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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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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司马光感到一种不平和凄楚,失望地徘徊着,怆然地叹息着:奉诏去陈州吧,朝廷的事情原本就无需自己操心……但在整理去陈州的行囊中,他感到一种良心的谴责、责任的驱使、形势的逼迫,思绪更乱了:“变法”十七年来,人们的沉默太久了,积怨太深了,现时不准说话,怨者怒者迟早总是要说话的,饥者饿者迟早总是要呐喊的。当言语呐喊被封闭于口时,就会变为揭竿而起、烽火连天。这是千古历史留下的不移鉴戒!“广开言路”形似可怕,实则只是为天下淤积的怒愤打开一扇泻泄的闸门而已。太皇太后何其不察?何其察而不明啊!
  “变法”营造的藩篱是令人生畏的。有形的藩篱,是戴着各种光环的“新法”;无形的藩篱,是皇权、臣道、伦理、权力所编织的铁链,经纬禁锢着人们的心神灵魂,叛离者将被视为不忠之臣。可怕的藩篱,毕竟是神宗皇帝亲手制造的。
  此时的司马光,如同十七年前的王安石,不安于现状,不安于因循苟且!
  为了再次申述自己的意见,冲破这层阻塞力量,鼓励太皇太后的信心,尽一个老臣的忠恳责任,四月二十日深夜,司马光把一个月前在弄水轩对梁惟简论述“广开言路”的必需,结合太皇太后对“广开言路”可能抱有的疑虑,郑重地写成《乞开言路状》,再次论述“广开言路”在此非常时期的重要。四月二十二日清晨,司马光把这份《奏状》交给范祖禹,请其飞马京都,直投登闻鼓院以进,并殷切郑重地叮咛说:“淳甫,‘广开言路’之举能否实施,都寄于你这次京都之行了。但愿这份《奏状》能躲过中书政事堂的截杀,到达崇庆宫太皇太后的手中。我不日将赴陈州就职,愿在陈州看到‘广开言路’的谕旨传出。”
  范祖禹神情严峻,点头无语,向司马光鞠躬告别,然后转身走出钓鱼庵。
  四月三十日,司马光登上马车,在儿子司马康的陪伴下,离开独乐园,向千里之外的陈州驶去。
  陈州位于汴京东南三百里,洛阳至陈州的官道,经汴京东南行至杞县而南下最为便捷。汴京西二十里处有一小镇,名叫榆园,因其地榆树成林而得名。小镇西头筑有长亭一座,乃京都文人、官员西行东来送迎之地,“榆园长亭”遂名于当时。
  五月四日午时,司马光乘坐的瘦马布车驶近榆园,司马光推开蓝布车幔,吩咐据辕赶车的司马康说:“行至榆园长亭不必停留,拐入仙人庄便道,至陈留再歇息打尖吧!”
  司马康知道父亲想绕过汴京而直至杞县南下,便应了一声。他抬头向“榆园长亭”望去,绰绰可见长亭前停放着一辆华丽车辇,在阳光下斑驳闪烁。十几匹马在长亭畔蹒跚嘶鸣,其声萧萧。长亭四周有士卒走动,长亭之上有几人相聚。看来是官府人员在作“长亭迎送”。司马康怕瘦马布车败坏了官员们的雅兴,便挥鞭驱马,以便加速驰过“榆园长亭”。
  当司马光的瘦马布车驰至长亭台下时,一串清朗的声音从长亭腾起。随着声音的传来,八名大内禁卫跃上官道,一字排开,堵住了去路,一位身着朝服朝冠的中年官吏,一把挽住了奔驰的瘦马:“司马公休,当代子路,为夫子御车而驰啊!”
  司马康大惊,跳下马车,凝目打量,原是邢恕:“和叔,这,这是何为?”
  邢恕压低声音,以问作答:“司马大先生可在车内?”
  司马康不解地点头。
  邢恕一笑,移步车侧,深深一揖:“晚生邢恕,恭候司马大先生。内臣张茂则大人奉太皇太后陛下诏令,在此恭候大先生已有三个时辰了。”
  司马光听到内臣张茂则奉太皇太后诏令而来,惊诧不已,急忙推幔下车。内臣张茂则在两个禁卫跟随下,捧着诏书从长亭缓步走出,神情极为肃穆:“司马光接诏。”
  司马光急忙提袍跪倒。
  张茂则高声宣读诏文:“诏资政殿学士知陈州司马光过阙入见。”
  司马光神情恍惚,叩头接过诏令。
  张茂则放松了脸皮,泛出了笑容,急步向前,双手搀扶起司马光:“司马公,十五年不见,世情沧桑啊!今日得晤,感慨系之,公虽发齿有衰,但精锐磅礴之气,仍似当年。在下专程候驾迎接,请公登车入京吧。”
  司马光挽着张茂则的双手不知所措……
  日映未时三刻,张茂则的驷马华车和司马光的瘦马布车,在邢恕和十名大内禁卒的护卫下,车粼粼、马萧萧地走进“春官居”,直抵“翠月楼”门前。
  今天的“春官居”,因神宗皇帝国丧已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早已恢复了昔日辉煌繁华的气派。加之,今天清晨礼部来人转告了右相蔡确的谕示,有一位高贵客人今天可能抵达,务必热情接待,不得出任何差错。“春官居”司宾吏郑磊便卖力地准备起来。他命宫妓中的舞妓赶排《采莲舞》,要给客人一个轻柔生情、举止恣意、啊娜多姿的惬意享受。他命官妓中的歌伎练习柳永的词作《昼夜乐 洞房记得初相遇》,要给客人一个情深意浓的相思联想。他命“翠月楼”的厨师拿出最好的手艺,以最高的规格烹制佳肴,并亲自制定菜单。他命“翠月楼”的仆役用各种鲜花布置厅堂、门径,要用芬芳和艳丽满足客人的观感。此时的“翠月楼”,已是花簇盈目,人艳似花,酒肴飘香,丝竹待奏,楼内楼外,沸腾着发烫的热情。
  张茂则和司马光的车辇刚刚停歇,司宾吏郑磊急忙走出迎接,官妓们也蝴蝶般地飘舞而出,用笑声和笑脸围住了车辇。郑磊不等邢恕踩镫下马,便抢先走到华丽的车辇前,举止利落地揭开车幔,恭请客人下车。内臣张茂则移出车厢,郑磊一愣,旋即行大礼请安,急忙搀扶张茂则。官妓们也一声声“张大人驾安”地叫个不停。此时,司马光已移出车厢,郑磊端着笑脸,伸出双手搀扶,抬头一看,骤然间发愣发呆了,官妓们在刹那间也哑了笑声,僵了笑脸。司马光屈身于车辕上,望着“翠月楼”和眼前的情景也愣住了,惘然的心绪又多了一块疑团:“过阙入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春官居”,“过阙”之“官”难居啊!他打量着眼前发呆的郑磊微微一笑,打趣地说:“郑司宾,你怎么忘了,我们是老朋友啊。”
  郑磊反应极快,伸手搀扶司马光下车,热情地恭维:“司马相公驾临,‘春官居’得福了!”
  官妓们也急忙向司马光敛枉请安。
  张茂则向司马光拱手:“司马公,来则安之,‘翠月楼’虽不及独乐园清雅宁静,但别有一番情趣!在下这就回宫向太皇太后复命,公在此的起居需要,就劳邢右司员外郎照应了。”
  张茂则原是崇庆宫的供奉官,司马光当年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时,与张茂则常有来往,有着不浅的交情。但今日“榆园长亭”的会见,张茂则的热情亲切神态中似乎有着一种隔隐,对“过阙入见”的原委守口如瓶,未作丝毫暗示,连各乘其车也含有一种戒备。但此时的最后一句嘱托,似乎暗示着邢恕身分的特殊。司马光拱手向张茂则致谢,恭送这位年老的内臣带领大内禁卒离去,把释解“过阙入见”疑团的希望,寄托在邢恕身上。他心里默默地叨念着:“邢郎和叔,何许人耶?”
  邢恕是半个月前由右相蔡确提名奏请晋升为右司员外郎的。按“元丰改制”的体制,右司属尚书省,分管六部中的兵部、刑部、工部,并与左司同管开拆、制敕、御史、催驱、封椿、印房等事宜,已成为直接参与朝政处理的重要官员。太皇太后几天前看到司马光由登闻鼓院上呈的《乞开言路状》后,十分欣赏司马光在这份《表状》中把皇帝赵顼在“变法”上与王安石区分开来的提法。这意味着司马光肯定的,是皇帝赵顼的“励精图治”、“以致太平”;司马光要否定的,是王安石的“专威福”、“行私意”。她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便急令右相蔡确按照司马光上呈的《乞开言路状》草拟“求谏诏书”,以匡正十七年来的“变法”缺失。蔡确不敢公开反对司马光“广开言路”的主张,更不敢公开对抗太皇太后速拟“求谏诏书”的谕旨,但在草拟求谏诏书中以“防止混乱”、“杜塞激烈之议”为由,设置了重重障碍。草诏拟定后,呈太皇太后审批,而且得到了恩准,遂于昨日清晨早朝中宣示于群臣,榜于延和殿。太皇太后也许要以“广开言路”已付诸实施的行动安慰司马光两个月来二奏其事的忠心,也许另有所谋,便发出要司马光“过阙入见”的诏令。蔡确看到这道“诏令”后十分慌恐,怕司马光察觉他在《求谏诏书》中塞进的私货,怕司马光又有新的动作,更怕司马光的出现又在京都黎庶中惹起“欢呼踊跃”的风暴,便把心腹邢恕派到司马光身边。
  邢恕对司马光的关照侍奉十分殷勤周到,亲自安置住室,亲自扫床理帐,亲自捧水斟茶,甚为恭谦。在司马光宽衣松履的歇息闲谈中,向司马光热情地说:“晚生祝贺大先生数年积志已展。”
  司马光愕然。
  “大先生‘广开言路’之奏,已被太皇太后采纳了。”
  司马康急忙询问:“和叔何以得知?”
  邢恕借机恭维:“大先生高瞻远瞩,两次奏言,但宰执大臣持见不一,太皇太后亦似有‘投鼠忌器’之虑。右相蔡确敬仰大先生为人,钦佩大先生之深虑,四处奔走,阐述大先生‘广开言路’之奏乃当务之急,颇费心力。然曲高必和寡,好事须多磨,五天前太皇太后得大先生《乞开言路状》,英明决断,依大先生之所奏而行。昨日早朝,右相蔡确奉太皇太后谕旨,已宣示《求谏诏书》于群臣并榜于朝堂。”
  司马光神情专注地问:“群臣有何反应?”
  “群臣情绪激昂,议论纷起,盛赞太皇太后的英明决断,争相揭露‘变法’十七年来的缺失弊端,若江河决堤,沸沸滔滔。当然,人心尚难一致。默而不语者有之,颓丧低头者有之,摇头浪语者亦有之。右相蔡确颇为一些人一时转不过弯而忧虑。”
  司马光似乎相信了邢恕这些合情合理的谈论,心里暗自思忖:“过阙入见”之诏,也许就是为此事而发。他也对右相蔡确产生了好感,感谢蔡确在“广开言路”上所作的支持和努力,遂捋须而赞:“右相蔡确,乃有胆有识之士。”
  邢恕知道该收场了,便恭顺地请示:“大先生,‘春官居’要为大先生洗尘小酌,恳请大先生赏光。”
  司马光点头同意了。于是,邢恕引导司马父子向膳厅走去。
  司马光走下楼梯,司宾吏郑磊带着两名艳丽的女子急忙迎上搀扶,司马光虽觉唐突,但还是入乡随俗地顺受了。司马光走近膳厅门口,丝竹之音在膳厅乍起,司马光虽觉刺耳,但还是体谅了邢恕、郑磊的热情。他举步踏进膳厅,官妓们靡靡柔柔的歌声迎面扑来,眼前的情景着实使他目瞪口呆,举步难移: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
  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初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华灯灿烂,鲜花盈室,花丛中歌妓轻吟,华灯下,舞妓舒袖,司马光的心茫然了:“春官居”是礼部接待外任官员之所,也成了这般样子,与酒楼妓院何异?靡萎之风至此,真是闻所未闻!他转眸向鲜花围绕的大型四方楠木餐桌望去,人间少有的珍馐佳肴,造型精奇,色味美仑,见所未见!仔细观看,是鲍鱼、海参、燕窝、熊掌、乳鸭、飞龙、醉蟹、龙虾,是一坛皇室御用佳酿蔷蔽露。他的心愤怒至极:昔日仁宗皇帝,英宗皇帝接待诸国使者的国宴,也不敢如此奢侈啊!近几年来,闲居洛阳独乐园,久闻官吏吃喝之风猖獗,不意已至此排山倒海之势,真的要吃掉万里江山吗?他倾耳听辨官妓们靡靡柔柔的琴音歌声,原是柳永的词作《昼夜乐 洞房记得初相遇》,他的心怆楚颤栗:轻薄的理解,已使“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的纯情忧伤,变成了粗俗的欲念;淫荡的联想,已使“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初留住”的痴情悔恨,变成了丑态的猥亵;颠狂的灵魂,已使“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的凄凉情恋,变成了“东施效颦”的虚假。这是在糟蹋诗词的灵魂,这是在糟蹋一代词人柳屯田,更是在为这每况愈下的世风世情添丑添臭!司马光的老泪扑簌簌滚落。
  邢恕对此靡费的豪华已习以为常,猜不透司马光的泪水因何而流,便殷勤关切地询问:“大先生偶感不适吗?”
  司马光望着邢恕,悲声而呼:“邢郎和叔,这就是你从学于程颢伯淳先生门下多年之所得吗?”
  琴音停歇。
  歌声灭绝。
  司马光悲愤地喊着:“奢靡绝奇,暴珍天物,你端出的这桌‘洗尘小酌’需要多少银两!真的要吃光万里江山你们才甘心吗?声色为乐,害人害己。”
  膳厅里一片寂静,邢恕、郑磊和官妓们呆呆地望着这位齿发衰落、腰身弯曲、气度不凡的老人。这种敢于犯众怒、贬时弊、不留情面的老人已有多年看不见了。他们心头泛起的,似乎不全是怨,且有尊敬。
  司马光摇头叹息:“我老了,目视近昏,看不出这里的一切美在何处?我老了,耳聋重听,辨不出这里的一切善在哪里;我老了,齿牙无几,吃不了那样的珍馐佳肴。邢右司,还是你自己享用吧。”
  司马康急忙为邢恕解窘:“父亲,世风如此,已非一日,眼前之事,是不能全怪和叔的……”
  司马光神情颓然:“不怪邢郎和叔,该怪谁呢?司宾吏郑磊,奉命而为,若不如此靡费,官职能保得住吗?歌伎、舞伎、乐伎原是生活无着的苦命人,谁愿意以粗俗和庸俗自贬人格?权之压迫,利之诱惑啊!可他,邢郎和叔是新任的右司员外郎,太皇太后陛下和皇帝陛下,正欲革故鼎新,若新任朝廷重臣仍如此奢侈靡费,朝政还有更化之望吗?!”说罢,转身欲走出膳厅。
  邢恕从一时的懵懵中转过神来,心里即刻浮起对司马光的厌恶和鄙夷:一桌酒席,用得着如丧考妣般的叹息嚎叫吗?真是老而愚的讨人嫌啊!但他十分乖觉。他知道若司马光此时拔腿一走,自己今生的前程就全然了结了,对右相蔡确也无法交待!他急中生智,忍着难堪,故作悔改之态,“扑咚”一声跪倒在司马光的面前:“大先生,晚生知错了,有负于太皇太后的思典,有负于恩师伯淳先生的教诲。大先生刚才的训海,晚生受益了。”说着站起,大声吩咐司宾吏郑磊:“熄灭靡费华灯,搬走奢侈花卉,撤下珍馐佳肴,停奏靡靡之音。从今以后,‘春官居’将倡清正廉洁之风,行朴实无华之习。”
  司马光转过身来,双眼噙着泪花,望着膳厅里的郑磊和官妓,声音哽咽:“革故鼎新,当从我们自身作起。我感谢你们的心意和操劳。我扫了你们的兴致,我向你们致歉了。”司马光向郑磊和官妓们深深鞠躬。
  郑磊忍不住跪倒在司马光的面前:“司马相公,让我做几个小菜,取一碗清酒来,你还饿着肚子呢。”
  官妓班头也跪倒在司马光的面前:“司马相公,我们也是人,也有人的良心,也会唱一个让人清清爽爽的歌。”
  司马光急忙扶起面前的郑磊和官妓,激情沸动,话不成语:“好,好,我吃,我喝,我听!邢郎和叔,让我们共享薄酒小酌之乐。”
  华灯熄灭了。
  鲜花搬走了。
  珍馐佳肴撤走了。
  几样小菜,几碗清酒,一盘水饺带来了人间心安理得的喜悦和融恰。司马光、邢恕、郑磊、司马康小酌谈笑着,官妓们弹唱着气势磅礴、雄威瑰丽的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云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问、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苏轼在黄州的词作《念奴娇 赤壁怀古》,传入京都已有两年,但酒楼瓦肆歌伎吟唱者寥无几人,“春官居”害怕政事纠葛,更是不唱苏轼的诗词的。此时,另一样抒怀感慨的浪漫壮美,飚风般地荡尽了膳厅里残存的奢靡之气,连弹唱的官妓也变得气宇轩昂了。
  司马光在小酌着。这“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高远境界,只有苏子瞻才能探索得到啊!“人间如梦”,若把人生的梦想、梦境融汇于东去大江,“梦”不也就长存了吗?他在琴音歌声中思念着朋友苏轼,思念着那才智超群的潇洒,思念着那矢志不移的狂狷,思念着那口无遮拦的耿直,思念着那因“诗赋谤世”而遭受的牢狱之苦,也思念着那十五年来拖家带口、脚边无定的贬逐飘泊。苏子瞻,你现时在哪里啊……
  夜深了,琴音歌声仍在伴着司马光的薄酒浅酌,夜空晶莹繁星的冷光,透过苍松翠竹的枝叶,浸染着“翠月楼”,玲珑的楼阁变得更加碧翠了。
  五月五日清晨,当“司马光罢宴春官居”的奇闻由官妓传出,迅速在朝廷三省六部、京都街巷酒楼传播的时候,范祖禹来到春官居翠月楼会见了司马光。趁右司员外郎邢恕回家尚未归来,他急促地禀告了十天来在京都所了解的朝廷纷争内幕。
  他谈到左相、山陵使王珪已重病卧床,命在旦夕,朝政大权已落入蔡确、章惇、张璪之手。
  他谈到吕公著虽被诏为侍读,但仍在扬州,尚未入京,太皇太后已造飞骑去扬州催促。
  他谈到苏轼已被朝廷从常州移知登州,诏令也许还在途中,也许苏轼已开始北上。看来是不会很快诏入京都的。
  他着重谈了司马光“广开言路”之奏的受阻情况:“老师上奏‘广开言路’受阻近两个月,皆右相蔡确所为。蔡确先是以‘司马光、苏轼、吕公著等乃流俗首领,天下已有定论,若骤然起用,必致朝臣逆感、人心疑惑’为由而塞途;继而以‘司马光入京吊丧致哀,黎庶拥巷欢呼,几成骚乱,乃洛阳耆英会成员文彦博、席汝言等先入京都煽惑愚民所致’而诽谤;并诬老师‘广开言路’之奏有讪谤神宗皇帝之嫌。遂有四月十四日诏令老师知陈州之举。更为甚者,五日前,老师的《乞开言路状》通过登闻政院以进,太皇太后知老师忠耿之心,决意广开言路,下诏求谏,蔡确却借草拟《求谏诏书》之机,暗设障碍。昨日清晨榜于朝堂的《求谏诏书》,明为求谏,实为拒谏……”
  司马光惊诧:“可看到《求谏诏书》全文?”
  “《求谏诏书》榜于延和殿,百官非早朝答对不得入内,听说内容中有六条禁锢。蔡确已严令不得抄传。”
  司马光温怒了:“奸佞又见于朝廷啊!”
  范祖禹低声提醒老师:“据谏院几位朋友反映,邢恕乃蔡确心腹,蔡确所为,邢恕皆参其事。”
  司马光惊骇瞠目。他立即联想到一个月前邢恕的深夜造访“春官居”和昨日的言行所为,头发根有些发凉。
  范祖禹从怀中取出两份奏表:“现时,三省六部的一些官员,都以吕惠卿比蔡确,奸伪巧作,阴毒诡诈。这是太府少卿宋彭年、水部员外郎王鄂因谏奏朝政被蔡确惩罚而反弹蔡确的奏表,求老师相机上呈太皇太后。”
  司马光接过未彭年、王鄂的奏表正要详览,内臣张茂则和右司员外郎邢恕带着太皇太后召见司马光的谕旨,闯进了司马光居住的房间……
  隅中巳时,司马光在内臣张茂则的引导下,准时到达崇庆宫厅堂。
  张茂则入内禀报去了,司马光坐在这空荡荡的厅堂里,等待着太皇太后的到来。十五年没有走进这座殿堂,他心里蓦然浮起一层悲酸,现时的太皇太后还是十五年前的皇太后吗?还保持着昔日的亲切、热情、坦直和疾恶如仇的真诚心志吗?如果让优柔寡断、胸无砥柱、心浮耳软充塞了临政执权的灵魂,今天的召见和今后的一切,就难以预料了……
  突然,一阵脚步声响在厅堂门口,司马光抬头一看,右相蔡确身着紫色朝服朝冠,气宇轩昂、春风满面地跨人厅堂。司马光心头一震,太皇太后的厅堂召见,蔡确也要参与其事吗?他的思绪全然乱了。
  此时的蔡确,却是异常的镇定从容。昨夜四更时分,邢恕从“春官居”急急来到他的府邸,详细禀报了司马光抵达京都后的举止言行、情状神态:司马光接到“过阙入见”诏令后的迷惘和不安,听到《求谏诏书》后的兴奋和喜悦,闲谈中对蔡确“有胆有识”的赞语,以及司马光的“罢宴”。邢恕还附带说明,内臣张茂则与司马光是分乘各自的车舆到“春官居”的,两人根本没有私下交谈;司马光至“春官居”后,更无朝臣前去拜访。邢恕这些忠实的禀报,使蔡确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他认为《求谏诏书》之榜于朝堂,似已满足了司马光“广开言路”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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