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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 - 二月河-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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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的瞳仁带着稚气,也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机敏和成熟。胤禵叹道:“我北京王府里,身边八个丫头都不及你,带你去侍候福晋也必是好的。可惜……我身在不测之中,顾不到这些了。你这样走路不成,我劝你改换男装,走大路慢慢还乡吧。”
说罢便要下阶。
“恩公!”
“唔?”
“求恩公赐下姓名,我回去给您立长生牌位!”
胤禵恬淡一笑,徐步下阶,一边走,头也不回地说道:“自古哪有长生的?我不短命就是天照应!先帝在世,群臣日日喊万岁,到底也只在位六十一年。造化无常……”不知哪句话触动心思,胤禵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一阵急步出庙,呵腰钻进暖轿,脚一蹬命道:“起轿!”
百余人簇拥着那乘杏黄毡套四人抬软轿,高一脚低一脚踏着拥满积雪的山道迤逦东去。引娣站在庙门口呆望着,一直目送到他们消失在弥漫风雪里才回庙来…
…一行人在风雪中又跋涉数日,待到北京京郊的潞河驿,已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傍晚,前头自有人飞马进京报知。过永定河,早见大学士尹泰、礼部员外郎高其倬、理藩院司官阿尔松阿、苏奴等人接了过来,见胤禵哈腰下轿,一齐请下安去。
胤禵看了看,阿尔松阿是原工部尚书阿买阿的儿子,苏奴是八阿哥廉亲王胤禵的门下,在京时无话不谈的,但此时人杂,又在帝辇之下,一句多的话也不敢说,只吩咐叫起,便跟着众人进了驿站。国丧期间,不便大张筵宴,尹泰只命人预备了一桌素席,权为胤禵接风。既不能叫歌伎奏乐助兴,也不能猜拳,射覆哑谜,众人都是重重心事。因此,略吃几口,见胤禵放了箸,便都起身,到驿站正房,重新见礼说话。
“竹韵公,”胤禵坐了主位,看了一眼对面的尹泰,说道,“皇阿玛的梓宫设在哪里?我今晚要去守灵!”
尹泰是文华殿大学士,已故上书房大臣熊赐履的头号门生,出了名的道学老古板。康熙末年,因跟着大学士王掞保奏废太子,罚俸罢职,置闲多年,望七十的人,须发都已皓然,仍是精神矍铄,正襟危坐在胤禵侧旁,清癯的面庞一脸庄敬之色。他听胤禵问话,在椅上欠身一躬,说道:“大行皇帝已经定了谥号为‘圣祖’,请十四爷留意。圣祖十三日崩驾,是在畅春园,当日雍正万岁爷柩前即位,即奉大行皇帝移梓乾清宫。臣奉旨接大将军王,今夜在潞河驿安歇,明日自有圣命召十四爷进去。”
面对这些人,胤禵突然有一种遥远和陌生的感觉,想起自己当年千乘万骑耀武扬威地出兵放马,正是今日高坐九重君临天下的皇帝代天子恭送自己到这里,在驿前不远的青芦棚下设筵洒泪而别。今日回来,已经分了君臣名分,嫡亲的手足,说不许进城,就得乖乖地在城外呆着!真是景物依旧,人事全非。离此不远的紫禁城中,冷冰冰的乾清宫中静静躺着的老阿玛,再也不能把着手教自己运笔写字,再也不能一边吃酒,一边看自己舞剑……胤禵不禁泪水涔涔,却不愿在尹泰这样的人面前失态,忙偷拭了,说道:“尹泰,既然不能进去,我自然遵旨。你是出了名的理学大师,请指教,我该先见雍正皇帝,还是该先去谒圣祖的灵位呢?”
“忠孝节义虽为一理,却有序。”尹泰不疾不徐,款款说道:“忠在守位,今日君臣之分已定,圣天子在上,自当先觐见当今万岁。不过万岁也在乾清宫昼夜守灵,一同参见也未尝不可。”尹泰胸有成竹,说得十分笃定。他素日并不接交阿哥,对爽直豪气的胤禵其实颇有好感。于平常人家,先见谁后见谁是不值一题的小事,但当今雍正是个刻薄成性的,劝胤禵先行君臣大礼,再谒康熙梓宫,原是满心保全的好意,只是道学面孔僵板硬直,叫人听得心里不受用。阿尔松阿是随从尹泰来的,见尹泰这样待胤禵,横了尹泰一眼,心里骂着“老棺材瓤子”,口中却道:“忠孝原为一体,尹老大人说得极是。孝为忠之本,不孝即是不忠,非孝子不能为忠臣。既然万岁爷也在梓宫,临时请旨定夺也可以嘛。”尹泰明知他是驳自己,也不辩白,脸上毫无表情,转脸又对胤禵说道:“有一件事,臣要回明十四爷。万岁登极之后,诸阿哥一律避讳。因此,所有阿哥的‘胤’一律改为‘允’字。胤允音近,口头称呼不易分别,若十四爷有条陈奏议,请留心更正过来。”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胤禵也听出了尹泰的好心,不禁点头道:“多承关照,自今而后,我叫允禵就是了。”
“十四爷,”阿尔松阿见允禵正眼也不看自己一眼,知道他有误会。来接允禵之前,八阿哥府太监何柱儿专程见他,叮嘱他务必要独自见见允禵,详告北京城内形势。眼见主官是尹泰,莫名其妙的一个糟老头子,其余的人都是个个心怀鬼胎,戒备警惕,哪里去讨机会?阿尔松阿坐在旁边沉思良久,单独见允禵断然不可,但不说话、装哑吧,在八阿哥那头交待不了,因轻咳一声,说道:“奴才来前,三爷、五爷、八爷、九爷、十三爷都见了。各位爷们都说,本该亲来接风的,但爷们都重孝在身,叫奴才转告爷好自保重。”这等于给允禵报了一个平安信,允禵顿时松了口气,缓过脸色说道:“劳哥子们关照了。彼此热孝在身,这些礼就不必讲了。”苏奴看了看尹泰和高其倬,接着阿尔松阿的话口说道:“倒也不全为守孝。
万岁爷新登极,凡百事务都要料理,夜里守灵,奏章都带到乾清宫处置的,三爷、十三爷、八爷如今都进了南书房,和隆科多、马齐共管国家丧期朝务。为防奸党内外勾结,乘丧起乱,九城封闭已经十四天了。“
这等于又一个信息,而且更加要紧。所谓“奸党”云云,允禵心里雪亮,指的是新君雍正一生“三憾”——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和十阿哥允峨——当然,自己就是“内外”的“外”了。允峨心中不禁一阵紧张,同时又有点宽慰轻松:这再明白不过,八阿哥没有被扳倒,雍正的帝位并不稳当!危险和机会同时存在着,当然事尚可为——允峨被这几句话撩得五内翻涌,心头突突乱跳,目光霍地一闪,还想问点什么,又压住了,转脸问高其倬:“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没见过啊!”
“回十四爷,”高其倬忙欠身赔笑道,“臣原任四川成都署理知府,一直在外头,是前几日才调到礼部的,因此没缘分荣见十四爷。”此人干巴精瘦,一双黑豆眼炯炯有神,只一脸麻子有点破相,伶伶俐俐的,一望而知是个浑身消息一按就动的角色。允峨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想起来了,你看得好风水。你写的那本《堪舆家言》很有意思。”陡地想到高其倬是年羹尧帐前督粮总办李卫一手提拔的人,便又缄了口。但高其倬却被他搔到了痒处,口中滔滔不绝说道:“风水一说起于汉兴于唐,以地理应天文,有人神不测之玄妙。先帝爷在时,曾命臣陪同钦天监圆明去奉天看过太祖爷的福陵,后来到遵化,圆明看中了一块地:那地自卧雁山起龙头,一个鼓一个包一个鼓一个包下来,形如龟背曲似长蛇,绵绵延延直下东南,正与世祖景陵相接。他说这地好,我说这地是将相之地,不是君王之地,不信你往下挖,八尺之下必定有水。叫人一刨,果不其然!连圆明也服了,叫臣陪着一垄一垄地挨着看,后来才选中了大行皇帝的景陵!大学士张廷玉相爷的祖陵也请我看过,我说好,不过恐妨令公子,于令弟也有不利,这就是美中不足的。如今张相二公子果然命促,相爷的三弟廷璐公前年也贬了官。今日我就撂一句话,尹老相爷的祖茔我也看过,令公子已经考中举人,不在今科在来科,若不在前三名里,请剜了我这双眸子去!”他口中喋喋,手势翩翩,怎样瞧山向,侦地气,看来龙、察地脉,说得唾沫四溅,听得众人只发怔。阿尔松阿在旁不冷不热说道:“想不到你如此通阴阳之理,天造化,你必定能给当今万岁选一块更好的寝陵。”
有时候一句话像一道闸,能堵住潮水一样的话题。本来历代帝王,即位便选陵墓,并不是一件忌讳的事,但康熙尸骨未寒尚未安葬,京师危机四伏,雍正的帝位坐得稳坐不稳都难说,就言及给他选坟的事,人人都觉得他别有用心语带双关,虽然挑不出毛病,顿时心里咯噔一声。高其倬也自觉失态,胀红了脸,低头吃茶,再也不说什么土味的“甘酸苦涩”了。
“我也乏了,”允禵起身伸欠了一下,“今儿就按旨意,先安歇一夜吧。高其倬既精于堪舆,万岁召他进来也未必没有深意。其倬先生有闲工夫,将来给我也看一块地,不求世世富贵,但求代代平安,好歹请留意。”说罢将手一让,众人忙都躬身辞出去。 
 
  
第三回 探虚实闯宫大哭丧 乌雅氏柩前正位号
 
在潞河驿胡乱歇息一夜,果然第二日拂晓便有旨意下来:“着大将军王允禵即至乾清宫圣祖梓宫灵前见驾。”允禵一肚皮的火,也不设香案,也不跪接,竟站着接读圣旨。读罢一语不发,愣着出了半日神,径自出了门上马赶进北京城,弄得赍诏太监和尹泰一干人又是担心又是尴尬,说不敢说,劝不敢劝,只好怀着鬼胎,打马随行入城。
天上的雪已经小得多了,银雨也似霏霏而落,云层黄中透白,眼见这场数十年罕见的大雪已是强弩之末,没有多少后劲了。允禵呆着脸骑在马上,一街两行家家户户都有人扫雪清道,见他前呼后拥地过来,纷纷丢了扫帚木锨家什,垂手鞠躬侍立。人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还没有从老皇帝的死这一噩耗中惊醒过来,更没意识到这位当今皇帝的政敌,一母同胞的大将军王突然回京意味着什么。但允禵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往年的西直门内,像这个日子,正是要过冬至的日子,那热闹得还了得,什么肉肆行,富粉行,成衣行,玉石珠宝行,绸缎铺、纸行、海味鲜鱼行、汤店,药肆、仵作行、浆洗店……纵比不上正阳门外棋盘街大廊庙,也是车水马龙人潮如涌。如今却是家家关门,店店封户,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只偶尔有几声卖水车的铎铃响和拉煤土沿街叫卖声,打破这冰雪世界的岑寂。允禵不禁微微叹息,轻声吟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帝王也是一样啊……”
“十四爷,”紧跟左侧的尹泰问道,“您说什么?”允禵低垂了头,良久才叹道:“我想起了皇阿玛,英雄一世,如今躺在冰冷的乾清宫。人生斯世,到底有何意趣?你看这大街,平日何其红火,现在却是悲风回雪,遍布缟素。你我还沉湎在终天之悲中,人家砧板都在响,照样儿过冬至,照样儿拜冬,做冬至团,买乳酪,熬饧糖。”尹泰听了反觉无言可对,思量着说道:“十四爷想得多了。这街两边店铺多,举人们都赶着进京入闱,趁着冬至赚这些措大们几个是有的。大雪下了这么多日子,寻常人家连菜也吃不上,哪能同往年比呢?”
允禵左颊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一颤,转脸问道:“今年还要开春闱?不到时候吧?”尹泰斟酌着道:“十四爷,您难过得糊涂了。新皇登极,自然要开恩科的。
听说礼部原定我当主考,我赶紧去说,我的三儿子尹继善今年也要考,按例我得回避。大丧过后,我想恩旨就要下来了。“允禵还要问话,前头侍卫在马上用手一指,说道:”千岁爷,西华门到了。“
允禵身上一震,猛地意识到此地是紫禁城入口处,巍巍天阙之内,便是总领天下政务的机枢重地。他收了戚容,款款下马,解下腰中宝剑递给从人,便见乾清宫一等御前侍卫德楞泰迈着凝重的步履下阶,站在石狮子旁等候自己,他便踱了过去。德楞泰是蒙古勇士中选来给康熙皇帝当侍卫的,迭次护驾有功,已经晋封二等伯爵。他敦实高大的身材像一尊铁塔,透出一身剽悍之气,黑红的脸膛看不出什么表情,只两只眼睛哭得有点浮肿。他稳稳站在阶前,见允禵走近,低沉地说了句:“有旨。”见允禵毫无下跪的意思,接着说道“着允禵乾清宫西暖阁见驾!”允禵回顾尹泰,见尹泰吓得脸色惨白,因冷冷说道:“四哥太劳心了,已经有过旨意了嘛!”
“给十四爷请安!”德楞泰上前打个千儿,遂即起身,一躬说道:“万岁爷的意思是,先请见一见,随同万岁一齐去大行皇帝梓宫行礼。”
允禵哼了一声,拔脚便走,马刺踩在扫得溜光的临清砖上发出叽叮叽叮的声音,越走越快。尹泰情知这位性情刚烈的王爷今日有意惹事,和愣在当地的德楞泰交换了一下眼神,急匆匆跟了进去。允禵大步流星进西华门,却不循常例由武英殿隆宗门入内,径由熙和门入内,过金水桥登太和门,直奔太和殿,从保和殿后急步下阶,过了乾清门,沿甬道挺身直入。弄得专门在隆宗门迎接他的上书房大臣隆科多飞跑回来,喘吁吁地跟着,口里说着“请安”,那允禵只是走,哪里行得下礼去?连钉子似地守在甬道旁的侍卫们都看得目瞪口呆!允禵远远见乾清宫前灵幡旌旄白汪汪的一大片,心中已是一片迷惘混沌,只觉得天地宫殿浑浑茫茫,在旋转,在倒涌。直到殿前,两个人掺架住了他,才清醒了一点。他定睛看时,一个是八阿哥廉亲王允禵,一个是十三阿哥允祥,亲人相扶万感交集,仇人相见又分外眼红,他不禁傻子一样怔住了,直盯盯地望望“正大光明”匾额下的白幔素幛,左望望允禩,右看看允祥。一阵哨风卷地而过,吹得灵幡哗哗直响,殿檐罘罳下铁马叮噹一声,允禵浑身剧烈地抖动一下,突然扑身倒地号啕大哭,匍匐着直爬到康熙灵前,已是声断气咽:“皇阿玛、皇阿玛!你………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头?你醒一醒儿……你的不孝的老十四回来……看你……嗬嗬……临走时,你不是说过,必定要临终前见儿子一面的么?是天不允还是地不许?我的皇阿玛,我的皇阿玛啊……这不公道啊……嗬嗬……”此刻大殿中东边一溜跪着三阿哥允祉、五阿哥允祺、七阿哥允祐、九阿哥允禟、十阿哥允峨以下至十七阿哥允礼,最小的阿哥允祁刚满十岁,缌麻孝袍伏地哀泣;西边一溜是康熙留下的宫嫔,却是从宜妃郭铬罗氏为首,德妃乌雅氏、惠妃纳兰氏、荣妃马佳氏、温贵妃纽祜禄氏、成妃戴佳氏、良妃卫氏、定妃万琉哈氏、敬敏贵妃章佳氏、顺懿密妃王氏、纯裕勤妃陈氏……还有一大堆的嫔、御、答应、常在各类各色的女人足有五十人,都一齐放了声儿。但这些人每日前来跪灵已近半月,又累又别扭又担心又都各怀着心事,早就过了新丧之哀,再也鼓不起哭兴来。男人们低垂着头,有的偷看允禵拍棺大恸,有的互相交换眼色,有的装着哀痛已极伏地假寐,有的边“哭”边抠砖缝儿,抹眼睛丢鼻涕,流出涎水凑数儿。女人们天生会哭,白绢子握着嘴呼天抢地,唱歌儿似地念叨着什么,但眼泪是再也挤不出来了。
“老十四乱了章法,”允禩看了看默默出神的允祥,说道,“祥弟,休看这事怎么调度?”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微胖的圆脸多少有点苍白,看去很清秀,一双又大又黑的瞳仁几乎不见眼白,说出话来又清又亮,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即使皱着眉,嘴角也带着一副可亲可敬的温柔敦厚,和虎目炯炯英武爽俊的十三阿哥允祥恰成对照。允祥自允禵闯宫,已经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后。十四阿哥敢于冒险一试,其实就是要蹚蹚新君雍正到底有多深的“水”,看一看对面这位“八贤王”
还有没有胆量保自己——这一闹是早就想到了的,只不料这个下马威来得如此之快!半晌,允祥方拿定了主意,长叹一声,含意不明地说道:“难为他……这片孝心,就依着八哥吧。皇上昨晚失眠,到四更天才睡下,原想见见老十四,兄弟君臣先聊聊再来哭灵——你看看这起子人,哪里是哭?都是直着脖子在嚎叫,成什么体统——我去见见皇上,八哥你去劝劝老十四。我直人说直话,只怕他还听你的些…
…“说着便向西暖阁走去。
允禩猝不及防接了这个烫手的红炭团儿,连回话的余地都没有,眼看着允祥晃着四方步去远,心里又气又恨,无奈只得进殿来。一眼看见德妃乌雅氏跪在西边第二位,允禩突然有了主意,徐步走了过去。此时允禵越发大放悲声,撕心裂肺的嚎啕哭得殿中人人心里起栗。他扭曲着身子,用头死命撞着金漆楠木棺材,双手剧烈地抖动着,两条腿狂躁地蹬着大哭大叫:“把棺材打开!把棺材打开!我……我要看看皇阿玛!我要看看他老人家……我要知道他真死了没有……呜……嗬嗬……
您怎么会死?您是怎么死的呀……“
“列位皇太妃……”允禩装着喉头哽咽了一下,走到郭络罗氏和德妃乌雅氏中间,团团一揖说道:“十四弟这个哭法不成,既伤身子又不成礼法,太妃们是长辈,求你们出面维持一下,成全他的孝心。”
郭络罗氏左右顾盼一下,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昏昏沉沉只顾哭,竟跪在了后妃的首位。这几位贵妃都明白,跪在第二位的乌雅氏正位皇太后只是几日里头的事,知趣地杂跪在下首,自己怎么连这份机伶也没了?她陡地打个寒颤,转脸低眉说道:“德妹妹,实在有僭了;我不是有意儿的。今儿这事,还得你来拿主意。”说罢,挪动着发木的双腿后跪了半步。
德妃乌雅氏怔怔地看着躄踊大哭的允禵点了点头,其实连郭络罗氏后头的话也没听清楚。“母以子贵”,她养的儿子当了皇帝,当皇太后是题中应有之意。本来大好一件事,偏生两个亲生儿子是两“党”,闹家务闹得天翻地覆。胤禛人称冷面王,出了名的狠辣猜忌刻薄寡情,不知康熙吃了什么药,居然把这万几宸函九五尊位传给了他。如今做了天子,叫他给弟弟让步是万万做不到的。但她心里雪亮,这个允禵也是个犟种,撞死在南墙上也不会走弯路,今日大闹灵堂,骨子里就是不肯臣服胤禛,自己一个女人,能有什么法子制住两个斗红了眼睛的公鸡?想着,乌雅氏抽咽一声,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哭得昏天黑地的允禵身前,用冰冷的手抚了一下允禵的发辫,说道:“儿子,你刚从外头进来,呵着冷风,这么着哭,要伤了身子的……”
“体之发肤受之父母……”允禵头也不回,一头哭一头说:“……我的身子是父皇给的……父皇不在了,我还要身子做什么?我的阿玛呀……”乌雅氏咽了一口气,说道:“……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替你阿玛想,替我想,你都不能这样。
好儿子,你……你要多想想……“允禵听着,突然停了哭声,转过满面泪光的脸,仿佛不认识似地望着乌雅氏,盯视良久方问道:”你是谁?凭什么管教我?“
“孩子……你哭昏了头……我是你的亲娘!”
“你穿的是皇妃服色。你不是太后,也不是娘娘,国家有制度,你管不了大将军王!”
众人早已停了哭声,殿上只听德妃的温言细语和允禵疯子一样的咆哮:“皇家丧礼是国家重典,不同庶民!世祖爷在位宫中铁牌定制‘后妃不得干政’!”此刻殿中一百余人都听得呆若木鸡,人人色变股栗,只有东首跪着的九阿哥允禟看了看平静如恒的允禩,又用眼角扫视挨身的十阿哥允峨,恰遇允峨的目光也扫过来,一会神便都闪开来。乌雅氏一眼看见新即位的雍正皇帝一手扶着侍卫张五哥,一手扶着太监李德全,后头跟着允祥、隆科多和鄂伦岱一干侍卫,脚步杂沓衣裳窸窣逶迤沿甬道踏上乾清宫丹陛,心里一急,断喝一声:“你胡说八道!来人,架起他来!”
“……扎……”
站在灵前的几个小侍卫早已看得目眩头晕,见一向温和安祥的乌雅氏突然勃然变色,惶恐地左右盼顾一下,参差不齐地答应一声。见允禵兀自红头胀脸,脖子上的筋鼓起老高,一副天不惧地不怕的横样儿,向前一步又迟疑地退回来,谁也没敢动手。顷刻间殿内一片死寂。
“怎么?”乌雅氏眼一横说道,“我是天子之母!祖宗家法都不要了?”她脖子一扬,点着名儿叫雍正身边的侍卫:“鄂伦岱!你给我架起他来,先给皇帝行礼!”
允禵恶狠狠看着一脸惶惑之色渐渐走近的鄂伦岱,想想自己大老远专门派他入京打探消息,居然杳如黄鹤,居然腼颜来搀自己,气得浑身乱颤,却不言声,待鄂伦岱下腰刚架住胳膊,突然回身一掌“啪”地一声掴将去,打得鄂伦岱倒退几步才站稳!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动我?”允禵直着脖子吼道,“这个地方是大行皇帝停柩圣地,我是天璜贵胄金枝玉叶!你不过猪一头、狗一条,施什么威风?四哥——”他突然转脸向雍正皇帝,“如今是你为主,你给我治治这个没上没下的奴才!”
雍正皇帝穿一身黄缂丝面儿白狐青白肷朝袍,外面没套褂子,腰间系一条玄色麻带,黑狐皮缎台冠上的东珠和红结是摘掉了,沿帽勒着一条雪白的缎带。虽在丧中,浑身上下修饰得毫不拖泥带水。看样子,他是正接见外省大臣,被这边的吵闹哭叫惊动了才过来的。苍白的脸上带着倦容,发暗的眼圈周围还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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