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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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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苞噶芍可尼奎履舀苫堂
  鱼登水看得懵懂。马二侉子指着一个字故意道:“这个学我认得的,是个尼姑的‘尼’!鹂儿听了只抿嘴儿一笑。福康安也笑,说道:”这是‘羽’调里的一个指法,大拇指擘第七弦——老马露怯了!“转脸又对鹂儿道:”鹂儿的琴指法合宜,敲击不杂,吟揉不露,起伏有序,作用有势,是谓弹琴‘五功’,缓急、轻重、高低起伏,用指不叠,弦调平和,差不多到了‘左右朝揖’的火候了。“
  “爷夸奖了,这怎么敢当的呢!”鹂儿被他赞得羞红了脸,低头小声道,“爷没听我师父弹过。她说‘淡欲合古、取欲中矩、轻欲不浮、重欲不鹿、拘欲有权、逸欲自然、力欲不觅、纵欲自若、缓欲不断、急欲不乱’,合着这十善,才能‘左右朝揖’。她自个儿也没到这地步儿呢!”“听听!”福康安笑谓鱼登水,“这才是真行家地道话呢!”
  鱼登水笑道:“我于琴理一窍不通,看琴谱更象看天书。只是随着大家附庸风雅罢了,就方才这《平沙落雁)一曲,引人入胜,如入大漠似闻飞鸿……”话没说完,福康安已笑不可遏,扇骨捣捣他肩头道:“罢了罢了!愈描愈丑了……这琴到你手里,真是明珠投暗。是多少价?转给我罢……”鱼登水这架古琴,是当了县令要坐“琴治堂”,小厮们逛鬼市化四两三钱银子买来献殷勤儿的,他也不知道价值若何,品位几等,见福康安赏识,巴不得的高兴,笑道:“不到五十两的小玩艺儿,送给四爷了!宝刀献烈士,瑶琴赠知音,这琴到四爷手,就是到了钟伯牙①手里,还敢要钱?我不成了钱瘩儿了!”
  ①钟伯牙:“高山流水”知音故事,本应是钟子期与俞伯牙。鱼登水将二人混为一名。
  他说“钟伯牙”,几个人都是一愣,继之一阵哄堂大笑。连一直惴惴不安呵腰低头垂手站在一边的舒格也捂嘴儿偷笑。福康安道:“屈杀这琴了。我从不白接人礼的。为不委屈这琴,找出一千两!”
  一千两!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这是一份中产人家的家当呀!福素安从鹂儿手里取过琴,抚着略带斑迹的琴身,没及说话,鱼登水又一句外行话:“四爷,是梧桐木的!”福康安一笑,叹息道:“老鱼肯这样天气踏看穷户,你不是坏官,你是进士出身,八股文必定也是好的。只是……你看这龙池、凤沼,这个叫‘仙人肩’,这边叫‘鸱’,这边叫‘足’,就这个‘鹤脚’二字,是晚唐笔法,其余的字都漶漫不清了——你们看!”他翻过琴背,指着琴首焦犀旁的“龙龈”下说道:“这里隐隐能见‘雷焦’二字。从没见过的,也许是雷击梧桐木!”他目光灼然一闪,又黯淡下来,“这不是寻常人家之物,不知哪个簪缨世族,或事败,或败落穷极了,或是家里奴才盗出来,五十两银子就把它卖了……”小心托着琴交给鹂儿,这才转脸问舒格,“你就是驿丞?看样子是个旗下的,满州老姓甚么?”
  “瓜尔佳氏!”舒格听福康安论琴,已是听呆了,乍然间问到自己头上,才想到自己是赶来“赔情道歉”来的,本来呵着的腰又低了低,换了小心收了笑容说道:“太祖父是正红旗下第三参领第二佐领,松山大战带十七名披甲人揣破洪承畴的边哨大营,立功抬旗进镶黄旗。又跟鳌拜老公爷同姓儿,就进了参领当了都统。福建白云山打仗殁了。祖父又跟鳌公爷打仗,康熙八年鳌公爷坏事圈禁受了株连。部议说是满门抄斩,后来康熙爷念功赦罪,发配打牲乌拉从军。直到雍正爷手里才下兔罪诏书,我爷爷也早死在戍所。全家迁回北京,亲戚没亲戚,朋友没朋友,七拐八湾投到诚亲王门下,没几年诚老亲王也败了。我好歹算混得吏部几个笔帖式熟稔,做张做智去宗人府打杂役,攒几个钱捐个班,选出个未人流的官缺,当了这个驿丞。不防头马尿喝多了,下头人吃屎不长眼,得罪了爷的家政!好福四爷哩,您要跟我较起真儿来,我们这一家不是霉透几辈子风水永不冒烟儿么?我来请罪,请爷饶过。我带一家子过来给爷磕头!”说罢就跪了磕头。
  “起来吧,你这混蛋!”福康安到底是少年心性,喜怒不能有定,加上方才论琴说典,心里戾气已消化不少,听听他的履历,本来一个功勋人家,打仗时威风八面的将军,到太平年间一落再落,混得不成个人模样,想想也觉替他灰心,一腔的怒气早去了爪哇国,兜屁股踢了舒格一脚道:“瞧你这付德性,还是个满州老姓人?照我的性子,就砸你的驿站,踹了这王八窝儿,打场钦命官司,你赢得了?”
  “是是是!爷教训的是!”舒格没想到如此轻易过关,磕头爬起身来,已满脸媚笑可掬,“这回误打误撞的,说不定和四爷还有点缘份。四爷既喜欢琴,我这就留神给您物色,弄几十架,漕船送到府上去!”
  福康安笑道:“放你妈的屁,倒会顺竿儿爬的!你道这琴是劈柴么?”他忽然敛了笑容,转头问和坤:“还有个姓柴的呢?叫柴……柴……”“柴大纪。”和坤忙道:“他酒还没醒,一时来不得。回头舒格再劝说他,四爷最宽厚仁和的,教他甭怕,你这过来挨一脚,不定因祸得福了呢!”胡克敬见和坤替柴大纪遮掩包揽,心中不悦。在旁说道:“我没和坤那么好性儿——本来我已经逃出来了,是姓柴的把我拿了的!他还打我——还骂老爷是甚么‘富中堂穷中堂’,还说‘如今的侍卫真他妈比兔子还多’!还说他没醉,有事他一人兜了!还说……”
  “是这么回事儿……”舒格眼见福康安变了脸,阴云布满额头,项上的筋也微微胀起,听胡克敬毫无顾忌、咬牙切齿只情“还说”,生恐再激得这哥儿耐不住,好不容攀了上来的枝儿又断了不说,保不住还有池鱼之殃,忙上前陪笑道:“小兄弟今儿受了委屈,你且消消气儿。四爷也甭生柴大纪的气,他是个武弁,又懂点文学,心性傲些儿是真的,我当时烂醉如泥,他也是使酒尚气,要说到对四爷有甚么不敬的心思,我敢保连他也是没有的。千错万错儿,小的卑职我都认了。四爷肯饶过我了,他个小不丁儿九品武官,和他认真他消受不起!四爷您是天上的凤凰,他不过是只斗鸡乌了眼。四爷度量象海,和我们这种人认真,四爷您犯不着!”说着又把柴大纪的履历讲说一遍,未了道:“……这人性气,只是个怀才不遇心高命薄罢了……”
  “张广泗就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马谡!”福康安哼了一声,“万岁爷杀了他,那是天理昭彰——跟着张广泗打了两年仗,就敢小视天下人?”他想引说父亲捣江西一技花巢穴、平黑查山、攻抱犊崮的用兵方略与张广泗比较,又觉得有炫耀嫌疑,正是心雄万夫自立功名的时候,雅不欲沾父亲这个光,因噎了一下,把话吞回肚里。思量着,又觉这话太抬举了姓柴的,暗自懊悔,遂冷笑一声,说道:“舒格回去告诉他,我不翻他这块臭肉了!”
  众人心里都松了下来。鱼登水最怕这公子哥儿不谙世事,真的起性砸了驿站,事出在扬州,他先就有逃不脱的干系,而且傅恒位高权重,正在金川布置军事,朝廷追究,清议哗然,到底从来官小的吃亏是千古不移的金科玉律,见福康安撂开了手,自然心中欢喜,转了话题笑道:“四爷说赏我一千两银子换琴,那是断然不敢领受的,传出去说鱼某卖琴,不好听不是?这么着,您请个东道儿,扬州硝肉烤全猪,架上热乎乎的十三样火锅,一来为四爷洗尘,二来我们也得沾四爷点福惠。就都扯平了。”福康安听了无话。鱼登水便忙着叫人“传厨”,又亲自查看给福康安预备的卧房,被褥冷暖,茶水果点一应周到,又命人搬炭火到房里——既不能冷,也不能热,还要防着过了炭气,处处打点得滴水不漏。福康安背手踱步,看着众人忙活,因见和坤和马二侉子在背场小声嘀咕,便问:“你两个说甚么私房话呢?”
  “他要回北京,”马二侉子笑道:“来打我的饥荒。”
  福康安漫不经心一笑:“桂中堂差你南京来,难道连盘缠银子也不赏?”
  “出差有官中分例的盘缠,北京南京来回四十八两,是够使了的。”和坤笑道,“是桂爷还让我购点宣纸、湖笔、买薛涛笺的银子,我派了别的用场,寻老马打打抽丰。”福康安注视着和坤,说道:“银子使到花柳巷去了吧?——我看你口齿伶俐,办事精干,长久在军机处当下差也不是个办法。怎么不谋个差使?那里虽好,是个虚的,毕竟算不得正果。”和坤道:“我这种人哪有多余的钱去那些地方?爷既这么抬举,瞧着有出息的地方,帮奴才一句话,这辈子就交了好运了。”
  说话间,花厅正中席面已经安置妥当。八仙桌正中安放一个硕大无朋的宜兴陶砂火锅,鸭子膏汤沸水翻花大滚,热气白烟直腾而起冲至天棚四散开来,四周梅花珐琅攒盘是一整套,放着码好的鹿脊、羊项、鸡舌、鲜虾仁、鸡脯、驼峰片、鱼肚片、海参片、香菇、口蘑、银耳并清酱、麻酱、芥末、胡椒、青葱丝、蒜黄韭黄丝一应调料。那厨子见福康安居中坐了,众人安席已毕,一手执壶,绕火锅周匝细细注入黄酒,接手一把葱姜蒜末纷纷撒入,屋子里刹那间香气四溢勾人馋涎欲滴。鹂儿紧贴福康安身后侍立,见他满面笑容,侧身和鱼登水说话,不言声俯身将小帕子掖在他巴图鲁背心两肩钮上。一时间,府衙教习预备接驾用的戏班子也来了,坐在花厅西壁前,调弦弄筝,鼓芋品萧。一片声笙歌婉曲中,福康安举箸,以下鱼登水、铁头蛟、和坤、马二侉子、舒格奉觥相陪,王吉保、胡克敬侍立垂手在傍,厨子们走马灯般往来侍应。本来还恼着柴大纪的福康安也就随欢就乐高兴起来。铮铮金石急弦之中笙萧和鸣,一个女娘顿开歌喉唱道:……我若是背花荫,你可回身儿抱;我若是现花荫,你可低声儿叫。只可是夜露花径柳塘畔绕,又恐是弓鞋儿湿透娘知道。且待要西廊月晦叩窗儿敲,羞坏了女儿满面娇……狠命的冤家,直恁地教人煎熬!我只好到明年再见今番你了,又只怕到明年,又不是今番你了……
  福康安听得并不在意,隔座问舒格道:“你既从内务府选出来,就是未入流也罢,好歹也是命官。怎么不出去当个典史?一步步总有个升迁余地。驿丞这类官前程上头最有限的。”
  “我要再年轻个二十岁,旗下纛主儿又是硬靠山,自然是出来当典史。”舒格酒醉惹事刚醒了醒,不敢再放肆吃酒,只五花肉鱼肚海参涮了夹起,吃得一头大汗,见问,笑道:“这驿站虽不能升官,但往来车船轿马供应,官员米粮柴炭分例,都有朝廷规矩按时拨给,有些红官、大员、还有钦差过往,是实报实销——不怕打嘴的话,虚报也实销——其实地方官巴结奉迎,送来的东西也吃用不尽,根本是无报也实销——从哪头说,比典史都实惠些个。”“三年清驿丞,一任贪县令嘛!”马二侉子笑道:“四爷没听过典史十字令吧?嗯——‘一命之荣领得;二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邻地保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子借得;十分高兴不得!’”
  福康安听得哈哈大笑,取杯吃茶时,鹂儿已经奉上,啜着茶犹自笑,说道:“看来人生谁也脱不出个‘苦’字!我在山东,郭文清制台跟我说,抱犊崮打散了的残匪蔡七,逃到微山湖拒捕,杀掉炮船哨官都司一人,炮勇七人,还有三个老百姓。他亲自带兵去,贼早走得没影了,当地百姓说贼已经下海逃往台湾。就地申报朝廷,万岁爷一日三下朱批谕旨,务期擒拿蔡七归案。接着又是部文,阿桂在北京一日三封信,刘统勋用军机处廷谕连连催促。坐在轿里心里焦躁得出火,听路边两个老婆子指指点点啧啧惊羡说,‘你看看人家,也是个人!这不知道前世里怎么修来,修到这个份上!’郭文清捧着一叠子申斥文书,心里苦笑:我只恨现在不是个县官,也好上拖下推——你们还说这是前世修来的福!”鱼登水失笑道:“县官有甚么好,也是有口号的: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①。”马二侉子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
  ①附廓:即在知府衙门所在地任知县。
  众人不禁粲然一笑。还待往下说时,鱼登水家人进来,悄悄在他耳畔叽哝了几句甚么,鱼登水笑道:“内廷王公公,还有延清公公子刘墉一道儿来了,要见四爷呢!”福康安便放下杯,笑道:“石庵兄也来了?一块快请进来吧!”说着便起身,众人也都随着站起来。便听外头脱油衣声,一个矮胖子太监笑吟吟前面走进。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官员,也是墩墩实实的个子,穿着八蟒五爪袍子白鹇补服,黑红脸膛上一双三角眼,瞳仁黑得乌亮,走起路来,微微罗圈的腿沉健有力,只为夜作伏案太多,看去背上略有点驼——这不是刚刚不久前在南京指挥黄天霸一干人破获白莲教巨案,火焚观枫楼,烧死为患朝廷二十余年的女寇一技花的刘公子么‘单就官位而言,其实也就是个御史,论起声名,已是震动天下撼及朝野,寻寻常常的水晶顶子上插着一枝碧幽幽翠森森的孔雀翎子,等闲督抚也是企易难求,单就这一条,站到哪里,都显得格外出眼。
  他一出现,众人立刻变得肃穆。屋里顿时雅静下来,窗外沙沙的雪声和微微呼啸的朔风声顿时清清楚楚入耳而来。
  五 纪晓岚繁丛理政务 叶天士驾前论歧黄
  “石庵兄,王廉,是你们二位啊!”福康安自然不似众人那样恭肃屏息,挪身出席笑吟吟向刘墉一揖,一边让座儿,一边说道:“如今石庵名声直逼延清公了!要不了几日,鼓儿词说书摊子上准出新篇儿——刘石庵私访一枝花,黄天霸大战青龙门!你爷们真给咱们大清朝廷长脸了——老王,你怎么也来了,莫非皇上有旨意给我不成?二位坐,正经的扬州烤全猪还没上来呢!”
  刘墉微笑着盯着福康安。他见过傅恒,那是何等深沉稳健老成练达的人,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说浮躁,言语举止雍容大方,带着贵气;说凝重,却又这般饶舌,言语里透着装腔作势“充大人”的味道。他自己也是个喜热闹爱说话的,一头受朝廷嘉奖表彰,一头被父亲训得狗血淋头,骂他“卖弄学识追逐浮名,顽钝不可救药”,将彼比此,刘墉心中不禁暗笑,却一脸庄重,从袖中抽出一份加了火漆印的通封书简,说道:“这是纪晓岚大人封好,托我带给四爷的。说里边有令尊傅爵相的家书,也是给您的——皇上已经从南京启驾,后日就到仪征,然后驾幸扬州。王公公来传旨知会去仪征接驾的官员,我来扬州指挥车驾驻跸关防的事宜。”
  福康安听说有父亲的信,脸上已改了庄容。忙双手接过。就烛光下默默注视移时,仔细拆开了,小心翼翼抽出看时,头一封就是父亲的,那一笔颜体楷书真是再熟悉不过,只写得略潦草点:福康安吾儿:前接汝代母书家函已悉。见字学稍正,文笔尚清通,方为尔欣幸。又见汝母急函,云汝不遵母训,已执意南行,且欲请旨赴我行在!你实在昏愦不孝极矣!尔,少年人也,志学之年而不志于学。不知社稷庙堂之重,徒欲以血气匹夫之勇,而乃立功于朝廷耶?是谓无自知之明之极,吾甚鄙之!
  看到这里,福康安已经涨红了脸,鼻尖上冒出细汗,接下来的辞气更具严厉。
  吾家世代勋戚,受皇上糜身难报之恩,惟当栗栗儆戒,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学成而后出仕,练通而后效力。尔自思之,知农夫稼穑之苦、输赋之艰否?知机枢之臣、府县之令事君焦虑忧心之如焚、抚民之瘼犹若新创之伤否?即以军旅之事,莎罗奔偏居一隅撮尔小族,已两败王师,朝廷三诛大臣!夫其庆复、讷亲、张广泗辈,丧师辱国、身败名裂,固已不足道。即以吾视之,尔之才具,尚不及此三者之十一!
  他撇了撇嘴,舌头顶了一下腮帮,往下看:无自知之明,亦无知人之明,资质即佳,亦黯昧人也。以黯昧之粗材事君事父,且不念高堂之母依闾期盼焦闷欲死,尔之不忠不孝黯昧无知,吾不知何以训诲矣!尔若来军前,则吾之军法,正为汝设!
  看到这里,福康安已背若芒刺,通身汗出……小心折起来,再看纪昀的信,却是不长,一色极漂亮的钟王小楷端正细腻:福康安世兄钧悉:傅老大人军书急件附函。特委昀代为转呈,谅已览知。夫责之弥过,是望之弥切爱之弥深也。兄达人,必不待昀言也。此函系兄出京二十日由成都钦差行辕发来,已经御览,嘱昀已复傅中堂矣。旨意“教福康安即来随驾”,兄见此函,径往仪征叩见主上可也。纪昀拜书勿勿不云。乾隆某年月日。
  福康安再翻父亲的信,既无日期注明,亦无地址,才想起军中通书不得泄露日时行藏的规矩,老爷子身为主帅,如此细心,也真令人佩服。他叹息一声,对众人笑道:“又挨父亲一通骂,这番大志难酬矣!”又问王廉:“都有谁的旨意赴仪征?”
  “有江淮河督卢焯,昨天已经离开扬州了。”王廉喑着公鸭嗓儿搬指头说道:“有安徽巡抚格尔济,住在高桥驿站;清江河漕总督署理陆逢春;有庄亲王爷允禄,住天宁寺;司道以下官员只有窦光鼐,他是降两级处分,又特旨去迎驾的。余外还有江西盐运使,福建海宁粮道,彰州粮道,台湾知府高风梧,这几位住迎驾桥驿站……”他一口气说了五十多个人,指头搬了一轮又一轮,谁甚么官爵,住在哪个所在,甚么时候传旨,甚么时候启程去仪征,说得一丝不乱。鱼登水此时才知道,小小扬州府城里,竟住了这么多炙手可热的朝廷要员。福康安听得专注,眉头时皱时舒,听完笑道:“十六老亲王也在扬州?很该拜望一下的——只是这位窦兰卿有意思:他弹劾高恒,高恒已经拿问,前时都说他升两级,这回又说他降了,既降级处分,又荣与迎驾,这到底怎么回事?我都弄糊涂了!”
  王廉听了便不吱声。福康安心里雪亮,乾隆皇帝待遇太监最为酷苛,但有一言参政,或泄露内廷言语,处分只有一条:慎刑司皇标水火棍交权齐下,打不断气儿只管打。当下一笑,说道:“没兴头再吃你们的扬州烤猪了。石庵、老王,随便吃一点,说一会子话再去。石庵不要一脸怪物相,你的家法我晓得,我们家法是军法!这餐饭是我的东道,银子化的再多也是干净钱!”刘墉只是笑着推却:“我吃了一肚子扬州夹肉米粽才来,胀得打呃儿呢!老王要饿,陪四爷只管吃就是了。”王廉冒雪传旨,早已跑得饥肠辘辘,谢了座儿,从火锅里捞出一盘子羊肉片儿拌了佐料闷头大嚼。刘墉坐在东壁烤火看书。众人没了兴头,胡乱扒了几口都说“饱了”。
  “老马要到南京,明儿和我顺道儿同行。”福康安想着见驾,一会儿又想起父亲的信,又思念母亲,满腹心事吃了几口,见众人纷纷要辞,说道:“和坤回北京,我今晚写信给额娘,还有鹂儿你都给我带上——还有给桂中堂的信——上回你说想到銮舆卫办差,信里也都说了。就这样,散了罢!”
  扬州至仪征只有八十里旱路,都是铺垫了又铺垫的黄土细沙驿道,平日极好走的,只因被了雪,便行得艰迟了。福康安和马二侉子同乘一抬驮轿,所有从人长随一律留扬州。只带王吉保胡克敬两个小厮各骑一头走骡跟着,天不亮便起程,待到仪征县城时,已是下午未末申初时牌。那雪片儿懒懒散散稀稀疏疏,已有停下来的意思。
  福康安两次来江南省,仪征是常经之路,再熟悉不过的。一下轿便愣住了:这是仪征?沿城那道弯弯曲曲的护城河,淤泥已全部清掉,草堤不翼而飞,全都换上卧底起顶的大青石条,岸上还加了护栏。和紫禁城外金水河全无二致。破败的城墙只留下旧砖根基,上半截直到碟雉箭垛全用临清砖重新砌起,整个城门箭楼都扒掉了重加修造,仿正阳门建制,朱漆金装,映在雪光之下,飞檐斗拱危楼嵯峨,庄严堂皇紫翠交辉煌煌令人不敢逼视。环城驿道,城门口进去南北大街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都是北京随驾扈从的善捕营校尉——所谓羽林军的就是了——站在雪地里钉子似的目不邪视,穿着簇新的袍褂官靴,个个腰中悬刀——虽是不禁行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南北正街,一街两行店肆行铺都敞着,家家户户门前果酒累累案香袅袅,却似死绝了一城人似的,连一个闲人影儿不见,连一声犬吠不闻。马二侉子见他呆呆的出神,笑道:“四爷甭诧异,国家有倒山之力嘛!银子只要尽着化,我马二侉子两个月打扮仪征,再让四爷不认的一次!——行宫在城北玄武岗上,我是个佐杂宫儿,不能陪四爷过去了。我住西下草桥驿站。爷有甚么吩咐,小厮们过去交待一声儿就是。大后天我就去南京,到了再给四爷寄请安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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