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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6-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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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道,有个法国人类学家决定给土著人演示一下他们是如何互相问候的,这些来自远方、来自大海那边、来自太阳落山地方的人们,通过表情和手势或者请另外一位法国人类学家做搭档,告诉土著人他们在巴黎是这样互相问候的——握手,摇晃,与此同时,面面相觑,或者表示高兴或者表示惊喜,坦率地四目相对,与此同时张嘴说声“你好!儒福伊先生”“你好!德洛尔穆先生”或者“你好!库尔贝先生”(汉斯·赖特尔读到此处心里想:显然那里不会有什么库尔贝;即使有库尔贝,也纯属偶然)。土著人静静地望着这出哑剧,态度是善意的,有几个人嘴上挂着微笑,有些人耐心地沉浸在深深的同情里,总之,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表现出教养和谨慎的态度,直到那位法国人类学家打算跟土著人试试这法国式的问候为止。

据那位苏联大胡子说,此事发生在那座小村庄里,如果几间树林旁边的小草房就可以称之为“村庄”的话。那位法国人类学家走到一个土著人身边,做出如何握手的样子。那土著人十分温顺地躲避视线,从左臂腋下伸出右手给对方。但这时法国人把那土著人吓了一跳,他拉住土著人的手,因而也就拉动了对方的身体,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摇晃着对方的胳膊,假装惊喜的样子,说道:

“你好!土著人先生。”

法国人没有松开土著人的手,他极力注视着土著人的眼睛,还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法国人不但不松手,甚至还用左手拍拍对方肩膀,嘴里说着:“你好,土著人先生。”好像真的非常高兴的样子。但是,那土著人惊恐地大叫一声;叫完之后,说了一句话,法国人不懂,法国人的向导也不明白。说出那句话之后,另外一个土著人猛然向还拉住第一个土著人的那位好为人师的法国人类学家扑过去,用一块石头砸开了人类学家的脑壳。这样,人类学家方才松开了对方的手。

结果:全体土著人一起向法国人扑过来。法国人急忙撤退到河对岸,把死去的伙伴丢给了对方,但在混战中也打死了一名土著人。在后来的好几天里,先是在山上,后来在加里曼丹群岛海边一家酒吧里,这些法国人类学家绞尽脑汁想找出这个和平的部落突然变得粗暴和惊恐的原因。经过反复争论后,他们以为找到了那个被“冒犯”或者被“糟践”的土著人在握手时(他们觉得这握手的方式既健康又纯洁)的惊叫是关键因素。这个词的发音是“大伊伊”,意思是“吃人肉”或者加上“不可能”;但是,也有别的意思,其中之一是“那人强暴了我”;这话是喊叫之后说出来的,意思或者可能的意思是“那人强暴了我的屁股”,意思就是说“那吃人肉的家伙强暴了我的屁股,又要吃我的肉”;当然也可能是“那人摸我(或者强暴我),还盯着我的眼睛(为了吃掉我的灵魂)”。实际情况是,那些法国人类学家,在海岸边稍事休息后,再次登山,但再也没见到那些土著人了。

鲍里斯·安斯基疲倦的时候,就再去想阿琴波尔多的画作。他喜欢回忆阿琴波尔多的绘画;他对阿琴波尔多的生平一无所知,或者假装几乎一无所知;但阿琴波尔多的确不像库尔贝的作品,一直处于骚乱的状态。不过,安斯基从阿琴波尔多的画面上发现有某种朴实的东西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这个提法如果让很多研究阿琴波尔多的学者们听见了,他们肯定会不高兴的。

鲍里斯·安斯基觉得这位意大利米兰画家[48]的技巧很有个性愉悦的特点。这是对表面现象的终结。是人类出现前的古希腊山区田园。当然并非所有的作品都是如此,比如,《烤肉》是一幅倒挂的画作,实际上是个大金属烤肉盘,可以看出盘子上有一头乳猪和一只兔子,还有一些人的手,女人或者孩子们的手,她们忙着把盘子盖上,害怕烤肉变凉;画面倒挂让人们可以看出一个身披铠甲的士兵上身;还有一副得意和鲁莽的笑容,暴露出门牙的缺失,这是一个老雇佣兵瞅着你的恶笑;他的眼神比他的笑容更凶狠,好像他知道你的事情,鲍里斯·安斯基这样写道,可你丝毫不怀疑他的恶笑。这幅画让他觉得是恐怖题材的作品。《法学家》(是个法官,或者是个高级官员,脑袋是用小猎物的碎片和书内正文组成的)也让他觉得像是恐怖画。但是,以四季为题的作品是百分之百的欢乐题材。安斯基写道:万物在万物之中。好像阿琴波尔多只上过这一课。可这一课大概是最最重要的。

写到这里,鲍里斯·安斯基否认了他对阿琴波尔多这位画家生平不感兴趣的说法。他写道,1516年达·芬奇离开米兰的时候,给弟子贝尔纳蒂诺·卢伊尼[49]留下了笔记本和画作。过了若干年后,年轻的阿琴波尔多作为卢伊尼之子的朋友,可能查阅和研究过这些笔记本和画作。安斯基写道,我一感到伤心和沮丧的时候,就闭上眼睛,回想阿琴波尔多那些画作,伤心和沮丧的情绪就消散了,好像一阵压倒了这种情绪的风、一阵“薄荷味”的轻风,一下子就吹到了莫斯科的大街小巷。

接下来是关于鲍里斯·安斯基逃跑的笔记。里面有一些朋友们关于自杀利弊问题的彻夜长谈。两男一女在关于自杀话题交谈过程中或者冷场时,也谈到了一个著名诗人的性生活(诗人失踪了,实际上被杀害了),也说到了诗人的女人。这是一位阿克梅派[50]诗人,他和妻子却处于贫困和不安宁的不光彩状态。这对夫妻尽管处于贫穷和被边缘化的状态,却编造了一套非常简单的游戏。性交游戏。诗人的老婆与别人性交。这个别人不是其他诗人们。因为诗人和他妻子都在黑名单上。别的诗人像逃避麻风病一样逃避这对夫妻。诗人的妻子非常美丽。在鲍里斯·安斯基笔记本上出现的三位彻夜谈话的朋友,也都同意这个看法(诗人妻子美丽)。三人都认识她,或者在某个场合都见过她。美丽至极。是个很有姿色的女子。为人所迷恋。诗人也跟别的女人性交,但不找诗人们的老婆或者姐妹,因为这位阿克梅派诗人就是个移动病毒,女人们都躲避他。再说,他长得也不帅,甚至可以说很丑。但这位诗人跟女工们性交。他是在地铁里或者商店里排队时认识这些女人的。他很丑,但很温柔,会说甜言蜜语。

三位朋友哈哈大笑。的确,那位阿克梅派诗人能朗诵悲悲惨惨的诗歌,因为他的记忆力很好。年轻以及不太年轻的女工们会听得热泪盈眶。然后,就会跟着他上床。诗人的妻子,本来她的美貌用不着什么博闻强记的本领,可她的记忆力比丈夫的还要惊人,非常非常地惊人;她跟工人或者休假的水手或者精力充沛得不知如何消耗的鳏夫工头上床;他们认为如此绝色的女子出现在眼前简直就是人间奇迹。这对夫妻还搞群交的游戏。诗人、老婆,再加一个女子。诗人、老婆,再加一个男子。通常情况下,是三人组合。偶尔也有四人组合或者五人组合的时候。有时,凭借一种预感,他们都大张旗鼓地介绍各自的情人。这些情人过了一周后就恋爱起来了,从此不再见面,不再参加这种小型的无产阶级的纵欲狂欢活动,不过,也难说,无从知晓。但不管怎么说吧,这位诗人一被捕后,这一切就都结束了。再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了,因为他被杀了。

后来,三位朋友说起自杀这个话题来,议论自杀的利弊,一直聊到天亮。这时,三位中的鲍里斯·安斯基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莫斯科,身上没有任何证件,随时有被举报的危险。于是,笔记本上就有了风景、风景、透过玻璃看到的风景和玻璃上的风景,有了土路,有了无名的小火车站,那里集合着从马卡连柯[51]一本书上逃跑出来的流浪青年,有无限烦恼的少年和患上了感冒的小伙子——他们一个个流着鼻涕,有小溪,有硬面包,有安斯基克制自己的一次偷窃打算,但没说是怎样克制的。最后出现的是克斯特基诺村。是黑夜。是认出他来的风声。是安斯基的母亲。她开了门,但是没认出儿子来。

本上最后的笔记非常简单。安斯基回到村里没过几个月,父亲就去世了。老人仿佛只是一味地苦苦等待儿子归来,然后才一头扑向了另外一个世界。母亲操办葬礼。安斯基等天黑之后家人都入睡时,就悄悄溜出家门,到墓地去,伫立在父亲的坟前,长时间地回想着一些含含糊糊的事情。白天,他常常在阁楼里蒙头睡觉,完全蒙在黑暗里。晚上,他下楼到一层,借助壁炉发出来的光亮,在母亲睡觉的床边看书。在最后的一段笔记里,他提到了宇宙的无序性,写道:只有在无序里,我们才是可以理解的。在另外一段文字里,他发问:假如宇宙死了,时空跟着宇宙一道死了,那还剩下什么呢?我想是一片虚无。但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好笑。在全部答案之后,还隐藏着一个问题,安斯基想起来克斯特基诺村农民说的话。不可避免的回答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加复杂的问题。但是,这复杂性让他觉得好笑;有时,他母亲会听见他在阁楼里的笑声,跟他十岁时的笑声一模一样。安斯基想到的是平行存在的若干宇宙。就在那几天里,希特勒的军队入侵了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了。华沙沦陷,巴黎沦陷。德军进攻苏联。只有在无序中,我们才是可以理解的。一天夜里,鲍里斯·安斯基梦见天空是一片血海。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他画了一条与游击队员们会合的道路。

剩下要搞清楚的问题就是那个仅容一人藏身的地方——壁炉内部的洞。谁挖的?谁在里面藏过?

经过长时间思索,汉斯·赖特尔认定:挖藏身处的只能是安斯基的父亲。有可能藏身处是在安斯基回村前就搞定了。也有可能父亲是在儿子回家前修建了藏身处,因为那时候只有父母知道安斯基是国家的敌人。但是,汉斯·赖特尔凭着直觉认为,藏身处早在安斯基回村前就设想好了,这让人觉得安斯基的父亲很有先见之明或者想像力丰富,但藏身处的活计做得很慢,都是手工活。汉斯·赖特尔还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没人用过这个藏身处。

当然,不能排除会有党的干部来造访这座木屋,只要他们觉得里面有什么安斯基的线索的话。那么就有可能在干部来访时,安斯基会躲进壁炉里,这是完全有可能的,甚至可以肯定。但实际上,没人用过这个藏身地,包括安斯基的母亲在德军进村时也没用过。对,是这样的,他想像着安斯基母亲隐藏儿子笔记本的情形。后来,汉斯·赖特尔梦见了安斯基母亲走出家门,跟着克斯特基诺村其他犹太人前往我们德国人用鞭子指定犹太人去死的地方。

在梦中,汉斯·赖特尔还看见了鲍里斯·安斯基在田野里行走的样子,那是夜晚,安斯基变成了无名氏,他朝西方走去,结果死于枪林弹雨之下。

汉斯·赖特尔有好几天一直在想是自己开枪射杀了鲍里斯·安斯基。到了晚上,他做噩梦,可怕的梦境把他给吓醒了,吓得哭个不停。有时,他蜷缩在床上,静静地倾听着外面落雪的声音。他不再想自杀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是死人了。到了早晨,汉斯的头一件事就是阅读鲍里斯·安斯基的笔记,随便哪一页都行。有时,他出去散步,穿过白雪皑皑的树林,一直走到老国营农场里;如今两个懒洋洋的德国人在指挥乌克兰人干活。

每当汉斯·赖特尔去村里那座主要建筑物里寻找食物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别的什么星球上。那建筑物里总是点着壁炉,两口野战大锅总是煮着肉汤,一层楼里总是热气腾腾。空气里有洋白菜和烟草的气味。他的战友们卷着袖子或者光着膀子来来去去。他更喜欢在树林里坐在雪地上,直到屁股感觉冰凉为止。他喜欢有火的木屋,站在壁炉前重读鲍里斯·安斯基的笔记。他不时地抬头看看壁炉内部,仿佛那里面有个胆怯、害羞的人影在望着他。于是,一种快感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有时,汉斯想像着自己是跟安斯基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他仿佛看见安斯基一家三口走在去西伯利亚的路上;最后,他闭上了眼睛。等到壁炉里的火焰变成了灰烬之后,汉斯就小心翼翼地钻进去,藏身处是温暖的,他就待在里面,直到拂晓的寒气把他冻醒为止。

一天夜里,汉斯·赖特尔梦见自己回到了克里米亚半岛。他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但肯定是克里米亚半岛。在这里、那里像间歇泉一样不断冒出的烟雾里,他胡乱开枪。后来,他走起来,遇到一个牺牲的红军战士——脸朝下,手里还握着枪。汉斯·赖特尔弯腰把尸体翻转过来,想看看是什么模样,但又担心(像过去担心许多事情一样)那人可别是安斯基啊。他抓住尸体的军服时,心里想:别、别、别,我可不想背上这个包袱;我希望安斯基还活着,不愿意他死掉;我可不想当凶手,哪怕是不经意间杀人,哪怕是误杀,哪怕是不自觉杀人。于是,不出所料,甚至是松了一口气,发现那尸体的面孔就是他汉斯·赖特尔的脸。清晨,汉斯从这个梦里醒来以后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第一句话就是:

“太好啦!那人不是我!”

刚进入1942年夏天,上级想起来克斯特基诺村还有一些士兵。于是,汉斯·赖特尔回到自己的师团去了。他到过克里米亚。到过刻赤。到过库班河岸。到过克拉斯诺达尔的街道。从高加索一直走到布琼诺夫斯克。他跟着自己的连队一道游历了卡尔姆卡草原,总是随身携带着鲍里斯·安斯基的笔记本,藏在内衣和军服之间。他疲惫不堪,可是没有看见敌人;但是,见到了维尔克、克鲁泽和军曹莱姆克,尽管认出他们来可不容易,因为三人变化太大,不仅相貌有变化,声音也有变化;如今,维尔克说话只用方言,除了汉斯·赖特尔之外,没人能懂;克鲁泽的嗓音变了,说起话来好像很久以前就被骟掉了睾丸;莱姆克军曹只是偶尔抬高嗓门,大部分情况对部下轻声细语,好像疲倦了,或者是长途跋涉总是让他昏昏欲睡。总之,莱姆克军曹受过重伤,那是队伍徒劳地想打通前往图阿普谢时发生的事情。上级让布勃利茨军曹代替莱姆克。后来,秋天来了,道路泥泞,寒风刺骨。秋后,俄国人开始了反攻。

汉斯·赖特尔所在的师已经不属于第11集团军了,而是第17集团军;他们从埃利斯塔撤退到了普罗列塔尔斯卡亚。后来,他们沿着马内奇河走到罗斯托夫。接着,继续向西撤退,到达米乌斯河,在那里重新构筑防线。1943年夏天到了。俄国人再次发动攻势。汉斯·赖特尔所在的师团再次撤退。每撤退一次,活人就减少一些。克鲁泽死了。布勃利茨军曹死了。福斯是个勇敢的人,先是被提升为军曹,接着又被提升为准尉,在他指挥下,伤亡人数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增加了一倍。

汉斯·赖特尔已经习惯了看死尸,就像有的人观赏出售的地皮或者田庄或者别墅一样;然后,搜查死人的衣袋,看看有没有食物。维尔克也这样做,但不是悄悄地干活,而是念念有词:“普鲁士大兵手淫,但不自杀。”营里的战友们说他俩是吸血鬼。汉斯·赖特尔听了无所谓。休息的时候,汉斯掏出面包和笔记本,一面吃一面阅读。有时,维尔克坐到他身边,片刻后就睡着了。有一次,维尔克问他,这笔记是不是他写的?汉斯瞅了他一眼,觉得这问题真愚蠢,简直用不着回答。维尔克又问他一次:这笔记是不是你写的?汉斯觉得维尔克是在睡觉说梦话呢。维尔克眼睛微闭,满脸胡须,颧骨和下巴突出到脸框外面去了。

汉斯回答说:“是个朋友写的。”

维尔克睡意朦胧地问:“朋友死了?”

“差不多吧。”汉斯说着,继续读笔记。

汉斯·赖特尔喜欢听着隆隆的炮声入睡。维尔克也忍受不了太长时间的寂静,闭上眼睛之前,总是要唱歌。福斯准尉则相反,睡觉时常常堵上耳朵,大家要费好大力气才能让他醒来或者重新适应站岗、打仗。有时,不得不摇晃他,于是他会骂出他妈什么事了,一面对准黑暗挥动拳头。但是,他连连获得奖章。有一次,汉斯和维尔克陪着福斯去师部领奖。冯·贝伦贝格将军亲自颁发给他一枚德军士兵能获得的最高奖章。那天对福斯是幸福的,可对79师是不幸的,因为兵力已经不足一个团了;而到了下午,维尔克和汉斯正在一辆卡车旁边吃香肠的时候,俄国人对他们的阵地发动了进攻。福斯和这两个士兵不得不立即重新上阵。德军短暂地抵抗了一下,又撤退了。在后撤的过程中,全师的兵力只剩下一个营的样子,多数士兵的神情像是从疯人院逃跑出来的狂人。

在连续几天的时间里,德军尽量向西撤退,保持着连队的顺序或者按照临时聚拢或者分散后的小组行进。

汉斯·赖特尔独自后撤。有时,他看见成排的苏联飞机从空中掠过;有时,看见一分钟前还是蔚蓝色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接着下起暴雨来,一下就是几个小时。站在一座小山上,他看见有一队德军坦克向东方开去。它们像是外星文明的棺材。

他夜里走路。白天尽量隐蔽起来,一门心思阅读鲍里斯·安斯基的笔记,睡觉,观察附近种植着什么或者什么在燃烧。有时回想起波罗的海的海藻,不由得笑了。有时想起了小妹妹,也笑了。很久没有家里的消息了。他父亲一直没有给他写信。汉斯猜测父亲不写信的原因是写不好。母亲倒是给他写过信。那些信都说了什么呢?汉斯忘了。信不长。可是,汉斯全忘了。他只记得字母很大,歪歪扭扭,有语法错误,毫无修饰。他想,当母亲的永远也别写信。相反地,小妹妹的信,他都记忆犹新,想到这里他笑了。这时,他脸朝下,躲在草丛里,睡意逐渐袭上心头。在妹妹的信里,她给哥哥说自己的事情,说村里的事情,说学校里的事情,说她穿的衣裳,也说哥哥。

小妹妹洛特在信里说:哥哥,你是个巨人。起初,“巨人”这个说法让汉斯感到愕然。但是,后来他想在一个小女孩眼里,尤其是像洛特这样甜蜜动人的女孩眼里,他这样的身高很像是巨人。洛特在信里说:你的脚步回响在树林里。林中的小鸟一听见你的脚步声,就停止了歌唱。在地里干活的人们也能听见你的脚步声。躲在黑屋里的人们也能听见你的脚步声。希特勒青年团的小伙子们一听见你的脚步声,就立刻跑到村口迎接你。全村一片欢乐。你还活着。德国还活着。等等等等。

有一天,不知怎么回事,汉斯·赖特尔就又回到了克斯特基诺村。村里已经没有德国人了。国营农场里空空荡荡。只有从小木屋里露出缺乏营养的老人面孔;他们颤颤巍巍地边打手势边告诉汉斯,德国人把村里能干活的年轻人和技术人员都带走了。那一夜,汉斯·赖特尔就睡在鲍里斯·安斯基的木屋里。他感觉比在自己家里还舒服。随即,和衣在床上躺下。但不能立即成眠。他想起了安斯基在笔记里说的表面现象,开始思考自身。他觉得自由,从来没有这么自由的感觉;尽管营养不良,身体也因此而虚弱,却仍然觉得有力气可以延长这自由、自主的力量,只要能够延长就行。但是,让他担心的是,会不会所有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呢。他想,表面现象是现实占据的力量,甚至是最极端和有限现实占据的力量。它在人心里,也在人的表情上,也在意志和痛苦中,也在人们整理回忆的方式上,也在人们安排轻重的形式里。表面现象在工业家的客厅里会扩散,也会在黑社会里繁衍。表面现象会制定准则,会推翻自己制定的准则(推翻可能是流血的,但仍然是表面现象),再制定新规则。

国家社会主义是表面现象的终极国度。汉斯·赖特尔心里想,博爱也是表面现象。我对洛特的爱不是表面现象。洛特是我妹妹,她还小,认为我是个巨人。但是,博爱,男欢女爱,虽然一块吃饭,一块花钱,一块伤心,就是作秀,就是表面现象。青春是力量的表面现象。爱情是和平的表面现象。他心里叹息道,无论青春、力量、爱情还是和平,我都有可能得到;可我自己却不能接受如此丰厚的人生礼物。汉斯想,只有鲍里斯·安斯基的流浪生活不是表面现象;只有安斯基那十四年的颠沛流离不是表面现象。鲍里斯·安斯基一辈子处于一种极度的不成熟状态之中,因为那十月革命、那场真正和惟一的革命也是不成熟的。后来,他睡着了,没做梦。次日,前往树林里打柴,准备继续使用壁炉。在回村的路上,出于好奇,他迈进了1942年冬季德国人居住的那座建筑物。他发现里面一片破败、狼藉的景象,没有锅,没有米袋,火炉里没火,到处是碎玻璃片、破窗框,地面肮脏,到处是烂泥巴和狗屎,如果不小心踩上,就会满脚底都是泥和屎。在一面墙壁上,有个大兵用煤炭写下了“希特勒万岁”。在另外一面墙上,写了一封情书。在上面那层楼上,有人喜欢在墙壁上作画(居然在天花板上!!),把居住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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