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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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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养了这一会子神,他的精神好了许多,扶着椅背站起身来,说道:“我这会子就给你写。”一边挽袖濡墨,又道:“你的心思再明白不过,想进翰林院也很自然,你是状元,立马就能授侍讲学士,然后放几任学政,稳稳当当做一个太子少傅、太子太傅,门生多了,捧场的自然多,不但面儿上光鲜,升官也是极容易的。只要不出纰漏,十年内一个汉尚书是跑不掉的——可这都是一厢情愿的事,你懂么?”说着目视庄有恭。庄有恭正喜孜孜地抚着纸,听到这里不禁怔住,微笑道:“请太老师训诲!”张廷玉将笔放在墨海里,取过案头一把扇子,展开了,只见上面写着:能慎独则器自重一笔仿米楷书十分端正。张廷玉笑道:“你的想头并不过分,多少二甲进士都想走这条路,何况你是状元!但你太热衷了,中状元神志失常,连皇上都知道了。人主不怕臣下热衷功名,但人主聪敏过人,国家升平,求才不免就苛一点。国家重器亲戚父子间尚且不轻授受,何况你一个汉人进士!所以我放你外任,一则作事容易见功,二则作事不见功,离着皇上远,也不易见罪。待到真作出大事业,挣得大功名自然另有一番话说。后生,你说是不是呢?”
  一席话说得庄有恭满面羞惭,红了脸,扶着纸的手也徽微打抖。他方才心里一直不服,自己也在河工,也是满手老茧腕背上血痕累累,就坐在乾隆身边,偏偏却表彰了躲在侧影里的鄂善,此刻才明白皇上对自己另有一份苛求!半晌,才呐呐说道:“老相国这话,学生如醍醐灌顶。中榜那年,确实是和几个同年吃酒多了,所以失态了。但这个冤没处告诉,学生只有自己加勉,兢兢业业为朝廷作事,以求功名之心修养德性,不辜负太老师栽培苦心。”
  “这就对了!”张廷玉那核桃皮一样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援笔濡墨,在宣纸上写了尺幅大小两个字:戒得又密密缀上几行小字,“乾隆六年十月壬午,庄思泉公嘱余作字。因思及昔年扈从圣祖幸避暑山庄事,得此二字。青年亦是同季同时,是日雪大如掌,风啸如狂,圣祖垂戒诸子于戒得居。吾辈臣子,思及‘戒得’之义,可不慎乎?”
  写罢,正觅图章时,却见小路子抱着一叠文书跟着一个太监进来,张廷玉问道:“小路子,怎么这早晚来了?你的腿怎么了,看着有点瘸?”小路子小心地把文书奏折放在长条卷案上,笑着回道:“院里苔藓贼滑的,摔了一跤,又防着湿了这些宝贝,腿就有点扭了筋……相爷正写字儿呐,这可是我的好福气,我这就要放外任办差去,跟了您这几年,总见您给大员们写字儿,我官太小没敢张口。今儿既凑上来了,求相爷给点面子,另禀相爷,我如今改名字了,还是万岁爷亲自起的呢……”说着便将乾隆去军机处“觐见”的情形说了。张廷玉是素来不轻易给人写字题句的,今日给庄有恭写条幅,已觉破例,正思量着婉拒,听是乾隆给肖路正名,便改了主意,笑道:“我的字并不好,官做的大了,人们就虚捧起来,其实自己心里明镜一样,因此只好藏拙,倒也不为拿大的。今儿你既有福气觐见主子给你定名字,我索性也给你凑个趣儿,便又扯过一张小一点的纸,心里想:这是个地道的土佬儿,如今又放外任,应以君子小人之义儆戒,便写道:行仁义者为君子,不行仁义者为小人,此统而言之也。君子中有百千等级,小人中亦有百千等级,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内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内君子者有之。大道无恒,唯修德而已矣。张廷玉谨识。
  笔走龙蛇似的一篇草书,墨汁淋漓地递给了肖路,说道:“你初入宦途,又是捐的官,千言万语,也只是要你做个君子官,造福一方立功圣朝,也就不辜负我这一片苦心了。”
  “谢相爷赐字,谢相爷教导。”肖路高兴得满面红光,双手接过那纸,小心吹干了,说道:“我原是德州客栈的小伙计,能有今日,全亏了杨大人和相爷的提携。杨大人是第一清官,相爷又是第一名臣。你们都是君子,我也不好意思当小人。我虽读书少,从小就听鼓儿词,樊哙是个杀猪的出身,黥布是个死囚,吕蒙正讨过饭,当时不也是小人?后来都成‘君子’了。我这一去做起来,准叫老相国满意……”
  二人听他说“不好意思”当小人,都不禁莞尔一笑。后来听他搬来的人物,才晓得这跑堂的在军机处耳濡目染大有长进。张廷玉送庄有恭出轩时,肖路见没人,便将那把扇子也袖了藏起。又张罗着把送来的文书分门别类一札札叠起,眼见晚饭上来,肖路才告辞出来,一溜烟儿回到下处。
  此刻,傅恒已到了岳钟麒府中。他的家眷都还在四川。北京的这一处旧宅,坐落在城皇庙南街原是奋威将军晋升一等公时雍正皇帝所赐,儿子岳浚任山东巡抚,来往京师不便,岳钟麒便将宅子让给了儿子。他来北京闭门思过等待部议校勘,自然还住了这里。岳钟麒从张廷玉处闷闷不乐回府,屏绝家人,独自足坐了半个时辰,只一们又一口喝着又苦又涩的酽茶,嘘着心里的寒气。傅恒奉旨前来抚慰,却没有宣旨的名分,因此不让门上通禀,只带了家下小奚奴一同进来,见岳钟麒半闭着眼坐在安乐椅上,双手扶膝,仿佛入定的模样,不禁笑道:“东美公,独个儿在家参禅啦?”
  “是傅相!”岳钟麒猛地一颤,坐直了身子,见屋里已经暗下来,忙命:“快掌灯!——傅相,有旨意么?”颤巍巍起身便欲行礼,傅恒抢上两步按住了,呵呵笑道:“哪有那么多旨意!我去十四爷府瞧他的病,顺便来看看你。也亏了是你,这院里没有内眷,家丁长随几十号,前院到后院鸦雀无声,荒得像座古庙,我在这样地方住一天也就闷煞了。你还该将夫人和儿女们接到京里来的……”岳钟麒笑了笑,让座上茶以后也坐了,喟然叹道:“六爷天璜贵胄,我这一辈子从兵营里打滚出来的,怎么相比呢?这院里的长随家人,其实都是我带出来的兵,中军营里跟着我厮杀过来的,有的老病,有的无家无业,左右横竖跟着我就是。”他揣摩着傅恒的来意,略一缓又道,“六爷不但能诗会画,上次带着岳浚去拜望,您一手琵琶弹得也叫人入神,我听着就好似又在千军万马的战阵里兵戈交锋呢。您,兵带得好,仗打得也精……唉!我老了,皇上神圣武威,上次还言及西疆军事、南疆平乱,儿子们必能亲眼见到六爷杀伐立功,您是本朝一代名将名相,那是没说的了。”
  傅恒跷足而坐,手持一把素纸湘妃竹扇,展开了合起一遍遍把玩着,灯烛下越发见得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一条油光漆亮的大辫子随意搭在肩上,更显着气度宏深。他边听边微笑,从容地点着头,直到岳钟麒一大车奉迎话说完才笑道:“岳大将军不要拍我的马屁。你从龙西征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我呢!打我一生下来,耳里听的我朝两大将军,一个年羹尧,一个便是你!这些日子你紧着往张衡臣那儿跑,为的是和通泊一战输得不服气,要到大小金川捞回来老面子,可是的么?”
  “六爷太精明了。,‘岳钟麒笑道:”衡臣相公还在支吾我,您就一语道破了。既如此,索性就请六爷成全,也不要六爷为我这败军之将打保票,只说得万岁爷肯单独召见,我力陈金川军事势态,用我不用由万岁做主,可成?“
  傅恒双眉微微颦起,凝视着岳钟麒,半晌才道:“你以为皇上不肯用你,是因为你无能?”
  “啊?”
  “你以为皇上不晓得你急着立功赎罪?”
  “知道……”
  “你不全知道。”傅恒望着悠悠跳动的烛光,徐徐说道:“你的和通泊之败,是先帝调度失宜,皇上对此心中雪亮,你明白么?”
  六 老成宿将陈说边事 多情女子勇赴火刑
  傅恒见岳钟麒愕然不知所惜,一笑起身,踱了几步,边踱边道:“准葛尔远离内地,有万里之遥,在紫禁城里指挥前线军事,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哪有个不败的?”
  岳钟麒瞠目望着傅恒,这些话当然是“当今”的话,但傅恒居然侃侃而言,也太大胆的了。忽地心念一转,莫非他是奉旨而来?想着,已兴奋得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和通泊战败,你是全军而退。”傅恒瞟了一眼岳钟麒,又道,“北路军全军覆没。看模样你是全军主帅,理应负责。但仅仅北路军就有两位主将,锡保和马尔赛都是先帝简拨任命的,两个草包将军又互不统属!这样的阵势怎么能打得过噶尔丹策零三万骠营铁骑?所以皇上说,岳钟麒能在败兵如潮中镇定不乱,站稳脚跟,逼噶尔丹策零退回阿尔泰山之北,不失名将之风。”
  乾隆这些话,是傅恒从山西回京第一夭,君臣二人纵谈军事,酒酣耳热时说的,不但岳钟麒,连张廷玉、讷亲这些心腹臣子也是全然不知。岳钟麒听着这些话,不觉五内俱沸,心都紧紧缩了起来,万没想到,这些话竟比自己肺腑里掏出来的更中肯。自己不敢说,也不敢想的话都被这位年轻主子说了。涔涔的泪水在岳钟麒的眼眶中滚来滚去,终于还是夺眶而出……
  “主子还说,你在主帅位上调度失当,也难辞其咎。”傅恒又道:“一条敌方使用间谍惑我视听,你不能明查特磊之奸,犹疑不决,纵他进京混淆视听;一条不能严格维护满洲绿营军纪,致使北路军不遵军令一意孤行,深入不测;再一条你的那个车骑营,攻是那样的不紧不慢,退也是那么不疾不速,阵势一乱,立刻就成了摆布不开的累赘,像条死蛇一样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战前为讨皇上欢喜,几次妄报祥瑞;凶危之道以喜庆妆饰,也很不合你勋臣名将身分……”傅恒口说手比,滔滔不绝。岳钟麒战败的因由,被他分析得犹如亲见目睹。其实这些见解都是他在剿匪时和李侍尧谈论西北战局得来的心得。在和乾隆奏对时,也曾谈过,这次,他想趁此机会搬出来当面验证。自然说得滴水不漏、得心应手。岳钟麒自下野以来每日烦闷不安恐惧获罪,从来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公道地评介和通泊之战,更没想到竟是皇帝对自己如此体贴,此刻满心感激,恨不得立刻奔赴前线杀敌立功,报效皇上。哪有工夫分辨哪是乾隆的话,哪是傅恒的见解?他低着头,先是激动得抽泣,浑身颤抖,接着便号陶大哭道:“傅相,傅相……你若得便替老奴才回……回奏主子。岳钟麒一门世受国恩,自己也侍候了三代主子……由于思虑不周、谋划不精,丧师辱国,是死有余辜的人……罪何能辞?主子既知钟麒忠心不二,奴才就是身死万军之中,或受炮烙之刑,也都甘之如饴!但求主子再给奴才一次机会,由奴才去征讨大小金川。一年之内,若不能敉平,主子就不处分我,奴才亦必一死以谢君恩主德……”说罢,泪水像开闸之渠一涌而出。
  “东美公不要这样,”傅恒也颇为感慨,取出手帕拭拭眼角,颤声透了一口气,说道:“你想立功赎罪,想再次带兵出征,明眼人一望可知,何况皇上睿智圣明,早就洞鉴烛照了!但你知道,庆复如今在朝,上下瞻对在总兵宋宗漳手里,班滚生死不明,朝廷怎好无缘无故拜你为将再征瞻对?”
  “班滚没有死!”岳钟麒喊道,“班滚若死,上下瞻对根本不用重兵驻守,留几百人看守粮库就够用了!班滚不死,逃亡金川,大小金也要乱,趁他们将乱未乱之时,派我回四川,凭我和莎罗奔的交情、叫他交出班滚也不是难事!”傅恒听他说得如此笃定,不禁诧异,心里一动坐回椅上,关切地问道:“你和莎罗奔到底什么交情?我听人说过,今儿又两次听你说,倒真想知道其中的底细。”
  岳钟麒拭干了泪,双手捧茶呷了一口,自失地一笑,说道:“这个说来话长。我其实更熟悉的是莎罗奔的大哥色勒奔……”他两眼露出怅惘的神色,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康熙五十八年,准葛尔的策妄阿拉布坦派他的部将策零敦多卜进袭西藏。圣祖命正红旗都统法拉从打箭炉出兵,平定里塘、巴塘。我当时还只是个副将,担任前锋主将,带了七个兵士包围里塘,连战三天三夜,拿下了里塘、里塘第巴也死在乱军之中。巴塘和里塘原来暗地勾结迎策零入藏的,见我攻势猛烈、士卒用命,而且还有二百枝火枪,他吓破了胆。我占领里塘的第二天,巴塘守将第巴仁错就带着户籍到大营来献地投顺。接着乍丫、察木多、察哇也都献图向我投降……
  “本来仗打胜了是件喜事,可我不该胜得太快。一个前锋副将七夭之内扫平由塘、里塘,中军都没有用上,这就把主将法拉弄得有点尴尬。我在写报捷书的时候,只写了一句‘法军门坐镇打箭炉,指挥有方,将士奋勇,没有把他的’功劳‘写足,竟招惹得这位都统爷大不欢喜。因此,接到我的捷报,他也不向朝廷转奏,竟亲自带着两个中军,马不停蹄地星夜赶往巴塘。
  “法拉脸色铁青,一见面就给来个下马威,申斥我:”你打了胜仗,满得意的,是吧?啊哈!不要得意得不知东西南北了!‘“我当时一下子就懵了。我在前头给你打了胜仗,你没头没脑的给我这一下,算怎么一回事?强忍着气,说’标下犯了什么错,惹怒了军门?请明示!‘”你犯了贪功冒进之罪!’拉法一脸狞笑,急躁地在帐中来回踱步,‘朝廷这次进藏剿匪,兵分两路,一路是我军,一路是定西将军噶尔弼,采用稳扎稳打,务求全歼入藏准葛尔部的战法,你这样打,策零敦多卜岂不吓得逃走了?你叫我怎么跟十四爷交待?’“‘我进兵里塘之前,军门没有这个话!’”‘我一到成都,在总督行辕召集会议,头一条讲的就是要在西藏关门打狗,生擒策零敦多卜。’。“你讲这话不足为据,军事会议布置方略,要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半点含糊其辞!我记得你这话,是在宴会上说的,当时刘正襄喝得脸通红,挥着胳膊说:”要快打猛迫,撵他个摸门当窗户!‘你还说:“对!这才是好汉子!’——这是军事会议么?
  “就这样,我和主将两人当众闹起来,我的属下挤得帐里帐外都是,人人都气得呼呼喘粗气。我怕激出兵变,说了句‘里塘、巴塘都已经打下来了。您瞧着办吧!’就退回去了。
  “第二天我见他,他却换了笑脸,又是让座又是亲自倒茶,说,‘原来你疑我妒你的功?我明着抢下来,暗中也不能偷么?你只是个副将协统官儿,你的”功劳“我还不是想怎么报就怎么写?可是我不是那种小人——你看这是我报到大将军王那里的军书……’说着展开一份红绫封面的军书,我看了看,果然是给允禵王爷的报捷文书,里头倒也没有抹去我的功劳,只加了几句他居中指挥,先打里塘,再征巴塘的方略,还有‘亲临前敌’的话儿,含含糊糊地,好像他也在前锋亲自指挥似的。我想,说到天边他是主将,又是满人,惹不起就不惹,也就没再说什么。”
  说到这里,岳钟麒透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有点迷惘的傅恒,说道,“六爷,我说得离题儿了罢?后来由十四爷转奏朝廷的邸报发下来,我才知道自己上了大当。邪报上根本就没提到我的名字,把副先锋、参将木杰摆了出来,他是‘亲临前敌’,我的手下千总都保了一个遍,唯独对我这个前敌主将、先锋官,连一个字也没提,勾得干干净净!六爷,我那时还刚刚从游击提成副将,只晓得死打仗,报君恩,哪里懂这些鬼蜮伎俩?一气之下就病倒了,身热头昏四肢无力。那拉法居然还亲自来病榻前‘看望,我。他手里晃着那份邸报,攒眉疾首一脸苦相,假惺惺地连揶揄带挖苦:”真真料不到会有这种事!敢是十四爷也糊涂了,或者听了哪个混账小子的歪话?这可真对你不住,这可怎么好呢?已经上奏朝廷了,这回算我抢了你的功,等打下拉萨,我专折保你一本,功劳都是你的,可成?’“我的病本就是气出来的,此时更是耳鸣心跳眼冒金星,在枕上冷笑着说道:”法军门这片好心,钟麒一辈子也忘不掉!我本来就是松蟠驻军游击,还叫我回到老营去吧。我身子骨儿这样,真的侍候不来这边的差使了。‘拉法听着只嘻嘻笑,说:“别看你病着,算盘仍旧打得很精嘛!松蟠离十四爷的大营只有两夭路程,想去行辕告我吗?听我良言相劝,打消了这主意的好!朝廷里阿哥爷们正闹家务,十四爷的心拴在紫禁城,打仗的事只要不给他惹乱于就成!’他一脸奸笑,又说,‘咽了这口气,下次我给你补上,这是上策,你现在听我的令,明日带几个从人,到成都给我催粮,一万石粮运上来,我给你记功。两个月运不到,你仔细我将你军前正法!’。
  “我一听就知道他起了杀人灭口的心,从里塘到成都快马也要半个月,两个月运一万石粮除非你是神仙!何况这时正值五月,过打箭炉穿越大小金川烟瘴之地,不死也要脱层皮。但若拒绝军令,他会立刻将我从病床上拉起来枭首示众。万般无奈我只得权且应下,也还装作恳求延期一个月,以减他的杀心。他明知我办不到,乐得作了顺水人情。
  “六爷,我心里又悲又苦,身上焦热滚烫,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我的十名亲兵离开了里塘。我是打了胜仗的将军,被一个无赖上司公然如此蹂躏作践,真是欲哭无泪啊!
  “五月金川正是雨季,遮天蔽日的是树,看不见天上的云。地下的路泥泞难行,水草布满了沼泽,根本不知道哪里是路,当地土人不通言语,听说找向导要过金川,许下天大的愿,也没人肯干。我们十一个人在密不透风的树林子里像瞎子一样,有时攀着古藤越谷,有时沿着独木桥过沟,有时还得扎筏子渡水,昏天黑地里向东摸索,只凭着我怀里一面罗盘,还有大军当初过金川时在树上砍下的标志走路。这条道上到处都是陷井泥窝子,瘴气弥漫过来对面不见人,还得时时防着蛇蝎毒虫叮咬。幸亏我在四川带兵时知道厉害,带有蛇药和金鸡纳霜,又知道口噙木叶能避瘴,好好歹歹就在这烟瘴路上死命苦捱……”
  岳钟麒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傅恒想着他当日处境,也不觉胆寒心酸,勉强笑道:“拉法的死我知道”,是在进藏路上被山上雪崩压成了肉泥。可见恶有恶报——后来呢?你怎么认识莎罗奔的?“
  “他哪里死于雪崩?是雪崩时候被下头士兵砍死的!”岳钟麒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平心而论,拉法打仗身先士卒,是一员骁将。但他只是个千把总材料儿,不会带兵,这样子抢功劳害贤能,十个有十个要引起哗变的!
  “……我们在密林里转了六天,好容易才见到一处苗寨——你知道,我们已经在杳无人烟的老林里艰难跋涉了十天,没有见过人影,没有听见人声,没吃一口人间烟火食儿,乍一登上石板路,听见犬吠鸡鸣,看见一排排竹楼,真好像在大海里遇难,又返回陆岸那样,欢喜不尽。
  “但是寨子里却不见男人,只有几个老妪,有的用竹筒打水,有的在火塘上烧饭。我多少懂几句苗语,连说带比划,才晓得男‘波’都在寨北谷场上。从老婆婆脸上露出的神色看,似乎还有几分神秘。我们凑在一处猜了半日,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十一个人跟那打水婆婆到竹楼上,比划着请她给我们弄饭吃,她大约也看出我们是官军。把家里所有的糍粑都烤了给我们吃,一边流泪,一边指着北方,叽哩哇啦越说越有劲。像是要我们到谷场上去看看。她那急迫的神情,使我们认定寨里出了大事,当下决定:去看看!
  “我们带着八支火枪,略略整顿了一下衣衫。我还穿着三品官服,挎上宝剑,背着硬弩,来到寨北。此时已经暮色苍茫,谷场旁的老榕树下只见星星点点都是火把。苗家壮男们敞胸赤膊、满脸满身油汗,腰间插着方头砍刀,一队队来往舞蹈。正中土台上一个祭司,脸上青一条红一块画得像个瘟神,头上一条条彩布披散下来,手中举着一面幡,发了癫似地舞蹈着,叽哩咕噜念诵着咒语……
  “我在贵州黔北苗寨时见过这种场面,原来是在驱瘟神!我心里一口气松下来,不禁好笑,这也值得那老婆子如此张惶?见我们亲兵们瞪着眼还在傻看,我就说,‘我们都要累死了,谁有心情看他们驱瘟神耍把戏!咱们回去,好生睡一觉,想法子如何完成自己的艰难的运粮任务。
  “协台!‘我的一个老兵一把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指着土台子,声音有点发颤:”他们要……杀人!’“我这才仔细看,真的!土台子旁边垛着多半人高一个柴堆,柴堆下两个门板上,直挺挺捆绑着两个剥得一丝不挂的人,不喊也不动,像是死了一样。土台旁边还跪着五六个绑得结结实实的女人,衣裳整齐华贵,头上插金戴银。看样子祭祀一完,立刻要将这些人扔到柴堆上烧死。我心里蓦地一缩,头上立刻浸出密密的细汗!正发愣间,忽然听到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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