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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第1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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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绳匠胡同北的顺天府大牢。顺天府的狱典史见了批条,却绝不似狱神庙的人那么客气,照例登记了年貌籍贯姓名案由,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气,板着脸对狱卒说道:“胡富贵,监押到你六号中间那个单间。他是朝廷缉拿的要紧逃将,小心侍候着——给他换上囚衣!”说罢便扯过破芭蕉扇扇着吃茶。
  牢房里很暗。兆惠被胡富贵和两个狱卒连推带操揎进一个木栅号子里,“呼”地一声关了门,叮里当啷一阵锁响,才像梦醒一样回过神来。借着顶窗亮光,开始打量这座牢房。
  这是一座一通七间的大瓦屋,根基全用大青石条砌成,上边的墙是砖立柱夹土坯,靠墙下根淫渍着一团团的土碱花。两头山墙开门,中间一条通道。通道南北两侧用木栅隔成大小不等的号子间,各号之间也都是用大腿粗的柞木分界。两头山墙看守门口上方,都有一块粉圣的白匾,一头写个‘慈’字,一头写个‘悲’字,兆惠一进门,第一个感觉就是臭。借着幽暗的顶窗亮光,半晌他才看见靠栅门口放着一只马桶,又看时,各个号子门口也都放着大小不一的马桶,散发出浓重的臊臭味,还有秸秆草铺的霉潮味,西边单号两个受过刑的犯人身上的腥臭味,各号犯人的汗臭脚臭,都在热烘烘的牢房里弥漫着混合到一处,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臭味。
  他先看西边号子,两个犯人都趴在藉草铺上一动不动,看样子还在昏迷,屁股脊背的血把衣服都粘在身上,两人的腿上过夹棍,都肿得碗口来粗,有一个人不知怎么弄的,大脚趾掉了一个,一只脚肿得红萝卜似的,无数的苍蝇嗡嗡地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起起落落,脚趾上的脓血上爬满了细小如白米样的蛆虫,挤成团拥成蛋。兆惠不由一阵恶心,用手掩住了鼻子,又踅到东号。
  东号却是个大号,里边挤挤捱捱或躺或坐关了十几个人,满地都是秸秆乱草,狼藉不堪。号子正中靠墙一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脚上铐着大镣,用一根筷子串了一串棒子面饽饽,正在旁若无人地大嚼,别人都眼巴巴瞧着,那汉子吃了两个,伸展双臂舒舒服服打个伸欠,说道:“都他妈的死了老子娘么?给老子坐直喽!——申三,你是戏子进来的,唱旦角的行当,来一段,给韦爷提提神!”
  兆惠细忖,才知道犯人里头也有三六九等,这个“韦爷”似乎就是东号里的首脑了。想着,那个叫申三的扭脚捏腰、翩然作态已经开唱:爹爹呀——俺便似遭严腊,久盼望,久盼望你是个东皇。望得些春光艳阳,东风和畅。好也罗——划地冻嗖嗖的雪上加霜……
  “好!”满号子犯人齐声喝彩。申三接着又唱:……无些情肠,紧揪住不把我衣裳放,眼见个人残生命亡,世人也惭惶!你不肯哀矜悯恤,我怎不感叹悲伤……
  唱到这里,众犯人都乱哄哄笑闹:“这么一脸胡子,还是‘闺怨佳人’?”
  “你这身囚衣,唱窦娥冤嘛,还差不多!”
  “嘴脸!窦娥是他这模样?”
  “嗓门儿不坏,得闭着眼听——我听我爹说过,会听戏的都是闭着眼的!”
  “我就是闭着眼听的,听得那活儿几乎要硬挺起来!”
  “呸,你他娘的除了一根鸡巴,什么也没有!”
  “你跟我装正经?不是你和你寡嫂通奸叫人拿住,逼得你嫂子自尽,你能进来——你也是毬上头出的事!”
  兆惠隔栅木拍了拍背靠栅栏的一位老人,那老人正埋头打盹儿,吓了一跳,张皇四顾一下才发现是兆惠,转过乱蓬蓬的头,哆嗦着嘴唇,用一双惊惶的目光盯着兆惠问:“你……我……我招惹你了?”
  “我西边那两个犯的什么事,打成那个样子?”
  “我是昨儿才进来的,”老人揉着有点红肿的鼻子,咕哝着小声道:“是从江西解来的白莲教匪,能撒豆成兵,会腾云驾雾!唉,过了三堂了,就是抵死不招……”
  兆惠不禁莞尔一笑:会腾云驾雾还会被拿住了?问老者道:“你犯的什么事?”老者叹了一口气,刚说了句:“年成不好,租缴不齐,少东家带人扒房子抢人……”未及说完,便听一声厉声喝叫:“何庚金!”
  那个叫何庚金的老者身上一颤,回头看时,却不是狱卒叫,竟是那个韦爷趔着步子过来,见他阴恻恻地笑,何庚金靠紧了栅木,双手撑地,仰着脸结结巴巴问:“我……我又怎么了?”
  “看来昨日的‘开门规矩’,你还没有弄懂,”韦爷把吃剩的饽饽顺手扔给申三,充满敌意的眼睛扫了兆惠一下,对何庚金道:“这里是班房,不是你家!想和谁说话就说话?”
  兆惠用阴郁的目光死盯着韦爷,本来就苍白的脸在弱光下显得更加青黯,韦爷笑道:“你妈的这双贼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盯着老子,想吃饽饽?”兆惠道:“我在看你这副贼相恶霸相——都一样的落难人,凭什么欺负人?”
  “你说得真好,还像是读过书的人。”韦爷笑道:“这个大号子里谁不知道我韦天鹏?韦天鹏最恨的就是读书人!老子三进三出,就是这里的地狱乾隆!——后晌放风,一准儿教会你‘开门规矩’!”
  兆惠心中早已勃然大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狰狞一笑,说道:“你这一号的老子不知杀过多少!等着瞧!”绰号“地狱乾隆”的韦天鹏冷笑一声不再理兆惠,转身回他的“御座”上席地盘膝坐了,满脸庄重“啪”地一拍大腿,满号子犯人立即老老实实长跪在地。申三丢了饽饽,口中兀自呜噜不清,喊道:“韦爷升堂了!”
  “带人犯何庚金一名下跪听审!”
  “乾隆”一声吩咐,立即过来两个犯人拖了何庚金过去。“乾隆”说道:“照规矩回话——下跪何人、姓名年纪、何方人氏?”
  何庚金战战兢兢,竟真同公堂对簿一样,磕了头说道:“韦爷,昨个‘过堂’,您已经问过了……”
  “放屁!问什么你答什么,速速招来!”
  “是……小的名叫何庚金,现年五十三岁,直隶通州人……”
  “所犯何罪,招!”
  几个“衙役”立即响应齐喝,兴高采烈地连呼堂威“招!招!招!”
  “是……”何庚金咽了一口唾液,吞声说道:“我欠了东家姚贵盛四斗租子,这是三年头的事。加三的利,本息计合四石一斗二升米,加上本年租,共是十石有余。今年大旱,本年租都缴不起,和姚东家求情。姚贵盛就扒我的房子卖檩,还叫少东家去我家抢我的三闺女去抵债。两造不合,我失手打折了少东家一条腿。按‘以奴欺主’的罪,问的是斩监候的罪。没的说,我认罪,反正他不能带了我的女儿去!”
  “啊哈,原来如此!”“乾隆”满口戏腔,捋着胡子哈哈大笑。“他是怎样一个抢法,如实道来!”
  何庚金瞪着眼盯着“乾隆”,似乎在平抑胸中的怒火,半晌答道:“抢了就是抢了,拉拉扯扯不成模样,我就动了扁担!”申三在旁问道:“怎么个拉扯法?拉掉了衣裳没有?”旁边的犯人跟着就乱嘈:“对,露出奶子没有?”
  “裤子也扯掉了罢?哈哈哈……”
  “嘿嘿嘿……按倒在地了……”
  “你扁担打偏了,该把他的屌打折才对,格格格……”
  兆惠此时已经气得浑身发木,双手紧紧握着栅栏穿儿,恨不能就过去臭揍这群无赖。听见大门眶嘟一声,一个狱卒进来,便叫:“来人!——你不是胡富贵么?我是兆惠!这里的事你管不管?”刚喊完,却看见胡富贵身后还跟着个拖着篮子的姑娘,怯生生地看自己,便住了口。隔号的犯人早已“停审”,见何庚金扑到栏边喊“云丫头”!知道是他女儿送换洗衣服和吃的来了,不由又是一阵鼓噪:“呀!这妞儿是他妈长得水灵!”
  “送吃的来罗!”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嗯,标致!比我弄的那个马寡妇强多了!”
  一片污言秽语中,胡富贵过兆惠这边,睨起一对三角眼,傲慢地审视着兆惠,问道:“你咋唬什么?这里是天子脚下王法禁地,你是金刚托生,到此也得顺眉折腰!”
  “我问你,这里的事你管不管?”兆惠指着隔壁栅房说道:“这个韦天鹏大逆不道,自称‘狱里乾隆’,在同号欺压良善——你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还敢说是天子脚下王法禁地!”
  胡富贵转脸看时,何庚金和女儿隔着栅栏蹲着,都在抱头痛哭。云丫头已哭得半瘫在地下,瑟缩着抽搐着语不成声:“爹……都怨咱们穷……咱们命不好……今年灾多,听说皇恩大赦免勾一年……您要脱了这场大难,俺娘说咱一家都去闯关东……”何庚金只是流泪,用手隔栅过来抚着女儿的头发,哽咽着说:“爹死得起……跟你妈去你姥姥家,好好过,啊?听话……”兆惠听得心里凄惶,已是落下泪来。胡富贵已是司空见惯毫不动心,对兆惠道:“不干你的事,少操狂心!你说韦天鹏不好,他替我约束着犯人,省了我多少心呢!”又转脸对哭得难分难舍的父女俩道:“起来起来!时辰到了——你就是哭死到这里,有屁的用场!谁叫他犯法的?走!”
  十一 悯畸零英雄诛狱霸 矜令名学士诲老相
  云丫头未及出大牢门,犯人们“嗷”地一声嚎叫,一窝蜂扑到篮子边,把何庚金的换洗衣服抓出来扔了一地,争着抓掏里边的食物。除了十几张杂合面饼子,还有几块老咸菜,两个煮熟了的咸鸡蛋。申三抓到了鸡蛋,却不敢吃,一手捏着饼子吃得喷喷有声,说“这浪妞儿手艺不坏。真香,里头揉的有花椒叶儿呢——韦爷,两个鸡蛋自然是您老用了!”其余犯人都拿着饼子、咸菜咬得格崩崩响,吃得津津有味,喊着,含糊不清地还闹几嗓子二黄,有的笑说:“韦爷,何庚金总算有了常例孝敬,免了他过堂吧!”云丫头隔着栅门看得清清楚楚,一蹲身“呜”地放声大哭,任胡富贵怎样拖拉,总不肯起身。韦天鹏一手一只鸡蛋,走过兆惠身边,隔栅递过一只,笑道:“眼都胀出血了,眼馋么?来来,韦爷赏你一个!”
  “!!”
  兆惠浑身血脉贲张,头晕身颤,盯着递到脸前的鸡蛋,气得双眼发黑,正思量着如何惩治这狱中恶霸,冷不防韦天鹏丢了鸡蛋一把紧曳着他盘在脖子上的长辫猛地一拉,将兆惠的头夹在了栅木中间动也不能动!
  “胡总爷不能揍你,”韦天鹏看一眼正在拖云丫头的胡富贵,“你大约不知道,我还是老胡的把兄弟呢!——我替老胡教训你这王八羔子!”回头对几个犯人道:“这家伙身上有功夫!来,隔栅揍他!”立刻有几个犯人吆喝着上来。韦天鹏将辫子缠在手上死拉硬拽不放,犯人们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兆惠头上,击在胸脯上、肚子上,还隔栅朝他身上踢飞脚。此时云丫头已经吓愣了,脸上没点血色,半躺在地下看着这幕惨剧。胡富贵剔着牙瞧热闹,口中兀自说:“别踢下裆,别踢下裆——这些当官的银子堆成山,到这地步儿还一毛不拔!”那拳打脚踢一时变得更加凶狠了。
  兆惠是久经战阵的一员悍将,这点拳脚在他身上根本不在话下。苦干辫子被人死死拖定了,身子不能动,手中又没有武器,只能由着人打。情急间一瞥,见脚下一个瓦罐,上面盖着一只粗瓷大碗,因不能弯腰,双腿灵活地躲着脚踢,使脚尖一个勾挑,那瓦罐连碗“托”地飞起来,已是将碗操在右手,双手“格嘣”一掰,碗已分成两片!兆惠双手各握一片,不啻两把匕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过栏去直戳横砍,两个歹徒手上顿时着了一下,还有一个被刺中眼睛,“妈呀!”一声滚倒在地。割伤了手的两个也是鲜血淋漓,握着手脖子痛得歪嘴龇牙,不住口叫骂。韦天鹏远远扯着辫子仍不放手,呼叱:“使脚踢,踢掉他手里家伙!”几个犯人见兆惠厉害,只是乍呼着空踢飞脚,再也不敢靠近一步。这时胡富贵才像是猛醒过来,对众人断喝一声:“都住手!这他妈的是什么规矩?”
  “你现在才知道规矩?”因辫根在后脑勺,韦天鹏拉得紧,兆惠已被扯得半偏了脸,骂道:“你姓胡的等着,我不杀你誓不为人!”便用碗茬去割辫子。韦天鹏也不顾了“乾隆”身份,撤手便向东北角逃。兆惠积恨难消,又松开了手脚,胳臂伸过栅栏一挥,那半个碗片“嗖嗖嗖”直飞过去。正从韦天鹏左颊上猛割一下“当啷”落地。用今日话说,是割断了颈动脉,不能顷刻救治,与杀头无异——只见韦天鹏颈中鲜血筷子一般笔直激射而出,直飞溅到墙上,立时扑身倒地,闷哼一声滚了几下双腿直伸,浑身剧烈地一阵颤抖,一下子松气,头埋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一动也不再动了。
  满屋的犯人都吓傻了,有的伸脖子有的弯腰,有的口里还噙着杂合面饼,手里拿着咸菜,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纹丝不动。其余号子的犯人也都把头伸在栅栏边,隔着木柱缝向大号张望动静。云丫头“我的娘……”呻吟一声,便晕了过去。
  胡富贵煞白着脸,开门进号子,翻尸身看伤口摸脉息试鼻息,韦“乾隆”绝无动静,翻开眼看,瞳仁已是散了,真个命似三更灯油尽,身如五鼓衔山月,一命西去。胡富贵好半日才醒过神来,慌乱得连号子门也忘了关上,匆匆出来,大叫:“那个逃将兆惠在号子里杀人了!——来人,给他戴重枷,上镣子!打死这个贼囚!”
  随着他的喊声,十几个狱卒蜂拥而入,见兆惠若无其事靠墙抱膝翘足而坐,立时一拥而上,“咔”的将一面四十斤柞木重枷给兆惠戴上,又稀里咣啷给他钉上大镣。隔号那边清理血迹,抬尸,这边兆惠已毫无反抗能力,三个衙役手挥皮鞭,没头没脑围着兆惠只是猛抽。顿时,兆惠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只闭目咬牙忍疼,却无一声呻吟。昏在过道里的云丫头已经醒来,见这情景,扑身到栅栏边哀告:“你们别打了,别打了……”隔号的何庚金也哭着求告:“胡爷……事由我起。要打打我,打我……”
  “这位姑娘,你回去吧!”兆惠忽然睁开眼,对云丫头道:“我准能连你爹救出去!”
  胡富贵怒极反笑,说道:“你可真能怜香惜玉啊!你是朝廷通缉的逃将,免不了西市一刀,还说救别人?”冲着云丫头就是一脚:“滚!不是你这浪屄妮子,老子能罚俸一年?”两个狱卒连推搡带踢打将云丫头赶了出去。这边胡富贵兀自怒气不消,亲自进来劈头盖脸又猛抽一阵鞭子,乏了,才说道:“把何庚金带这边号子,他们现在是一案,叫老丈人来侍候他女婿!”此时兆惠已经昏了过去。胡富贵照他腰又踢一脚,说道:“你狗日的甭装死——一天两顿盐水烧笋准教你吃个够!”说罢锁门带人去了。
  当天下午,胡富贵余兴未尽,带着几个狱卒又来。这次却是有备而来,先用绳子把兆惠捆直了,带枷平爬在地上,用竹篾条蘸了盐水,轮着猛抽,说这叫“盐水烧笋”。这一顿毒打与上午大不相同,上午只是皮肉疼痛,这般打法盐水沾遍全身,竟似火燎炮烙,抽一蔑条心里一揪,打得血花四溅。兆惠戴着枷伏身在地挺着,只能看见胡富贵的两条腿移来移去,心中又恨又悲又痛又觉凄凉,咬牙忍着一声不哼,又暗自对天起誓:“一旦昭雪,我不杀此獠非丈夫!”大号子的犯人们起先还有喝彩起哄看热闹的,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变得鸦雀无声,都起身扑着栅栏紧张地注视着这边,不知哪个号子有个犯人喊一声“好汉子”!接着几十个人应和“好汉”!兆惠头“嗡”地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兆惠整整昏睡了三天,醒来时发现已不在原来的号子里,却是一间七尺见方的斗室。不但自己躺在床上,而且还有桌子、水壶茶碗,脖子上的枷和脚上的镣也都去了,浑身都裹着生白布。他恍惚了好一阵,看着用净白纸糊得平平展展的天棚,下意识地抬抬身子,隔帘便见那座“慈悲”大号子矗在东边,这才知道自己仍旧身在囹圄,只不知为什么挪了地方……听见“扑扑”的吹火声,兆惠转过脸,却见是何庚金弓着腰蹲在地下,三块石头支着药锅子正在熬药。号门子外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搓洗什么。栅门角只露一只小脚,便知是个女的了。兆惠长长吁了一口气,幽幽他说道:“给我换号子了……”
  “赵(兆)爷,您可醒了!”正熬药的何老汉忙起身来凑到床前,问道:“渴不渴?肚饿了吧?”兆惠未及答话,外间栅门口闪出云丫头的影子,扒着门,略带喘息喃喃说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威灵观世音菩萨……您可醒了……真是吓死人,整整三天三夜,昏得人事不知……”
  兆惠一怔,问道:“我死过去三天了?”
  “四天了,爷台。”何老汉叹息一声,“是三天前挪你来这边小号的,头前你昏着,那个胡爷还进去踢了你几脚……”
  “为什么搬过来呢?”
  “不知道:”何庚金摇头道,“是这里的管监的官带人抬你过来的。兴许你家人或者你朋友使了钱……听这里的大爷说,这边关的都是有头脸的大案犯,什么刑不上大夫的话,我也不懂,反正大夫给你开药治伤……”
  兆惠苦思,断然没人使钱救自己,却仍是头昏脑涨想不成事。由着何庚金喂了几口水,说道:“我肚饥。那桌上篮子里的包子给我吃一个……”“您别吃那个。”何庚金道,“那是云儿给我送的饭。他们供你的是细米白面,还有肉。云丫头——拾掇好了么?”
  “就好,就好!”外间云丫头连声答应,“笼里的包子太热!呐!——”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打,转眼间用小笸箩盛着几个雪白的包子隔门栅塞过来。兆惠吃了一个,是纯肉和葱馅的,一咬冒油,刚要说“香!”一眼瞥见那篮子,因说道:“大腻了,把你吃的拿来我吃。”云丫头隔门笑道:“就怕腻,用的都是瘦肉,也没敢兑油。你这个人呐!我们那除了韭菜咸盐,连油都没拌,什么吃头——没听‘五月韭,臭死狗’——”她突然觉得失言,红了脸,讪讪转过了身。
  兆惠却不留心,吃一个韭菜馅包子,果然不甚好吃,而且因为天热怕馊,一味咸得蜇口,一边咀嚼着说“不错。”问道:“怎么把你也关到这边了?云丫头还能在跟前伏侍,太不可思议了。”“这我更不明白了。”何庚金道,“我觉得是地狱搬到了天堂呢!——管他呢,得受用时且受用,反正现时不吃苦头就好。”正说话间,一阵脚步声杂沓近来。兆惠看时,是典狱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进来。那年轻人眉清目秀,神情流动、只穿一件天青实地纱袍,束着绛红腰带,配着头上簇新的黑缎瓜皮帽,亭亭秀立在狱典史身后,满面是温和的微笑。一见便使人心生好感。狱典史见他凝望年轻人,俯身抚摸了一下裹在兆惠膀上的药布,问道:“今儿换过药没有?我吩咐他们一天两换的。身上这会子可好些?”
  “这位先生是谁?”兆惠望着年轻人问道,“你见我有事么?”狱典史见他不理自己,却也并不尴尬,忙笑着介绍:“这位是和壬衷诟虐⒐鹬刑迷诰Φ辈睿苫铺诖锬鞘恰焙瞳|不待他说完便截断了,“——是桂大人叫我来看你,来迟了一步,您吃了苦了。”
  兆惠没有答话。狱典史凑上来,陪笑道:“大人大量,您得体恤我们这些狗才的难处。当地方官能刮地皮,当带兵管带能吃空额。像我,只有八两月例,胡富贵他们只有二两。这地方不吃犯人吃谁?打我爷爷算起,三辈子在这当差了。只要犯人不越狱,乐得叫犯人管犯人,图个清闲自在不是?那边仁爱号子里的犯人头还凶呢!这个韦天鹏不过是运气不好,撞到兆爷您的手上……”兆惠冷冷地听着,说道:“他们要打死了我,你怎么处?现在是我打死了他,你要怎样?”
  “这么热的天,狱里哪天不往外抬死尸?”狱典史一听就笑了,“这事不能叫‘案子’,我们有我们的法子——一个‘暴病’报去记名备案也就结了。”
  兆惠不禁暗自叹息,“真是杀人如草不闻声啊……”转脸问和坤:“有没有海兰察的消息?”和Φ溃骸拔艺獾热松趺锤椅收庑扔辛诵哦惚任抑赖没乖缒亍问卤孪耄妊蒙恕U饫镂宜岛昧耍ズ抛樱氲皆豪镥掊抟渤伞R笔裁矗嫠吣歉鲈蒲就罚匀挥姓沼Φ摹!彼蛋找膊恍欣瘢幌蛘谆莺ξ⒁或ナ妆愦橇顺鋈ァS涫饭返呶舶退频嘏闼秃瞳|出去,转眼踅身回来,连中间那道栅门也不再锁,径自叫出何庚金父女到大院里,说道:“这位兆爷不是小可之人。本来该囚到养蜂夹道那些老爷大人们处禁起来的,阴差阳错关到了顺天府。上头现在既然有话,我就把兆爷交给你们照料。仔细侍候着!何庚金你是有罪之身,你好造化!先因灾免勾,听说皇后凤体欠安,又要大赦,这位何(和)爷又指你们来侍奉病人,你是一步登天了!”
  典史因兆惠在号子里回护何庚金杀死韦天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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