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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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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离开了。
  吴氏哽咽离去,王安石、王安国、王安礼都鼻酸心楚地低下了头。王雱气盛,愤愤不平地开了口:“只是有一件事我心不甘!阿爸,《三经新义》书稿真的要上呈皇帝吗?那是你几十年心劳之所得,是衰败王朝中兴的‘理义’之本!因人废言,千古定例,朝廷镂版印刷已不可能,我们又无力镂版印刷以行天下,与其留稿朝廷任凭别人扯碎焚毁,莫如带往江宁以待来日。阿爸,此书的命运决不可寄托于别人啊……”
  王安石神情一震,睁开眼睛,目光骤然黯淡了。儿子的话语,比妻子的泪水更为沉重。儿子话语中的“别人”,不就是暗指皇上吗?“变法”不搞了,皇上还需要这部《三经新义》吗?新法暂停了,这部《三经新义》不就成了禁书吗?新的执政上台,还能容许这部离经叛道之作留在人间吗?儿子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文章千古事”,谈何容易啊!唉,二十多年来凌云搏风的理想在骤然间毁灭了,六年来翻天覆地的变革在骤然间消失了,“解玩山川消积愤,静忘岁月赖群书”,圣上,连臣一年来埋头经义局的一点所得,也要毁于这场荒唐“赌博”的妖风邪火吗?王安石一下子变得苍老了。
  王安礼心里阵阵发酸,急忙为大哥设谋解忧:“兄长可在这份《乞解机务札子》中,陈述《三经新义》书稿于世、于朝、于国、于民之要义,借皇上赐恩之力,保全书稿……。
  王安国厉声打断了王安礼的话语,询问王雱:“书稿现在何处?”
  “现在已定稿成册,存于经义局,准备明日呈交皇上。”
  王安国霍地站起,神情果断,话语铿锵:“书稿不交,带往江宁!不当官了,何用禀奏!难道民间著书立说也要经皇上思准吗?”
  在同一个时刻里,郑侠呆坐在画室里的孤灯下,痛苦地品味着傍晚西天“火烧云”带来的威逼和煎熬。此时他什么也不愿想了。父母妻儿远在福建福清,万里迢迢,已来不及传送音讯了。就是去信相告,又能如何呢?徒增老父、老母的悲伤和妻儿的痛苦罢了,愧对父母妻儿啊!皇上高居大内,原本就不知世上还有一个叫郑侠的人,只是一幅画卷、一份奏表,适应了皇上的需要,使郑侠这个名字一夜之间响遍京都、领演了这场八天不歇的连场闹剧。闹剧该收场了。为了皇上新的需要,郑侠这个名字,也该在这个夜晚骤然地消失了。天公地道的报应。王安石现时如何?介甫于我,恩重如山;我于介甫,恩将仇报。自己的献图、呈表,只是想代“天命”作赌而谏奏停止新法,不曾有意置介甫于死地,皇上的“准赌设局”却把介甫押放在对立的“赌盘”,真是“天命”的安排啊!介甫,“天命”在你一边,你是赢家了,永远恨着因你的拔擢而混入京都的这个小人吧!
  郑侠颤抖着双手拿起桌案上的砒霜,打开纸包,把药倒进酒碗,一包,两包,三包,四包,五包。他端起酒碗,眼前发黑,酒药溢出。
  郑侠正要一气吞尽,窗外刷地一道闪光,霹雳炸雷滚来,撼天动地!
  郑侠手中的酒碗在惊骇中失落在青砖地上,“啪”的一声粉碎。他本能地转身向门外奔去,飞来的暴雨,瓢泼似地落在他的身上、脸上。
  郑侠望着雷电交加、暴雨呼啸的夜空,“扑通”一声跪在雨中,放开嗓门嚎吼:“天,百神中的大君,你圣明,你伟大,你无处不在,你无所不能,你决定着人世间的一切啊……”
  雷雨惊醒了观天台上熟睡的司天监提举和监丞,他们在读职失误中接受着暴雨的“惩罚”,相抱大笑着。他们根本不知气象是怎么变化的,暴雨是怎么形成的,又是怎么降落的。只能把这在睡梦中降落的雨霖,归诸于“天命”的安排。他们在暴雨中向“天命”唱着赞歌,一直唱到了皇帝召见他们到福宁殿御堂里……
  雷雨惊醒了京都的黎庶细民、文人墨士、僧道伎艺、群臣百官和露宿于街头的饥饿流民,他们在暴雨中狂欢高喊,载歌载舞……他们谈论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排遣着八天来各自心中积淤的郁闷,只有涌入京都的流民无话可言,他们只在心中盘算着:下雨了,该回家补种庄稼了……
  雷雨惊动了福宁殿御堂里密议的皇帝赵顼和枢密副使吴充,他俩奔出御堂,站在宽阔的丹墀上。吴充高声赞颂着皇上的英明,英明的皇上顺手撕碎了手中禁军部署的方案。一场“驱赶流民出京”、“消除不测事端”的暴行避免了……
  大雨瓢泼而下,雷电霹雳轰鸣,“哗哗”雨声波浪般响彻昏暗的宇宙。雨丝编织的珠王帘幕泛着银光,把整个大宋京都密密实实地网着。
  王安石和他的亲人王安国、王安礼、王雱站在花园的亭台上,贪婪地享受着雨霖的清凉。他们已是浑身透湿。雨水自头到脚缓缓流淌着,滋润着他们的躯体,滋润着他们的心胸,也滋润着他们酸甜苦辣涩五味俱全的灵魂。
  王安石和着雨声放声高吟着,诉说着他心中的喜悦、宽慰、渴望、悲哀、愤怨和万感交织的思绪:好一场救灾活民的雨霖!
  好一场滋润万物的雨霖!
  好一场恩遇现实的雨霖!
  好一场哺育未来的雨霖!
  好一场清爽人心、消解忧愁的雨霖啊!
  我听见了干旱大地吸吮奶汁的声音。
  我听见了草木舒叶抽枝的声音。
  我听见了禾苗复生滋长的声音。
  我听见了江河舟揖扬帆奋进的声音。
  我听见了山村农舍黎庶欢笑的声音。
  我听见了集市商贾买卖的声音。
  我听见了大宋仁人志士永不畏缩、永不灰心、永不自暴自弃的呼号声、奋进声。
  我听见了这美妙的、拨动着我的心弦的雨声……
  王雱伯父亲经受不住这苦乐交织的兴奋和长时间的雨淋,轻声劝慰:“阿爸,该回屋了……”
  王安石高声吩咐儿子:“《乞解机务札子》和《三经新义》书稿,立即呈送皇上!”
  王雱不解地望着雨中的父亲。
  王安国询问兄长:“你又是鬼迷心窍了吗?”
  王安石伸出双臂抱着两个弟弟朗声呼喊:“天道尚变,天道尚变啊!”
  王安国苦笑摇头。
  王安礼反诘兄长:“‘天道尚变’,可‘人道’呢?”
  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炸雷轰隆。电光照亮了王安石黑瘦惟泞的面容,他兴高采烈地仰天杨笑着。
  雨下得更猛了。
  篇十一 汴京 大相国寺 宣德楼
  雨霖滋润着雄心、壮心、野心、苦心 辉煌的“浴佛节” 皇帝赵顼恢复了新法 吕惠卿飞跃而上 王安石出知江宁府 郑侠怀抱新的画卷在拥挤的人群中奋力地前进着
  瓢泼大雨一气下了两天两夜,至四月六日傍晚才戛然收场。
  一阵清风吹拂,薄雾飘散,残云逸离,天宇还给人间一个湛蓝的夜空。晶亮的繁星从夜色中跳出,眺望着雨后的汴京城。
  十大禅寺的钟声有节奏地响着,汇集在宽阔御街的上空,似乎在宣告着四月八日的“浴佛节”即将隆重举行。御街万盏华灯之下,人群熙攘,笑语如潮。
  饥饿的流民已开始陆续离开京都,返回各自的家园。
  大相国寺成了“浴佛节”活动的中心。皇上十天前下达“隆重举办浴佛节”的谕旨,就是在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召集诸寺方丈,由参知政事冯京宣示的。皇上的这一特殊关怀,在雨霖突然降落的四月四日深夜,似乎变成了一种特殊的恩宠,以致参知政事冯京四更时分冒着瓢泼大雨亲临大相国寺,会晤方丈,殷切叮咛。并答应以朝廷之力,组织京都所有的歌舞伎乐、瓦艺百戏参与“浴佛节”的庆典。现时,大相国寺灯火辉煌,亮若白昼。大雄宝殿、三门阁楼、资圣门内一派忙碌。僧人们正在张施宝盖,悬挂彩花,擦拭五百尊罗汉安坐的铜佛盘、金佛盘、木佛盘、石佛盘。制作着浴佛香水。在侧殿两厢的长廊里,僧人们正在用金片、银片、琉璃、玛瑙、珊瑚等物,装饰着四辆巨大的四轮“像车”。准备庆典中的“行像巡游”。山门内宽阔的庭院,整齐地排列着近百张黑漆酒桌,僧人们正在摆放上千件杯盘器皿,以备庆典之日“开讲设斋,大会道俗”。东三门侧院的斋房里,几十座炉灶在腾火沸汤、烹煮煎炸;几十张白案在和面淘米、切擀捏削,膳僧们正在赶制寺院里特有的“指天馂馅”、“香水黑糕”,以备庆典之日款待来临的官民僧俗,并将撒给街头巷尾朝拜“行像巡游”的凡尘俗众。
  庆寿宫的太皇太后和崇庆富的皇太后,是这场“赌博”中最大的赢家,此时都倚椅歇息于各自宫院的亭台上,听着十大禅寺传来的悦耳钟声,呷着清香的团龙茶,安恰地享受着雨后夜风的清爽和夜色的宁静。
  在喜上心头的沉默中,皇太后仍然把她的全部心思倾注在当皇帝的儿子身上:“天意”已经作出裁决,该打发王安石离开京都了。“隆重举办浴佛节”一事,除了感谢佛门“敬天祈雨”的功绩外,也许含有送别王安石离开京都之意。这样也好,皇上厚待臣下,以辉煌的礼仪为一个贬臣饯行,王安石当体面而无怨地离开。王安石离开宰执之位,王安石的新法还能推行于城乡吗?她感到今夜心旷神怡。
  太皇太后的思虑更深更细:灾荒年月,如此糜费地举办“浴佛”盛会,官家不只是为了敬佛感恩吧?也许为了排解心中难释的忧烦?看来,王安石的去留一事,在官家心中,还是没有最终决断。王安石诚然见识高远、才智超群,但刚愎自用、好为人师,而且狂狷不羁,疏于臣道,七年岁月,“辅君治国”之义,似乎已变为“强君行政”之风。官家现时的理政方略,几乎都是围绕着王安石转动,朝臣有“上与介甫犹一人”之说,只怕是由此而产生的。一个帝王的心机谋划,随着一个臣子的头脑转动,是国家之福,还是社稷之祸呢?唉,靠拐杖走路的人,一时离开拐杖,心就怯了。睁着眼睛默默地看着吧。不能过多地絮叨。但愿自矜自持的孙儿能在自强自省中丢弃拐杖走路。
  十天来冷眼旁观的枢密使陈升之、枢密副使吴充、参知政事冯京,是这场“赌博”输赢之外的旁观者。他们从四月四日深夜雨霖降落的时候起,就奉诏为隆重举办“浴佛节”忙碌着,陈升之负责宣德楼皇帝观光台的修建和装饰,吴充负责“行像巡游”路线的确定和警戒,冯京负责十大禅寺“浴佛”庆典的组织和实施。他们都有丰富的官场经验,对这场纷争进一步的走向,思绪冷静。他们都预感到在四月八日的“浴佛节”庆典上,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他们看得清楚:王安石已是掉进粪坑里的菩萨,臭了,不灵了。六年来王安石所作所为的一切,都将成为群臣讥议弹劾的话题;六年来被人们吹捧为“翻天覆地”的业绩,将会被同样的人们斥责为“祸国殃民”的罪恶。人言可畏!“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王安石的离开京都已成定局。就是皇上有心留其暂居资政之位,王安石也是不会在群臣阳笑阴非的奚落中坐冷板凳的。上山容易下山难啊!
  他们看得明白:现时断送王安石宰相生命和理想的,并不是被王安石视为“流俗余孽”的那些同僚,而是王安石身边的心腹和门生。权力的欲念和魔力,已使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等人改变了以往与王安石的依从关系。皇上重用曾布对吕嘉问“市易违法案”的查究,反映了这个变法集团的裂隙;吕嘉问在反击中构成的“曾布沮害市易案”,标志着这个变法集团的瓦解;吕惠卿奉诏参与“吕嘉问市易违法案”复查中的左右逢源,加速了这个变法集团的毁灭。监安上门郑侠手持《流民图》的凶狠一击,简直是要王安石老命的背后一刀!现在,吕嘉问孽债难还,曾布厄运临头,只有吕惠卿巧妙地利用这个时机,一手按着王安石的肩膀,一手攀着皇上的衣袖,正向权力的高峰爬。“浴佛节”皇上说不定会为吕惠卿演出一曲“跳加官”。
  他们都是现任宰执大臣,都在斜着眼睛注视着宰相的职位,也都有着升任宰相的条件和可能,所以此刻他们对吕惠卿的畏惧更甚于对王安石的不满。那个“福建子”为人奸巧,城府极深,而且有着极佳的辩才。如果说王安石的执拗、偏狭、狂狷和不善与人,是性格坦直,坦直得令人可怕,那么,吕惠卿的深沉、狡黠、冰冷和不动声色,则是心术隐秘的诡诈,诡诈得令人恐怖。如若让这个人跃居首辅之位,朝政将会出现更不堪设想的专断,新法将会变得更为激进,东西二府的日子将会变得更加难熬。他们敏锐地感觉到:当务之急,是阻止吕惠卿接替王安石而执掌朝政。在竭尽心智地思虑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借着向皇上禀奏“浴佛节”的筹备情况,向福宁殿走去……
  监安上门郑侠,是这次“赌博”中的暴发户。他的名望在十天之内,传遍京都,数度暴涨,成了头号话题人物。在百官、商贾、僧道、细民、贩夫走卒、厮波扒手中哄响,并随着揣摸不定的“天意”,在人们的口舌间产生了繁多的称谓:小丑、义士、奇人、疯子、奸佞、忠吏、混蛋、骗子、投机者、背叛者……赞美者口角生花,咒骂者咬牙切齿。随着两天两夜雨霖的滋润,人们众口一词地把一顶“预言家”神秘高雅的衔头戴在郑侠的脑袋上,其声威,除皇帝之外,别无二人。真是“时势造英雄”!
  “预言家”郑侠,对这从天而降的胜利和荣誉,却表现出奇特的冷漠。
  此刻他独居画室,皱着眉头,眯着发红的眼睛,捏着酒杯,凝视着画案上的画纸、画笔发呆。
  他确实是一个善于动脑筋的人,在四月四日深夜雨霖降落的癫狂喜悦中,听说“浴佛节”筹备事宜已冒雨展开,他突然领悟了皇上的心机,决心再搅动一次朝廷风云,荡尽皇帝身边的一切奸佞,以求国家的长治久安。他已断定王安石必将下台,皇帝必将另换新马,所以他此刻思索的内容,是谁可能和应当接替王安石宰相之位。
  他似乎尝到了“以画参奏”的甜头,现时又在构思着一幅更为奇特的画图——《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他要用满怀热情颂扬忠贞,用满腔激愤鞭答奸佞,为英明的皇上作鉴。他“以古喻今”地从唐代众多的宰相中选取数人,并按照史家笔墨的褒奖贬诛,把魏征、姚崇、宋璟等人请入“正直君子”之位,把李林甫、卢杞等人拉入“邪曲小人”之列,作为形象的基本准绳。然后以画家明快、准确的笔墨,以当朝大臣的模样特征分别绘出,让他们“对号入座”,使人一看便知谁是忠臣,谁是奸佞。他确信这样一幅图卷展示于延和殿,朝廷定会烽烟四起。
  他首先想到吕惠卿这个“福建子”的宽额、大眼、阔嘴的模样,那不就是唐代奸相李林甫的再版吗?接着他想到参知政事冯京,那质朴敦厚的形容,不就是唐代明相魏征再世吗?他想到现时活跃在大宋朝廷的一群人物,曾布、章惇、吕嘉问、陈升之、吴充、韩维、韩绛、李定、舒亶、邓绾等人,一群各具特点的形象送次在他的心头闪过,似乎都在经受他的犀利目光的历史判决。
  郑侠猛地喝尽杯中酒,扔掉酒杯,抓起画笔,开始了他以古人褒奖杀伐今人的空前杰作。并决定在四月八日隆重举办的“浴佛节”庆典中,呈现给他的英明的皇上。
  此时的吕惠卿、曾布、吕嘉问,仍然处在这场“赌博”带来的慌乱中。十天内束手无策或有策而不敢轻动的焦虑,随着两天两夜雨霖的收场,使他们感觉到厄运的临头。十大禅寺的噪耳钟声,更加重了他们心头的悲哀:“天意”毁灭了王安石,毁灭了轰轰烈烈的“变法”,也毁灭了自己的前程。
  他们怆然地躲进各自的寝室,面对着妻儿老小无欢无笑的面容,暗暗怨恨着该死的郑侠,怨恨着背后操纵者皇太后和太皇太后,怨恨着在“变法”上有始无终的皇上,也怨恨自己对形势估计的错误。
  曾布在这厄运临头之时,痛苦地自省着“变法”六年来的所作所为,一种揪心的委屈憋在胸口,说不清道不明。在追随介甫大刀阔斧的“变法”中,自己确实做过错事、蠢事和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糊涂事,结怨于同僚,遗害于黎庶,除了自疚自愧外,说不得了。但忠于“变法”之心,可指天日。追随介甫之志,不曾有须臾动摇。奉诏查究吕嘉问“市易务违法案”一事,结怨于吕嘉问,遭陷于吕惠卿,见弃于王公介甫,落了个“沮害市易法”的罪名,心里不服又向谁诉说呢?官衙霸市、官吏贪读、商贾叫苦、货流不通,危害的不正是新法吗?亲亲为奸,官官相护,以非为是,美言遮丑,是变法者自掘坟墓啊!现时,介甫倒台,新法受挫,形势逆转,人心散离,大宋轰轰烈烈的岁月又将陷于清冷的谷底。看来只有与介市结伴走向漫漫贬途了。曾布决意听天由命,居家待罚。
  吕嘉问仍然保持着他特有的机敏,在绝望中寻找生路,而且神速地发现了生路的所在:曾布现已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查究市易务那些收支钱物的流水帐;皇上正在为雨后的事情忙碌着,朝廷人事的更换就够他操心的了,哪里还有精力去听商人们乱哄哄地呼喊?况且市易法已暂停十天,商人们早就自由买卖。至于吕惠卿,这个城府深沉的“福建子”,在奉诏与曾布共同核查“市易务违法”一事中,其态度与曾布截然不同,阳唱皇上之谕,阴行介甫之意,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办法保全新法,袒护官吏,也有思于自己,可算是保全新法的护法神啊!再说,介甫的离职,对吕惠卿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若吕惠卿能接替介甫为宰相,一个“换人不换法”的局面不也是保存了“变法”宗旨吗?
  吕嘉问的思绪活跃起来,决心和吕惠卿靠得更紧。他拔腿走出卧室,往亲朋故友的府邸、住宅探听消息去了。
  此时的吕惠卿在这厄运临头之时,仍然保持着超人的冷静和精明。他同情王安石不幸的遭遇:六年来王安石所有的“失误”和这“失误”引起的天怒人怨,几乎都源于变化莫测的君心,王安石不过是遵旨具体行事而已。但这是不可说出口的,古之贤人创造了“君愁臣忧”之词,那是因为贤人们看透了人世间事物的奥秘。
  他在同情王安石不幸遭遇的同时,一个强烈的“取而代之”的念头在心中腾起。六年来翻腾不歇的“变法”风暴,促进了他才智、信心的增长和权力欲念的膨胀。他佩服王安石的见识高远,但不赞赏王安石的文人柔寡。他卑视吴充、冯京、陈升之这些宰执大臣,认为这些人充其量不过是一群照葫芦画瓢的庸吏。他蔑视韩绛、韩维之辈,认为这些人只是一群借着祖宗余荫拱手称是的蠢物。他自信:岁月、是非、命运已淘走了一代人杰,司马光离开京都了,苏轼离开京都了,王安石也即将离开,将相无种,自己著居于相位,比那些庸吏、蠢物强得多。
  他冷静地捉摸着皇帝的心思。色厉内茬的皇上虽然“遇难而退”已成瘤疾,但“励精图强”之志仍然未混,“变法”还是要搞的。眼前这次以“天意”作赌的退缩,只是迫于天灾的折磨和后宫的压力而采取的一种妥协,两天两夜的雨霖谤沦,已使这种“妥协”走到尽头。王安石替罪离职,将背走六年来“变法”中一切失误的债务,皇上还会重新敲响锣鼓爬山的。这是皇上心中闪烁的一线光明,也是引导自己走出困境、登上高峰的神火。现在应激励皇上打起精神,重新再干。
  吕惠卿凝神聚意、长时间地沉思着。渐渐地,他目光闪亮,神采飞扬,激情难按地霍地站起,大步走出府宅,向皇宫福宁殿走去。
  福宁殿里的皇帝赵顼,在这场“赌博”中有赢有输。“隆重举办浴佛节”谕旨的冒雨发出,既是他赢得“天意”的欢歌,也是他输掉“变法”的哀歌。在雨霖收场后的一个时辰里,他向皇太后、太皇太后祝贺和请安。他厉声撵走了禀奏“浴佛节”筹备情况的吴充、冯京、陈升之,并下旨“加速筹备,不得马虎”。他低声地劝走了意切情柔的皇后,免得皇后再为自己的焦虑担忧操心。他六神无主地徘徊于御堂之内,品味着这场雨霖带来的酸甜苦辣。
  这场救灾救难的雨,消解了“十月不雨”的旱情,给濒于死亡的流民带来了生机,给今年的秋收带来了希望,也给暂停新法十八事的复活开辟了生路。“天”回应了朕“自罚敬天”的心愿——一片爱民之心总算感动了上苍,成全了朕的决断——纳谏于一个看门小吏的《流民图》,重振了朕的声威——“天人感应”,朕毕竟是“上天”之“子”。也避免了朕几乎铸成的九州大错——用十万精锐之师,对付赤手空拳的黎庶。“天意”在朕一边啊!
  这场铺天盖地的雨,也置朕于艰难的境地:百废俱兴的“变法”就这样停歇了吗?朕励精图治、中兴祖业的心愿就这样沉沦了吗?朝政今后的出路在哪?又要回到那因循苟且、坐吃山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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