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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青-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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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她自己来,她知道怎么放,才不会颠坏陶器。”季孙陶道。
  她并没有什么特殊技巧,只知道往牛车填塞更多的稻草保护陶器;就像寒冷的冬夜,她会紧紧地抱住自己以抑下发抖,不发抖,就不会倒下去。
  摆满一辆牛车后,季孙陶过来亲自检视,再由家奴叠上更多的稻草,铺上一层草席,以绳子将一车稻草包填的陶器扎扎实实缚车了。
  待四辆牛车装备妥当,她搬出一个陶盆放在地上,一个家奴走上前,往里头倒下两碗粗麦,一小碟拇指粗的盐,再摆上两条细瘪干肉。
  “你下次多烧十个陶碗,知道吗?”季孙陶命令道。
  她点头。
  “我说季孙公啊。”吴青脸色严肃,目光从陶盆里的食物转了过来。
  “你四辆牛车少说也装了二十几件陶器,怎就这一点点酬劳?”
  “唉,呆公子你就不知道了。”季孙陶一脸哀怨。“这年头陶器不值钱啊,我小老儿要开店,要缴赋税,要养奴隶,要给儿女吃饭,还要喂牛吃草,万一不小心摔坏了陶器,那碎掉的可是血!是汗啊!”
  “喔。”吴青淡淡回应。
  “这会儿忙完了,吴公子一起走吧。”季孙陶又涎着笑脸邀约。
  “不急。我既为阳大人的家臣,应该花些工夫熟悉鲁国的山川,我这里瞧瞧再走。”
  “呵呵,阳虎大人有吴公子襄助,真是我鲁国之福啊。”
  季孙陶又是哈腰鞠躬,又是满口好话,这才呼喝家奴,一行人拉着牛车慢吞吞地走了。
  她以为吴青也要走了,拿起陶盆进洞,却见他也一起进来。
  “天黑。”她蹲下来收藏她的新食物。
  “天黑没关系,我认得路回去。这边还有剩下的肉,你快吃。”
  她摇头。觉得这样表达还不够,又道:“肚子小。”
  “你不是肚子小,是吃得太少。”吴青很坚持,自己坐到干草床上,拿起吃了一半的山薯继续啃着。“我看着你吃完再走。”
  她拿来她的小碗,还是只拣了一块肉。他见了,立刻仰手取过她的筷子,夹了三块肉堆满小碗,再将筷子塞回她的手里。
  她捧着变得沉重的碗,抓着筷子,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想讲的话就来到了嘴边。“好吃,你吃。”
  “我住城里,常常有机会吃新煮的肉,这给你吃,别放太久,最迟明天一定要吃完,不然味道变了、坏了,就可惜了。”
  她痴痴看着他的笑脸,那眼眸明亮如星……不,那不是星子,是太阳,是她不敢逼视却又喜欢晒着的太阳。
  她慌地低下头,眼热热的,脸热热的,身热热的;她想到了送进窑里烧制的陶俑,大火焚身后,便是脱胎换骨,从泥巴变成栩栩如生的人俑;但,也可能烧制不成,崩裂毁坏,连泥巴都不是了。
  每过一个日出,她就在山洞外壁上刻一条线,四条直线,再划一横,这样就过了五天,待划满六个五天后,季孙陶如期来了。
  他的脸色臭得可怕,那样子像是有人往他那张胖脸涂了一层粪,憋得他眉眼鼻嘴都挤成一团。
  “我看在吴青的面子,这次多给你几条干肉,吃撑你了!”
  她这才发现有一辆牛车不是空的,家奴正搬下几个陶瓮和陶钵,有满满的米,满满的盐,满满的干肉,还有满满的干果和面饼。
  “什么吴国公子!还不是被吴王和伍子胥赶出来的流浪汉!”季孙陶的火气很大,唠叨个不停。“南蛮野人!粗鄙不文!不懂礼乐!听说吴国人成天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光天化日之下就男女交媾……天啦!这还像话吗!鲁国是有教化的礼义国度,也只有阳虎那个天诛地灭的叛徒才会收留吴青这样的野人!”
  她听得出他很不高兴,似乎是在骂吴青,她忽然觉得他很吵。
  “吓!”季孙陶终于发现走来走去搬陶的她,忙喝道:“泥泥儿,你站住!你该不会学了我的话,再说给吴青听吧?”
  她摇头,她根本学不来那么多复杂的话。
  “不能说啊。”季孙陶紧张地道:“我今天说的,你一句也不准跟吴青说,你要敢说,我以后就不跟你买陶了。快!跟我说,你不说。”
  “不说。”
  “绝对不能说,说了你脸上的黑斑会越长越大,最后会丑死喔。”季孙陶恐吓够了,稍微安了心,又转为倨傲脸色,丢下一块布。“仲孙家死了个老叔叔,一个月后,我要六十个陶俑,男三十,女三十,就照你以前捏的一样奴隶衣色,背部要刻有这个家纹。”
  她捡起布,点点头。她擅捏陶俑,六十个可以如期交出。
  “呜!”一转身,季孙陶看到那几瓮食物,又是槌胸顿足。
  “我的堂哥哥,你快回来啊,我们季孙家活在阳虎脚下,好比蝼蚁苟且偷生,抬不起头来呀。”甚至他的南蛮家臣都爬到我头上来了,想我季孙陶是谁,五代以前还姓姬,我可是周天子、鲁桓公一脉相传的正统王室子孙啊!“
  季孙陶在嚷些什么,她不懂,那些贵族和政事不关她的事,他们在城里怎么杀伐、怎么吵闹,她这个小山头依然日出日落,平静安好。
  季孙陶拉了牛车离开,山头恢复安静,她将食物陶瓮搬进山洞,再坐到干草床上发呆。
  山洞又空了,只留下几尊陶俑,扯开微笑看她。
  除了不说话的陶俑,只有一个人会对她笑,她想他。
  想了又如何?她最后还是摇摇头,提起两只木桶,走下山去打水。
  昨晚下过雨,小路泥泞,她刻意踩下最多泥水的洼坑,感受那湿润软泥的完全亿覆;后来索性脱下草鞋,光着脚丫子,一路趴跶趴跶踩着泥泞,辟着泥土清香,像只奔跑的小鹿,轻快地来到了河边。
  她扔开木桶,直接走下水,稳稳踩住河底软泥,让流动的清水冲洗她的一双泥脚。
  水草款款舞动,河岸芦苇苍苍,原野一望无际,满眼生绿。
  “怎地站在水里,衣裳都湿了。”吴地口音响起,有如绵绵白云。
  他来了!她心脏奇异地怦怦跳动起来,转头看去,他站在那里,笑脸迎着阳光,她顿觉天空更蓝,原野更绿了。
  “风吹,干。”她望向远方,那是风吹来的方向。
  “是南风,夏天了。”吴青也望了那个方向,眸光似乎黯了下,随即用力晃了晃头,绽开笑脸道:“啊!我也来玩水吧。”
  他卷起裤管,踢掉布鞋,一脚猛地踩进水里,溅起好高的一朵水花。
  “哇,好凉快!”他惊喜地笑道。
  风吹舒爽,流水沁凉,她看着他的笑,心怦怦跳着,脸又热了。
  “我总想过来看你,偏偏府里忙。你这个月来可好?”
  她好吗?她不知如何回答,日子照样过,只是会常常想起他。
  “季孙陶今天来过了吧?”他抬起脚,踢了踢水花。
  她点头。
  “我吩咐他,一定要给你应得的工钱。你可知道,上回你烧的狐狸盆,他摆在店里开价二十刀币。二十刀币啊,鲁国没几个人买得起!”
  她摇摇头。她不懂二十刀币有多少,对季孙陶也无好恶,此人固然鄙夷她,讲话傲慢不客气,但他会来买她的陶,给她活儿做,她就不必再走很远的路到城里卖陶,还被顽童丢石子,伤痕累累地回来。
  至于他给多少干肉和盐米,她都接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季孙,他好。”她试图表达。
  “他待你好,也是利用你赚钱。贱价收你的陶,再高价卖出。”吴青皱起眉头。“他还跟客人说,狐狸盆是他陶坊工匠做的,他不诚实。”
  “泥泥儿,人不要。”她很努力地说明。
  别人当她肮脏不祥,连带也怕她碰过的东西。过去她独自卖陶时,会戴竹笠遮住脸蛋,有一回不小心让风给吹掀了,客人一看到她的脸,吓得摔下陶器,不住地抹手、吐口水,就怕染上她脸上的怪疤。
  她还想找些字词让吴青了解她的意思,却看到他一双眼睛深深地凝视她,里头闪动着星光,也晃漾着一个愣愣看他的她。
  “我明白了。就让季孙陶卖你的陶,我再帮你留心工钱。”
  他懂了?他似乎总能理解她简短的话,此时他脸上的笑容有一点点不一样,好似脚下的水草柔柔地触摸她的脚踩,微痒,却很舒服。
  她低下头,水草流晃,摸过了她,又从这边摇到了他那边。他的脚好大,毛好多,小腿上还有一道长长扭曲的疤痕……
  “脚?”她语气里有了惊惶。
  “喔,那是旧伤。以前跟楚国打仗,我跟一个前锋大战好几回合,本以为他倒在地上死了,不留神又被他砍一刀。”他轻松道。
  “痛!”他还没说完,她已蹲了下去,摸上他小腿的伤疤。
  她懂得伤疤,她手脚身体上就有很多。伤口越深,越是疼痛,新长的肉疤也越难看;而他的伤疤扭得肤肉变形,当初一定将肉都翻出来了。
  好痛!她的心好像也被砍了一刀,忙掬起水,将掌心里的一捧水抹上他的伤疤,欲借清凉的河水消除他撕裂的痛楚。
  水珠晶莹,掬起,滚落,再掬起,再滚落,指头也一再轻抚他的伤疤,柔柔地按压,仿佛这样做就能将那疤痕按回肉里消失。
  “泥泥儿……”他嘎声呼唤她。
  她抬起头,从下而上看他,那双有星光的眼里,有河水,也有她。
  “我伤口已经愈合,不痛了。”他握住她的臂膀,将她扶起,柔声道:“别蹲在水里,这会儿衣裳全湿了。”
  “湿,会干。伤,不好。”她看着他,急急地说明。
  “我现在不打仗,不会再受伤了。”他也是凝望她,目光好柔、好柔,有如从南方吹来的暖风,告诉她,天气暖和了,夜里不再寒冷了。
  风轻吹,水流动,两人站在河里相望,她的长发扬起,拂上了脸颊,他轻逸微笑,伸手为她拨开乱发,顺到耳后,衣袖便滑落了下来。
  “啊!”她瞧见他手臂上的血痕,再度惊心。
  “哎呀,我倒忘了这道新伤,让你瞧着了。”他刻意举高手臂,上上下下抬了几回,笑道:“皮肉伤而已……”
  “痛!”
  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爬满他的右臂,有的结了细细的血痂,有的犹有未收拢的裂口,正在渗出点点鲜红的血珠。
  她惊疑地瞪住伤口,又抬眼看他,想问怎么伤成了这样。
  “他们说我吴国人不会驾车。”他还是笑得轻松,语声愉快。“我说,怎不会呢,我还驾车打赢楚国,我这就驾给你们看。嗳,我是会驾车,却忘了已经好几年没站上战车,北方的马又壮又肥,我初上手,不懂习性,驾驭不来,翻了车,又让他们笑了好久。”
  他们是谁,她不知道。但她看过平原上跑过的马车,四匹马儿拉着站了神气军士的车辆,跑得好快好快,扬起好高好高的灰尘,轰轰隆隆地不知要去哪儿打仗。她站在小山头遥遥观看,差点就让那气势给震得站不稳脚,而他从那么快的马车上掉下来,应该就像她从山坡摔落,一路滚到了谷底,擦了满身血痕,痛得她几乎爬不起来。
  “这里的青铜车身打造得很坚固,幸亏没被压到,我没事。”
  受伤就是受伤,怎会没事?她不再迟疑,低头便吮上他的伤口。
  她常常受伤,白日忙活儿还不觉得痛,到了夜晚,当她安安静静躺在干草床时,伤口便一阵阵地发疼;那疼,不只在伤口,也疼入了心底,往往疼得她掉下眼泪,不知如何是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缩起身子,以唇含住自己的伤口,吸走脓血,再细细舔舐,直到不再流血。
  此肘,此地,她也同样吮着他的伤口。她知道刚吸吮时,伤口会痛,所以她尽可能放轻动作,唇办轻轻含着,舌头柔柔舔着,将那腥味一口口舔走,再以唇熨压,拢合剥裂的皮肉,只盼能稍稍减少他的疼痛。
  他整条手臂都是伤,她一处处慢慢吮舔过去,唇舌始终轻柔。
  感觉有一只大掌在抚摸她的头发,也是慢慢的,轻柔的,温温热热的,她愣了下,抬起头看他,再一次看到他眼里的水波、星光,还有她。
  风依然轻吹,水依然流动,站在水里的两人,心情已经不一样了。
  吴青常常来看她,带来好吃的熟肉,帮她打水,看她捏陶,跟她说话,通常是过了正午来,黄昏就走。
  这天,他却是快近黄昏才来,她在陶盆里多放了一把米。
  他站在山壁边,跳望远方,沉默不语,看了很久,这才转过身。
  “你每天打水,来回走很远的路,没想在水边盖间小屋吗?”
  她摇头。她从来没想过另外盖屋,这里很好。
  “这山头的确好风景,附近没人走动,很平静,不像城里乌烟瘴气。”他终于吐出了心事。
  “今天跟‘三桓’辩论。我说他们过去不该为求自家的利益,挟鲁君以自重;他们却说我不是鲁国人,别管他们的家务事。我说,我既为鲁国臣,就是鲁国人,想的、做的也是为鲁国百姓;他们又说,他们才是正统的鲁国人,这里没有吴国人说话的余地。”
  他累了。她取来为他新编的芦苇垫,示意他坐下来休息。
  “很远很远看不到的那一头,是我吴国的家乡。”他盘腿坐下,又望向日暮暗红的南方,语气黯然。“谁不想为自己的国家效力?可只要伍子胥一天在吴国,我就一天没有立足之地。”
  她也坐在自己的芦苇垫上,盯住冒出滚水泡泡的陶盆。
  “伍子胥是楚国人,楚公杀死他的父亲和哥哥,他逃亡到吴国,鼓动我王伯对楚国用兵。我可以理解他报仇的心志。吴国赢了,他也挖出楚公的尸体鞭尸,可这样还不够吗?他还要继续出兵,欲借吴国的力量消灭楚国;他要报仇,我王伯要扩张领土,可他们有没有想过,吴国立国不到百年,却是连年征战,疲于奔命,能不能喘口气让种出来的稻米给老百姓吃,让男人留在家园陪伴妻儿,也让孩子学点诗书?”
  她怔忡听着,他说的不是遥不可及的神话,而是他的亲身经历。
  “我王伯不听我的劝,叫我回家守我爹的墓,我不愿当作是被放逐,便出来看这世面;到蔡国、郑国、宋国,见过几个国君和公子,盘桓几个月,又走了。原来,到哪里都一一样,在上位者只想要自己的好处。”
  他轻叹一声,她绞着的指头不觉用了力,指甲掐进了肉里。
  “总算在鲁国遇上阳虎。他是非常人,得用非常人的手段赶走自私专断的季孙斯,这才能为鲁国百姓做事。我们谈得来,有相同的治国看法,我愿意帮他,大概就永远待在鲁国,再也不会回去了。”
  应是实现抱负了,但为何他的语气还是忧伤呢?
  “可我想家。出来三年了,怎会不想家?”他垂下头,脸庞不见笑容,只有黑夜到来的沉沉暗影。“泥泥儿,你懂吗?”
  她懂。但没她点头,也没摇头,看到陶盆里的野菜汤滚沸了,她举瓢为他盛上满满的一碗热汤。
  他捧起碗,慢慢啜饮;她又去盛了两碗白饭,挖来两颗山薯,两个人守在炉边,默默地吃完这顿饭。
  “回去?”她指向隐没在黑暗里的曲阜城。
  “我今晚不想回去,反正那也不是我的家。”他依旧语气低沉。
  他在曲阜很辛苦吧。她望向他显得疲惫的神色,她是可以吮他的伤口,但她又要如何吮走他看不见的满腔心事?
  她焦急四望,只见夜幕低垂,星光点点,太阳公公早回家困了。
  天黑了,人累了,也该是好好睡觉的时候了。
  她起身走进山洞,推出她的干草床到洞外空地,拿手掌拍了拍,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也拍出了清新芬芳的野草气息。
  “咦!”他惊讶地问道:“你将床搬出来?”
  “热。”她收拢散落的干草,理了理床面。“外面。”
  “你夏天都睡外头吗?”
  她点头,开口问道:“吴国,北斗七星?”
  “有。吴国也有北斗七星。”他抬头仰望夜空。“不管你走到哪里,头顶都是这片苍天,同样的日月星。”
  “天。”她比了一个大圆圈,顿了下右手道:“鲁国。”再顿了下左手。“吴国。”
  “哈哈!”他笑了,伸手揉揉她的头顶。“没错!你说的对,既然都在这片天底下,鲁国的北斗,也是吴国的北斗,男儿豪情,四海为家,这片天就是我的家啊。”
  听到他恢复开朗的语气,她也笑了,又拍拍干草床,微倾身子,示意他躺下,再抬起眼,指向夜空。
  “躺下能看见什么?”他不解,但仍伸展手臂,往后仰躺在干草床上,当身体哗哗挤压干草的同时,他不可思议地长长吁出一口气。
  “好舒服!筋骨全松了。”他满足地道。
  她掩掉炉火,四野再无亮光,夜空原已星光闪烁,此时一颗颗星子更如引燃了火种,轰地绽出光芒,热热闹闹地在天上竞相时动星辉。
  “好亮!好美!”他语气兴奋,惊叹不已,伸长手似要抓下一把星星。“原来躺着看和坐着看不一样,像你说的,星星就在头上。呵,天为被,地为床,我这条被子还镶了珍珠宝石,任谁也没有的!”
  她拿来放泥巴的陶盆,坐在他脚边,抬眼看星,想要捏星。
  捏出星星,给他带回城里去,无论晴天雨天,他都能瞧着星星,既在鲁国,也在吴国,他就不会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吧。
  可该怎么捏呢?泥巴不会发光,即使烧成了陶,那光泽也不像星星;她想了又想,索性撑起下巴,痴望星空,也恍惚坠入了满天星海里。
  繁星点点,无声移转,天际更远处,有一条起了轻雾的茫茫天河,她不知那儿是否有潺潺水声,但她听到了身畔如河水呜咽般的吟唱声。
  她侧耳倾听,那是她不懂的方言,想必是他吴国的歌谣吧;然而,她却听得懂那幽凄的曲调,就像暗夜的旷野里,受了伤被同伴抛弃的狼所发出的悲鸣,沉重,哀伤,无助,随着夜风绵绵缈缈地钻入她的耳际,揪住了她的心,令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星光黯淡了,黑暗席卷而来,他唱着唱着,声音渐微弱,渐哽咽,曲不再是曲,而是转为低低的抽泣;原是仰躺吟曲的他,侧过身子蜷曲起手脚,将头脸深深埋入,压抑住那断断续续、不愿号出的哭泣声。
  她忧伤地看他,他是受伤了,他的伤口在很深很深的身体里面,她舔舐不到,但她可以像抱住受伤或畏寒的自己,去拥抱也是轻轻颤动的他。
  她躺到干草床上,伸手从他背后环住他,握住他紧捏成拳的手掌,脸颊偎上他的后颈,胸口亦紧紧贴住他的背。
  夜风轻抚而过,如水清凉,洗涤他曾有过的伤口,水掬起,滚落,洗了一遍又一遍,带走他的男儿泪。
  两人静静偎依,终于沉沉睡去,满天星光灿烂。
  她,无名无姓,不知多大年纪,也不知从何而来。
  她只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生长在陶窑边,她有饭吃,有一个小角落可以睡觉,也似乎有爹娘,但就是没人理她;陶窑的人看到她就绕过去,不然就转过脸,当作没看见。
  她一天天长大,学人说话,也看烧陶师傅捏陶,跟着一起听如何辨识黏土、调和水分、刻划图纹、烧制陶器,她恍惚听着,似懂非懂,却也捏出了好多碗盆和泥娃娃,以及她所看到的牛、羊、猪、鸡各种牲口。
  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她缩着身子睡觉,忽然被人用力扯了起来。
  “走!这里你待不下去了!”一个女人拖着她走。
  “娘!娘!”她记得喊过她娘,仍是惊惶地喊着娘。
  “我不是你娘!我不会生出你这个怪胎!”女人很凶,拖着她一直走,走得好快好急,嘴里也没停过:“你什么不好捏,去捏那牛啊羊啊?巫师说,你捏泥牛,使妖法害死村里耕作的牛只牲畜,只有将你献祭,这才能阻止牲口继续死下去!”
  她脚步小,完全跟不上女人奔跑的步伐,跌跌撞撞的,好几次都要仆倒在地,又让女人猛拉了起来。
  “还不快走!再不走,他们要扔你到窑里烧死啊!”
  她吓得流出眼泪。窑很热,她才碰了下,就烫出一个好痛的水泡。
  “走!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
  她被女人扔进一艘小船,她哭喊着想爬出来,又让女人推跌进去。
  小船飘了起来,河水湍急,一下子将她带离岸边,她吓得大哭,也听到女人凄绝的嚎哭,她伸出小手,想抓住那哭声回去,哭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她的哭声和呼啸风声……
  她哭累了睡,醒了又哭,如此哭哭睡睡,迷迷糊糊地过了许多白天和黑夜,直到她的小船搁浅在岸边泥滩,她才摇摇晃晃地爬出小船。
  饿了,捡野果,嚼青草;累了,蜷缩起小身子,靠在树边睡;她走了又走,哭了又哭,也不知道渡过几条河流,穿过几个城镇。有人拿石头丢她,也有人丢给她硬饽饽,渐渐地,她不哭了,因为哭红了眼,号干了喉,她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见不到她的娘。
  她团起地上的泥巴,捏了泥人陪她;她的泥人是不哭的,她看着泥人笑,也傻乎乎地跟着笑了。
  她笑,可人们不想看到她笑,他们怒声骂她,拿棍棒赶她,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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