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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文集-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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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如今他定居深圳,有幢花园洋房和小轿车外带妙龄女秘 书。自从他发财以后,每次回武汉便像一家之主。他说不行,二哥三哥四哥五姐及父母双亲 都说当然不行。
  赵胜才说老么的事要按武汉市第一流的水平办。这关系到他的荣誉问题。他要让街坊邻 居,让肉联厂欺侮过他的狗杂种们,让曾经甩了他的那个幼师婊子看看,都看看!
  赵胜天李小兰自己的婚礼不能自己做主,多少有些不快,但一想到又不要他们掏钱,不 游行白不游行。
  目前武汉市最流行最时髦的迎亲交通工具是“麻木的士”,即好酒的汉子们踩的人力三 轮车。小轿车曾经流行过一阵,但很快被“麻木的士”所淘汰。因为小轿车显不出结婚内容 的豪华。武汉人就喜欢显。
  赵胜天迎亲雇用了二十辆“麻木的士”。六辆坐人;十四辆拉结婚用品。头天晚上穿小 巷把东西运到李小兰家;元旦这天下午”从李小兰家大张旗鼓接出来。冰箱彩电录像机音响 全自动洗衣机,不锈钢厨房用品,抽油烟机,高级缎面绣花被八床捍成一座小山包。还有一 支竹竿高高地挑着煤气户口卡。二十辆“麻木的士”,披红挂彩,花团锦簇,路是从中央农 民运动讲习所旧址出发,上解放路,经由彭刘杨路到达阅马场,再转入首义路回到解放路。 如果走直线,他们十分钟就到了。
  架是这样打起来的:因为交通堵塞,两支迎亲队伍在阅马场被紧紫挤到了一块儿,另一 队伍只有八辆“麻木的士”,新娘子却比李小兰漂亮得多。两支队伍便互相瞧不起起来。当 时阅马场堵满了各种车辆,许多耐不住寂寞的司机也凑乐子,故意说些挑拨离间的俏皮话。 满大街看热闹的人一片声哄笑。
  “狗日的们!”赵胜天咒骂。
  李小兰说,“你还不如骂自己。没骨气。听你大哥的。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的就是你,还不快闭上你他妈的臭嘴!”
  “你他妈!”
  李小兰就要跳下车,被女傧相们生拉活扯留住了。
  赵胜天的眼睛开始骨碌碌乱转,想找点岔子惹是生非。他二十岁之前经常在这一带惹是 生非。没料到二十六岁做新郎的日子又旧病复发了。这时对方有个女傧相往他的车轮上吐了 一口痰,他很高兴抓到了把柄。他跳下新郎的座位,劈腿叉腰,指着痰说:“谁的狗瞎拉屎 也不出来管管,再不露面老子要她舔干。”
  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从美丽的新娘身边走过来。
  “伙计,我们到边上去玩玩怎么样?”
  赵胜天微笑了。
  围观者立刻内行地往边上涌,在辛亥革命首义的指挥部红楼前面打了一个场子,一对新 郎便在屹立的孙中山先生铜像的注视下拉开了架式。他们虎视眈眈了片刻,双方同时进击。 赵胜天直捣对方胯下,对方取的是赵胜天面门,赵胜天仰头略让,一拳捶在下巴上。他掉了 一颗下门牙,满口鲜血。对方却痛倒在地,捂住下身左右翻滚。有人兴奋地数了十下,年轻 人不仅没站起来反而哭了。赵胜天胜利了!他一想到这伙计至少一周不能和漂亮新娘睡觉就 直乐。但他刚落座就听见了那边新娘的哭叫声:“请把我弟弟送到医院去!先送我弟弟!”
  弟弟!赵胜天顿时凉了半截腰。脸上立时就露出凉了半截腰的神情。就是在这个时候, 李小兰指名道姓他说:“赵胜天!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混蛋马大哈!”
  平时他俩互相称呼“小赵”、“小李”,极少数非常时刻才称呼全名。
  原来李小兰并不是个娇小活泼、用黄金首饰就可以蒙住她心眼的憨妮。他感到受了她的 骗。
  夫妻才开头。往后怎么过呢?
  大哥赵胜才像个真富翁一样,拍了拍发福的肚皮豪爽大笑,在笑声中但然地承担了自己 决策中的错误。
  “我没想到武汉市还是这他妈的不文明。”他说。
  作为弥补,他建议新婚小夫妻外出蜜月旅行,坐飞机来往,费用由他赞助。
  “坐飞机比坐‘麻木的士’打架的机会少。”赵胜才的这句话终于把小兰逗笑了。
  小两口言归于好。他们都没坐过飞机,都很想坐。干吗不坐?别人出钱,不坐白不坐。
  他们搭肩揽臂一块儿商量旅行去向。
  如果武汉……香港一日游没有停航的话,他们就不会有分歧,一致去香港。
  赵胜天说:“去北京吧?”
  “北京我去过了,还不如去上海。”
  赵胜天则认为上海是个商业城市,没什么风景可看。上海人又欺生排外又不禁打,还不 如去苏杭。
  李小兰认为苏杭不如九寨沟。
  冬天去山沟沟干什么?那就还是考虑城市吧。
  小两口趴在中国地图上寻来找去,最后选中了山城重庆。又可看山又可逛城又有麻辣火 锅吃。
  他们买了飞重庆的机票。兴兴头头收拾行装,告辞亲友,到候机厅等候坐飞机。天才知 道为什么生活总是一波三折呢?他们又出事了。
  重庆方面有雾,推迟起飞时间,赵胜天李小兰白等了一天。第二天又去机场,又说有 雾。等着等着李小兰告诉赵胜天:
  “我有点儿烦。”
  “忍忍。”
  过了一会儿,李小兰说:“我有点恶心。”
  赵胜天没理她。心想老这么等着,谁都会恶心的。
  突然,李小兰很冲动地站起来,捂住嘴跑进厕所。女厕所里立刻响起欧欧的呕吐声。赵 胜天在厕所和行李箱之间来回小跑,耳听得李小兰像挨揍的小狗一样惨叫,他头一次感到有 点惊慌失措了。
  乘客中有位中年妇女自告奋勇出来说她是医生。赵胜天一揖到地,连声说谢谢活雷锋!
  李小兰很快就停止了呕吐。过了好一会儿,中年妇女搀着李小兰出来了。李小兰面带红 晕,完全不像个病人。出于人道,赵胜天还是问了。
  “大夫,她病重吗?是什么病?需要送医院吗?”
  中年妇女轻轻的话语对于赵胜天不啻一串惊雷。
  “她不需要送医院,但需要送回家。她应该卧床休息几天。因为她怀孕了。”
  怀孕了!赵胜天张口结舌,脸颊发赤。李小兰怀孕了!
  中年妇女说:“别不好意思。恭喜你们啦。”
  赵胜天忘了说谢谢,李小兰说了。李小兰比赵胜天冷静得多。
  ……坐飞机蜜月旅行的美好计划因李小兰的怀孕而夭折。小两口沮丧极了。
  这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现在的年轻人婚后生活都是有规划的,一般都不愿随便生孩 子。赵胜天李小兰的决定是两年以后要小孩。首先是好好享受两年新婚生活,同时也攒点钱 以备后用。
  失误就失误在避孕措施上。赵胜天坚决不肯使用避孕套,理由是他一套上那玩艺儿,就 觉得自己是个橡胶男人;李小兰坚决不肯吃避孕药,吃了她就头痛心慌月经不调。婚前同居 总归是躲躲闪闪不太好见人,所以又不便去医院上节育环。只有采取安全期避孕的方法。由 此看来,安全期并不安全。怎么办?
  怎么办?生孩子谁来管?产假满了之后谁照料孩子?赵胜天的母亲已经当众宣布过了: 她决不再给任何人做老妈子。她这辈子自己养了六个。给人带了六个,二六一十二,总共一 打。她再抱孩子胳膊都发抖。厌恶了。这几年她只做两件事:打麻将和给老头子做饭。
  李小兰的父母都是处级干部,都没退休,一副架子早端在那儿,见了孙子外孙只限于点 头微笑,至多握握孩子的小手,“嗯,长得不错。”
  如果请保姆,那么更大的困难接踵而至,去哪儿请保姆?哪儿找得到好保姆?一间单身 宿舍己被塞得满满的,保姆住哪儿?拿什么钱养活保姆?
  赵胜天每月工资七十元,李小兰六十四元。所有补贴加一起,两人收入不到一百八十 元。小白菜六毛钱一斤,瘦猪肉五块,鸡翅膀八块啦!靠兄长靠父母结了个豪华的婚就够意 思了。他们就把你们送上岸了。你们成人了。再回家吃饭就说是“刮一顿”了。赵胜天还是 个挺爱脸面的人呢。
  孩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在为你存的零存整取折子上,刚进入第一笔款子:二十六块 钱。
  赵胜天和李小兰依偎在一起,絮絮叨叨说到深更半夜。他们在突然袭击之下心心相印 了。赵胜天不时抚摸妻子的脸颊,李小兰也不停地抚摸丈夫,两人相互体贴,就像两只冻坏 了的小猫在挤着身子取暖。
  “你说怎么办?”
  “你说呢?”
  “我说……我没办法。你是男的,你说了算。”
  “那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好”。
  “不许怕痛啊。”
  “好”。
  李小兰非常乖地答应了。
  他们小心翼翼像绕暗礁一样绕过了“人工流产”这个词。
  妇产科有间房子挂着“人流室”的牌子。房门口有几条长凳。女人们全坐在凳子上排 队,男人们则在窗口、走廊、楼梯口闲逛。
  “人流室”把门叫号的护士是个畸形发胖的半老妇女。她坐得安若磐石,愤世嫉俗地瞪 着面前的两个世界:不关痛痒而悠然自得的男人世界;准备流血的战战兢兢的女人世界。共 同作孽,一个要下地狱,一个却安然无恙,谁能拯救这卑鄙无耻的人类呵!
  轮到李小兰了。
  “请问您哪,痛吗?”李小兰紧张极了。
  胖护士倒有着细腻柔和的好嗓音。
  “有点儿,咬咬牙就过去了。姑娘,就这样,生活就得先学会咬紧牙关。”胖护士认真 地示范咬牙动作,腮边的肉一嘟噜一嘟噜颤动。李小兰笑了。她这一笑便露出了灰色的牙 齿,胖护士说:“四环素牙。和我女儿一样,六十年代出生的苦命的孩子们,满口铭刻历史 罪恶的灰牙齿。用不着自卑,你看这人模狗样的大小伙子还不同样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了。”
  胖护士在男人中准确地指出了赵胜天。男男女女们都乐了。
  李小兰笑得咯咯脆响。小姑娘活泼的神情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彻底放松了,轻松地进 去了。
  有那么一阵子、赵胜天体会到了由脚心上升的细细的震颤,他被感动了,他的全身是因 感动而震颤。
  多少年没有感动过?十多年?不,更长。有什么值得感动的?记忆的第一页是饥饿,第 二页是斗殴。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母要养活六个孩子和四个老人,为一口米 饭,为半个馍馍,六个孩子打架,父亲和母亲打架,后来便是在学校打架。在夜幕下的黄鹤 楼剧场门口为争夺电影票和女孩子们打架。他鬼点子多调皮捣蛋,老师便整他。他也整老 师,与老师及同学中的内好战争一直持续到技校毕业才告结束。工作以后情况不仅没有好 转,大社会更复桑了。产品销路不好,经济效益不好,书记厂长关系不好。谁也不认真干 活,谁都不对谁负责。
  大哥赵胜才慷慨解囊不能使他感动。因为赵胜才欠他太多。从小就专捡他欺辱,逼他喝 他的尿,抢走他忍饥挨饿攒下的过早钱。况且赵胜才一再声称赵胜天结婚是他的荣誉问题; 赵胜才是在为他的荣誉付款。
  父亲值得他感动吗?父亲就会往家里揣公家的小东西:抹布、扫帚、肥皂、草纸、水 杯、算盘……他对五个大孩子对付一个小孩子的丑恶行径睁只眼闭只眼。有口烟抽有口酒咪 他就赛神仙了。
  母亲是怨恨的化身。儿子们的名字全叫小杂种,女儿叫臭丫头。孩子们的生日她全弄混 淆了。张口闭口说不如早点儿死了好,腰又疼了。
  对于赵胜天来说,感动实际上是一项空白。他嘻嘻哈哈惯了,连绷直两腿立正的姿势都 不会了。他永远是一条腿弯着,全身摇晃,一双眼睛漠然向世界。
  医院是赵胜天极少光顾的地方。仅有的几次也都给他留下了很糟糕的印象,他怎么会被 医院感动呢?连他自己都理会不过来。
  李小兰是个相当娇气的女孩子,打一针肌肉注射都哎哟半天。从昨天晚上决定做人工流 产到今天上午,她的眼睛就没关过水龙头。一进医院就软倒在挂号处了。赵胜天这么劝那么 劝,温柔手段用尽了也无济干事。若是医院再远一点,赵胜天的耐心就没有了,也许要揍她 屁股吼她两句了。
  可是,胖护士哄好了李小兰。哄得那么巧妙那么慈爱。胖护士的职责是把门叫号,没人 会因为她多做了工作而多给奖金。这么说还是有人在认真干事,还是有人在为他人着想呵! 赵胜天真是没想到自己会在医院妇产科人流室门口补上感动这一课。
  “喂,小伙子,你发什么愣?打电话去!”
  胖护士大声提醒赵胜天,口气挺冲。
  “好的。”
  赵胜天毕恭毕敬地回答,并且稍稍弯腰以示致意,他知道胖护士不是冲他,而是谴责男 人世界,他完全能宽容。他为自己学会了一点儿宽容而欣喜。
  打电话是赵胜天李小兰昨天就商量好了的。第一个电话通知赵家。赵胜天的五姐赵胜珠 是小学教师,正在上课。赵胜天说家里有人急病住院请传了下赵老师。赵胜珠就慌慌张张来 了,慌慌张张地抓起话筒就问谁病了?
  赵胜天告诉了她实际情况。
  “天爷!这怎么了得,我要告诉妈去!”
  “那就拜托你了。”
  “妈肯定不同意。头胎哪有做掉的。”
  “没办法。已经做了。”
  “小杂种!”赵胜珠一急就不顾为人师表了,“你怎么能听那小妖精的话,她当然不愿 要孩子,有了孩子她就完了。”
  “我没听她的,是她听我的。”
  “少吹牛。我马上就去告诉妈。”
  “去吧。”
  赵胜天的第二个电话是通知岳母。李小兰说希望她妈来照顾她几天。
  李家妈妈不愧是处级干部,没等女婿讲完就打断了他:“小赵,首先你要做的是放下电 话,赶快制止手术。”
  “恐怕来不及了。”
  “恐怕是什么意思?”
  赵胜天扭头看“人流室”,又进去几个了,没见一个男人冲进去制止。
  “就是已经来不及了。”
  “简直乱弹琴!”
  赵胜天没词。
  “你们结婚才十天哪!”
  “是啊。”
  “就有孕五十多天不怕影响不好?”
  赵胜天更没词。决不和岳母对抗,这点他是很能把握自己的。
  “妈妈,小李说希望你能来看她。”
  “当然。我的女儿我心疼。对你,我倒有个希望,希望你别再引诱兰兰做些出格的 事。”
  “好的。”他说。多滑稽的问题,婚都结了,还有什么出格的。
  “好好照顾兰兰,煨点鸡汤她喝。”
  “好的。”
  “注意,要么就采取有力措施暂时不要孩子,要么就好好生下孩子。你是男同志,要有 责任心。再发生这类事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好的。”
  四
  进了“人流室”,一个头戴淡蓝色手术帽的女大夫说:“拿来。”她要病历。
  李小兰递上病历的同时递上了一本特大台历。这种印刷精美的进口大台历目前在武汉市 还不多见,是赵胜才的女秘书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元旦刚过春节没到,送这种礼物还恰 当。
  大夫注意地瞟了李小兰一眼:“你是未婚?”
  “不。”李小兰脸红了,“我怕疼,请您轻点。”
  “哦。”大夫说,“你别紧张,我尽量轻一些。”
  李小兰到布帘子那边的房间接受检查。这间房很大,有暖气,妇产科检查床摆了一溜。 有几个女人仰天八叉接受检查。两个年轻男实习生正在实习。
  大夫吩咐李小兰脱掉一只裤腿,自己便乒乒乓乓拿器械。李小兰犹犹豫豫地脱着裤腿, 肌肉又开始发硬,她有点后悔了。
  “短裤也脱掉。”
  大夫举着明晃晃的窥阴器简洁地命令。
  李小兰吸了吸浓重的药水味,瞟一眼实习医生。
  大夫说,“八十年代的年轻姑娘还这么封建?脱吧,快点儿。”
  八十年代的李小兰一点儿都不封建。她十六岁就开始谈恋爱,先后谈吹好几个。在舞厅 跳舞认识了赵胜天,第二天晚上就约会了并且还拥抱接了吻,她没有丝毫等级门第观念。处 级干部家庭的女儿想嫁就嫁给了普通市民家。夏天在东湖游泳,她穿着比基尼泳装大摇大 摆。她敢顶撞父母也敢顶撞领导。她对谁都可以坦率地承认自己的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 赵胜天看中的就是她表里如一的潇洒劲儿。她潇洒得使赵胜天私下里以为她是一个好摆布的 憨妮。不过通过结婚;她已经向赵胜天表明了自己并不憨。
  过去从没有人评价李小兰封建。这位大夫倒是个发明家。你错了,李小兰默默地告诉大 夫,一边默默地脱短裤。
  除非她不做人工流产,否则,大夫的一言一行均不可抗拒。这和封建二字没有关系。一 个姑娘应该有她的神秘:有她保持神秘的权利;有她的娇羞,她拥有这份娇羞她才是个可爱 的女孩子。妇产科医生及其器械的可怕在于它无情无义地消失姑娘的神秘和娇羞。李小兰害 怕的就是这个。她觉得并不是男人把姑娘变成妇人,而是妇产科。
  当窥阴器冰冷地伸入李小兰体内时,她眼角流出了泪水。
  “痛吗?”大夫问。
  李小兰摇摇头。不是痛,是难受。她被摧毁了。她的娇憨羞涩神秘被摧毁后扔在床下的 污物桶里,再也捡不回来了。李小兰看见实习医生走过来。她知道自己无权阻止他们。她不 吭声,两眼绝望地望着天直想吐。
  大夫在摸她的宫颈。
  “别动。女人总归是要过这一关的。”
  女人总归是要过这一夫的。女人!身为女人!李小兰把这话咀嚼了一遍,顿觉醍酬灌 顶。她是女人不是姑娘啦!真正的女人都得经过这一关。都得叉开你的腿,脱掉你的裤子, 无论是谁,全人类都一样。因为新生命从你这儿诞生,太阳从你这儿升起。不破不立,李小 兰用不着为自己的破碎紧张、害怕、恶心、流泪,实在是用不着啊!
  李小兰出了一头细汗,全身瘫软了。大夫说:“检查完了你倒放松了。”
  大夫告诉李小兰用不着穿好裤子,她说:“我们这就去做。”
  “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的?”
  “哦。”李小兰只顾自己想入非非去了。她郑重地对大夫说:“我不做了。我要孩子。 刚才他在动呢。”
  大夫笑道:“那是我的手指在动。”
  “可他不久就会动的。”
  “当然罗。八个多月一晃就过去了,他就哇啦哇啦出世了。”
  李小兰怀着对八个多月之后哇啦哇啦小家伙的强烈憧憬,面泛桃色,迈着母亲的稳重步 态走出了人流室。全世界困难重重可婴儿仍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困难算什么!
  赵胜天猛一见李小兰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是她,他上前搀扶她被她甩开了手。
  “用不着。”她笑呵呵说。
  “没做?”
  “你真聪明。我决定不做。”
  “英明的决定!”
  赵胜天一声欢呼,如释重负。他把李小兰拉到宣传画前看“生命的起源”和“只要一个 好”。他说他看了三遍。每看一遍就来了很多兴趣,其实应该留下孩子养养试试。迟早总是 要个孩子的嘛。
  李小兰指着一颗蚕豆大的胚胎:“他现在有这么大。”
  “他是活的吗?”
  “那还用说。”
  “太好了!”
  赵胜天李小兰高高兴兴离开了医院,一路上他们兴致勃勃地交谈。这一天对他们来说胜 过以往许多年,他们领悟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课。许多人是直到死也没弄懂的。
  五
  什么事情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赵胜天李小兰过去哪懂这个道理。
  打从医院回家后,李小兰的妊娠反应越来越重。李小兰的母亲经常打电话鼓励女儿吃东 西。
  她说:“兰兰,你要吐了再吃。把饭当药吃,把怀孕当仗打。”
  李小兰就真的把饭当药一样吃,闭眼蹙眉,端一杯水,扬起脖子吞一口饭赶紧喝水冲下 去。可是不一会又哇地吐了出来。好不容易呕吐得少了一些,恶心却更严重了。香烟味、油 烟味、汽油味、化妆品香味、书本纸张味一概闻不得,闻了就恶心得直流酸水,一点食欲都 没有。李小兰在图书馆工作,所以上班恶心,上班走在路上和回到家里都恶心。
  赵胜天希望李小兰和别的孕妇一样嗜食异味,比如酸豆角,红泡椒之类。赵胜天厂里天 南海北的人都有。家家都为他们夫妻大开绿灯:要什么风味小菜只管到坛里捞。李小兰说不 要,酸辣她全不想。赵胜天正要偃旗息鼓,李小兰忽儿极想吃赵胜天母亲做的臭腐乳,那是 他俩谈恋爱时在赵家吃过的,算来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孕妇就是怪,不想吃的东西连名字都 怕听,一旦想吃什么馋得控制不住自己。
  赵胜天披星戴月赶回家。老太婆正在麻将桌边酣战。
  “几年没做,忘了。”她说,眼睛一刻没离牌。
  赵胜天哗地搅乱了麻将,说:“我求求你还不行吗?”
  老太婆气得直拍桌子:“看啦,这就是养儿子的下场!小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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