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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 - 二月河-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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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说道:“已经着人唤他去了。先生,您请——梅香,取一盘子冰湃葡萄!”便毕恭毕敬跟着邬思道径进上房,那戈什哈是看得发呆了。
邬思道含笑颌首,径坐了客位,拈一颗葡萄含在嘴里,不为吃,只取那凉意,看着正厅满架的书,因见翠儿还要行礼,笑着道:“罢了罢,今非昔比,你也不是雍王府丫头,是诰命夫人了。我呢,也不是雍正爷的师友,已是山野散人,讲那么多的礼数——李卫如今读书了?”说着起身抽出一本,却是隔了年的皇历,再抽一本,是《唐人传奇》,又取一本看时,是《玉匣记》。邬思道不禁失声大笑。“好!不是李卫,不买这些书!”
“装幌子罢了,他读什么书!”翠儿知他揶揄,也不禁笑了,一头对面坐了,说道:“前儿,李绂还参了他一本,说他不读书。为防着有人使坏,连忙从书市上买了几箱子摆在这里,叫人看样儿。这些日子他忙得不落屋,回来只是念叨,‘要是邬先生在这儿,该有多好!’听说田文镜容不得您,他也说您保准要来见他。依着我说,哪里黄土不埋人?这地块终归比河南那个穷地方儿好些!——两个嫂子如今在哪?怎么不带来?我们姐儿们也好走动说话儿解闷儿。”一边说,亲自从丫头送上的茶盘,给邬思道上茶。多年不见,翠儿已是绰约少妇,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性格儿也变了。邬思道在雍王府是赫赫有名的头号“先生”,连弘时弘历弘昼见了都以叔礼尊敬,几百口子人,只糊糊模模记得小时的模样,他怎么也把那个寡言罕语的小丫头和眼前这个简捷爽明的诰命夫人联不到一处。一头想,说道:这些子书摆在这里,还不如不摆,李绂告的正是他不读正经书——你看,那上头还有一本《春宫图》,叫人告上去,岂不更糟?我给他开个书单子,叫他照方抓药就是了。“说着便将自己从河南来的情形说了。
一时便见李卫带着十几个从人从议事厅那边过来,至院门口他脚步不停,只将手一摆,独自进来,翠儿便忙迎出来,站在檐下笑道:“巴巴儿叫人去唤,你就耽搁到这时辰才回来——尹大人范大人他们先议着,你进来见见先生就去,就误了你的军国大事?”李卫一边笑,一边脱去袍褂,见邬思道含笑坐在椅中看自己,忙上前打千儿请安,又双膝跪下磕头,起身又是一个千儿,说道:“先生别见怪,他们去叫,我就进来的,偏来了两个洋和尚,为教堂的事在东花厅缠了我半日,那两个通译官也都是活宝,翻过的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说,‘我是奉圣谕办事儿,教堂可以不拆,但洋和尚不能在我的地面传教!你们不就说的这些么?就这个话,去吧!’他们又叽咕了一阵子,我才得脱身,待会儿尹继善和范时捷都要进来,咱们痛乐一阵子再说。”翠儿听说便忙去预备。
“往后见我执平礼,你磕头我又不能搀,又受不起这礼。
雍王府的规矩不能这里用。“邬思道说道:”我原想见见你,悄悄来,悄悄去。偏是你的戈什哈认我是‘鸟思道’,翠儿叫你,你又攀叫尹继善,我还怎么安身得了?范时捷调到江南来了,在哪个衙门办差?“李卫端起茶啜了一口,弛然坐到邬思道对面,用手抚着剃得光溜溜的脑门,粗重地吐了一口气,说道:”先生,河南的事我都听说了,也给田文镜回了信。您的心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无非想回乡,耕读快活。可是不成啊,你我都是套着笼头的牲口,这车不拉到天尽头,主子不叫歇,就不能停步的啊!你方才说的,见面执平礼,那是官面儿上的,到下头就该是这个礼。何况——“他抬眼看了看邬思道,”您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邬思道被他沉重的语气激得心里一颤,当年,李卫因为与翠儿“私相往来”犯了雍府家法,要逐往黑龙江,亏是邬思道说情,反而放出来作了官。但周用诚却因了解雍王府夺位内幕太多,在雍正登极时“暴病而亡”。因而李卫这话面看去平和,只“救命恩人”四字后头就有不可尽述的一篇绝大文章。邬思道心里明镜也似,只笑了笑道:“你不也救过皇上么?皇上也救过我们,这是算不清的帐。”“至于范时捷嘛,”
李卫笑着换了话题,“刚刚到任,原说当巡抚来着,碍着他和年糕犯了口舌,就黜到通政使衙门给我管钱粮来了。恰又遇上鄂尔泰,呸!这个兔崽子!我亲自去贡院那边去拜,——大人不见客——就是皇上,有他的架子大么?我不理他,如今告我的人多了,倒看看他是什么花样儿!”
“这不是理不理的事,”邬思道莞尔一笑,说道:“鄂尔泰有鄂尔泰的章程,敢顶你,自然就有他的道理。”
“你是说……”
“他压根儿不信你说的‘江南无亏空’的话。”邬思道身子向后一仰,用碗盖拨着茶沫,慢吞吞说道,“他在福州查出福建藩库作弊!蒙敝上聪的事,很受皇上青睐,要寻一个更大的对头立功。我看,他选中了你。”李卫无所谓地一笑,说道:“那他找错了对头,我藩库银帐两符,根本不怕查!”邬思道格格笑道:“银帐两符我也信但官员亏空未必你就收帐。
六朝金粉之地嘛,填还几百万银子有什么难?说句难听点的吧,你是从婊子嫖客身上榨油,用秦淮风月缠头银子填了你的藩库!要是鄂尔泰认起真来,一州一县盘帐,请问你经得经不住查帐呢?“
李卫听了一愣,凝视邬思道良久,突然嬉皮笑脸道:“也真亏得你没有出山为相,石头城挤油,不从那些王八鸨儿身上弄,凭着官儿那几个俸禄,就填上亏空了?人说我是‘鬼不缠’,‘鬼不缠’今儿服了你这钟馗了——实言相告,今儿大会全省主官,就是商计这件事的,全省无亏空,我压根不信,但究竟有多少州县冒假,心中无数,估约嘛,苏北苏皖一带怕有二三十个县是糊弄我的。但我既然已经申奏朝廷,该替下头担戴的,不能不担戴,”正说着,翠儿进来,笑道:“一见面就说正经事。有多少话不能慢慢说?尹大人和范大人都进来了,菜就摆在这屋吧?”接着就听一阵靴声橐橐,尹继善笑容满面,范时捷脸绷得铁青一前一后进了堂房。邬思道待要撑拐起身相迎,李卫一把按住了笑道:“都是自己人,谁也不要拘礼。我来绍介一下:这位尹继善,尹大学士茂才公的二公子,如今与我搭伙计,一文一武;这位嘛,范时捷,也是才来的藩台——你瞧他那副模样,死了老子娘似的——哦,这位就是我常说起的邬思道先生,连方苞先生都佩服他的学问呢!刚刚从河南来,在我府里搭几天伙。”说着便请三人坐了,笑谓翠儿:“添客了,加几个菜吧!”
“久仰邬先生大名了。”尹继善贵介子弟出身,气度雍容温文尔雅,大热天仍穿着酱色湖绸袍,外套青缎巴图鲁背心,衣冠鞋帽修洁齐整一丝不苟,和对面坐着衣帽不整的范时捷恰成对比。尹继善坐了,摇着一把湘妃竹扇,凝视着首席的邬思道,徐徐说道:“听说先生已经离了田文镜幕府。其实也好,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安徽巡抚,山东巡抚昨儿都有急递驿报,想请先生去帮忙。怎么样,南京这地方不坏吧,离无锡老家也近,就留南京如何呀?”李卫早已知道了雍正在开封御船上说的话,也接到田文镜的书信,请“邬先生归豫,当面谢罪”。他已将情况细细具了密折,奏请雍正恩准邬思道在自己府里做事,因密折没有批下来,不好多说。因笑道:“邬先生是个旷达人,我想留还未必留得住呢,今天不说这事,且吃酒高乐儿——来,请!”邬思道随着举了门杯,笑道:“我原想作个逍遥散人,看来未必由得自己哟!”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滋味,心是却是清亮:想归乡赋闲,还得看雍正允不允,就眼下情势,怕是难。心里想着,问李卫道:“听夫人说,有人参你不读书?”
李卫搔着头笑道:“光是不读书也还罢了,头里李绂还说,我演堂会,叫戏子们来唱《马陵道》——皇上倒没问读书不读书,贴了名的折子朱批叫回话,为甚么不尊旨意,擅自演戏;叫外人说出来,扫朕的脸面——娘希匹,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也来告状,吃饱了撑的!你大约还不知道,你的那个田大东翁也有个本章,要封住河南通各省驿道,不许河南粮食外运。所有外省粮食过境要抽税,这个本子是四爷抄给我的。我已经把粮道叫过来说了,他封我也封,井水不犯河水,比比看是谁日子不好过!”尹继善摇着扇子不紧不慢说道:“制台,你错了,想那河南,苦穷干巴的个地方儿,有什么粮食外运?田文镜不懂经济之道,一见水旱就慌了手脚,生怕一斤麦面流运外省。其实,我江南省人吃的是米,极少用面,每年流到河南的米比过来的面多五倍也不止。他一封境,米商自然望而却步,其实是饿着他自己。他也封境,不但于我省毫无益处,在皇上跟前还落了个器量小的名声儿,值不值呢?”李卫愣了一下,笑道:“亏了你说,真的蚀本买卖!一会儿散了你就传我的令,咱们不封境,也不收河南的税。倒是邬先生,你说说看,我看戏这件事,该怎么回奏?这事都怨继善,还有我那口子,听说北京禄庆堂班子来,就心里痒痒想看。虽说小事,皇上既问下来,总得有个回话不是?”
“当然要回,”邬思道靠在椅背上沉吟道:“不过既是看戏,总不会只点一出的吧?”李卫呷了一口酒,嚼着一片海蜇,回忆道:“有《苏秦挂印》、《将相和》、《张禄相秦》……还有一出杂戏《六月雪》——是的吧,继善?窦娥发愿那一场,你泪如雨下……”尹继善叹道:“还有一出叫《卖子恨》——其实戏都是正经好戏,皇上也未必真的怪罪。小心引咎谢过,断不至于有什么处分的。唉,皇上什么都好,他自己不爱看戏,也不叫下头……”他突然觉得失口,便不再往下说。邬思道却太知道雍正秉性了,他其实是追究李卫“违旨”、“扫了面子”,尹继善的回奏,并不是上策。想着,问道:“卫公、尹公,也不能太小看这事,皇上是细心人,计较的是你们不务正业,游戏怠慢。处分,只要谢罪是绝不会有的,一笑置之而矣,怕的心里放着,再遇别的事,单指一个‘谢罪’就当不起了。”
这句话正触了范时捷的心事,因抬头问道:“邬先生,依着你,该怎么回奏?”邬思道目中波光流动,一笑说道,“你就实奏,是请尹公点的戏,”因见尹继善脸上不自在,接口又道:“皇上已经几次下旨叫臣下读书、读史。李卫不识字皇上深知,因不识字又想知史,所以请尹公点些于读书知史有益的戏看看,也不负皇上教诲圣意,竟疏忽了还有不许看戏的旨意——既蒙皇上训戒,已经知错,往后不再看戏就是了——这么着回奏可成?”他话未说完,三人已是笑逐颜开,鼓掌称“妙”,范时捷点头笑道:“邬先生这话真有回天之力?”
“至于还有杂戏,也要有所解释。”邬思道平静地说道,“《六月雪》唱的什么?吏治!政治黑暗,吏治不靖,民有覆盆之冤,至于《卖子恨》嘛,如果我没记错。李公就是皇上当年在人市上买的,《卖子恨》里还有一首诗,你录进奏章里,管保皇上替你落泪!”说着,曼声吟道:贫家有子贫亦娇,骨肉恩重哪能抛?饥寒生死不相保,割肠卖儿为奴曹。
此时一别何时见,遍抚儿身舐儿面。
有命丰年来赎儿,无命九泉长抱怨,嘱儿切莫苦思量,忧思成病谁汝将?抱头顿足哭声绝,悲风飒飒天茫茫!
他吟得慢,众人听得细,一咏而三叹,令人肝肠寸断。范时捷和尹继善起先还静静地听,后来脸色愈来愈苍白,李卫哪里耐得?想起自己昔年凄苦,双手掩面,泪水从中指缝间淌下,却只压抑着不肯放声。两旁奴婢皆都是如此过来人,个个听得泪如泉涌。不知过了多久,邬思道方道:“这个词儿,昔年在《卖子恨》传奇本子上见过,如今怕已失传了。皇上关心民膜,什么叫‘民膜’?这就是!看这样的戏,是要做好官,皇上怎么见罪呢?”
李卫这才想起是商议“如何回奏”雍正问话,不禁拊掌赞叹:“先生真有点石成金术!就这么回话!”他略一沉吟,对屋里侍候的大小丫头们道:“你们也是我买来的,也都有老子娘兄弟姐妹。在我这做事,从今日后月例加番!满二十五岁的,不要赎身银子放你们回去!”
丫头们顿时笑逐颜开,有两个伶俐的,早拧了热毛巾捧给邬思道等四人,尹继善一边揩面,叹道:“此亦是一大善举!
我听戏只听个韵律节奏,竟没留心俚词里头有这样的佳句!我家奴才也照此办理!“邬思道没说什么,只抿嘴一笑,他们哪里知道《卖子恨》中压根儿没有这段词儿! 
 
  
第三十三回 游戏公务占阄分账 忠诚皇旨粗说养廉
 
众人兀自面带戚容咀嚼那首诗,家人们已经用条盘把菜送了上来。尹继善和李卫共事不久,还是头一回和他坐地吃饭,看了看“席”面,只有六个菜:烧豆筋,青椒炒黄花,凉拌粉丝,红椒炒豆芽,只有一条清蒸鱼和一盘炒鸡蛋算是荤菜。李卫是出了名的豪爽总督,官场上料理事务杀伐决断简明爽快,想不到自奉如此节俭!李卫见众人发愣,便用筷子点着菜,笑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邬先生把我们吃酒兴头都给搅了,要罚酒!继善,这都是我家家常菜,请用——范大舅子,操你妈的,皱着个苦脸,是怎么了?”
这一声骂,不但邬思道尹继善,连坐在纱屏后做针线的翠儿也吃一吓——范时捷出了名的倔脾气,做过两任封疆大吏的人,怎么张口就骂?——隔屏风缝儿觑时,那范时捷不但不恼,已是笑得两眼眯起,端起门盅一饮而尽,呵着酒气咧嘴笑道:“这几年不见怡王爷,几乎闷煞,总算有人骂老范一声儿——制太太原来是妹子?来,干一杯,我和制太太联了宗儿了!”本来沉闷压抑的气氛,被他们几句调侃冲得干干净净,连站在外头侍候的长随也捂着嘴偷笑。邬思道笑道:“这个宗联得有味。巧得很,我那口子就姓范。”李卫笑着为众人执酒把盏,说道:“你们不晓得我们大舅子,三天不挨骂,饭都吃不下!当着万岁爷的面在畅春园还当驴叫呢!那么难听,亏着他还用嘴打了两个响屁!”因将允祥拧着范时捷耳朵学驴叫的往事说了,几个人无不捧腹大笑。尹继善笑道:“驴鸣是本色无音,竹林七贤也常来一嗓子,原是风雅事嘛!君可谓‘绝无汉官威仪,稍有晋人风度’了!”邬思道道:“说的是!”李卫笑饮一口说道:“我不省得什么黄子晋人。这个鄂尔善我看一脑门子寻事念头,你是藩台,我就指着你这驴性子和他打交道了!”
范时捷一哂说道:“别说鄂尔善,年羹尧也稀松!江南这么富的省,火耗只要三钱,李卫是大清官!看看这待客菜,我心里就感动:比一个县丞吃的还差!方才你去见洋人,尹公我们已经统计上来,真实有亏空的县只有二十三个。有事叫这位天使只管找老范,‘破罐子’左右左右,摔呗!”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李卫:“这是清单,都是苏东苏北水淹过的,你过过目。”
李卫接过略一看,随手递给一个家人,思量一阵子问道:“你们瞧着我的主意办的么?”“是,”尹继善欠身说道:“我向大家宣明鄂大人来省复查亏空,鄂大人办事认真是都知道的。
这次来,还特地从户部借调了三十名算帐高手。虽说我省无亏空,到底有些放心不下。请大家写条子说实话,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只要是实话,我们督抚衙门就替他在鄂大人跟前担戴。“
“好。”李卫点点头,转身对那个家人道:“你到签押房,请赵师爷开个单子,一式两份一模一样,写一半县名,这二十三个县一个也不要写上,听明白了?”
几个人不知他捣什么鬼,满腹狐疑地看着李卫,李卫嬉皮笑脸道:“你们别问,天机不可泄!老范,你够倒霉的了,请你打擂台,并不要你摔罐子。查亏空,自然是你藩台接待。要礼貌周到,这个这个……不皮不糠(不卑不亢),别叫他挑出别的刺儿就成!”说罢,从容起身,嘻笑道:“来呀来呀,别嫌寒碜,我就是个叫化子出身,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我还叫他们做了两只‘叫化子鸡’,怕是你们都没尝过——烧好了么?”
“叫化子鸡?”几个人谁也没吃过,众人都停了箸,便见一个厨子用木盘端着两团黑不溜秋的物事捧着过来。范时捷眼有点近视,凑近了看看,用手一摸,烫得一缩,“这哪里是鸡,是两团烧黄泥!”
“黄泥里头是鸡!”李卫过来,取出盘里的木棰,轻轻敲了一下,裹在外边的黄泥已是烧焦了的,连毛簌簌脱剥下来,露出两只白亮亮的鸡,顿时满屋香气扑鼻,邬思道不禁喝彩:“好香!”李卫用筷子把鸡挑到大盘子上,笑道:“尹兄是大户人家。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这是我当叫化子时学的把式——偷来的鸡又没有窝灶,用黄泥一团,烧熟了掰开火,鸡毛都没了——比什么都好吃呢!”他咽了一口口水,又道:“如今当了官,还是忘不了它。不过吃得讲究了。把肚肠从屁眼里勾出来,塞进去葱姜蒜盐这些作料——你们闻闻这味儿!”
于是,几个人一齐用筷子挑那鸡肉,都酥了,放在嘴里品尝,软滑鲜美余味无穷。范时捷先就大赞:“妙极!再浇点酱油岂不更佳?”尹继善品着滋味,说道:“如此佳肴,不可无评赞。嗯——”,他想着,慢慢说道:生也其鸣喈喈,死也岂无葬埋?邬思道接口道:以我之腹,作尔棺材……“好”范时捷大叫,“你们别忙,我还有好的!”于是高声笑道:呜呼哀哉——拿酱油来!
众人哗然大笑,无不前仰后合。李卫笑得咽着气道:“我不懂诗,听着这也觉得有趣,范大舅子有你的——”还要说时,一个家人捧着一个名刺进来禀道:“制台老爷。鄂尔善大人来拜!”
“不见!”李卫顿时扫兴,拉长了脸道,“去,说我忙得很!”
那家人答应一声回身便走,邬思道却叫住了:“慢!”又转脸对李卫道:“别那么小家子气嘛!他给你一棒,你还他一枪,不但有失大臣体统,把是非都琐碎了。”
邬思道侃侃而言,既像劝说又似训诫。尹继善觉得他虽说得简明扼要有理有据,正担心李卫受不了,李卫却做了个鬼脸,挤挤眼儿笑道:“姓鄂的真能扫兴!既这么着,继善时捷我们索性一齐见见他。看他是什么章程,相机行事罢了——只委屈了邬先生,叫你枯坐了。”邬思道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口气太重,因笑道:“你们是公务,我有什么打紧的?翠儿已经着人去搬我的家眷,说话的时候有着呢!”
“好,开中门放炮迎接!”李卫爽快地吩咐道,“叫议事厅的那起子官员齐到辕门外迎接!”说着便换穿袍褂,将一顶起花珊瑚大帽子颤巍巍插了双眼孔雀翎子,把锦鸡补服套上,又亲自抖开一件黄马褂穿在外边,已是浑身上下一团簇新。刹那间,李卫好像换了一个人,那种懒散,漫不经心随随便便的神气一扫而尽,呵腰请尹范二人先出去,又向邬思道一揖便昂然出了堂房。尹继善和范时捷候在滴水檐下,见他出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私邸,绕过议事厅,便见辕门左右一百多名文武官员鹄立左右,正眼也不敢看李卫一眼。范时捷看看辕门外,鄂尔善那边也是全挂子饮差卤薄,一乘绿呢大官轿前几十名校尉按剑侍立,簇拥着表情庄重严肃的鄂尔善等着李卫出来迎接。尹继善凑近了李卫,说道:“制军,接钦差穿这个黄马褂似乎有点不恭……”
李卫没有答话,掏出怀中金表看看,刚过未时。此时偏西的太阳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球,照得大地房屋一片蜡白,融融烤人欲化的热气扑面而来,蒸得人透不过气来,比起方才摆着几盆冰的堂房,真有人隔两世之感。李卫略一住步,便又继续往前走,便听“咚咚咚”三声炮响,惊起绿荫中躲凉的一群鸟儿扑楞楞飞起远去,官员们见总督这身打扮出来,“啪”地一打马蹄袖都跪了下去,除了微微的喘气声,真个鸦没雀静。李卫拽了一把褂襟,泰然自若地摇着方步迎出了大门,因见鄂尔善也穿着黄马褂,离着五六步便站住了,将手一揖,含笑道:“鄂公辛苦!请进衙说话。”
鄂尔善清癯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一双刷子似的倒扫帚眉下长着一双鹰一样的眼,满脸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盯视李卫良久,才抚了一下花白胡子,仿佛按捺着胸中的怒气,脸颊微微抽动一下,舒了一口气,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来:“我有旨意,奉圣命而来!”
因为静,这句话话音虽不高,听来十分清晰硬挺,隐隐带着金石之音。随在李卫左侧的尹继善竟打了一个寒颤,所有文武官员都竖起耳朵,听李卫如何回答。
“我晓得。”李卫静静地说道,“我也有旨意,也奉有圣命。
所以平礼相待,请鄂大人不必介意。“说着呵腰伸手一让,说道:”请——奏乐!“
鼓乐一起,紧张的气氛立时缓和下采。李卫鄂尔善并肩而行走在前头,尹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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