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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第1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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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不要惊慌,容学生先看看——”叶天士便知这位就是皇帝的宠妃魏佳氏,打千儿请安起来便到床前看那阿哥。
  小阿哥才过三个月,此刻在昏睡着,几盏灯影下小小鼻翼翕张,呼吸急促得比平常几乎快出两倍,潮红溺满了脸,手指指下去,隐隐可见血色下的暗色细疹,热得烫手,稍隔一时,仿佛受惊一样四肢一个抽动,咧嘴似乎要哭,却又昏晕过去。叶天士轻轻摸了脉息,又翻开那孩子眼皮,手掏出舌头细查,小阿哥这般被人折腾,不哭也不动,只时而惊悸地抽搐一下。
  叶天士吮着嘴唇站起身来,灯光映着他脸上的汗,亮晶晶的,也不去擦,只久久注目着墙角,盯着不动。魏佳氏从没见过太医如此旁若无人的,又觉得他既从容镇定,儿子的病或许有救,情切关心不能不问:“叶先生,阿哥脉象怎样?——前头太医的药方子都在,要不要取来你看?”叶天士一个恍然醒过神来,忙向魏佳氏一揖,说道:“娘娘,我揣度着那诸位用药,必是白芷、细辛、茅根、薄荷、荆芥、茴香、蜂窝、沙参和甘草之类,不知是不是?”魏佳氏疑惑地看他一眼,问道:“您怎么知道的?还有朱砂——”
  “当然有朱砂、枣仁这些。想必还有麦芽糖、蝉蜕这些引子。”叶天士苦笑道,“不然,小爷不能昏沉得这样安生,收敛得热毒发不出来!”他似乎有些沮丧,又复低头沉思。
  魏佳氏半日才回过味来,她突然惊恐地张大了口,梦游人似的看看儿子,又望望“痘疹娘娘”,天鹅绒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床边金钩上挂的螃蟹、猪蹄……直瞪瞪盯着叶天士,双膝慢慢跪了下去!
  “魏主儿,您是娘娘,您是娘娘呀!”叶天士象被马蜂猛地蜇了一下,变貌失色向后跳开一步,几乎撞倒了倚立的宫女,扎煞着双手想扶又不敢,连声说道:“有话只管吩咐,别——别这样——折死小的了谁给哥儿爷治病?”
  “您救救我的儿——”魏佳氏满眼是泪,哀恳着说道:“现在您是医生,我是孩子他娘!不说主儿不主儿的话,您救他就是救我……您不答应,我给您磕头了……”
  “医者有割股之心,别说您,就是种田养蚕的我也尽心——您别这样,快起来,我答应我答应!”叶天士慌得通身大汗,双手虚抬着,见两个侍女掺起魏佳氏才惊魂归窍,下气儿说道:“方才说的药必是准了。这些药并没用错,只是用的火候时辰不对,天花是先天热毒,发病初起要提升发展,待花儿破浆之后,五内俱虚,薄荷黄芪小泻小补,余毒散尽填充六神。他们忘了那许多都是凉药,有收敛的功效,毒没散就收敛,那还了得?魏主儿,您的心我知道,可事已至此,一是我要用异样疗法,二是要看小爷的体气平日壮不壮——您遵医嘱,我有六成指望,您不遵……”
  “我遵我遵!要我的心作引子,这会子就剜了它!”
  叶天士的黄脸沉下来,咬牙略一沉吟,说道:“把这屋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把所有的香都熄掉。”
  “外头有蚊子,蠓虫儿——”
  “把香熄掉,门窗打开。”叶天士又说一遍,“床上的幔帐也撩起来。灯只要两盏,一盏用红纱罩了放在小爷头顶前柜上,一盏白纱,放在豆疹娘娘像前神案上——别问为甚么,快着些!”
  他象一个亲临前线的指挥官,指东指西不容置疑地吩咐着,两个宫女便手脚不停地拾掇齐楚,刹那间房里灯烛暗下,门窗也打开了。这是阿哥出痘的忌房,下人,还有西厢几个太医,都伸头探脑往这边窥探,不知出了甚么事。一时听要参汤,又要黄酒,要鳖血,宫人们忙着备办送进去,太医们不知这些物件甚么用场,不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娘娘,我这就施治。”叶天士手脚不停忙碌着,给小阿哥灌了两匙黄酒,又加了两匙参汤,口中嚼烂了一味甚么药自己喝了,把鳖血用热水和匀了,忽然举拳照自己鼻子“砰”地一击,鼻血如注出来流进热水碗中,用棉絮塞了鼻子,轻轻撩那血水泼在榻前,揩着手道:“这屋里不能有人,连娘娘也请移驾到福晋那边,您信佛,只管念经。两个侍卫守在门外至少三丈远,只要不失火,不许嚷嚷说话,不许进来惊扰,听到小爷哭,就是见了功效!”他做张做智又到痘疹娘娘像前叽哩咕噜一阵祷告,任是魏佳氏读了多少经,也没听清他念叨些甚么,却见叶天士站在灯影里大大伸欠打了个喷嚏,将手一让,说道:“请吧!”
  魏佳氏和宫女出来,心里毕竟狐疑:这一套似捣鬼非捣鬼似请神又不像请神,若说“施治”更是闻所未闻,诸般捣鼓千奇百怪更是见所未见。她站在天井回头看房里,又问道:“他独个儿在这屋……”“不要紧。”叶天士深知,这类妇人和她讲医道,万万都是个懵懂,和他讲神道,就老实得百依百顺,此刻却不能说破了,鼻子嚷嚷地说道:“你知道屋里有多少神佛护着,又用了药,人尽力神帮忙!最忌的就是冲犯,女人尤其不可——所有的人一律不得喧哗!”魏佳氏便忙命:“知会下头人,就是走了水也不许嚷嚷!”她自己小心蹑着脚步去了。
  这边老寇带着叶天士进了西厢书房。几个太医都在这屋里,方才还在嘁喳说话,此时都已正襟危坐,却见叶天士灰头土脸进来,发辫又细又短蓬松着,一袭极考究的石青湖绸揉得皱巴巴的沾着油污菜渍,还敞着领上钮子,那副尊容不消说得,额前鬓边浊汗淌着一道儿一道儿,倦容加着烟容,鼻子里还塞着一团白棉絮,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要多窝囊有多窝囊——这么个宝贝,亏乾隆特特从德州十万火急派回北京给阿哥治病!众人要笑,都忍住了。这是哪里跑出个济颠来?!
  “恕小的放肆,着实累疲了——”叶天士知道这起子人对自己没有好心思,他却不肯失礼,向众人团团一揖笑道,“小的还有个阿芙蓉的贱瘾,对不住了。”就怀中取出个包儿抖开了,制好的烟泡儿卷进纸楣子里对着烛“卟”地一口将烟吞了。接着又是两个,已见精神健旺。众人已看得目瞪口呆。叶天士笑道:“这物件真害人!我原想自己试试找解药,至今成效甚微,连我自己也戒不掉,何况别人?诸位见笑了……”说罢便捡着向门的座位坐了,隔门遥遥望着阿哥房间瞠目不语。
  众人都觉得这人有点莫名其妙,说他疯傻呆痴,言语间并没有颠三倒四,且是礼貌殷勤;说他傲慢,他又一口一个“小的”,谦逊得不成体统;说他皮里阳秋,又不似心里藏机的人。下马就进房看病人,这边一堆御医都视若无物,且是那样疗治,也令人匪夷所思。见他此刻形容,竟人人都思量:这是个怪物!太医里为首的是位医正,叫梁攸声,见这乡巴佬丑八怪坐在自己身边,虽然擦了脸,仍旧一副猥琐相,身上泛着汗酸味儿几尺外就熏人,身子往远处挪挪,轻咳一声说道:“久慕先生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我辈大长见识!听说先生在南京救活过一位死人,可是真的?”
  叶天士两眼瞪得圆溜溜的注视着门口,专注得象小孩子看蚂蚁拖苍蝇,听这问话,“啊”了几声才道:“那是痰厥假死。死人谁也救不活!”
  “请教!”梁攸声微笑道:“那一红一白两盏灯是甚么作用?”
  “红的是镇静,防着哥儿爷醒来惊悸。白的,是我用来招蚊子蠓虫进屋的。”
  几个御医惊讶地互相对视一眼,他们原来以为叶天士捣鬼弄巫术,谁知是这样作用!一个三十多岁的太医身子一倾问道:“招蚊子进房是哪本医书上讲的?有甚么医理?”他旁边另一个中年太医笑道:“想必鳖血、还有尊驾的鼻血,都是用来招蚊子的了?”话音刚落,几个太医已是怪声怪气窍笑,只是魏佳氏身为皇妃,方才有“旨”,都胡天胡地的捂口儿,不敢放声。夹着还有个小太医说话:“蚊子要能治病,皇上弄个鼻血池鳖血池养蚊子好了,要我们作甚么?我倒是听说蚊子能传虐疾……”
  “诸位,我不愿说你们甚么,我是奉旨来的,看好阿哥爷的病,还回我江南去。”叶天士听着这些不三不四的话,觉得不能不压他们一下了,“——所以我们不是冤家,用不着这样子剑拔弩张。阿哥爷才四个月的人,天花内毒发散着本来就难之又难,你们还敢用内敛的药?用朱砂、枣仁这些药又是甚么意思?他睡着了昏沉了不闹吵,就掩住了病?我已经用药攻逼他内里发展,外间天物佐治,那是哥儿爷的福气,懂不懂?虐疾传染有限的,就算染上虐疾,比现在的天花如何,你们懂不懂?”
  他还在问“懂不懂”,那边房里小阿哥“哇”地一声哭了。几个太医弹簧弹了一下似的都跳起身来。叶天士却一把拉住了,说道:“都不许出这屋,我到院里照看!”说罢出来,已见魏佳氏和一位老妇人站在西厢北房门口,忙上前打个拱揖,低声道:“是娘娘和夫人的虔心到了。千万别声张,只管默默念经,孩子哭得越有劲越好!”
  小阿哥的哭声真的越来越高。内服黄酒参汤加了闽姜,君臣水火相济攻逼天花热毒,门窗大开着,屋里的血腥味招得餐蚊成阵拥进房里围着叮咬,小阿哥燥得通身是汗,小胳膊小腿扎舞着嘎声嘶号,睁眼看看无人照应更加急躁,那哭声时而喑哑,时而嘹亮,时而象唱歌似的拖着长音,时而断续不接,象是透不过气来,还夹着咳呛,唔哩哇啦的嚎叫。一会紧一会慢,象是撕破了嗓子,到最后已是哑声嚎叫,别说魏佳氏亲生母亲,满院的人静听他哭,这个怪医生守在当院不许哄劝,都听得揪心难忍。……渐渐的,哭声消沉下去,时断时续哽着,小家伙似乎哭尽了气力,又稍停,没了声息。叶天士犹豫了一下,三步两步跨进屋里,一时便听他惊喜地大叫:“娘娘,福晋!哥儿爷浆痘破花儿了,哥儿爷浆痘破花了!”
  “阿弥陀佛!”一老一少两个妇人齐声礼佛,脚下不知哪来的劲,腾着脚步便奔东厢直到床前,看那哥儿时,满脸浑身赤条条的,豆大的浆泡都破了口,流出胶一样的浆汁子,扎煞着手脚舒眉展眼,已是睡着了。至此,人人皆知,小阿哥性命交关凶险难关已过。魏佳氏卟通一声便跪了向痘疹娘娘挂像磕头,老夫人叫了声“老天爷……”软在椅中,竟昏了过去……
  叶天士也舒了一口气,一边写方子叫抓药,一边下医嘱:“用温盐水棉团蘸着给哥儿洗,不要抹擦,一点点蘸,将来脱痂了疤小。一分盐一分糖和水给他喝……断奶半天……参汤决不可再用,奶妈子也不许吃热性食物……半日后可以喂用薄荷糖水……”他一边说,魏佳氏没口子命人“去办!”又命“把我打首饰的二十两白金取来给叶先生压装裹”……这一夜十贝勒府通里通外紧忙侍候这个小阿哥。叶夭士眼看事体无虞,放下了心,倒过来又替几个太医进了几句好话,老寇带他进了早点,倒头便迷瞪过去……
  小阿哥脱险,辅国公老夫人却病倒了。她虽是住在“十贝勒府”,但老十贝勒允珴自康熙年间参与“八爷党”夺嫡失败,一直就不得意,雍正在世穷究政敌,几乎杀掉这位“十弟”,直到乾隆二年才释放出来,封成辅国公。因此,这府邸正规的叫法该是“公府”,只人们叫惯了,却也改不过口来。弘昼当初送睐娘来这里一为这是罪余人家,不敢不小心侍奉她起居生产;二是乾隆嫡婶,除了两个出门的格格家中无男亲,绝无嫌疑。却没有想到这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禁得禁不得偌大事体——寄居府中先就要开罪贵妃钮祜禄氏;阿哥在府平安圣驾回来自有一份人情,万一一个磋跌,阖府就是磨成粉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因此这位“魏主儿”一进府,她立刻叫了两个女儿回门侍候。把观音神龛请到自己西厢卧房,一日九叩首早晚三炉香地闹起来。及至“阿哥爷”出天花,她竟许下了“禁食愿”。粒米不入口,闭门颂经抄经为哥儿祈福,五天五夜守着观音净心还愿,比起魏佳氏的虔心似乎还要深沉些。乍闻“浆痘破花”四个字,已是熬得灯尽油竭,惊喜交迸,一口气松下来便病倒了。
  这一来魏佳氏忙上加忙,大觉寺、雍和宫、圣安寺、法源寺、云居寺、潭柘寺十几处庙宇还愿。又到白云观给阿哥请寄名符,又派人给乾隆回銮御驾行在送信,赏赉带出来侍候的太监宫人。九个奶妈子、三个精奇嬷嬷昼夜倒班儿照看小阿哥,她自己除了佛事,一心一意都泡在了儿子身边,又要时时存问老夫人,安排太医调护荣养。看着哥儿破浆天花干痘结痂日渐康健,老夫人的病也稳住了,魏佳氏身子瘦出一圈儿去。她出身寒贱坎坷,如今贵盛富华,怕给人小瞧了,大礼小礼上头最是格外讲求细密的。皇后薨逝在外天下举丧,她蜇居在贝勒府,并没有接到旨意,移宫以来自觉和钮祜禄贵妃生分,也没有来往。娘家魏清泰老爷子也是奄奄一息的人,素来积嫌很深。防着有人在阿哥身上使坏,移宫后魏家几个不关疼痒的兄弟来送请安帖子,也是面情上淡淡的,赏银子走人——诸多失礼之处原来尚不在意,现在圣驾即将回京,阿哥又平安无虑,中宫空虚之时人心扰攘,不能不设法弥补一下。思量着老夫人是个折过筋斗的,便来西厢北房讨主意。
  “娘娘别操心娘家,那头是再不能得罪的……”老夫人听魏佳氏婉转说了来意,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半躺在大迎枕上,一手握着魏佳氏的臂,声气缓弱地说道:“魏家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些儿,原来他们为自己的家业对不起娘娘母女俩。自从您进了妃位,那就另是别样的思路了,现今您有了阿哥,一家子平安升官发财更得指着您,巴结还来不及呢!这头您只管放心!”魏佳氏坐在这位慈祥的老婆婆身边,心里有一份安稳踏实的感觉,揉着她的被角叹道:“这一层我心里倒也明白。哥儿的难关过去,他们更紧着要趋奉我。我只是觉得命苦,别的妹妹都还有个知疼着热的娘家,偏我就没有!说记恨吧也不是的,只是两张皮儿粘不起来,不知道怎么料理才能熨贴了……”
  听她说“命苦”,这位老贝勒郡王的夫人不禁莞尔,顿了一下说道:“魏老爷子不能动,家下人必定过来请安的,大太太、太太您都见见,几句体己话就熨贴了。娘娘总惦记她们当年赶你们出门的苦情,她们就不安。先不收他们送礼,是为阿哥爷的病,怕不能承受。再送收下,随便荷包手帕扇子灯笼甚么的,我府里有的是,赏她们些个,准管欢天喜地去了。倒是傅家不能简慢了,一则以娘娘新逝,二则以娘娘蒙尘时他们护驾荣养有功。娘娘这会子在宫外是自由人,趁便儿去傅相府吊祭一遭,礼上谁也挑不出错儿……”
  “那,钮主儿呢?我真有点怕再见她……”魏佳氏道:“若说就里呢,我移出来是五爷主张,可五爷毕竟伤了她的体面。”老夫人听了没有立即答话,抚着她的手半晌才叹道:“那只有回宫后慢慢转环了。宫里的事其实比外头官场上还难处呢!好在钮主儿如今并不得意。等皇上回来,您替她说几句好话,她只有感激的。告诉娘娘一句话,我瞧着您心底儿良善,又吃过苦的,体贴得旁人难处,处在寻常人家,那就再没说的,天家骨肉之间有时候儿看去亲切,细考究去学问就大了。照我的想头,多少事清楚不了糊涂了,哥儿平安长大,将来一个亲王是稳稳当当的。太认真了现在有些人就跟您过不去,抽梯子撒蒺藜暗地里使绊子,给你弄些魔镇甚么的,您不平安哥儿也不得平安——您看我园子里那池塘海子,不搅它就是清水,觉得里头没甚么玄乎,前年清淤泥,水浑得一锅墨汤儿,一条老黑头鱼三百多斤,还有碗来粗条水蛇,吓人不吓人?”魏佳氏听着已是怔了,入宫得幸,侍候皇后,坤宁宫慈宁宫两头跑,人人情面上去得,都是“好好侍候主子”的话,并没有拉手说这样体已道理的,听来好似含着一枚橄榄,愈是吮嚼愈觉余味无穷,口中却笑道:“老人家的话再不得错的。只是要不清池塘淤泥,池子不就涸上来了?”
  老夫人喟然叹道:“女人呐……咱们女人不能去清淤泥……我不过是个譬喻,比如说钮主儿,安富尊荣当贵妃娘娘,别给您移宫,别闯军机处,谁敢不敬她?您说您怕见她,其实我的糊涂心思想着,她更怕见您呢!就是阿哥,搅到家务是非里也不得了。我那死鬼男人,当年怎么劝他来着?横竖油盐不进!和雍正爷闹生分,及到后悔甚么都晚了……”魏佳氏低头沉吟半晌,叹道:“婶娘的话我都记得了。我既来到这府里,哥儿在这里又遭了事,这就是咱娘们的缘份。从今我是有了个新娘家,哥儿也要您多照应的……”国公夫人摇头笑道:“这是我高攀,想也想不来的好事儿……只是我这把年纪,人家的话是‘风中烛,瓦上霜’,还有甚的指望呢?哥儿瞧这相貌声音,看他的际遇,是个福大命强的。好固然是好了,就如高高山上一棵松,容易招风招雨……你既说到这儿,我说个法子试试,对哥儿只有好处,对你也好的一一”
  “好婶子,你只管说——”魏佳氏眼中放出光来,“我总忘不了你的恩情!”
  “通连你在内,万岁爷跟前侍候有嫔妃名号儿的是十八个。”老夫人绽开满是皱纹的脸,慈祥地抚着魏佳氏的秀发,说道:“说句不中听话,女人颜色一落也就不值钱了,世上男人待女人都象看昙花,一霎儿功夫就败兴了。可是待儿子就另是一回事,儿子是不会失宠的,也正为这一条,宫里女人闹家务,都打阿哥身上来纷争,说是妒忌,不‘妒忌’又有甚么法子?有几个没有阿哥的妃嫔,虽不许认干娘,不妨放手让哥儿各宫里串着住,跟这个三个月,跟那个半年,阿哥爷也就有了几门亲在宫里,因子敬母,你也不得孤单。这事儿只可阿哥爷小时行得,六岁出毓庆宫上学,连你也不得多见了。只是要寻个靠得住的奶妈子,那就百事无碍了。”
  魏佳氏仔细想想,这位老夫人真的是体贴呵护,虑事不但周密且是长远,心下一阵感动拉起她的手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心里记下了……从今往后,哥儿就算有了个亲奶奶,到他长大知道好歹,必定报答您的。我在宫里位份低,说不上照应您,对景儿时候在主子跟前还是要替您说话,总不能终究只给您个‘夫人’凤冠……”她眼中挂着泪含笑起身,“我这就去一趟傅恒府,回来再来瞧您。”老夫人仰仰身子,说道:“恕我身子不能送娘娘……宫里的辂车太扎眼,坐我的驮轿去……你这一去情份就到了,别在那里多耽……”
  坐了国公夫人的凉竹包厢驮轿,小半个时辰魏佳氏便赶到了傅府,掏出怀表看,还不到午初时牌。一边命人进府通报,自坐在竹窗向外张望,只见傅府门庭比自己离开时又壮观了许多,原来的广亮门已经拆除,换了簇新的三楹垂花倒厚门,青砖砌起的一带女墙,外边栽的棕榈,里边沿墙连绵匝密都是青旺旺油绿绿的石榴树,一层层进去是冬青玉兰梧桐……门神是早已糊了,门口一带灵幡素幔布得白汪汪一片,沿墙棕榈上也连绵挂起挽幛,日阳映照下繁花点点中绿树霭茵,青曼曼一片蒸腾之气……傅家正在贵盛熏灼之时,门口早停着几十架车轿,从二人抬的小竹格到八人抬的官亭座轿把门前好大一片空场塞得满满荡荡,都是在京各王府福晋,官员夫人和傅府平日走动官员的家眷,来拜祭的。家人们孝帽孝带来往呼喝迎送,官眷们拜入辞出,魏佳氏一个也不认得。正看得眼花缭乱间,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家人颤颤着跑出来,后头跟着个仆妇模样的拐着小脚紧拧。魏佳氏眼一亮:这里头关系虽说拗口,透清明白了这女人是她哥哥的奶妈子的儿媳妇儿,在傅府侍候福康安洗漱用水的,早先未入宫不得意时,和母亲黄氏常来她家避嚣趁食的,差她来迎自己,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那老的魏佳氏也认得,是傅恒府退休管家老王头,已经望七十的人了,却仍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老人微喘着在驮轿外行了礼,隔帘禀道:“家主母遵娘娘的旨,不敢出来迎接,府里这会子人多事杂,主母现到西花厅老爷书房专候拜见。就请娘娘屈驾从这边偏门进去。不的满院命妇,一个人认出来,就都要见礼,不见哪个都不好的……”说罢又打个千儿,那媳妇子早上前来掺了魏佳氏下轿。
  “王老爷子,喜旺嫂子,有日子没见了。身子骨儿瞧着还结实!”魏佳氏下轿,径从西偏门入内,在密密匝匝的树林里踩着栽绒般的纤草,曲曲折折径往西花厅逶迤而行,一头走一头和两个下人说话:“……我虽在宫里不出来,其实一直惦着你们……七叔听说是跟傅相爷出兵放马了?上回六奶奶进去我还问起玉丫头,长高了吧?还那么瘦吗?”喜旺媳妇便回话禀说:“七叔在凉风镇护主子有功,已经保了千总。如今府里是八叔管事儿,吉保在外头跟康哥儿,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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