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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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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讷中堂马首是瞻。全军指挥一统。但那个大草地冬天实在不能走,南边夹金山,六月也是满天飞雪,过了十月便封山,粮食根本运不到中路和南路,皇上已经恩准明夏进击。至于胜败,除了人事还要看天意,佳木也不敢妄断。”他顿了一下,说道:“张军门老了——我是说他的心老了。论岁数他还比岳军门小两岁呢!——他如今什么都要避讳,败字,只能说是‘胜’;‘安’不许说安,要说‘放’;‘马’是‘大驴’子;‘生’是‘硬’。部将们说错了就敲鞭子。上回他有个门生叫马子安来拜,师爷看这人名字都是避讳字,犯愁,问我怎么报?我说你就报个‘门眷硬大驴子放胜’就是!——这不是背晦透了么?”说罢又道:“延清公那边还有人等着。我们不要泡他,大家散了吧!”
  于是众人纷纷笑着起身,刘统勋也不再相留,送到滴水檐前,在堂屋门口拱手道别,便回到屋里。高恒几个人一道儿出门各自上马,在西瓜灯下看看表,笑道:“天黑得早了,伏天这辰光还明光大日头呢——我还要办点事,咱们明儿见!”说罢迈腿去了。阿桂笑谓敦氏兄弟:“你们要吃我的高升酒,咱们还去前门高升酒家,如何?只可惜钱度、庄有恭和勒敏他们不在京。”敦诚笑道:“他们算个球!在不在的什么相干?雪芹就在西直门外不远,咱们买些卤肉、烧鸡、花生米、烧麦什么的兜着,再带一坛子酒,又不扰他家里,又得高乐,岂不是好?”说得几个人都连声称妙。
  高恒离了刘府,打马径往傅恒府,下午出门前,他已叫家人给傅家补了一份中秋节礼,还有一斤老高丽参,是朝鲜驻京使臣金成柱路过山海关送的,他随身带着。还有岳浚写给傅恒的一封信,来见棠儿可说是堂堂正正。但高恒却又有点怕棠儿,因为他对棠儿始终垂涎,存了个不利于孺子之心,傅恒官高权重,皇后位尊宠深,高恒哪一条也比不了,存着一层自卑心。但棠儿这枝花太招人爱了,在他眼里,那身材、那体态、那容貌、那……无一处不似那个什么黄子“洛神”,一颦一笑都勾得他心痒难耐。只要在北京,高恒总要三天两天寻个由头,或拜傅恒,或请安送东西来傅恒府,虽然猫儿不得沾腥儿,见面能一近芳泽,一聆笑语也觉提神儿。
  一路想着棠儿已到傅恒府门口,因小王跟着去了承德,还带了一大群男丁,傅恒府二门里头其实已经没有男人。高恒是走得极熟的人,早有人看见报了进去,约莫一袋烟工夫,老王头出来禀说道:“太太说国舅是常客,不必拘礼,既有给我们老爷的信,就请进去。”高恒心里暗喜,又有点怕,捏着劲儿独自进了内院。见棠儿的影子映在窗上,隔窗便笑道:“嫂子在屋里么?”一挑帘便进了屋,果见几个半老不老的媳妇立在炕下,看棠儿在炕桌上描花样子。那群丫头都得过他不少小意儿好处,就忙着替他搬绣凳儿、沏茶、递热毛巾,高恒当胸打一揖,笑嘻嘻道:“小生这厢有礼了!”这才坐下。
  “如今高爷的京白也操得好了。京里王子公孙们看徽班子京戏,都疯了迷了!”棠儿一笑,看了看高恒放在桌上的信和包儿,吩咐道,“彩卉,把高爷带的信收了——那包里是什么物件?”高恒乘机起身,亲自把那个黄布包儿送到棠儿炕前,一边抖着,一边笑道:“这是一包上好的高丽参,给六哥和嫂子补补身子。都是今年才刨的参,小的是二十批叶,大的有七十批叶①呢——说到唱戏,连老庄亲王都下海了。他三世子弘晖早就在和亲王手里出了师。今年夏天,有回回府,老亲王在西花园月洞门口掇个小凳子乘凉,听着他在外头念着戏句‘嗒嗒嗒啦……得,锵!锵嘟儿锵……’进来,老允禄顿时躁了,拽出屁股底下小凳子骂着:”我揍死你个龟孙儿,好好书不念,只拣着坏的学!‘一板凳照头砸过去!那弘晖笑嘻嘻啪地一把接住,就势儿扎个门户,霸王举鼎将木凳儿举起,念着戏白说:“喂呀呀呀……好厉害的王爷也!’庄王也爱看戏的,顿时愕然,说‘唉呀好儿!你……你果真学成了也!’”他在炕下又说又比,学得逼肖。一屋子媳妇、丫头都逗得咯儿咯儿笑得前仰后合。
  棠儿也被逗得噗嗤一笑,啐道:“在外头你们男人像个大人物似的,见了下头人,装得人模似样办差,其实肚里都装的戏,什么好成色!”放了怀中的猫,命媳妇们撤了花样子退下,换了正容问道:“岳浚媳妇儿还好?我着实惦记着她呢!上回她送我一块蕙绣万字锦儿,我说也送她点什么,后来就忘了。”高恒笑道:“嫂子说糊涂话了不是?岳浚和我是官面上来往的人,我怎么见着人家堂客了?”棠儿道:“那也不见得见不上。如今做官的走偏门,套交情,遍天下都是。你当你是好人?”
  高恒灯下看棠儿,越发显得明眸皓齿。见她散发偏腿儿斜坐着,巧笑可人,撩人心怀,遂笑道:“嫂子口齿越来越伶俐,越不肯饶人了!我常跟我们屋里那口子说,你要胜六嫂子一分儿人才,就算我前辈子烧了高香!”棠儿道:“我也都老了,还说什么人才!但凡我要是个男人,也丁是丁,卯是卯,出去跟皇上卖命讨功名,那才是个人呢!”高恒越看,越是心痒难耐,兜步儿走着,踱到灯前,摸摸烛台又抚抚炕桌,口中啧啧夸奖:“这炕桌儿掐进去的金线真耐看……丁是丁,卯是卯,嫂子说得真好。其实自古到今,男人是丁,女人就是个卯儿呢!过几日我还要去热河,你有带的信没有?六哥这么多日子不回来,不怕他在外头拈花惹草儿?嫂子别动,你头发上有个蛾儿,我替你捉!”
  “天晚了。”棠儿见他越来越不安分,一伸腿下炕,自己掠掠头发,说道,“我还要去看看康儿,你也该回去了。”——说罢一挑帘子去了。高恒满面无趣,只好讪讪地拖着步儿离了傅府。
  这边高恒讨了没趣。那边西宛外南村曹雪芹家却是红烛高烧,清酒盈樽,众人说笑热闹得快活。阿桂如今正得圣宠,回京整日里被一群龌龊官儿围着,看馅笑脸听谀颂闹得心烦,此时大家坐在土炕蒲席上,呼卢欢饮无大无小,真得人生平常雅趣,十分高兴,说了一派西南景物风俗,又叹道:“要是雪芹去金川看看,一日四季奇丽之景,不定‘梦’出什么新花样呢!唉,金川那地方要不打仗还真的是块宝地呢!”他讲述那里的山水,那里的民俗,还说到莎罗奔和朵云,莎罗奔兄弟间情缘纠葛,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脂砚斋笑道:“上次你回来也没看我们来,我们还说官大了,眼眶子也大了。看来你这人毕竟是性情中人!”阿桂笑道:“带着兵,处在险地,一脑门子寻思杀人,防着打败仗,文思情趣都淡了。阿桂算什么?你们这才叫适性,身前身后得名!这立地又要出去带老爷兵,又要忙起来了。”说罢一叹,举杯一饮而尽。
  “方才听阿桂兄说朵云英勇善战、多情多义。”刘啸林笑道,“雪芹如今在《红楼梦》里也添了个女将军林四娘呢!那贾环、贾兰的诗也还罢了,只贾宝玉一阙长歌赞颂这红粉将军,委婉凄凉悲恸哀绝,真是惊世骇俗!你们听我吟——”遂低声咏道:……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纷云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数谁行?就死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稼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仿徨……
  众人听完这凄婉吟唱,一时四座寂然。张宜泉不住摇头叹息:“怎么写来?太哀伤,太凄凉了!”雪芹笑道:“那是小说!这是你们替古人落泪么!其实这首古风也平常,只合了石兄当时景遇心境,就别有一般滋味了。我还没有给它起名字,这是画龙点睛的事,想了几个都不合适,诸位能帮帮忙,曹沾就不枉吃你们的酒了。”
  “叫《红粉将军词》!”阿桂头一个说道。“太俗大俗!”何啸林连连摇头,低头沉思有顷,“不如叫《凌波神女》。”张宜泉道:“这个不沾武气,像是洛神,也不怎样!”脂砚斋道:“我觉得不如直写《恒王将军姬歌》!敦敏说:”婆娑将军!“敦诚道:”我看叫《炯娜将军》!“
  曹雪芹都一一摇头。笑道:“都不合适。这是个奇女子,诗名儿也要奇,才配得匀称。”敦诚笑道:“本来就是个传奇女子,又不是史籍所载,我们何必替雪芹呕心沥血——咱们吃酒,不管它了!”说着举壶,一愣,冲着里屋叫道:“芳卿嫂子,再添些热马尿来!”
  芳卿在里屋脆生生答应一声:“哎——来啦!”芳卿提着一把锡壶出来,笑着往酒壶里倒酒,说道:“小的闹着吃奶,大的缠着讲故事儿,就忘了兑酒了。有你们吃的呢!只别喝醉了,跟上回似的,横一个、竖一个撂在我炕上两三个,吐得一地的酒菜,难道不伤身子?”敦诚笑道:“嫂子是越发出落得如花似玉的了,也胖了,容光焕发——要不是敬着雪芹,我们动起你的念头可不得了!”芳卿啐道:“死样!满口鬼话连篇,灌你的黄汤是正经!”笑着去了。敦敏追着声音望她背影喊道:“我那里有个抄本《聊斋》呢!那里头都是故事儿,下回给你带来哄宝儿玩!”
  “鬼话——鬼画!”曹雪芹一直没留神他兄弟俩和芳卿说玩笑话。一拍案说道:“何不就起名叫《姽婳将军词》?!”
  众人都是一愣:怎么会用“鬼话”作这首诗的名字?只见曹雪芹以酒醮指在炕桌上画出“姽婳”二字,解说道:“这个词出自宋玉《神女赋》,原是说女子美好贞静,加上‘将军’二字,就合着了林四娘身份故事儿。这词近代已不多见用它,读起来也新奇,岂不甚好?”大家听了都是一笑。敦诚道:“雪芹这回沾了我的光了。我要不叫嫂子出来,没有那番说笑,你哪能寻得这样的灵机?你要敬我一杯——”端起门杯就自饮了,敦敏道:“如今纪晓岚正在为朝廷收集图书,现放着这么好的书,我们何不荐了进去,叫他编进《四库全书》也是一件趣事。”
  “别别!”曹雪芹一边为众人一一斟酒,一边正容说道:“我正要说这事,我是个小百姓、闲人,写书也只为给小百姓看,给闲人解闷儿。所以这书里绝不涉及军国大事,更不敢妄议朝廷大政。纪大人编《四库全书》令旨早已下到宗学了,只有经史子集、政论文论的书才能入选。纪晓岚这人并不爱《聊斋》、《红楼》这些稗官艳情的书。他有他的一套,什么都来真的,要写得煞有其事,引经据典才能入他的法眼。别看纪公恢谐风趣,他可不是前朝高士奇一流人物,那是个老阅风尘世故、深谙人情天理的经纶大臣。我也不要沾惹这样的贵人。”“就是,”敦诚打着酒呃说道:“那其实是个油滑的老夫子,滑稽风趣都为了掩他的世故!如今的人在盛世里头越混越聪明。皇上圣明不让圣祖爷,可臣子呢?越看越他妈都是一群滑头!就傅六爷和讷中堂好像还有点人样子。像熙朝里的名臣如熊赐履、郭琇、周培公、赵良栋、李光地,如今横看去,怎么一群这些个!没一个及得他们的!”阿桂道:“你说的太绝了,孙嘉淦、史贻真、范时捷、尤明堂、尹继善也还看得过的。”“孙、史二人还算有点熙朝遗风。”敦诚酒涌上来,忙喝一口茶水,“范时捷、尤明堂两个半吊子,尹继善打打太极拳,究竟于朝事何补?当年唐赉成上书北阙、拂袖南山,大笑归去,那种丈夫气概,如今不见这样的,都成了阴柔世界,成了女人——呃!世界……像我们的长官高大舅子,还屡蒙嘉奖!鬼知道他在山东怎么‘剿匪’来着。专会弄、弄女人,平白把个土财主弄到德州当盐税司头儿,和他老婆明铺夜盖睡觉,护着短,打青帮的板子。刘统勋——呃!你看他硬直,这会子准在勒逼吴瞎子不要招惹高大舅子呢——那个跑堂的叫肖路的,雪芹还记得吧?先前在高升酒家,他跟六爷当差,上楼扶着,下楼让着说——‘走好您哪!’的那个家伙,如今做到五品!不知怎么日鬼弄棒槌地投了张中堂的门子,嗖嗖地升!继善上次写信给衡相,衡相给他写回信我在跟前,信里说——呃呃!肖某人既可造就,可负一方之责,给他一个道试用亦、亦可……这不又要升了!”他的酒意已到十分,敞胸乜眼、口滞舌涩,不管三七二十一,横批乱评,一笔抹倒许多当世要人,曹雪芹生恐他再说下去,连傅恒棠儿也不饶过,忙着打岔,要醒酒汤。敦诚这时已经是玉山倾颓,咂巴着嘴仍在絮叨,“这世道是盛是衰谁能说得清?万种豪华原是幻,何是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涌泉难酬……砚斋老儿的诗写得真不错……芳卿嫂子,敦老三又他妈的要撂倒在这里了……”
  隔一日,阿桂便北上去承德觐见乾隆,曹雪芹因宗学开教习会议,也没有去送。清早起来匆忙地扒了几口饭,帮着芳卿刷锅洗碗完就要到差应卯。大毛毛已经八岁,小毛毛只有两岁,都还在炕上挺着,听见说爹走,一骨碌翻身爬起,跳下炕就追了出去,一个搂着脖子叫“阿爹,西院罗二伯家大狗子吃重阳糕,我要!”小毛毛扯着辫子叫:“昨儿你说给我买蝈蝈笼子,怎么说了不算?我要去!”曹雪芹蹲身一手一个搂着,说了许多“悄悄话”仍不管事。芳卿出来一把一个拽着,说道:“就这么光着脊梁跑出来?谁冻伤风了,我不带他去逛玉皇庙会——你快走你的吧,也没见个大男人和孩子粘粘乎乎的!”雪芹方笑着去了。
  右翼宗学离曹家并不远。进西直门直往东约里许地,向南踅进一个狭窄的夹道,就是宗学胡同。外边的门面只有多半间房宽,土灰色的老城砖一卧到顶,瓦檐上的黄蒿长有一尺多深,甚是不起眼。但进里边就不一样了,三进院子,中轴最大的正堂“学礼堂”,比六部大堂还要宽敞,两厢厢房也十分高大,朱栏雕板,内廊是一色的青砖地,大玻璃窗里张着蝉翼纱帷,十分阔气,这是嫡派皇子皇孙们读书的地方。从这门向西,又一处院子,房中的陈设就嫌简陋些,这是远支宗亲和前来趁读的大臣子弟读书处,再向西是乌鸦鸦一片大花园。从明礼堂大院向南两进再向东绵延,是这些公子王孙们带的家人、长随、车夫、轿夫的歇息之地,东南角另设一个大门,宽得够两乘轿对出对入——有轿有车的都从这里出入了,其实走正门的倒寥寥无几。曹雪芹进了二门,便听里头云板夹磬已经响起,满院乱追乱跑的学生把鸟笼子、马鞭子丢给家人,没头苍蝇般钻进书塾——厢房里去。丢得一院子鸡毛毽、琉璃蛋儿、石头块、泥巴堆儿,几个内务府听差的拿着扫帚扫得狼烟动地,因见教写字的教习葛效信夹着一大卷子纸站在一边捂鼻子躲灰尘,问道:“不是今天教习会议的么?怎么又要课学生了?”葛效信笑道:“是庄亲王给咱们刘大鼻子来了封信,说纪章京就要过来巡视宗学,说这里学生整日胡混,竟不是为上学做学问,都是冲着有狐朋狗友玩儿,或者图得那二十两月例来讨饭吃的,皇上有旨叫纪昀纠察,整顿这个宗学,叫刘大鼻子小心吃饭家伙。会议也就这码子事,课完学生才开会,无非说一声,叫我们早来点罢了。这不是刘大鼻子的老伎俩么?”雪芹听了一笑,仰脸看看,说道:“天阴了,这时节雨下得容易,今日要踩泥路回去了。”说罢便进了西厢南边第二塾屋。
  这里教习不同民间三家村,只讲四书五经,做墨卷,分着经、史、子、集四门主课,琴、棋、书、画四门副课。学生练琴都在西院上课,其余近枝皇亲外戚子弟七门课都在这院里上。曹雪芹专管教画,学生们爱他不拘形迹、学识广博,讲学俯拾即来、信手而拈,都喜欢听他的课。没进塾屋里头已经雅静。只听一张张宣纸展开的窸窸萃萃声。雪芹进来,学生们一齐高喊:“请曹先生安!”
  “各位爷们安!”曹雪芹微施一躬答道。他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素宣纸,一笑,提起笔,在学生们早已磨好的墨池中一蘸,又在涮笔碗中略一滚动,向纸上横笔涂染,点画勾顿信手抹去,一转眼间便涂出一块爬满藤萝的卧石,藤蔓上点点缀缀或盛开,或含苞,或低垂,或昂扬绘了不少触须和小花穗,问道:“这是什么?”
  “石头、葛藤!”
  “石头,金银花!”
  “石头,薛萝!”
  雪芹笑道:“这是写意画,不必硬去追求藤蔓名目,心之所至,画即所现。如果留心,还可见此石是黄石头、深褐色藤茎、墨绿叶片、淡青色触须、紫褚色花朵。所以仅泼墨乱抹是远不够的,要能墨出五色,只在淡浓相宜、用水用墨、腕上着力都在正锋与偏锋上见功夫。有人画墨菊,画出来却是黑菊,像黑纸剪的窗花,就在于他不是从自然,是在那里‘描’菊,就难得见好。这里腕力的刚柔,都要随心应变,才能恰到好处,其间远近、巨细、实虚都要先有成竹在胸……别小看了画石头,世上灵石顽石如洹河沙数,没有两块是一模一样的,同是一灵鹫峰,百人即有百态,谁能写出它的‘灵飞’精神,就入了坐照境界。同是一块三生石,谁能绘出世外情缘,见了这个‘缘’也就入了神化之境,如果绘点头石不出佛意,绘太湖石不出水意,那画儿看起来就味同嚼蜡了。从形似到坐照,出神入意除了学者自家天资,非老老实实到山野里看石头不可,你偷懒儿,老天就不成全你!”他口说手画,一张张画着泰山石、黄山石、峨嵋石和各色藤蔓爬势,都齐排挂起,教学生自家比较,又教学生画,画出来挂起讲评,学生们被他引入胜境,一个个大睁着眼听得心驰神往。突然未坐一个小学生大声问道:“先生,你读过《红楼梦》没有?那上头有块女娲补天石,还有青梗峰也是石头!阿玛说,没人能画好这两块石头,你能不能给我们画个范样?”
  学生们顿时一齐鼓掌,纷纷叫道:“请先生示范!”
  “是永琼七哥儿啊!”曹雪芹微笑道,“你看过《红楼梦》?”永琼是愉恪郡王允耦的孙子,已经袭了车骑将军爵位,愉恪郡王没有在朝办差,除了从幸随驾,不出王府一步,最是循规蹈距的王爷,居然连孙子都知道了《红楼梦》,曹雪芹一则心慰,一则又颇不安,遂笑道:“我也没见过这部书,这就难办了。”小永琼道:“如今谁家没有本《石头记》?先生没听说,士大夫家无《红楼梦》,降品一级?”学生们又起哄,吵叫:“先生哄我们,请先生画!”
  正热闹得不堪,隔墙南塾屋里也是一片吵闹,似乎桌椅板凳都在作响,还夹着稀里哗啦碗破砚砸的声响,几个学生又哭又闹又吵又打,听不清个头绪,满院都惊动了。便听明礼堂那边有人吆吆喝喝出来,却是宗学副总管刘羽清,用手绢抹着红红的大鼻子,迈着方步到南塾屋门口,问:“葛效信,你怎么了,爷们这么闹,你也不管管!”此时各塾屋里的“爷”们早听有热闹,老师们哪里约束得住?一窝蜂欢天喜地蹦跳出天井,嗷嗷叫:“打架了,打架了!快看三英战吕布罗!”雪芹随着学生们出来看,听葛效信解说半天,才知道隔壁塾屋也为《红楼梦》的事惹出一场大打出手。
  事情是从怡亲王世孙永琅引起的。他从家中偷了王府《石头记》抄本,上课时两手插在桌下偷看,恂郡王允禵的二儿子弘春瞧见,又央求着借过来看,永琅心软就借了。弘春还没看完,贝子弘景又借,却又被懿亲王的世孙永珹硬借了去。永珹父祖虽然势力平常,但他本人却是当今天子乾隆的亲生第四子。因懿王无后,过门兼祧的,弘暻、弘春都是在雍正手里犯过被黜的宗亲近枝,如何敢违拗这位天子骨肉?只好借了,待归还时,永琅一翻书,少了两页,追问时三人互相推诿。弘暻、弘春两个“叔叔”惹不起两个侄子,在下头互相埋怨,已经私下打了一仗,弘春吃了亏,乘着葛效信教字儿不备,一砚台飞向弘暻,却砸翻了永珹的茶碗,永珹料是永琅支使人报撕书之恨,当堂起身指着骂:“我日你奶奶,敢暗算我!”永琅也是世宗过祧怡王来的孙子,从小骄纵惯了,回口就说:“我看你不是人,撕我的书,还日我奶奶。我奶奶就是你奶奶,你乱伦!打他个乱伦的种!”……于是一堂书法课顿时打成一团。
  刘大鼻子听明白了,掂量掂量四个学生,自己一个也惹不起。因将火冲向葛效信:“还是你这老师不地道。师道尊严,你但体尊自重些,何至于爷们就闹得这样?”骂得葛效信垂首不语。曹雪芹在旁看不过,在旁说道:“刘总席说话这么没分晓,这干葛老师什么事?学生们年岁小,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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