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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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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光着遭雷击,蓦然色变,目光含怒,声音森厉:“谁在结党?”
  吕公著压低声音:“朝臣议论;尚书右丞刘挚、工部郎中梁焘、左司谏王岩叟为‘朔党”之首;崇政殿说书程颐、左正言朱光庭、左司谏贾易为’洛党‘之首;苏轼、苏辙、殿中侍御史吕陶为’蜀党‘之首……“
  司马光胸堵气噎,心在颤抖。
  这些人都是自己的所信所揭。昔日的被贬逐者,刚刚脱离了政争的迫害,就反回头来又要以政见制造朝廷的纷争,而且结党营私,何其离奇而愚蠢!权力、私欲、恩怨,力大无比,改变着人的良知、神志和一颗在苦难中曾经闪烁着光辉的灵魂。
  他骤然恍悟到,自己的十科取士构想,原是一场秋梦,即将破灭了。自己的处境,已类于江宁半山园里的介甫,其道难行,其志难伸。
  怀着失败者的心绪,癯瘁垂衰地面对着一个无可奈何的现实,司马光悲愤呼号:“不!天若祚宋,决不会有此等事情发生!苏子瞻、光之密友,虽口无遮拦,断不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随着呼号声的戛然中断,司马光身躯一震,歪斜在坐椅上昏厥过去。
  吕公著惊骇地呼唤着司马光,闻“喜讯”而赶来的中枢重臣文彦博、韩维、吕大防、范纯仁、刘挚、李清臣和程颐、邢恕等人都涌进政事堂,全然愣住了。
  停步在政事堂门外窗前的朝廷百官,刹那间失魂落魄、禁口哑声。
  人们一时慌乱无措。
  韩维此刻还算冷静,喝令邢恕速去御医房传御医抢救,喝令程颐速去崇庆宫、福宁殿禀奏太皇太后和皇帝,喝令司马府家仆速召司马康来政事堂,喝令门外窗前的朝廷百官严禁谈论喧哗。
  在韩维果断的喝令声中,范纯仁和吕大防已将司马光从坐椅上移于政事堂一侧小室的床榻上,中枢重臣文彦博、吕公著、吕大防、刘挚、李清臣、范纯仁、韩维等环榻而立,神色紧张地注视着司马光神情的变化。
  也许由于移卧于床榻,司马光的身躯舒坦了,血液畅通了,也许由于司马光未了的心志仍在起着某种作用,他忽而长长舒了一口气,神态稍现平和安静,气息也顺畅了一些。
  吕公著身为右相,此刻已心神镇定,他急需司马光在至为重要的“继任人选”上有所嘱托,便俯身于司马光耳边,轻声询问:“君实,我说话你听见了吗?”
  司马光微微点头。
  “今后朝廷,谁可继君实之重任?”
  司马光眉头一动,没有回答。
  “文太师彦博先生如何?”
  司马光摇头,喃喃而语:“文公年事已高,何必累他受罪……”
  “苏子瞻系君实密友,可否继任?”吕公著此问,乃缘于刚才司马光不信苏轼有结党之事而发。
  司马光低声断断续续地说:“子瞻可为翰林学士,其任已极,不可以加,如用文章为执政,则国朝赵普、王旦、韩琦未尝以文称。介甫文章绝世,在翰苑,为称职,及居相位,天下多事。当以介甫为戒。”
  吕公著再问:“君实意在何人?若圣母、皇帝询问,我何以答对?”
  司马光的声音愈显微弱,断断续续,仍可听辨:“光自病以来,悉以身付医生。以家事付子康,唯国事未有所付。今日,付于晦叔了……”
  吕公著急切推辞:“君实,我才智不逮啊……”
  司马光不再回答,声音喃喃地重复着两个字:“鼎新,鼎新,鼎……新……”
  老御医沈安士带着两个医生跑步赶来,闯进政事堂,闯进小室,急扑司马光身边,但神情一下子颓了。
  他取出一片薄纸放在司马光的口鼻上,已无一丝气息,老御医跪在床榻前,泪水如注。
  司马康在范祖禹陪伴下发疯似地闯进政事堂,看见老御医跪地垂泪,他的脚步踉跄,仆在父亲的身上,沉痛哀绝,声咽嗓哑,在范祖禹咽泪不止的劝慰下,神情迷痴地跪在床榻前,叩头禀告:“父亲,你当减之俸薪,儿已遵示退回户部了……”
  一声宦侍的唱引喝道声传来,一队宦侍宫女拥着太皇太后和皇帝赵煦走进政事堂。
  司马康和群臣跪地迎驾。
  太皇太后挽皇帝行至床榻前,望着司马光垂泪不止,用手抚合了司马光不瞑的眼帘。
  时元祐元年九月一日,司马光卒,享年六十八岁。
  太皇太后哀声悼念:“司马大先生,你为朝政累死了,天薄大宋,天薄皇室,天薄世间黎庶啊!我将厚葬大先生,报大先生忠国忠君之德。皇上,以敬师之礼为大先生送行吧!”
  十一岁的皇帝赵煦,单腿跪倒在司马光的床榻前,叩头送行,哀声恸哭。
  司马康感谢皇恩浩荡,叩头出血。
  群臣在欢呼“太皇太后万岁”、“皇上万岁”之后,也放声恸哭起来。
  政事堂内外,一片哭声。
  苏轼来晚了,他呼唤着“司马君实”这个名字,大放悲声,闯进了政事堂……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他走的是古圣古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道路,给人间留下了一丝“公而忘私”、“奋不顾身”的浩然之气。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他周身清爽,两袖清风,居官四十八年,个人财产一无所有。府邸所有银两,仅当月减发之俸薪。给人间留下一丝“居官清廉”的凛然之气。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他的府邸寝居之内,留有遗奏八张纸笺,皆系手札,论当世要务,探索着“鼎新”之途。床箦萧然,唯枕下有《役书》一册,页行注释密密麻麻。他虽然罢废了王安石的“募役法”,恢复了“差役法”,但仍然没有停止对“役法”的探索。他留下了一个未竟的事业,也给人间留下了一种“不停探索”的精神。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他用十八年时间修著的《资治通鉴》成了光照千秋的不朽巨著。他在十八个月执权行政中所推行的“革故鼎新”(后人称“元社更化”)却是一笔说不清的糊涂帐。也许他执权的时间太短了,历史没有给予他足够的生命。他在学问上是成功者,他在政坛上同王安石一样,都是无可奈何的失败者。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他的人品、道德、学识、作风,赢得了朝野官员黎庶最广泛的怀念,赢得了朝廷最高规格的礼遇。病丧之时,朝廷辍朝三日,百官吊唁,满城哀悲,“京师之人为之罢市往吊”,家家焚香悼念,哀状空前。京都画师,绘像刻印鬻之,市人皆“家置一像,供于祭堂,饮食必祝焉”,“四方皆遣人购之”。灵车移往老家谏水时,人们夹道送行,注香于头顶以送葬者九百余人,四方来会葬者数万之众。朝廷拨治丧费银三千两、绢四千匹,赐龙脑水银以敛,其墓地庄穆辉煌,碑楼宏大,高四丈五尺,回廊环绕,蔚为壮观,与江宁北山王安石冷清的墓地相比,世人议之曰:君实升天,介甫入地,世态炎凉……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天下文人学士以诗词哀悼者不计其数,他的老朋友范镇景仁为他写的墓志铭,在朝野广泛流传:呜呼,公乎而不留乎!山岳可泐也,公之意气坚不可夺也;江海可竭也,公之正论浚不可遏也!呜乎公兮,时既得矣,道既行矣,志已伸矣,而寿止于斯,哀哉,哀哉!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苏轼亲自为老友撰写《行状》和《神道碑》,概述了司马光生平的业绩,洋洋万言,公允凿实,奠定了司马光人品、道德、功业、学识的历史地位。《神道碑》结尾,苏轼“拜手稽首”的诗吟,唱出了当时民心归倚的生动情状:……
  公来自西,一马二童。
  万人环之,如渴赴泉。
  孰不见公,莫如我先。
  二圣忘己,惟公是式。
  公亦无我,惟民是度。
  民日乐哉,既相司马。
  尔贾于途,我耕于野。
  士日时哉,既用君实。
  我后子先,时不可失。
  公如麟凤,不鸷不搏。
  羽毛毕朝,雄狡率服。
  ……
  司马光匆匆离去了。一位伟大人物的消失,导致了一个时期龙蛇相争的混乱。
  崇政殿说书程颐主持丧事,置灵柩祭堂于董太师巷司马光的府邸,也许出于对司马光的尊敬,也许出于展示“理学”的风采,也许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程颐竟以古礼始终丧葬。以古礼敛体,用锦囊裹司马光之身;以古礼制棺椁,依诸侯制,棺厚五寸,榔为三重,皆用松木;以古礼殡葬,依诸侯制,殡为五日,葬为五月;以古礼行哀,祭曲招魂,葬曲挽歌;以古礼服丧,哀子著斩丧之服,居三年之孝。
  朝臣闻知,议论纷起,善者赞其复以古礼符合司马光的初衷,恶者斥其复以古礼糟践司马光的心志。
  九月六日,一场纷争在司马府邸的门前发生了。
  是日,是司马光病逝的第六天,是开祭的日子,也是神宗皇帝赵顼的灵牌放进宗室明堂的日子。
  早朝之后,群臣明堂祭把,在庄穆隆重的礼典中,和着礼乐,完成了先帝赵顼灵牌的定位,朝廷颁布大赦天下之诏,算是先帝赵顼最后赐给人间的恩典。群臣欢呼,以吉礼完成了“明堂祭祀”。
  “明堂”礼毕,时已巳时,苏轼、苏辙与同辈官员二十多人,急忙奔向司马光府邸祭吊,欲凭棺哀思,忆昔日之谊,叙难舍之情。
  他们行至司马光府邸门前,见程颐、朱光庭、贾易立于阶上,神情森穆,默然无语。
  苏轼等正欲拾阶而进,程颐举手阻之曰:“《论语》有语:”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公等方歌朝廷大赦吉礼,非’哭则不歌‘之义,不可入!“
  这也是“古礼”吗?群臣驻足懵了。程颐拱手为礼:“请公等返回,明日斋戒来祭。”
  苏轼心愤而戏谑:“古人但云‘哭而不歌’,并没有说‘歌而不哭’啊!正叔熟记古人之言,只可惜闹颠倒了。先古礼而后吊唁,于礼何害?”
  程颐语塞,张臂拦阻,怒吼道:“子瞻强词狡辩,猥亵古礼!”
  苏轼亦怒吼:“燠糟鄙俚,你那是枉死市叔孙通所制之礼,糟践君实之心志、辱没君实之人品道德啊!”说罢,推开程颐的手臂登阶欲入,在旁的朱光庭、贾易援程颐出,苏辙、吕陶等人亦援苏轼而上,口舌相讥,争吵声起,此时,司马康率领家人披麻带孝而出迎,程颐见状,把满腔愤怒撒向司马康:“孤哀子若真行孝,当依古礼悲恸哀绝,居室思父母劬劳之恩,不可因受吊而废哀!”
  司马康惘然,进退不得。
  苏轼亦怒,正欲出语抗争,大内宦侍尖利的唱引喝道传来:“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驾临祭吊!”
  苏轼、程颐和群臣们抬头望去,太皇太后的飞凤轿辇、皇帝的雕龙轿辇,在一队禁卫士卒的蜂拥下向前涌来。群臣急忙跪倒迎驾。
  司马康跪倒在最前面,他的左边是苏轼,右边是程颐,他低头左右顾盼而心底惊悸:“这就是朝臣们议论的‘洛党’、‘蜀党’吗?朋党之争开始了。”
  篇二十一 常州
  苏轼豁达镇定地走着他坎坷人生中最后一段路程 病榻留别,他清清爽爽地离开了人间 《荔枝叹》——一首凄怆雄浑的史诗
  一晃,王安石、司马光病逝十四年了。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二十三岁的皇帝赵煦病亡,庙号哲宗,因其无嗣,他十九岁的弟弟端王赵佶继承了皇位,与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起用韩忠彦(韩琦之子)为左相、曾布为右相、李清臣为门下侍郎、蒋之奇知枢密院事,大赦“绍圣”、“元符”七年间被贬被罚的“元祐”朝臣文彦傅、王珪、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韩维、范纯仁、苏轼、苏辙、范祖禹、刘挚、程颐等三十三人。贬逐宰相章惇为武昌军节度副使,潭州安置,复贬雷州;贬翰林学士承旨蔡京出知永兴军,复贬提举杭州洞霄宫;贬尚书左丞蔡卞(王安石之婿)于池州。帝王更换,党争依然,大宋王朝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折腾。翌年改元为“建中靖国”。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六月十五日西时日落时分,江南运河河面,从润州码头漂出一条客船,逆流荡波,缓缓而行。在晚霞映红的粼粼水波中,向常州驶来。
  船头上坐着一位风尘染衣的老人,十四年不息不离的苦雨寒风,已染白了他的须发,折弯了他的身骨,吹凉了他的心怀。他病恙初愈,神情憔停,望着);D流不息的红波白浪,似乎凝住了神思,沉浸于这十四年来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回忆之中。他闭目凄然,口中喃喃地吟出一首告别以往的哀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位老人就是“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从儋州大赦归来的苏轼。
  苏轼去年(元符三年)五月接到朝廷“以琼州别驾,安置廉州,不得签书公事”的诏令,六月十七日即与儿子苏过乘船离开儋州北返,七月四日到达廉州。居屋未定,又接到朝廷“改任舒州团练副使”的诏令离开廉州而行,九月下旬途经广州,儿子苏迈、苏迨率妻室儿女至广州迎聚。劫后的天伦之乐,使苏轼悲喜交加,特别是几个孙子苏箪、苏符、苏箕、苏笛、苏筌、苏筹的萦绕膝前,更使他感到喜从天降的满足。可秦观少游卒于藤州、范祖禹卒于永州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至,残酷地粉碎了苏轼宽释的心境,他连日沉默,“同贬者死去大半,最惜淳甫、少游啊!”十一月初,他带着家人二十多口,前往舒州赴任。行至英州,再得朝廷“复朝奉郎、提举成都府工局观,在外州军任便居住”的诏令。“任便居住”,标志着朝廷将不再起用了,他心境坦荡而茫然:居住何处啊?常州?舒州?真州?江南风光,山青水秀,足颐余年。但弟弟子由从颖昌来信邀居,信中并有“桑榆未影,复忍离别”之语,他的心又移向颖昌了。可颖昌地近京都,可居宜住吗?他一时难以决定,便吟着“剑关西望七千里,乘兴真为玉局游”的诗句,带着家人过大庾岭,经南安,逗留虔州,重游庐山,过九江、湖口,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四月至润州。常州老友、冰华居士钱济明专程至润州迓迎,同居金山寺,登临妙高台,叹常州一别十有五年之思念,论今日朝廷政局变化之微妙,苏轼终于明白:皇帝赵佶继位一年来的所作所施,似乎已与“政见”无关,而是在追求皇权的“为所欲为”。贬逐“绍圣”中枢重臣章惇、蔡京、蔡卞等人,并非因其“坚守变法”或“专图报复,屡兴大狱”,而是因其曾议“端王轻桃,不可立”,反对他继承皇位。起用“元祐”旧臣亦非因其“革故鼎新”或“蒙受冤情”,而是为了巩固新居的皇权。如此人主大权独握,今后的朝政走向不可测啊!苏轼决计远离京都,定居常州,并造儿子苏迈、苏迨随钱济明早去常州,购屋置舍,以便安顿全家老小。
  突然一阵喧闹欢呼声从岸边飞来,惊扰了苏轼心在海南儋州的深情回忆,他蓦地睁开朦胧的眼睛望去:岸边人群踊跃,摇臂挥巾,呼唤“苏公归来”的声浪起伏雷动,他茫然失神,以为是心境幽思中儋州“千山动鳞甲”幻影的闪现和“万谷酣笙钟”幻声的轰鸣,动止虚实一时难以分辨。儿子苏过急忙跑到苏轼身边,搀扶起父亲,高兴地说:“常州到了!父亲,常州父老欢迎父亲归来!你看,那是钱伯济明,那是大哥伯达,那是二哥仲豫……”
  苏轼骤然明白了:朋友钱济明向常州父老吐露了自己定居常州的意愿,这隆重的欢迎,担待不起啊!他推开苏过的手,跪倒在船头上,向岸边欢呼的人群拱手致礼。
  六月十五日夜晚,钱济明在其府邸宴请归来的苏轼一家,为其接风洗尘,常州故知十数人亦应邀参加。主人热情,故知欢愉,苏轼虽觉周身乏力,头脑沉昏,精气不舒,有旧病复发之状,仍勉力诗酒以欢,酬谢故朋挚友。席间,在诉其离情话其相思之后,钱济明以已购得“裴氏宅”一事相告,并详细讲述了“斐氏宅”的环境幽静、庭院典雅、屋宇宽敞。故知中经手购买“裴氏宅”的邵民瞻,极赞庭院中翠竹葱茏、流溪清澈、假山奇绝、怪石天造。苏轼大喜;举酒作谢,并许以搬入新居之日,置酒庭院,欢愉亲朋,诗酒以歌,不醉不散。人们欢笑畅饮相约:来日必隆重祝贺苏公迁乔之喜。
  酒宴欢散,故知离去,苏轼却毫无倦意,倚椅而坐,凝目注视着桌案上跳动的烛光,静听着常州城内鼓楼上二更梆鼓的敲响。也许因为已走尽了贬途,落脚于“任便居住”之地,心境十分坦然。也许因为儿孙归膝,全家团聚,再无恶梦扰魂,心绪亦十分清爽。也许因为已经购得了住屋,居之有巢,不再忧风忧雨,他又在默默地思念着安寝于故乡祖坟里的父亲、母亲和亡妻王弗,茔葬在黄州东坡的任妈,遗骨于江宁旷野的遁儿,寄灵柩于京都西郊佛寺的妻子季璋,掩埋在惠州白鹤峰下、丰湖之滨的爱妾子霞,还有远居颖昌、“桑榆未影”的弟弟子由,他感到安闲中的空虚,便悄悄走出钱府,走进宁静洁白的月色之中。
  时已三更,月光如洗,星光点点,夜风清凉。仰望星空,他感到宇宙的浩茫深邃,不禁吁出悠长的叹息。忽然,他听到一丝轻微的脚步声响在身后,回头一看,原是长子苏迈远远地跟随着。他知道儿子不放心自己夜半独行,便漫问一声:“你怎么还没有睡?”
  苏迈见父亲没有责怪,便快步上前,把一件单衫披在父亲的身上:“夜风凉了……”
  苏轼用手理着披上的单衫,漫步走着:“你安歇去吧,明天找人捎信去颖昌,告诉你二叔,我们已安抵常州了。”
  苏迈应诺,但不肯离去,借禀报购屋之事伴父亲漫步:“‘裴氏宅’今天看过了,主人已经搬出。其庭院、屋宇、环境确如钱伯和邵民瞻所语,庭院里的那片翠竹极好……”
  “契约和手续都办妥了吗?”
  “契约已签字画押,卖方是屋主的儿子裴人俊,买方签的是父亲的名字,盖的是父亲印章,中人是钱伯和邵民瞻。昨日去官府备案,官府初有刁难之意,由于钱伯亲自出面并暗送官府衙吏纹银二两,一切手续也就顺利办妥了。”
  “价钱公平吗?”
  “房主的儿子知是父亲购屋,以为遇到了富家翁,张口就要价五百缗。钱伯怕讨价还价累及父亲名望,便一口应诺。这样一来,我们的全部积蓄也就囊空翻底了。”
  苏轼苦笑喟叹:“名声累人,活该受穷啊!这二十多口之家,只怕又要挨饿了……”
  苏迈急忙为父亲消愁:“父亲勿忧,你的两个儿媳,已拿出了所有的首饰镯佩,仲豫(苏追)今日已去银铺变卖,得钱数百,两月生计,不会有困难的。再说,我家有阿婆(任妈)所制按日分俸度日之规,量入而出,节俭持家,自种菜蔬,劳作自强,总会填饱肚子的。何日搬入‘裴氏宅’,请父亲择日早定,宴请宾朋之事,总须做一些准备。”
  苏轼稍作沉吟,作出决定:“用两天时间准备,七月十八日搬入,了却这桩心事吧。”
  蓦然一阵哭泣声传来,打断了苏轼的话语,他停步倾听,举目四寻,哭声乃由不远处一所词堂传出,其声甚哀。苏轼吁叹:“何悲切如此!此哭声有割爱触心之沉痛,伯达,我不能听而不闻啊。”
  苏迈知父亲闻民哀已不能自己,急忙扶着父亲走向祠堂,叩门而入,果见祠堂前廊里有一老妪坐于一盏油灯下掩面哭泣。其妪七十多岁,衣着颇整洁,发丝稍呈散乱,神情憔悴,形影孤零,四周堆着杂乱的桌椅、床榻、箱柜,身边堆着杂乱的被褥、纱帐、包裹,其状颇为凄凉。苏迈上前揖礼询问:“老婆婆何哀伤如此?”
  老妪一惊,双手移落,满面泪水,突见两个陌生人站在面前,神态慈和而执礼甚恭,心头一热,竟大放悲声,痛哭起来,苏轼移步向前,出语宽慰:“哀声凄绝,闻者泪下,你我虽不相识,人心同理,老妪莫非有碎心断肠之悲痛耶?”
  老妪咽泣而诉:“老妇年已七十三岁,家道衰微,生莫如死。家有一屋,相传百年,生子不肖,举屋售人,我已是无家可归了……”
  苏轼心头一震:我购得之屋,莫非此姬之屋耶?天下有这样蹊跷之事吗?他转眸向苏迈望去。
  苏迈脸上亦呈狐疑之色,急忙踞就于老姐面前:“请老婆婆详述其事。”
  老娘止泣谈起:“老妇四十岁始得一子,十分钟爱。件子三岁,其父病亡,我寡居而娇养,谁知娇养成患,子长成人,嗜赌成性,赌掉田亩,赌尽家业,前日又赌欠债务五百缗,儿媳带孙出走娘家,落得家破人散。赌债相逼,甚于索命,只能以出卖庭院屋宇还债。昨日契约已成,今日已别旧居而迁至祠堂。羞见祖宗,羞见族人,羞于苟且于世啊。”
  苏轼一时怆然:“老妪旧居坐落何处?”
  “此城东门之外。”
  “老妪之家可为裴姓?”
  老妪惘然点头。
  “老妪之子是裴人俊吗?”
  老妪瞠目:“先生何以知晓?”
  “他现时人在哪里?”
  老妪惊诧:“你……”
  “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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