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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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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贤良仔细端详冬儿;发现她果然骨格灵秀;眉宇清洁;皮肤晶莹。在冬儿未开口之前他还以为她的脸比别人白净不过是女孩子爱洗脸罢了。
  王贤良的意思很显然是住在这里了。四十多岁的人了;光棍一条;腿脚又不便利;辣辣实在是不忍心拒绝他。再说;这老屋也还有他的一份。只是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檐下叫众人说闲话。辣辣在那里心头盘算着;孩子们却已经动手为叔叔腾房间了。
  天井后面的堆破烂的棚子成了厨房;先前的厨房镶上房门做成了一个小房间。小房间用新报纸糊了壁;摆上了书本;铺上了干净的床单;一跃而成为全家最漂亮的房间。
  辣辣参观这个房间时;王贤良让侄子们都出去了。他掩了门;拉过嫂嫂;说:〃我干了那么大一场革命还干不了你?〃
  王贤良在革命时期向工人阶级学的粗话说得辣辣脸红心跳。辣辣深知她的孩子们会在外面偷看;便扭脱身子;正经八百地说:〃我要为你哥守一辈子;你要放尊重些。〃
  这本是辣辣一句讨好儿女们的话;却将王贤良羞愧得从此再也不敢冒失唐突;从而恢复了从前温文尔雅的追求。辣辣见小叔子依旧是一盆温吞水;就有心别扭希望逼他粗犷实在一下;叔嫂俩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老调重弹。
  腿跛使王贤良暗地里十分自卑。他坚信没有哪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会心甘情愿陪伴一个跛子逛大街和睡觉。刘志芳正是被他这种迂腐惹恼的。刘志芳过去对他的爱慕被他理解为对权势的爱慕;在考验的过程中他不幸腿跛;腿跛又成了新的问题;即刘志芳到底图他什么? 在张铁生出现后;刘志芳与他的政治态度截然相反;与他的对手却一拍即合。王贤良自然再也不屑正眼看待刘志芳了;尽管刘志芳一再试图接近他。
  王贤良与刘志芳进行了一场累人的恋爱包括曾经一度过频的房事。实际上他并不是光棍汉;男人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赋闲下来;他唯一想学的就是陶渊明。他在后门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了些白菜萝卜;他养猫养狗;填词赋诗;郁闷了读读史书;烦躁了读读经书;谈话有冬儿 ; 爱情寄托给朴实的嫂子;侄子们都喜欢他;给他带回外面的形势动态;和街坊趣闻。粗茶淡饭; 肠胃舒适;大小便通畅。倒真过了几个月神仙也没有的好日子。
  十二月初的一个晚上;冬儿敲门进来对他说:〃叔叔;我要下放了。这一去也许就不再回来。你多保重。〃
  第二天上午又有人敲门;是他过去的老部下;但不是他一条线上的人。来人不卑不亢地叫他〃老王〃;公事公办地向他调查关于林彪小舰队的保密材料。
  14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夹杂在文化大革命中轰轰烈烈进行了好几年。出了些邢燕子; 候隽之类的模范人物。辣辣对这些模范不屑一顾。那都是大城市的少爷小姐们;该下来尝点民间甘苦。可辣辣认为自己的孩子们苦够了;四体也勤;五谷也分;用不着接受乡下人的再教育。王家祖祖辈辈都是沔水镇的居民;她决不愿意让儿女这辈人在她手里沦落成种田人。
  趁着社会的混乱;利用王贤良的威望;辣辣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抵抗了来动员得屋和艳春下放的基层干部。王贤良一退休;辣辣就被叫到街道办事处去了。人家郑重地通知她再不是像从前那样与她商量。她家有四个属下放知青:留在城里吃闲饭的得屋和艳春;高中毕业的冬儿;初中毕业的社员。按国家照顾寡妇的政策;四个当中可以任意留城一个;由劳动局安排工作。
  辣辣是个知趣的人;她情知王贤良凤凰落毛不如鸡;也不吵闹;也不叫骂了。冷冷静静细细察问了有关政策就走了。
  得屋是个病人;可以因病留城。辣辣带得屋去医院;他却对答如流;和正常人一样;医生不肯开诊断证明。辣辣脑子拐了一个弯;找老朱头弄了医院的证明。
  社员是辣辣这辈子的靠养;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走这个心爱的儿子的。辣辣求了孙怪老婆;托人给老师送了礼;因社员成绩太差和有偷窃前科还是上不了高中。辣辣整日在镇上东奔西走;是能办事的人;是不能办事的人她一概都送礼;都央求人家。也该是社员运气好;这天在大街上;辣辣与刘志芳撞了个满怀。刘志芳抬眼一看;脸就成了一尺红布。纯粹是为了解除双方的窘态;辣辣信口胡诌了一句:〃贤良老掂念你呢。〃
  刘志芳便以为辣辣对她们的关系无所不知了。索性把她当了自己人;对她说了知心话 。
  〃他不恨我那就好。请嫂子转告他;我刘志芳决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他有什么困难;只要我能办的就一定会尽力而为。〃
  辣辣马上想到了儿子的留城问题。她拉刘志芳到一个角落;大大虚构了一番小叔子对刘志芳的赞美和怀念。不管男女间发生了任何矛盾冲突;女人总是相信男人在背后对她的思念并情愿为之投桃报李。辣辣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她用女性的本能俘虏了刘志芳。当刘志芳听说王贤良正为侄儿王社员的升高中问题寝食不安时;这个教育局副局长满口答应这事包在她身上。
  一个星期后;辣辣如约得到了儿子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和一封信。送辣辣出教育局大门时;刘志芳再三叮嘱一定当天将信转交王贤良。信是封了口的;按辣辣的理解;刘志芳准会告诉王贤良她办了他侄子的事。照王贤良提起刘志芳就头疼的那神气;他肯定不愿让刘志芳替他办任何事;他宁愿看着社员下放;这个人向来都这么迂。
  辣辣揣着信过了三天;等社员去学校报了名之后;她悄悄把信塞到了贵子的衣袋里。 贵子上小学三年级;刚好能认出王贤良的名字;她又是个绝不会拆信;绝不会多话的主儿。
  果然;贵子发现了信之后毫不理睬艳春的追问;径直把信交给了叔叔。
  王贤良看了信;说:〃活见鬼了!〃
  贵子一问三摇头;她根本不知道信从何来。而约会的日期已经过期。辣辣看见信纸上只有一行字;就问写的什么。王贤良念道:〃今晚八点老地方见。〃
  辣辣建议小叔子主动找刘志芳再约个时间谈谈;王贤良淡然一笑;说:〃我腻了捉迷藏的把戏。约个昨天的日子;不就是暗示一切都是过去了吗?世界上并不就她一个聪明人。〃
  辣辣并不很懂小叔子的话;她只需看见小叔子并不为过期的信而十分痛苦就行了。
  下放的圈子缩小到艳春和冬儿身上。辣辣还在奔走;期待天上掉下另一个奇迹;可规定的最后期限到了。
  艳春高度紧张起来。五年前出了罗山奎事件之后;艳春就落下了不停东张西望的毛病。一个大姑娘家;凄凄惶惶四处张望不成体统;辣辣甚至采取了用绷带固定的办法将艳春的头绑在柱子上;也无法改变现状。到了两个必须下放其中一个的关键时候;艳春就和笼子里受惊的小老鼠一样;成天拨浪个头;睁着红丝丝的眼睛盯人。辣辣说:〃艳春;我的小姑奶奶; 妈求你别这样;看你妹妹多稳重。〃
  冬儿声色不动;安之若素地等待着某个时刻。
  冬儿早就向学校递交了积极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申请书。她万分感谢这场伟大的运动给她提供了远走高飞的机会。从八岁那年目睹父亲的死亡到今天的十七岁;漫长的九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母亲的谩骂和讽刺是她的家常便饭。一个疯子哥哥。一个小偷弟弟。一个自私自利的姐姐。一个死在怀里的福子和半疯半傻的贵子。一个当了童工自以为是的咬金。一个幼小不谙人事的四清。一口留在她书里的浓痰。母亲不知是和姓李的男人还是和姓朱的老头好;偏偏不和叔叔好。
  家里永远不清扫;大门永远不关上;永远没有人问她一句冷热。冬儿早就恨透了这座黑色的老房子。可怜而又蔑视这群兄弟姐妹;叔叔毕竟是这家里的过客;短暂的太阳温暖不了人的心。只有母亲是使她又恨又爱;又想离去又舍不得离去的复杂情绪所在。
  冬儿明知母亲一贯嫌恶她;可她还是想最后证明一下是真是假。如果她公开她已经作出的决定;母亲和姐姐就不会如此焦急;她不;她要把刀交给母亲;她渴望由母亲而不是她割断她们的母女情份。
  手心手背都是肉;辣辣迟迟难以作出决定。按道理应留艳春。艳春都二十岁了;又受到刺激;得赶快找个工作嫁个人。冬儿年纪小;又聪明;日后定有指望奔出农村。但冬儿本来就恨做娘的;这丫头也不知怎么像是母亲前世的冤家;让她下放了;娘儿俩就成死对头了。
  尽管左思右想;该来的时候还是来到了。这天;辣辣把艳春和冬儿叫到房间;关上门; 闲聊似地对她们说:〃这艳春还是个姐姐;冬儿马上就要下乡了;也不替她张罗张罗行李。〃
  冬儿身子一松;维系着她的千丝万缕嘣地一声断裂了;她的心顿时像断线的风筝摇晃着飞向云空。冬儿由衷地笑了一笑;同时眼泪却瀑布一般奔涌下来。
  15
  到冬儿临走的时刻;大家才知道她选择了湖北最荒僻遥远的山区湖北口。那儿与陕西接壤;需要先到武汉市再坐火车往西北方向去。沔水镇所有知青都由卡车欢送到附近农村; 唯独冬儿一个人登上了下汉口的轮船。她站在甲板上;无言地望着襄河堤。气笛长鸣;轮船启航时;辣辣晕了过去。
  辣辣足足有半年无时无刻不掂念冬儿。她经常发烧;一病就是四五天;不病也是郁郁沉沉;发不出个爽快的笑。
  〃这丫头恨死了我了。〃辣辣对小叔子说。求小叔子写信给冬儿解释解释。
  痛失知己使王贤良的情绪一落千丈;说是劝慰劝慰嫂子;结果是两人相对枯坐;半晌无言。
  革委会来找王贤良谈话的次数越来越多;口气逐渐变冷变硬;似乎指责他包庇了林彪死党。王贤良拍着桌子赶走自己从前的战友;大骂〃卑鄙〃之类的话。
  叔嫂二人谁都没有心情再提嫁娶之事。王贤良远不如过去殷勤;辣辣有事也懒得与心情浮躁的小叔子商量;常到老朱头那儿走走;能办的事老朱头也就替辣辣办了。
  辣辣决定不管艳春的分配。留她在城里就不错了;自己的事自己去跑吧。艳春倒被逼得三天两头出门去;可不见有消息回来。眼看人家都分了好工厂;艳春还在那儿东张西望;畏畏缩缩。辣辣骂道:〃这小婆娘死了半截没埋似的;有你冬儿妹妹一根骨头就好了。〃
  可是有一天;艳春没进门就嘹嘹亮亮叫了一声〃妈!〃她腰儿挺得笔直;笑得花朵似的说她遇上新上任的县委书记罗山奎了。
  这乾坤的颠来倒去不知弄出了多少人间奇事;这一日艳春正在劳动局门口徘徊哭泣; 罗山奎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切迎刃而解;艳春转而发愁;不知挑什么工作好。
  定下日期;罗山奎夫妇并第三个儿子罗建国一同来拜访辣辣。
  辣辣找邻居借了一只收音机一只座钟摆在堂屋里;扫了地;给孩子们用肥皂洗了脸。
  王贤良自然是回避了见面。作为一个中共党员;他可以服从党的安排;承认罗山奎是县委书记;可他有权保留个人意见;有权坐在自己的房间以表示他不承认这个客人。
  罗山奎夫妇和辣辣拉了一会儿家常;夸奖又夸奖艳春是个好孩子;之后就开门见山地为儿子罗建国提亲了。辣辣见了县官舌头都不灵活了;只有连忙点头应承的份。
  〃艳春;出来。〃她叩着墙板叫道。
  艳春从自己房间里娉娉婷婷出来;辣辣倒抽一口气;她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了。
  艳春重新使用了火钳烫刘海的化妆术。她脸蛋粉红;皓齿明眸;细腰轻扭;胸脯微颤; 眉梢嘴角含着端庄的微笑。她活像个落难民间的大家闺秀;明艳照人凌驾于她母亲和众人之上 。
  罗建国一见钟情的目光被辣辣捕捉了去;她知道这门亲事笃定了。辣辣的心一放宽; 嘴巴就没了遮拦;说:〃我艳春好比王宝钏;十年寒窑;苦尽甜来了。〃
  王宝钏是与薛平贵;而艳春从前是罗山奎;而今是罗建国;这正是罗家微妙的忌讳。 辣辣讨了一个极大的没趣。说起艳春政治觉悟高;人小志气大;主动帮助罗山奎逃走时;辣辣又讨了一个极大的没趣。她说:〃艳春怎么没像阿庆嫂那样把司令藏进水缸里呢?〃
  罗山奎夫妇对视一眼;起身告了辞。
  这场会晤的结果使辣辣又失去了一个女儿。罗家显然极不满意乡野村妇似的亲家母; 要求艳春搬到县委机关单身宿舍里住;在学好打字的业余时间里多读点书看点报;积极申请入团;艳春欣然同意了。
  回家捆铺盖时;艳春狠狠责怪了母亲一通。
  〃既没知识又不懂事;〃她说。她的毛病神奇地不治而愈;不仅再不四处张望;连母亲弟妹她都不愿多看一眼。
  辣辣回敬说:〃放你妈狗屁;小婆娘。〃
  开始一段时间;艳春每逢星期六还回家;星期一再去机关上班。不久就改为在罗家过周末和休息日。后来两三个月见不到人影。
  辣辣没好气地逢人就说:〃死不要脸的丫头;没出嫁倒先住过去了;辱门败户的东西!〃
  这些话渐渐传了出去。罗家索性不认亲家了。辣辣当然也自抬身价;说:〃老娘还看不中罗家呢。〃两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随着家庭人口的减少;经济也就相对宽裕了一些。吃闲饭的只有得屋;社员;贵子和四清了。不过辣辣还是秘密地卖血。没她卖血;家里谈不上宽裕。
  辣辣卖血是老行家了;摸出一套经验了;抽血前半小时多喝两杯开水;血就淡多了; 等于是卖高价开水。几天不抽血;全身似乎发胀;抽了;拿到哗哗响的钞票了;身上就舒坦了。 老朱头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在孙怪老婆得肝病去世后;辣辣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可以交心换肺的人了。老朱头总是对她好;总是照顾她;没口没嘴从不对外人说道他俩的事;也从不涎皮涎脸纠缠她。他们从不谈什么离婚再婚的事;各自都为自己的儿女勤扒苦作。靠着这世上少有的不下流的男人;辣辣慢慢积蓄了一笔钱。
  在冬儿下放的第三年春天。得屋变得极不安分。老跑到巷子口掏出生殖器吓唬女人甚至目光炯炯盯着妹妹贵子。辣辣取出积蓄求王贤良把得屋送到汉口六角亭精神病院。她计划继续攒钱;等得屋病好之后给他娶房媳妇;没户口的农村姑娘都行。王贤良说她糊涂;她说:〃我一点都不糊涂;怎么地他也是个男人;我这当娘的总不能让他到世上白走一遭吧。〃
  16
  得屋住医院之后;堂屋里搭的铺拆掉了。家里一宽敞;社员也学弟弟咬金带朋友来家玩耍。
  咬金参加工作早;又爱好文艺;就结识了一大帮吹拉弹唱的朋友;他们向他学歌;小号和胡琴;咬金自然成了领袖。他很热爱他的朋友们;似乎是要借此弥补他在自己家庭长期不受重视所带来的孤寂。
  社员羡慕弟弟;也交了一帮朋友。他有点江湖傻气;狐朋狗友都接纳。他们吃酒划拳; 通宵打牌;骂娘通老子闹得天翻地覆。辣辣被溺爱蒙住了眼睛;由着社员胡闹;年轻人不狂玩老了狂玩不成?所以当王贤良被吵得提个小板凳坐在大街时;辣辣还问〃嫌家里冷清了?〃
  贵子十五岁了。单薄是单薄了一些;五官倒还周正;酱黄色的皮肤也展开了;脸上铜一般黄澄澄闪光。初中毕业后根本就没考高中;回家做饭了。学校多半是因为可怜而不是因为及格发了她一张毕业文凭。她还是依恋黑暗憎恶人类。成天猫在厨房慢条斯理地给全家整治一日三餐。她从不因为家里的喧闹而烦躁不安。她沉默着脸;偶尔与叔叔说一两句简单的话。 别的人她一概不理;眼睛永远是对事不对人。
  四清一晃过了十二岁生日。他是最小的一个;个子却最高最壮。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才一周岁;既不记得文革的暴风骤雨;又没受过致命的饥饿。太太平平;温温饱饱地长大。他性格中庸;不像贵子那样寡言少语;也不像几个哥哥快嘴快舌;不像社员那么孝顺母亲;也不像艳春那样自私自利。读书不如冬儿聪慧;也不似其他兄长姐姐们一盆浆糊。待人接物虽不八面玲珑;倒也会察言观色。
  在社员长成了大小伙子;不好意思再陪母亲上街之后;四清就接替了哥哥。辣辣为有一个白白胖胖的体面儿子搀扶着自己的胳臂非常受用。
  艳春正像俗语说的:因祸得福。从小就生成是块小巷子女人的料;结果意外地攀了高枝。几年之内;入了团又入了党;提了干;结了婚;调到县妇女联合会做了副主任。说出话来一套一套;国际国内振振有词。娘家是很少回来;回来母女俩总是要吵一番。不过社员高中毕业待业了几天;艳春很快为弟弟找了个工作。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算对得起这个破家了!〃
  只有冬儿的确是个心性傲慢;格外倔强的姑娘。她在三年里给家写了三封信。都是春节前寄来的;全是三言两语;说是冬季上了水利;忙得不能回家过年。信上面既没有称呼也不签名落款。辣辣把掂念的心也渐渐硬了起来。王贤良给冬儿回信时问她有没有话捎上;〃有!〃 辣辣说:〃冬儿;你的心也太深太狠了!我再对不起你;你也是我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扶养大的啊!〃
  王贤良没有把这话捎去。
  辣辣家的大门向社员和咬金的朋友敞开后;辣辣获得一个亲切的尊称:胖姆妈。年轻人们前前后后赶着叫胖姆妈促使辣辣仔细照了镜子;找出箱底一件十年前的衣服比试了一下。 她不觉失声大笑;是胖了;她是一个胖女人了。
  虚胖的脸庞其实是浮肿;辣辣心里明白这是长期卖血的结果。她的心怦咚怦咚乱跳起来;她可不想死;她才四十三岁;儿子一个都没成家;孙子还一个都没抱上;苦了一辈子;为的什么?盼的就是儿孙满堂;享几天做奶奶的福呢。
  〃臭小子们;谁有本事买一些排骨来?〃辣辣装作没有看见王贤良的满脸不高兴;利用年轻人的本事为自己增加点营养。在猪肉十分紧俏的年月里;谁家没个楞小子就买不着肉吃。
  立刻就有土匪似的小子跳出来拍胸:〃胖姆妈;您就等着喝汤吧。〃
  排骨买回来了;汤煨好了;社员都抢不着做孝子;早有人为辣辣盛上了一大海碗排骨? ?
  辣辣留大家吃饭喝酒;想睡觉就给他们开地铺;喝醉了吐了;骂是骂几句;可又忙着做醒酒汤。
  家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宾朋如云;丝竹悦耳;年轻人们还使辣辣学会了抽烟。 辣辣和儿子的朋友们打得火热;一条街都听得见辣辣快活的放肆的笑声。
  一天半夜;王贤良摸到辣辣床上压住了她。
  〃我们结婚吧。〃王贤良抓住嫂子的头发用力摇晃;〃结婚结婚!结婚了我来治理这个家;再这样乱下去非出事不可的。〃
  辣辣挣扎着;两只手徒劳地推着小叔子;嘴被捂在被子里只能发出鸽子一样的咕咕声 。
  〃你不答应我我就闷死你!〃
  被无休止的外调和无休止的家宴恼得恨不得自杀的王贤良杀气腾腾。他野性勃发; 生平第一次强烈地果断地要求结婚;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生存的需要。
  辣辣意识到小叔子真格的威胁;她奋力掀开他;跪在床上大口喘气。他们瞪着大眼逼视对方;像两条火并的野狼。
  〃我现在还是你嫂子!你这狗杂种!〃
  〃我不管你是谁!要么和我结婚;要么拆屋分家!〃
  〃休想拆屋!〃
  〃结婚!〃王贤良咬牙切齿地说;〃那就结婚!〃
  呼呼的喘气声此起彼伏;辣辣忽然软了下来;细声说:〃好吧。〃
  王贤良嗤了一声;像皮球泄气的声音。
  〃我告诉你;这么乱下去家里准会出事的。你别把我哥哥的家给毁了!〃
  摸着黑;他们不带一点男女私情地商量了结婚的日期。辣辣坚持要到汉口看得屋;然后回来结婚。王贤良同意但有条件;这就是将社员和咬金的朋友统统赶出门去。
  辣辣说:〃不能统统;疯疯颠颠的只是少数几个人。〃
  王贤良说:〃统统!〃
  17
  贵子怀孕了!
  王贤良为了方便浇菜地;擅自橇开了厨房通向菜地的门;这门是贵子一年之前上锁的;她锁上门之后把钥匙扔进了公共厕所。王贤良忽然推开门;贵子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明亮的阳光里。辣辣和王贤良同时发现了贵子异常的身段。
  辣辣连忙剥掉贵子身上的大棉袄;惊叫一声:〃我的天!〃
  贵子已经是即将临产的肚子了。
  蜜蜂从敞开的门里飞进来;嗡嗡营营绕着贵子旋转;贵子用手挥赶蜜蜂;脸上是无动于衷的表情。
  王贤良摇头叹惜;放下水桶水瓢;独自关进了他的房间。辣辣叩着房门;请他出来商量一下处理办法。〃晚了。〃王贤良好像在哭。他死不开房;只说:〃晚了!〃
  辣辣只得找来了老朱头。
  在提倡晚婚的号召下;沔水镇政府只给二十八岁以上的青年登记结婚。贵子十六岁还差五天;是不可能合法结婚的。然而只有结婚才是未婚母亲最好的出路。老朱头进了家门; 只瞥了贵子一眼;拉辣辣到一边说:〃只有一个办法;嫁了。〃
  最大的困难是不知道胎儿的父亲是谁。辣辣软硬兼施;加上打疲劳战的办法连续二十四小时盘问贵子;贵子就是说不出苦主。她的眼睛里满是十六岁少女的诚实。
  〃我不知道。〃她反复就是这句话。
  辣辣说:〃怎么会不知道?〃
  贵子说:〃是不知道。〃
  辣辣和女儿打了十几个小时的哑语之后失去了耐心;不顾体面地质问:〃你和哪个男人睡了你不知道?〃
  贵子没有脸红;她似乎不懂〃睡〃的含义;仍慢吞吞回答:〃我不知道。〃
  盘问进行到拂晓时;贵子坐着睡着了。辣辣恨不得死揍女儿一顿;但又怕引起早产。
  老朱头建议由他回去他们乡下找个主儿;只要对方能容得下贵子母子;能养活她们; 不虐待她们就行。
  辣辣同意这三条。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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