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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将锦心付流年:惑世红颜-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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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金恭恭敬敬应了声“是”,随即撮唇发出一声呼哨。
  那个男子缓步走到店堂正中,随手拉下风帽,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满面病容,眼圈微红,嘴唇却是灰白色,黑晶般的双眸在绥重和苏浅脸上来回逡巡,半晌才笑道:“姑娘这话说得真好!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苏浅没料到他竟一眼识破了自己的身份,面露讶色,绥重略斜身挡在她面前,神情不善地与那男子对视。
  那人并无愠色,仍然淡淡笑着:“在下乔景,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绥重还未开口,苏浅已经道:“这是义兄绥重,我叫苏浅!”
  “浅浅!”绥重挑眉望着她,大为惊异,似乎在怪她不该随便告诉别人姓名。
  “不妨事的!有些人相识一辈子不能相知,有些人一面之缘,已经可以成为朋友!”
  乔景下颔微抬,朗声笑了:“不错,有些人就算骨肉至亲,却比萍水相逢的路人更不可信赖!苏姑娘这番见解,实在高过乔某太多了!”
  转目望向店堂内数人,乔景语气中却有数分冷淡和威严:“你们就是平素骄矜太过,到了这种田地,还是如此目无下尘!”
  他只是这么冷冷一句,苏浅却看见,店堂另四人全部变了脸色,衣襟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最终乔景令店家让出了几间客房,并与绥苏两人一同吃了晚饭,席间相谈甚欢,也由此知道他的随从分别以五行为名,叫乾金、巽木、泽水、离火、坤土。
  苏浅后来才知道,独自离开店堂的泽水,一瞬间便将绥重的三名随从全部制住,若不是乾金的那声呼哨,那三人早已命丧黄泉,眼见乔景御下有术,绝对不会是等闲之辈,私底下和绥重商讨了半天,也想不出当今南楚国中,哪个名门大家中有这样的人物。

  桐花路(11)

  第二日翌晨,绥重与苏浅下楼时,发现六人已在店堂内等待,乔景略颔首笑道:“乔某冒昧了,想与两位一路同行,共去青阙城!”
  绥重顾虑苏浅,不愿途中生变,一时沉吟,乔景又黑又深的双眸又转向苏浅,带了几分征询之意。
  苏浅微微笑道:“同行就不必了,我们的座骑远逊于诸位,免不了要延误些时间!”
  乔景知道她对自己的身份行藏已经心生疑虑,大泽镇离青阙不过半日路程,她如此推托,只不过是寻找籍口罢了,但也不便勉强,告辞出了客栈,六骑鲜衣怒马,纵跃如飞,瞬间消失在大泽镇的官道上。
  绥重与苏浅到了青阙北门,这是她第一次清楚地看见这座南楚京都的繁华盛相,闸楼箭楼阁台重叠,飞檐直指云霄,其下拱门边,卫戍军在盘查往来行商人众,远离人流的护城河这端,立着一骑白马绯衣,正望着自己微笑。
  苏浅只觉胸口处砰然作响,融融春光照映,深青色城墙前,文浚源没有穿日常的白色苏锦长衫,而是穿着京畿都督的朝服,绯色深衣之上重锦文绣,更衬得修眉凤目,丰姿如神,
  “二哥!”绥重大喜,已叫出声来。
  两方人马汇集,一起向青阙城内去,绥重与文浚源在前方,苏浅在后面缓行,看着两人,一个眉眼飞扬,一个温润如玉,突然想到,自己竟然还没有和浚源哥哥说上半句话,原来世界上,真有近情情怯这种事。
  正在神思飘荡,突然感觉自己持缰的手被人握住,抬眼看见文浚源不知何时已策马来到身边,盯着自己,凤目中采光流动,各种情绪像暗潮般翻覆涌动:“我已收到父亲大人传书,浅浅真得那样说了?”
  “说什么?”虽然知道乌川的太史府,豢养着野生鹰隼作为传信工具,但是一时不明其意,苏浅有些茫然。
  “君心不生弃,我心无转移!”
  脸上顿时红了,感到文浚源策马贴近,腕间那只温热干燥的手掌略紧了紧,腰间已被一只结实的手臂揽住,转眼已到了雪镰座上,落进他的怀里。

  桐花路(12)

  青阙城十里长街上人潮如织,文浚源就这样,在这春风杏花天,完全不顾虑她的男装打扮,旁若无人地与她共乘雪镰,在满街含羞带笑和惊诧莫名中,来到了京西的都督府。
  绥重带着随从自去卫戍军营报道,文浚源下马进府,一直握着苏浅的手,看到了在照壁前迎接的文墟和司凤也并没有松开。
  苏浅面有赧色,尤其是看到了身着红衣的故人司凤,心中的不安更甚,四年前虎牢山下,司凤不听命令,离开她援手文浚源,因此被他重罚,几年来不许回乌川的太史府,一直留在东云山玄机法师身边,直到这次文浚源回到青阙,才将她从东云山召回。
  后来苏浅才知道,文墟与司凤早已互生情愫,这四年多来却因为她分隔两地,自然免不了对两人心中抱愧。
  司凤倒是心无芥蒂,一见她便弓身行礼,毫不掩饰脸上重见故人的欢喜。
  文墟行了礼趋近,低低道:“公子,长庚王爷已在府内等了半个时辰!”
  他来干什么?苏浅心中愕然,侧头望向文浚源,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是淡淡吩咐道:“司凤,陪浅浅去换件衣裳,再带她去山窗。”
  微微紧了紧五指,向苏浅绽开温存的笑意,贴近细语:“待会咱们一起对大哥说,下月初花朝节,就请他主婚吧!”
  都督府比乌川太史府要小近一半,穿过中庭就是内院,一左一右并列着两重净室小院,檐下分别挂着两只青竹匾,一个写着“斗弦斋”,一个写着“疏花院”。
  苏浅驻足端祥,心中泛起微甜,原来青阙的都督府,也有他的斗弦斋和自己的疏花院吗?这几个月来,每当月上中宵,浚源哥哥回寝间安歇时,看见疏花院的牌匾,不知道会不会想起自己。
  司凤不知她的心事,在身边笑道:“公子生性念旧,从当年太守府、东云山禅室、乌川太史府到现在的都督府,他的住所都叫斗弦斋,想必小姐在乌川的芳闺应该名为疏花院吧?”
  心中百感交集,低低嗯了一声,耳中听见司凤强忍着笑,又道:“我和文墟都觉得多此一举,若是公子与姑娘成了亲,是住斗弦斋呢?还是疏花院呢?何必大费周折,并成一个院子也罢了,只是公子的心思难以猜测,不管怎么说,总是不许!”


  第7卷

  帝王家(1)

  在疏花院厢房换回女装,一身冰纨所裁的短襦罗裙,素净无华,只在腰间系了绣有合欢如意的丝绸绶带,安排在疏花院中侍奉的丫头碧琳,用一支玉簪为她绾起了满头长发。
  跟随着司凤穿庭过院,向书斋山窗行去,终究忍不住,苏浅还是问出了口:“长庚王爷经常来都督府吗?”
  司凤摇头:“王爷和公子并不亲近,除非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议,上次王爷莅临都督府,还是两个月前,为了商议暗卫长薛甲的事,薛甲要投奔王爷,殿下颇见踌躇,是公子说眼下是用人之即,劝王爷将他收为已用。”
  转过一道拱门,拾级上了数级山石,便是小小一间书阁,上题“山窗”两字,书阁门外立着刁白,着长庚王府的绛色短甲,见到两人,远远便垂首行了半礼,等苏浅走到近前,又上前一步,抢先打开门扇。
  苏浅迈进山窗,看见座间薛琅琊也穿着朝服,紫色锦袍玉围,襟前绣着金线麒麟,下摆山、海、藻、火五色纹章,见她进来,默默起身,黯蓝色双眸幽深如潭,一瞬不瞬地盯在她脸上。
  文浚源起身走到身边,握住她的手,含笑道:“大哥等候已久,有事与我相商!”
  “萧国流亡太子刚到青阙城,因为其叔父镇安亲王逼宫政变之事,求援于南楚,父皇召我与太子今夜进宫商议,本想求教于二弟,来到都督府,才知道今日苏姑娘赶来青阙,没有同浚源一起迎接,实在失礼!”薛琅琊语声极冷,言辞间却是滴水不漏。
  苏浅低身施礼:“苏浅一介布衣,岂敢惊动殿下!”她不想去看那道幽深难测的眼神,垂头向文浚源低语:“既然如此,浅浅先行回避,就等浚源哥哥和王爷议事完毕……”
  “不必!”文浚源手下加力,将她禁锢在自己臂间,反而向薛琅琊走近数步,温雅的面庞上尽是晏晏笑意,“就是要等浅浅来,一起同大哥说!”
  他们要说什么,薛琅琊已猜到几分,剑眉间蒙上一层阴影,那样费尽心力还是不能阻止吗?

  帝王家(2)

  虽然知道他们不会总安于现在的关山阻隔,但也没有想到,她居然能够不顾一切地由乌川追到青阙城,脊背挺得更直,耳中却听见自己一直最怕听见的话。
  “下月初花朝节,我和浅浅将在都督府结为夫妻,请大哥为我们主婚!”
  这是一个难得的暖春,可是山窗内的气氛却变得粘稠冷凝,沉默良久,薛琅琊冷冰冰地道:“是吗?”
  拂袖转身,就这样离开了山窗,已经懒得保持基本的礼貌,立在阶前的刁白匆匆跟上,看见前方缓行的长庚王,脸色阴沉得可怕。
  “今年的春天特别讨厌……”薛琅琊突然面无表情地开了口,“天为什么要这么蓝?桃杏也不该开得这样艳……”
  步下山石,还未转过拱门,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柔和的女声:“王爷请留步!”
  薛琅琊止步回头,看见石阶上穿着素净冰纨的女子一步步走近,日头下看不清表情,几乎像一个虚幻的影子。
  “浅浅有话想单独同王爷讲!”
  刁白察言观色,立即远远退开,苏浅略一思忖,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脸逼视薛琅琊:“我与浚源哥哥的亲事,不希望再遇到什么阻挠!之前谕令他从乌川赶赴青阙,又任命他为京畿都督,虽然不明白王爷的用意,但浅浅希望,类似的事情再也不要发生!”
  薛琅琊面无表情,答非所问:“你是养珠,根本不是浅浅!”
  苏浅微抬起下颔,干脆承认了:“若是王爷还记得八年前的故人之谊,就放过我吧!”
  那双黯蓝色眸子越来越亮,几乎喷出火来:“知道你为什么敢在我面前如此无礼?”微微向前倾身,靠近她的耳珠,“因为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有多么喜欢你,既然知道,当然也该明白,我怎么可能让你嫁给别人?”
  全身一震,苏浅不可置信地抬眼望着面前人,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不!你说过我,市井之徒,商贾时妖……或许,你在太史府重见我,觉得薄有姿容,存心戏弄;或许,只是王公贵族的争强好胜之意;或许……或许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帝王家(3)

  “住嘴!”薛琅琊忍无可忍,厉声喝止,复又侵近数步,咬牙道:“我在你心里,原来是这样不堪?”
  苏浅秀眉紧蹙,心烦意乱地道:“罢了!是我不自量力,向你求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情……”
  侧身疾步向拱门外走去,却觉得腰间一紧,已被薛琅琊揽入怀中,他黑中泛蓝的双眸近在眼前,呼息灼热,几乎要将她烫伤:“养珠,为什么你只记得八年前那句戏言,却始终不肯好好看清我的心?”
  眉睫一沉,双唇已着力压下,他收紧双臂,想将怀中温软馨香的身体彻底揉入自己的胸膛,苏浅用力挣扎,胡乱撕扯着他的重锦朝服,感觉自己的呼吸与生命似乎要被这个男人一点一滴地完全夺去。
  她在乌川市集问过姻缘,乌盆水镜中那个与她并肩而立的男人,就是缘定三生的夫君……不!决不!猛然睁大眼睛,额间冷汗滚滚而下,拼尽全力一掌向薛琅琊颊上掴下,那个钢铁般的怀抱终于松开。
  苏浅全身颤抖着步步后退,脸上已褪尽血色,语无伦次地低语:“下个月花朝节,我就要嫁给浚源哥哥,你凭什么?凭什么?”转身逃开,一边慌不择路地飞奔,一边抬起衣袖,疯狂地用力擦拭自己的嘴唇。
  伸出手指轻抚嘴唇,薛琅琊望着狂奔而去的纤细背影,脸上露出冷冰冰的笑意。
  丹宸殿内在这个节气还烧着地龙,薛琅琊与身材清矍、容颜俊美的当朝太子薛琅玑,并肩侍立在锦绣帘拢之外,南楚元帝薛千峦虽然病势一直没有加重,却也没有好转的迹象,静躺在龙榻上,脸庞枯如缟木,眼窝深陷,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的英气勃勃、容光焕发。
  “萧国流亡太子景天翘,要借南楚兵力,打回沧江之北,你们怎么看?”语声的疲软无力,不免有损帝王威严,薛千峦睁着干涸的眼珠,隔帘打量两个儿子。
  薛琅玑垂手禀道:“回父皇,景天翘在萧国口碑不错,可惜天生体弱多病,再加上他的父亲、萧国道仁帝生性澹泊,不喜文治武功,却爱在诗文里下功夫,以致大权旁落,镇安亲王拖到这时候才逼宫兵变、弑君夺位,也算难得了。儿臣认为,趁萧太子与亲王鹤蚌相争,此时出兵,南楚可得渔翁之利!”

  帝王家(4)

  “琅琊?你怎么认为?”
  长庚王缓缓抬头:“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借兵之利要大于弊,南楚大败纥合,在海西立威已久,但在中原还差些声望,如果能平定萧国内乱,倒是一个大好机会!眼下的问题,不过是借多少?何时借?如今时局微妙至极,所谓牵一发动全身,迟一日或早一日借,多一百兵士或少一百兵士,造成的效果可能会大不相同!”
  榻上的元帝沉吟不语,半晌才道:“容朕再想想!”
  太子与长庚王心知他大概是不想出兵了,两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语,半晌榻上传来低沉无力的声音:“太子回东宫吧!琅琊留下,朕有话想问你!”
  薛琅玑应了退下,只余长庚王一人,立在锦帘外,元帝吩咐内室的护卫侍从退到外殿,寝间再不留一个外人,这才哑声道:“琅琊,你进来,朕想好好看看你!”
  薛琅琊举步走进锦帘内室,两指挑开绣有寒树山川的软烟纱拢,踏上褚石阶,缓缓跪在榻前。
  “朕知道你前段时间接纳了暗卫长薛甲……”一阵难抑的剧咳响起,薛千峦半晌才平复了呼吸,“中书令孟登丰也为你所收用,这样继续下去,朝中不免有朋党之争……”
  “陛下在担心什么?当日是您支持儿臣起复毛冼,如今却担忧朋党之争?”薛琅琊懒懒低语。
  薛千峦略略沉默,才道:“宫闱纷争、手足相残的狠毒,朕是亲历了,谁能知道,生存在帝王之家有多么艰难。朕这一生子息单薄,只有你和琅玑……”黯声长叹,“作为一个父亲,朕怕你根基不稳,琅玑会伤害你,可是有些时候,朕又怕你羽翼渐丰,会危及琅玑!”
  薛琅琊俯首不语,心中却已风卷云荡、波澜起伏。
  “琅琊,朕要你答应一件事!”薛千峦的声音突然压低,语气中却充满了威严,“抬起头,看着朕的眼睛!”
  薛琅琊不由自主抬头,对上元帝那双深陷在眼眶中,却熠熠生光的眼睛,看见父亲干枯的嘴唇蠕动着,一字一句,无比郑重:“朕要你答应,永不称帝!”
  这廖廖几个字却尤如空中滚过的阵阵惊雷,顿时让薛琅琊呆在了当地。

  帝王家(5)

  “答应朕!”薛千峦艰难地从榻上勾下身体,尤如枯骨的指掌,紧紧钳住他的肩膀,“不论你会成长得多么强大,这一生,永不称帝!”
  他看见眼前的男子,有一张酷似乌黛云的俊美脸庞,连神色间的阴郁冷淡,也是那样相似,渐渐的,极度惊诧从这张丰神俊朗的脸庞上慢慢褪去。
  薛琅琊盯着那双仍余存有帝王龙威的深眸,带着淡笑俯过身:“父皇,如果我答应您,您是不是也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薛千峦双眉紧绞,喘息更剧,在话出口之前,他已设想过无数可能,就算这个儿子桀骜难驯,最多也就是断然拒绝,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如今的薛琅琊,居然也学会了要胁与交换。
  强捺下心头的怒意,薛千峦沉声道:“你要朕答应什么?”
  “儿臣想要父皇下旨赐婚!”
  这个消息对薛千峦的冲击,丝毫不亚于“永不称帝”四个字对薛琅琊的震动,他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双目圆睁,哑声道:“什么?”
  “儿臣想要父皇,将文太史之女苏浅,赐给我作正妃!”
  “文太史之女……姓苏?”薛千峦从来都不是笨人,他满面的惊疑,渐渐转为【恍【然【网】,声音越来越沉,“四年前,她应该死在苏氏茶寮的火里才对!”
  薛琅琊笑意更浓:“父皇要庆幸她没有死,否则,如今就没有东西可以跟儿臣交换了!”
  薛千峦怒极,颤声道:“这件事,从前、现在、以后,都永远不可能!你真得以为永不称帝,需要你来应承?谁能做东宫太子,谁能做未来的南楚皇帝,只有朕能决定!”
  看着父亲油尽灯枯、却冷硬如铁的双眸,薛琅琊终于明白过来,这件事似乎已成了他与父亲之间的意气之争,元帝介意的,不是什么身份悬殊,也不是什么地位差距,就像一场单纯的角力,只是在较量,谁更强大,谁更坚韧!
  返手拂下肩上枯瘦的指掌,薛琅琊带着冷笑,自地上昂然立起。
  薛千峦又惊又怒,勾下身体剧烈咳嗽,一股股的鲜血,喷溅在明黄色绣满云龙纹的锦被上,薛琅琊俯身,状极体贴地为他轻抚背心。

  帝王家(6)

  曾经,父亲的肩背宽阔得足以担当天下,可是不知何时,已变得瘦骨嶙峋,隔着寝衣亵袍,透过松弛的骨与肉,掌心似乎可以感觉内腑在剧咳中震颤、撕裂。
  连自己也分辩不出,心里的感觉是憎恨还是怨怼,薛琅琊凝声道:“父皇总是不肯给我最想要的东西,不论是堂堂正正与母亲一起站在您身边的机会,还是一个重要过任何人事的女人,不过没关系……你不给,我自己会拿!”
  薛千峦缓缓抬头,鲜血沿口唇滴滴溅下,眼圈已变成青紫色,神容惨淡,语气却森寒如冰:“这就是你要的?一个站在朕影子里的机会?一个市井间的平贱女人?朕曾经十几年未立储君,等你强大,等你成长,可是你如今对朕说……你想要的,就是这些?”
  “自古贤主明君心怀邦国,岂能被儿女私情束住手脚?为了那个姓苏的女人,你可以不做太子,你可以与朕反目成仇,就算有雄才大略又有何用?你又何尝配得上南楚薛姓了?”薛千峦摇着头,迟钝地低语,“真叫朕失望……早知道你骨子里就软弱至此、不堪大用,我当初何必、何必赐黛云鸩酒?”
  薛琅琊俊美的脸庞瞬间褪尽血色,烛光下淡若金纸:“什么?”他素纱冠两侧的青络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声音又低又轻,“你说什么?”
  “就算赐死了黛云,令你的身世再难落人口实,又有什么用?竖子难成大器,可是朕……居然为了你、为了你……”薛千峦双目神采涣散,虚弱地声声低咳,握紧拳一下一下敲在胸口,落势绵软无力,“朕现在真难过……真难过……”
  薛琅琊怔怔地望着他,耳中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嗡嗡作响、鼓铙长鸣,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雪亮与血红,光影飞旋,给了自己生命的父亲,却亲手赐死了母亲,这就是天命所系的九五至尊?母亲一生最爱与最恨的人?
  意识回复的下一刻,他看见自己正在用尽全力,将锦被死死捂在元帝的面颊上,明黄色的丝缎滑爽灼热,像在指间熊熊燃烧的河流。

  帝王家(7)

  天子的龙颜也不过一掌可握,与千千万万的贱民没什么不同,冷冰冰地想,看着身下的男人,像头部被钉在砧板上的蛇,在锦被下翻滚扭动,苦苦挣扎。
  “父皇教训得是,琅琊惭愧无地……”他略略提高声音,说给外殿的侍从护卫听,语调中毫无异样,满是身为不肖子的羞惭之意。
  明黄锦被与元帝身上的杏色寝袍纠结成一团,那抵死挣扎越来越微弱,成了有节奏的颤抖。
  “琅琊定不再辜负父皇的心意,尽心竭力,辅佐大哥成为平定四方、统御六极的一代明君!”死死咬紧牙关,控制着心与身的颤栗,声调平缓、毫无异状。
  被下的躯体已经彻底松弛,薛琅琊缓缓拉低锦被,露出那张苍老枯缟的脸庞,伸出手掌合上元帝微微睁开、已没有生命痕迹的眼睛,神情木然地退了半步,声音却惊骇莫名:“父皇……”
  猛然转身冲出锦帘,向外殿高呼:“来人!元帝吐血了,速请太医……”
  外殿顿时乱成一团,内侍们跌跌撞撞地冲进内室,在阶下榻前跪了一片,啜泣着呼唤天子,
  薛琅琊立在一侧,手扶着莲础朱漆柱,似乎已经站不稳脚步,脸色雪白却是指挥若定:“传令黄门郎,秘报陛下危急,请各宫主子们过来,着薛甲带人禁闭内城紫微宫,消息不要给穆统领知道,以免传出外城!”
  太子薛琅玑衣冠不整地赶到丹宸殿时,只看见外殿跪满内侍,寝间数十名太医在阶前跪成一片,藻井下回荡着勉力压抑的呜咽与抽泣,不几时后妃也已赶到,丹宸殿内,哀声欲绝。
  靖清二十三年春,南楚元帝晏驾殡天,国丧三十六日内,禁婚娶、鼓乐、歌舞、彩戏,三月十二日,千秋殿两相五卿、肱股重臣云集,请出元帝遗诏,四月初六日南楚文帝薛琅玑奉诏即位,祭祖告天。
  河山改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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