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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 - 二月河-第1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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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孙嘉渔递牌子进来,呈上自己的奏折时,雍正却笑不出来了。折子是素纸贴了黄签的,厚厚的一叠,雍正一边展读,口中还笑道:“什么好文章,写了这许多——”话没说完便一下子打住,因为压根就不是保李绂的,标题便赫然醒目:
为停纳揖,罢西兵,亲骨肉三事臣孙嘉淦跪奏
雍正的头“嗡”地一阵轰鸣,哆嗦着双手一点一点展开来读。
看着看着,一股怒气陡地涌起,他“唰”地一声将奏折甩在地下!他离开了暖阁,背着手在正殿快步兜着圈子,满殿太监官女都吓得悚息股票。
孙嘉淦跪在暖阁隔扇前头也不抬,他已经感到了咫尺天威即将发作的紧张气氛,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着雍正雷霆大作。高无庸一阵心慌,眼见没一个能说上话的大臣在跟前,悄悄溜到后院正房叫了乔引娣过来。
雍正似乎心情极为矛盾,拧眉攒目走几步,回头恶狠狠盯一眼孙嘉淦,又无可奈何地舒一口气,踅回身来亲自捡起他的奏章接着再看,瞥一眼,正看到几行字:
纳揖为千古弊政,彼以钱入官求位,将本求利,何事不可为?
暴虐贪酷之吏皆由是辈所生。
即微臣言,主上岂不知耶?
知非而不能去,犹见善而不能举也。
中平皇帝不屑为之,今皇上英睿聪亶,何以仍取此补疮而剜肉!臣甚疑皇上有非道敛财急功近利之心也……
雍正只看到这里,气得“唰”地又将奏折甩得老远。但他踱步不到半刻,又狐疑地停住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满眼恨意又盯一眼孙嘉淦想去捡那奏章又停住了。引娣忙捡起平摆在案上,又拧了一把热毛巾递上来。
雍正擦了一把扔下毛巾,又坐下来看。他看过了“罢西兵”这一节,似乎心情平静了一点,但看到“亲骨肉”一条,头紫涨了面孔,几行道劲干瘦的小字剜心刺目,看得人头目眩晕。
阿其那塞思黑其自有应得之罪,乃罪之又复加以恶名,先帝之子虽众,而各王之兄弟凋零不堪,皇上陡负不悌之非议,何以率天下遵五伦之道义,又何以彰先帝慈悯之圣哀?
“你是说朕不孝?!”
雍正读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愤怒之心,“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待朕的?
你一个外臣,干预朕的家政,你活够了!“
孙嘉淦一直在极度紧张的气氛中挺着。雍正一开口,反而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顿首说道:“臣岂敢干预天家家政?
但自大阿哥允禔之下,皇上七个亲兄亲弟身遭囚狱之苦,天下有目共睹,圣祖在天之灵能不伤怀?“
“朕和你想的不一样!”雍正的嗓音嘶哑沉闷,带着丝丝金属的颤音,“大阿哥二阿哥是先帝亲自处置,朕并没有难为他们处。他们不孝不悌,气得先帝寝食不安,要朕代为受过?
八阿哥一世奸雄,联络外臣图谋不轨,也是世人有目共睹!
你为什么奏折里一字不提?嗯?!“这无比凶狠的一问,都自丹田而出,震得大殿嗡嗡作响。一个小太监站在外殿边,紧张得眼一黑,竟自吓晕了过去!孙嘉淦以头碰地有声,语气却毫不浮躁,一口便顶了回去,说道:”臣的奏议不是为指他们的罪,臣是提请皇上留心,古有‘八议’之理,他们为非应予惩处,但惩处应当有度,闲置而散其权,使其不能为非即可,何必为天下造不悌之口实?“雍正一听”谣言“
二字,更加光火,怒声吼道:“不轨之徒造谣生事,难道是朕的主使?!”
“当然不是。
但皇上如能措置得更为妥当,曾静这些鼠辈何由而能造谣生事?

“好!你顶得朕好!”雍正气得浑身乱颤,抓起一方端砚“啪”地一声掼得稀碎,满殿回旋着他的咆哮:“他们怎么整治朕?魇镇、投毒、刺杀、中伤,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作出过!朕这里稍加惩处,你就出来拦横儿!你是什么忠臣?
“孙嘉淦连连叩头,说道:”主上息怒。臣没说不应惩处,只是皇上既为四海之主,自应有包容四海之量,百川之中岂无泥沙?
殿庙宇下亦难免藏污纳垢!为皇上计,为天下后世皇子皇孙计,皇上立一宽宏大量表率有何不可?“他没说完,雍正已经大喝一声:”叉出去!“
孙嘉淦不等人来架,叹息一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便走。
“回来!”
雍正叫了一声,见孙嘉淦仍是那副不躁不急的样子,稳
重安详地又跪了回来,反而略有点气馁。哼了一声又回了炕桌前,孩子一样坐着怄气。恰此时朱轼来澹宁居,在殿门口遇上疾步如星的弘历,二人略一会意便跨进殿内。弘历一进门便故作失惊,说道:“这不是孙韵公么,你这是怎么了?”
朱轼把一叠子文书轻轻放在案上,说道:“这是臣和方苞刚刚整理的奏议节略,都是部议三——允祉的,请万岁裁夺。”
“看来朕真的要当‘寡人’了……”
雍正抚着剃得趣青的脑门子,不胜凄楚地叹道:“李绂结党攻讦,说朕为群小所围;杨名时反对改土归流,劝朕别受佞人蛊惑;十三弟骑鲸,朕饮食不能下咽,三阿哥却有心笑!民间风言风语,说朕许多不是,还冒出像曾静这样的畜牲,居然敢策反岳钟麒……现在又是孙嘉淦,趁着朕心力交瘁打上门来……真的要众叛亲
离了?“他哼了一声,把孙嘉淦的折子推给朱轼:”你们看看,这是翰林手笔,与众不同!“
弘历忙凑到朱轼身后,看到奏折题目“亲骨肉”三字一怔,当一行行看下,那些直指雍正喜爱聚敛之臣,信任酷吏,以为凡科第出身都是“党徒”
的话,还有指责雍正积财为打仗,本可抚绥的云南土司,偏要“改土归流”。策零阿拉布坦遣使来京礼节周到,也是可以一纸诏书传檄而定的,却硬要“耗资亿兆骤兴大兵”。换言之,简直是贪财奴役,聚来的钱烧得没处放,无端地又要打仗!
后边说到兄弟,用词大胆,简
直更是肆无忌惮。无论哪一条,都比李绂等人的“狂吠”要激烈多少倍。看着看着,弘历的脑门子上也渗出了汗:这怎么处?朱轼却拿着奏稿,仿佛在掂它的分量似的,只是沉吟不语。
“你们以为如何?”雍正要过奏稿,紧锁眉头,“怎么处置这个犯上的狂生?”
“万岁……”
足有移时,朱轼才轻声说道:“孙某确实带着狂气。但我……我很服他的胆子!

一句话说得雍正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看着地下一动不动的孙嘉淦道:“朕也不能不服他的胆子。”
满殿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第四十四回 文盘武功弘历纳士   持正割爱弘时被擒
 
弘历见父亲不再生气,放下了心,便辞出去。因见李汉三跺着脚,还在双闸口的大柳树下候着,便笑道:“你先回府就是了,这里还少了护卫?再说,这是北京,辇下之地,还会有剪径大盗不成?”
李汉三扶着弘历上了马,
自己也乘骑紧随,瞟一眼身后尾随的护从亲兵,低声道:“四爷,有件事不妙之极,我恐怕要遭狗咬!”
弘历略一愣,偏转头问道:“谁?”
“张熙那个狗崽子。”李汉三道,“他认出了我。原说叫‘张熙’,我想天下重名重姓的多了,没想冤家路窄,竟真是开封和我一处闹围的这一位!”
弘历勒住了马,略一沉思,立刻掂出了这件事的斤两:那张熙求生的心正盛,什么事作不出?科场案例不要紧,如果把曾静张熙和李汉三连成一线,自己就有窝藏造逆重犯的嫌疑……深一层再想,岳钟麒素来在自己府里走动得殷勤,李汉三再被人栽上一赃,两案相并,立刻就会把自己抛到滔天恶浪的中心!他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心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让李汉三逃走避风,或者干脆灭口,但他立即就否定了这个冒险念头:李汉三或死或走,万一张熙攀咬出来,更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如果密地里杀掉张熙呢?
他又想,这
当然风险小些,但张熙现在是未结案的人犯,五六个衙门公用看管,很不容易下手,如不能得手,假的也成了真的了……
一时间,这位稳沉凝重的少年王爷竟有点乱了方寸。他驻马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不去狱神庙了,咱们回府去合计。”
因叫过从人吩咐:“你们不要跟着,派人叫刘统勋到府里来一趟。”说罢加马一鞭,和李汉三泼风价去了。待到进鲜花深处胡同,路过弘昼府门,却见门口正在送客,二人把马勒到墙角,却见是方苞从里边辞出来。
弘历此时半点也不想应酬,只和李汉三闪进夹道里,等方苞的轿过去,才回府里,已见刘统勋在门口下马了。
“延清,你倒腿快。”弘历按捺着一腔心事,请刘统勋一同进了西书斋,一边让刘统勋和李汉三坐,微笑道:“从绳匠胡同走比这边远着老大一截子呢,比我们还先到一步。”
刘统勋笑道:
“我是从养蜂夹道来的,李卫说您去了皇上那儿,我就来府里等了。”两个人想了想,不禁都是一笑。刘统勋是府里走动得极熟的人,因见嫣红和英英都开了脸,便笑道:“都作了侧福晋了,恭喜你们高升!温家的呢?”
嫣红笑着给众人上茶,飞红了脸瞟一眼弘历,说道:“刘大人只管拿我们下人开心!听说您已升了户部侍郎,您才高升了呢!
温妈妈连日身子热,没过来侍候。“小英却只背转脸
吃吃地笑。
“好,都高升!”刘统勋大笑道,“我们不都托的四爷的福么?
“几个人听得都是一笑。刘统勋又道:”俞鸿图修河,要户部供两千根木料,户部的木头都拨了兵部,我们梁尚书说,‘你在四爷跟前有面子,你走一遭。
‘这是一件,我也有几日
没来了,着实惦记着,就奔来了。“
说着将木料调拨单呈上来。
弘历连想也没想,提起笔就签字,一边写一边笑道:“这个俞鸿图了不得,一心干事,而且精明练达,又年轻,想当名臣呢么!”刘统勋笑而不答,接过调拨单,只手望空一抓,道:“有这毛病儿,只怕名臣难当!”弘历目光闪了一下,问道:“怎么,手长要钱?没有证据不敢妄言!”刘统勋微笑道:“只听了点风言风语。
‘“这个世界风言风语太多了,精明人都弄迷糊了。”弘历
叹息一声道,“我叫你来,也是怕风言风语到这头上。”因将张熙认出李汉三的事说了,又道:“汉三怎么跟的我,前前后后你都知道,我也不瞒你说,如果张熙狗咬人,并到这天字第一号官司里,很麻烦呢!”李汉三道:“四爷,我给您招惹了事,我还是承当。我可以去刑部投案。”
刘统勋脸上已没了笑容,摇头道:“投案不行。你投的什么案?曾静案跟你没瓜葛,闹场案朝廷已撤消。只要没人存着心整治四爷,这件事压根不算什么。
要是诚心扳倒四爷,他也不一定用这个法子。
就张熙而言,认出李汉三就是秦凤梧,不会轻易说出来。明摆着的皇上有心赦他,他干嘛要节外生枝胡攀乱咬自寻死路?
如果朝廷要杀剐他,临死拉个垫背的,那兴许会乱说的——这是人之常情。我判过多少案子,最笨的蠢货也晓得避重就轻。“
他一番话说,弘历和李汉三都松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是当局者迷。嫣红和英英此时才领悟到弘历的担心,倒挂上了心思。嫣红皱眉道:
“要有人专门使坏,撩拨着曾静攀咬朝廷里的人呢?”
“不会。”
刘统勋默谋良久,突然一笑,“你比四爷还关心,才这么想。曾张一案是四爷主持,四爷不允他们,谁敢胡乱撩拨?”
他沉吟了一会儿,叹道:“要是落到别人手里问案,也真难说了。不是我埋怨,四爷当初回京,应该原原本本把路上的事奏明,查他个水落石出,就许没有今天这么多担心事了。您太宽厚,太善行,人都以为您只会笑,不会杀人,他就敢上头上脸地作践!”
“不会杀人?”弘历微微一笑,说道:“作皇阿哥的,心里存着个牙眼报复的念头不好,总归还是光明正大才对。不过,我也不是毫无防范。没有防范就成了烂好人,也成全不了君父事业。”
他有些弛然地斜靠了椅子上,一时间已放下了心。
刘统勋道:“你没有留心,
方才我说的是一件事,还有一件事要禀爷,先前说的吴瞎子已经来京,和奴才一道儿来的,请爷赏见一下。“
“吴瞎子,”弘历看一眼嫣红,说道:“你叫人传他进来。”
话音刚落,便见窗外竹影间一声细碎响动,一个洪钟一样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吴学子叩见宝亲王爷!”弘历和李汉三都吃了一惊,只见棉帘一动,吴学子已跨步进来。弘历略为僵硬地点点头,打量着这个诨名吴瞎子的江湖豪客。只见他穿着一身酱色土布夹袍,身材与刘统勋仿佛,方脸权腮上一部漆黑的大胡子,鼻子翅微张,黑里透红的脸膛上两道浓眉,看去煞是威猛精悍,只双眼睛细眯着,好像总在眨巴。他就地给弘历叩了头道:“奴才就是吴瞎子,和本名谐音,又爱挤眨眼儿,索性也就依了这个诨号。”弘历一点架子也没有,含笑看着吴瞎子,吩咐道:“英英,给吴壮士上茶。”
英英轻声答应一声,却不用茶杯,将弘历从江南带的竹
篾筒儿腾出来稳稳重重放在吴瞎子面前茶几上,返身回去提壶。众人都不留意,刘统勋还在埋怨:“我们一道儿来,偏四爷回来,转身就不见了你。堂堂正正请你,偏要偷偷摸摸进来,江湖气不改!”弘历眼见英英提着壶过去要往竹篾“杯”
里倒水,忙笑道:“英英,那是笔筒儿!你也眼睛不好使么?”
英英笑道:“吴瞎子眼睛不济事,是上了火。
竹篾儿茶水祛热,管情就喝好了。即使不行,我换杯就是了。“
“使得的,使得的。”吴瞎子笑着端起满是筛子眼儿似的“杯”
,依然平静地和刘统勋攀话:“这府里有个温家的老婆子恶作剧,偷走了我的腰带,给我换了根麻绳,刘爷你说可气不可气?
要不瞧着四爷脸上,就把麻绳给她吊起!“
他说着话,“杯”里已倒满了水,可煞作怪的居然滴水不漏。弘历惊讶得双目圆睁,离座凑到跟前,仔细看,满杯的热水冒着白烟儿,筛眼间像被什么透明的胶汁护着,楞是不漏水!弘历压根没留心吴瞎子说了些什么,用扇柄划拨着热雾,说道:“奇,奇!
这是法术还是真功夫?“说着便要伸手端杯。吴瞎子笑道:”这妮子跟前可玩不得假,这是我用气护着,四爷一端,准漏。“
又仰脸笑着对嫣红道:“给点茶叶,白水怎么吃?

英英说道:“四爷别信他,我看也是个江湖篾片儿,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领。您瞧,我也能用气护住这水不洒!”
她说着便端起篾筒儿,果然也不漏水,刚说了句:“你也不过如此——”突然“杯”衣激箭般喷出来,恰就都溅在她的脚上。英英“哎哟”一声将杯放在茶几上,那杯也就不漏了。
几乎同时,嫣红站在一丈之外,满抓一大把茶叶撒手一扬,说道:“给你茶叶!”
“莫恶作剧,少许一点就够了!”吴瞎子挤着眼,双手箕张,但见半屋碎细飘摇的茶叶着了魔似的一片片旋转着聚拢,慢慢移到吴瞎子面前。吴瞎子三个指头从容取出一撮泡在水里,手一推茶团道:“回去吧!”那绣球儿大的茶叶团疾飞回去,嫣红忙不迭双手来接,已是撒落地下许多。她脸一红说道:“佩服,吴瞎子名下无虚。

至此一场文盘斗功结束,高下胜负不言自明,众人粲然一笑。
弘历笑道,“两个泼妮子敢这么慢客,太没调教了。”
嫣红道:“我们过了黄河,在索家镇见过他!
就算黄河渡你没赶上,后来在老槐树那一战,打得狼烟动地,你怎么敢袖手旁观?你不是奉了李爷的命保护我们主子的么?“
“小的有罪。”吴瞎子宽宏大量地一笑,说道,“槐树屯我确实在场。因为又玠公再三至嘱,事不危急不出手。那些野高粱花子土镢头笨镰刀,我看黑无常他们就招架不住。
不过,
那个铁头蛟,还有掉到井里的黑无常还是都落在我手里,这次进京给您带来了。
“他又转脸对嫣红、英英道:”你们是温家嬷嬷养女,我是黑嬷嬷养子,论起狠来,都是端木家一手活计。
本是同根生,相煎莫太急,好么?“
说得嫣红也是一笑。
弘历听说擒了铁嘴蛟匪首,心中大喜,但他是个端凝持重人,只用黑瞋瞋的瞳仁盯着吴瞎子,微笑道:“着实不容易,着实难为你!论起来还是李卫会办事。铁头蛟是联络各方匪徒的人,一定知道是谁主使追杀我。我此番一定审个水落石出。延清公,你说我不杀人,我只能承认我不轻易杀人。我一定叫你看看,弘历是不是懦夫孱头!”
“铁头蛟已经招了。”吴瞎子不安地看一眼刘统勋,斟酌
着字句说道:“这人打不怕杀不怕,我治不了。李制台说弄几个女人试试,就在窑子里挑出几个出精儿的母狗,果然再审,承许他这几个女人,铁头蛟就一兜儿全招了。”
说着又看嫣红英英一眼,二人听他粗话说得不堪,都背转了脸暗笑。刘统勋极聪敏的人,知道自己在场不方便,他也不想在这些事上知道得太多,因袖了木料调拨单起身告辞,说道:“铁头蛟他们已经交给邢家兄弟看管,奴才没有审过他们,是李制台审的。他们已经开了口,四爷只问他们就是了。
“弘历也站起身来,叮嘱几句公事,又道:”俞鸿图你们可以半真半假地谈谈,这是个人才,可惜了材料儿的。“
送走刘统勋,弘历立刻叫人传带铁头蛟和黑无常。吴瞎子也要退出去,弘历笑道:“你不要学刘统勋,他是命官,你是江湖上人。”吴瞎子笑道:“是李制台钧令,不要我在官面上走动,江湖上的人一到官面上变成狗腿子,黑道上就吃不开了。”弘历大笑,说道:“铁头蛟他们还能回江湖?既入这家门,就是这家人,李卫就是经你的手控制黑道的吧?我不误你们的事就是。”吴瞎子道:“我也只管着沿江几省,别的省李制台怎么控制另有其人。现在李制台和黑嬷嬷、端木家有了来往,我就更不清楚了。”
“端木家是个什么身份,江湖上名声这么显赫?”
“这个——”吴瞎子道,“这两个姑娘难道不知道?”
“我是问你。”弘历一笑。
吴瞎子嗫嚅道:“他们是前明年间败落的,二百多年的大世家。历年间改名换姓走镖,从康熙三十年封刀,聚族习武
种田,不再插手江湖。不过他家牌子太亮,每逢年节,各地绿林、镖局黑白两道的都还去给当家的拜贺。去年老爷子过世,临终说,‘江湖上的事,谁再插手,就逐出端木门庭,太平世道,习武只为健身,种田吃饭比什么都强。
‘“他看着嫣
红和英英笑道:“别看她们有了身份,现在连个回门的地方也未必有呢!”
弘历叹道:“这个爷子深通养生活命之道——”
还要往下说,见邢建业带着铁头蛟一前一后进来,便住了口,盯着审视这个铁头蛟。在黄河风涛中只顾应乱,听见过他吆喝几句。槐树屯二次相遇,离得远,也没有瞧清面目。此刻近在眼前,才见这铁头蛟三十岁上下,白晳清秀,半点狞恶相也没有。只个头瘦小,伶伶丁丁的,一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不甚安分模样。弘历看了他足有移时,突兀一句问道:“听说你是采花贼,是么?”
铁头蛟双手一撑,盯住了吴瞎子,说道:“王爷别听别人放我的坏水儿。
我练的童子功,这回被拿住才……破了戒。
老端木家门前挂的铁牌,‘采花贼有进无出’!我要采花,敢年年登门拜寿?这两个女娘们,是李叫花子——不,李制台送我的……“
“你为什么叫‘铁头蛟’,头格外结实么?”
“小人原名范江春,水里营生走得。江湖上有人损我,叫我‘泛江虫’。我嫌难听,有一次水里讨换一船瓷器,几个兄弟下凿子也没弄沉它,我一个猛子潜过去,在水底把船板顶了个大洞,从此有了这个名儿。”
这两句问答,都和弘历想知道追杀自己的主使人毫不相干。众人听得莫名其妙,正发怔时,弘历一叹说道:“江湖上尽有能人好汉,可惜了一念之差去走黑道。你身为大盗,能
顾惜人家妇女名节,可谓天良未泯。你好生认承,是谁主谋造意,是谁串连江湖要取我性命?本王珍惜人才,少不得还你个出身。“
“谢王爷超生,”铁头蛟连连叩头,说道,“谁主使这事,我真的不知道。
原来是黄水怪负责联络,
说北京有个三王爷,要取一个仇人性命。银子出到三十万,说如果在黄河了当这
事,分给我十万。
我想得这套富贵,从此洗手,就答应了。
那王府的师爷见过三四次,有时他姓课,有时他姓王,后来又说姓谢。黄水怪失利,谢师爷骑快马去见我,叫我邀集山东好汉陆地截,送了我二百两黄金五万银票,说截下这一票再
给二十五万,三十万也能商量。
结果在槐树屯和爷们遇上……
事败之后李大人追得我紧,我就逃到北京。
先去的诚亲王府,说没有这个人。
后来又去三贝勒府,门上人说姓谢的死了。
后来又来了个旷师爷,又说谢师爷没死,诓我进府。我看他不怀好意,趁着小解,从花园水榭子里潜水逃出来……实话实说,就是这么个情形过节,小人再不敢有半点欺瞒的。“
弘历听得心动神摇,双目发呆。尽管早已隐隐感到这位“三哥”是几年来身边怪事迭出的渊薮,一旦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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