顾尚书的‘疑公论’么?”陡听千古文章,琼芳自是肃然起敬,忙道:“当然读过,顾先生的文章拗口艰涩,每回背他的书,总要多挨爷爷的几回板子呢。”
  裴邺忍不住哈哈大笑:“顾老死都死了,九泉之下可还害人不浅。”他见琼芳扭捏不安,登时取笑道:“来,难得来了人家的书房,背几句听听,瞧瞧板子有无白挨。”
  琼芳吐了吐舌头,娇声道:“背错了,裴伯伯可不能打我。”少女俏皮,本是玩笑,裴邺便也笑答:“这般可爱姑娘,疼你都来不及了,谁舍得打呢?”
  这段话若是年轻男子来说,琼芳非得开枪射他不可,但裴邺有种文人儒性,言语间不卑不亢,昨日虽才相识,言语便已十分亲切。虽只是个管家,却让琼芳甘心自居晚辈,不见少阁主的架子。
  偷眼去看裴邺,眼光好似颇为热切,琼芳心道:“也罢,应付几句吧。”她凝神思量,取了“疑公论”的知名段落,微启樱口,颂道:“吾本息机……息机……”裴邺倒了热茶,提点道:“忘世。”
  琼芳面泛红云,心中大羞:“第一句话就错,丢脸丢到家了。”她喝了口茶水,用力咳了咳,朗声叉道:“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也,念念在滋于……古……嗯……古之忠臣……”
  绕口令也似的古文,每回读来痛苦不堪,眼看又要丢丑,忙偷眼云瞧裴邺,只见这老人自顾自翻食聋茶,嘴角却挂着一幅笑。
  琼芳气得炸了,好胜心大炽:“你以为姑娘背不出,偏要让你大吃一惊。”当下专心守志,潜心思索,又道:“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我心嗯……受……受……嗯……天……”自来背文章一旦滞涩,多出嗯啊之声,果然绞尽脑汁,后头便是一片嗯埃天。幸她容貌秀丽,口齿清脆,嗯来啊去,倒也称得上好听。琼芳满头大汗,却是想不起半句了。裴邺赶忙解围,拍手鼓掌道:“背了这许多,真难得。”
  琼芳自知他说得是客气话,忍不住羞道:“七八年前背的,可贻笑方家了。劳烦拍手小声些。”
  裴邺哈哈笑道:“不容易了,我那儿子只知干些坏生意,读书写字一概不通,要他来背,恐怕开头四字都不成。”琼芳笑道:“令郎是做买卖的?什么样的买卖?”这回轮到裴邺窘了,他咳了一声,道:“他是做银两生意的。”琼芳眨了眨眼,惊呼道:“失敬、失敬,可是钱庄么?那可是大买卖。”裴邺苦笑道:“差相仿佛吧。他是开赌场的。”眼看琼芳哑然失笑,裴邺清了清嗓子,道:“好,文章背过了,咱们来说故事,可知‘疑公论’是为何而写?”琼芳听他连番来考,忍不住啐道:“裴伯伯,大过年的,饶了侄女吧。”
  裴邺提笔沾墨,边写边说:“疑公论的这个‘疑’,本做‘遗’‘公’字,起自‘宫’,所谓疑公,便是遗宫,这是正统三大案之一,你也该听过吧。”
  琼芳颔首道:“遗宫案,说得是景泰帝的那些妃子吧。”裴邺颔首道:“正是。顾尚书写了这篇‘疑公论’,便是为了针贬这件时事。”他拿起书籍,又道:“来,我们再瞧另一篇文章……”眼看裴邺掉过话头,琼芳却是不愿,三大案威震天下,牵连无数,她虽也听过名头,但自己是当朝国丈爱女,旁人不好当面谈论案情,是以仅知其表,不悉详情。
  她沉吟半晌,便道:“裴伯伯,我很少听闻这些朝廷时事,您可以多说一些么?”
  老学究有些迟疑,琼芳登时撒娇,央道:“裴伯伯,半夜里仅你我二人……”说到此处,脸上一红,撇眼朝书架后头望了望,道:“难道你信不过侄女么?”
  裴邺面望琼芳,见她神态真切,绝非心机狡诈之人,登时叹了口气,便道:“乡野村夫,还怕什么呢?”琼芳微微一笑,见他取起茶壶,替两人各斟一杯热茶,杯中汤水渐渐满溢,耳中听道:“三大案……便是三样关于前朝皇帝的事儿……正统元年二月,废陵案……三月,挺殛案,不过年底,便生出遗宫案。”琼芳听得事涉当今是非,想起亲姑姑乃是当朝国母,满心忧惧之间,更想多听一些内情,忙问道:“什么是废陵案?”裴邺低头饮茶,细声道:“就是拆毁先帝的陵寝。”琼芳啊了一声,颤声叉问:“那挺殛案呢?”裴邺面无表情:“废掉景泰的太子。”
  琼芳陡听两案内情如此,已是嚅嚅啮啮,当即低头道:“遗宫案……便是……便是要赶走他的嫔妃……是么?”裴邺微微苦笑,道:“岂止嫔妃?连他的元配国后也要驱离禁城。这三个案子便如三个大关卡,每过一关,都会让朝廷少掉一些人,能撑过三关不倒的,若非是侥天之幸……便是……嘿嘿……”
  琼芳内心一片难受,裴邺见她眼中噙泪,便道:“不关你的事儿,别放在心上。”琼芳双手握紧茶杯,低声道:“原来……原来顾尚书写这‘疑公论’是为了她们。我倒也没背错它了。”
  裴邺大著胆子伸手出去,轻抚琼芳的秀发,谆谆说道:“嗣源并非是天生豪侠之人,但当时也是别无选择了。他忍气吞声,撑过了前两关,但第三关来了,却是躲也躲不掉,那时钦点三名尚书经办此事,嗣源不幸,成为其中之一。”他怀想往事,叹道:“这些嫔妃多半年长,毫无谋生之力,离宫之后别无去路,一旦娘家不愿收容,恐怕坠入风尘,再不便沦为乞妇,下场堪忧……大臣们虽想劝谏,但废陵案、挺殛案连番生出,已逼垮了一名宰辅、十来名大臣,那时皇上又不准任何人辞官,嗣源自知抗命必死,可又不愿与人联手,为此缺德之事,当下便绕路来走,盼能两全其美,既能保住辟职,也能救她们一命。”
  琼芳啊了一声,道:“您说得是书林斋……”
  裴邺颔首道:“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嗣源开办书斋,私下匿名印行刊物,便是要以舆论牵制朝廷,让皇上不敢妄动。”他意兴甚豪,仰头喝完了茶水,又道:“那时嗣源决意放手一搏,我劝他谨慎小心,他回话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两人不相容,这世道如何得了?朝廷如何得了?此乃救时政之弊,早该如此做了。’当下筹足了三万两白银,自己掏钱印书,倡议时论……结果……嘿嘿……”
  琼芳别过头去,低声道:“被抄家了……”
  裴邺点了点头,黯然道:“正统二年正月,嗣源被捕,罪名是擅讽时政。此罪可大可小,只是多半不及死。皇帝知道把人交给大理寺,多半轻轻发落,便自己下手蛮干,他指挥御前侍卫抓人,之后没人书刊,停下俸禄。不许任何大臣插手。此案不经大理寺,未审先判,胡乱清算家产,已有不按章法之处,众大臣自是议论纷纷。早朝时有人大胆询问,皇上大动肝火,一边打落廷杖,一边交代下来,嗣源若想活着离开牢笼,便认错谢罪,起草移宫诏书,否则一辈子耗在牢里。我托人传话,嗣源居然扔了个字条出来,说他牢坐了,祸也闯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想回头也没用,只要遗宫一日不保,他便坐牢明志。”琼芳摇头道:“太乱来了,他坐牢也就罢了,家里老小怎么办?”
  裴邺幽幽叹息:“照啊,咱们这些大臣怕的就是这个。大户人家,那是百来口人啊!嗣源不认错,皇帝不放人,顾家没了俸禄,北京的官宅又给抄没,百十口人蹲在客栈里,开销哪里吃得住?眼看娘亲以泪洗面,姨娘东借西凑,便把倩兮逼了出来。”琼芳啊了一声,道:“是顾小姐!”
  裴邺遥想当年,叹道:“嗣源也该引以为傲,他虽然没有儿子,却还有个能干女儿。顾夫人富贵福态,禁不起大场面惊吓,家里只剩倩兮与姨娘管用,这两个女人平日看不对眼,患难倒也能见真情。当下商议了,先领着老小迁居,租下一处旧房子,之后变卖所有首饰,姨娘主内,倩兮主外,两个女人便开始多方奔走。”琼芳低声问道:“她们还能找谁?”
  裴邺道:“我是第一个不请自来的,老朽与嗣源何等交情,她不找我,我也会找她。我那时向她剖析局面,朝廷里若要论到实力,只有几个人说得上话,除了你爷爷以外、何宰辅、陈二辅都能救,不过与顾家有交情的只有两个,一是威武侯大都督伍定远,另一个则是监管舆论的五经博士杨肃观。若要救人,必须从他俩身上着手。”琼芳听这计策甚是对盘,连连颔首,问道:“他们怎么说?”裴邺道:“那时伍定远去西北打仗了,没有一两年是回不来的,一时找不到人。再说这人官场手段刚硬,远不如杨肃观机巧管用……顾小姐知道爹爹情况危急,便去拜访他,盼他出力救人。”
  琼芳微微一笑,插话道:“他还能拒绝么?杨五辅不就是顾小姐的……”
  说到此处,背后书架一阵轻晃,琼芳赶忙回头去望,却又没了动静。她怕裴邺知觉,忙道:“后来呢?杨五辅答应了么?”裴邺道:“杨五辅说,他会尽力。”琼芳大喜,插口道:“我就说嘛,他一定答应的,后来顾尚书就放出来了?对不对?”
  裴邺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他是说……他会尽力……尽力劝,劝顾尚书让步。”
  琼芳愕然无语,裴邺叉道:“杨肃观这句话一说,已与推搪婉拒无异。倩兮大为生气,要是她爹爹愿意认错,自己早就出来了,哪还需要求人?顾家父女天生一个孤傲脾气,当下也不乡做争执,拂袖便走。”琼芳摇头道:“杨五辅居然见死不救,实在不敢相信。”
  裴邺咳了一声,道:“杨肃观天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一颗心长了十七八个窍。他这么说话,大有用心。当时我也不谅解,隔日杨肃观找我说了,他说自己早已奏请上命,把这个案子转入大理寺。只要不让御前侍卫插手,顾尚书就不会被虐打,也不会被人下手刺杀。他不敢担保顾尚书何时出狱,但他可以保证,他在狱里一定平安。”琼芳啊了一声,喃喃地道:“原来他早有安排……那……那他为何要气顾小姐?”
  裴邺道:“想要和皇上斗,那是跟自己的脑袋犯冲。整件事若要善了,嗣源非让步不可。倘若杨肃观大卖故人情,一股脑儿跳到顾家父女那一端,说不准倩兮发起小姐脾气,硬把事态闹大,到时圣天子下不了台,杨肃观手段再高,也要引火自焚。所以他要顾小姐死心绝望,好来帮着劝她爹爹。”琼芳怔怔地道:“她照做了么?”
  裴邺叹了口气,道:“她要这般干法,她也不是嗣源的女儿了。故人见死不救,爹爹也不愿屈服。倩兮也不来怕,她去狱里见父亲,探明心意。嗣源那时也很犹疑,便问女儿怪不怪他,倩兮倒很坦然,她说事情都到这个地步,只有挺下去,她会让爹爹没有后顾之忧。
  琼芳点头道:“难怪爷爷说她比男子还强,真是有胆识。”
  裴邺叹道:“难处才开始哪,顾家上下食指浩繁,租了个大房子,光是三餐起居,每个月都是一大笔开销,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省也省不了。眼看钱两即将用凿,又不能尽赖我们这些亲友接济,倩兮便返回扬州,先把祖宅田产全变现了,换得六千二百两银子。一切所作所为,只为爹爹安心坐牢。”琼芳望着身处的大宅,点了点头,才知这大房子为何会转到朝廷手中,原来是当时售卖的。
  裴邺叉道:“房子卖了六千两,稍稍解了燃眉之急,只是这些银子一个人好使,一百多口来花,又能撑得多久呢?三个月之后,便已捉襟见肘,待要拮据开支,家丁们却都闹了起来,一个个嚷着走,倩兮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便与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银钱一次发散,让下人返乡,自己带着几个死忠家人搬到一处小屋子,预备卖画度日。”琼芳拍手赞道:“妙计!彼小姐画风高妙,这倒是门好生意。”
  裴邺摇头道:“你同倩兮一样年轻啊,不想爹爹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哪里还能从容风雅?顾小姐大张旗鼓,皇帝一听她要卖画,自是大为恼怒,当月勒令京城书画买卖,一率课以十倍重税,又发动些酸儒去讥讽她的画。眼看门可罗雀,全是些旧日朋友捧场,倩兮没法子,只得被迫停下生意。”琼芳全身凉了半截,想那顾小姐一个柔弱女人家,没了俸禄家产,连画也不能卖,却要如何是好?她喃喃地道:“那……那她怎么办?”
  裴邺道:“山不转路转,她找了朋友学手艺。改卖豆腐。”琼芳目瞪口呆,道:“豆腐?”
  裴邺回思往事,含笑便道:“那时顾家住的旧房子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带着贴身丫鬟磨啊磨,又弄了些古怪方子,东西居然香嫩好吃,顾小姐生得又貌美,往街坊娇声一吆喝,每天都卖得精光。眼看生意兴隆,皇帝傻眼了,便又下达怪令,不准百姓卖豆腐,我这宝贝小姐不慌不忙,便改卖豆浆,朝廷禁豆浆,她小姐又卖豆腐脑、豆腐乳、卤豆干、香豆皮,皇帝暴跳如雷,朝廷禁不胜禁,总不能禁食黄豆吧?终于给她打赢了这一仗。”
  眼看琼芳错愕不已,裴邺更是逸兴揣飞,他喝了口清茶,又道:“朝廷让步,禁令一开,北京街坊敬重嗣源的风骨,更是拼命来喝这个‘尚书豆浆’,买些豆干豆皮回去吃。每天一大早人山人海,排队人龙整整两街长,当真门庭若市……”
  琼芳呼出一口长气,笑道:“亏得顾小姐棋高一着!不然我小时可没豆浆喝了。”
  裴邺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么?那时嗣源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又无止无尽地撑下去,皇帝莫可奈何,只得眼睁睁拖着‘遗宫案’,任凭先帝那些嫔妃快活逍遥。”
  琼芳静静听讲,又听裴邺道:“转眼又过了几个月,嗣源牢也坐了一年牢,总不能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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