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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水之城-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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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元旦前的气氛照样淡而无味。河阳城冰冷如铁。冬日的阳光瘪瘪地洒下来,很快被凛冽的西北风洗劫一空。

老城里人黄风穿着他那件过时的军绿色呢子大衣,戴一顶咖啡色礼帽,躺在冬日的竹椅上。目光冰凉,脸色如铁。身边的茶馆里密密匝匝聚了很多人。寒冷将广场里闲散的人驱进了茶馆,茶馆的空气更加污浊。黄风躺在门口,时不时被浓烈的旱烟味或脚臭味熏得发呕,只好一次次往外挪竹椅。

里面不少人谈论着暖气的话题。因为交不起暖气费,大片大片的居民楼至今还没供暖。就连北关老城巷的家属楼也没供暖,那里面住的多一半可是河阳的老干部啊!

“没办法,一只老鼠害一锅汤。”一位老干部模样的人发着牢骚,把怨恨发泄在死皮赖脸不交暖气费的住户身上。

“昨儿个我们楼上又有一对老两口往上抬炉子,五楼呀,想想看,生炉子是多么麻缠的事……”有人附和。

“不生炉子咋办,他们硬是不供,钱都交了三个月,还没见过暖气。夜里冻得下巴响,你说这冬咋过?”

人们怨声如潮,发泄心中的不平。

黄风冷冷一笑,还暖气哩,再过些日子,连电带水都给你停了,看你还敢不敢住楼!

一进冬日,黄风对眼前的这座破城生出刀子般的仇恨,看啥都觉憋气。他无比伤感地忆起少时的河阳城,忆起祖上那座古色古香四进头的院子。那是多么惬意的一种生活啊,白日读书写字,夜里专程请文老先生说书。祖上给他留了总也读不完的书,他沉醉在浩如烟海的诗书里,每一天都有崭新收获。哪像现在,不得不靠晒太阳打发日子。

黄风的仇恨还来自大丫二丫那两只鸟。破鸟大丫的男人不久前被医院判了死刑,没得救了,手术都没法做。年纪轻轻得这种病,不是作孽是什么?一想那狗屁作家干下的伤天害理之事,黄风就阻止不住心头的诅咒。破鸟大丫先是哭闹了一阵,接下来竟变得若无其事,好像要死的不是她男人。也好,死了倒也干净。烂鸟二丫更让他无地自容。她像是欠男人似的,跟那个名叫三儿的碎鸟乱蹬了一阵腿,居然没了影踪。一个多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个冬天,老城里人黄风常常被一些烂事纠缠,让他无法轻松自在。他的脑子里经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这些想法大都跟河阳城有关。尤其夜深人静,他会清晰地听到一种断裂的声响。贫民窟的人找他商议上访之事,黄风推说身子骨不舒服,硬是把人家打发走了。想起此事,多多少少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贫民窟有多少人家这个冬天连炉火都无法生起,他们为上访花光了家里仅有的钱,不得不靠大伙的救济生存着。黄风觉得贫民窟快要被冻死了,河阳城也快要被冻死了。

他抬起头,目光困顿地盯住那座庞然大物。楼顶的那团粉红早已不见,黄风已记不清它消逝的确切日子。望不见粉红物,黄风顿然觉得那楼没了望头。

这个下午,失踪一个多月的黄二丫回来了。她穿一件暖红色羊毛绒大衣,腿上很是张扬地穿了一条黑皮裤,脖子里围一条长长的羊绒围巾。头发焗成了棕色,还烫了几个大波浪。看上去既时尚又前卫,一点也看不出她是贫民窟走出去的女人。

她下了车,手提两个大包,里面鼓鼓的。在人们惊讶的目光里,趾高气扬走进老城里人黄风的家。

老城里人黄风还没走到院门前,就已闻见一股香喷喷的味儿。他惊奇地推开院门,瞅见做饭的正是不知死活的烂鸟二丫。那股香味立刻化成一口闷气,压在了心上。他咳嗽一声,算是跟烂鸟打过招呼。二丫望见父亲,脸上别扭地绽出两道子笑,忙将饭菜端茶几上。接过碗的当儿,黄风斜望了一眼二丫,那鸡窝似的头立刻让他联想到广场里整天乱转的鸡。他恨恨收回目光,心头掠过一层近乎绝望的悲凉。茶几上一下摆了八个碟子,还端端正正摆放着一条中华烟,两罐黄山毛峰。

二丫早已换上以前穿的衣服,规规矩矩像个乖巧孝顺的女儿。只是没想到鸡窝头会出卖她,一时窘得脸都不敢抬。见父亲阴着脸,她的心扑扑直跳,耳朵机灵地竖起来,随时准备她爸甩碟子掼碗。

黄风并没像二丫预期的那样做出什么举动,他只是默默地咀嚼着饭菜,从烂鸟二丫精心烹炒的一道道菜里,他咀嚼出另一种味道。这味道让他慢慢化解开积郁在心中的怨气,脸随之也略略舒展一些。吃完饭,他目光瓷实地瞥了一眼二丫,如同石磨里碾压出一般,沉沉地道了一声:“他要死了,你该去看看……”

父亲黄风的这句话彻底洗刷了二丫心头将近十年的怨恨,也使她混乱了十年的思维渐渐明晰。躺在床上,冬日的寒冷从门窗缝里灌进来,将屋子里稀薄的热气洗掠一空。可她并不觉冷,反倒觉得心里暖暖的。父亲那句话热气包一样温暖着她的心,她奇怪一向严酷的父亲怎么会在今天突然仁慈亲善,他冷漠如铁的心肠难道也有深爱深藏?

第13章

39


新一年的第一缕曙光洒向河阳城的时候,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正在检查家里的暖气。手刚触到暖气片上,她便烫得嗷嗷乱叫。这是她冬天每个早晨都要例行的一件公事,如果暖气片不能烫得她在家里哇哇乱叫,她就要跑到市政府去叫了。

她的市教委上班的女儿仍在睡觉,大约嫌屋里热,居然把被子蹬到床下。她替女儿盖好被子,又静静端详了一阵女儿酣睡中的脸。1999年的最后一天,她的女儿失恋了。勾引她女儿恋爱,又差点弄大女儿肚子,最后又狠毒地将她女儿一脚踹开的臭男人,是市信访办的一个小科员。女儿正是在他不厌其烦上门来落实暖气烫不烫手,下水道堵没堵塞,对面楼上有没有偷窥狂之类问题时被这个臭男人迷惑的。邸玉兰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欺辱她女儿的小角色。她结结实实吃了顿早餐。进入冬季后,她的早餐改在家里吃,街上的小吃摊太冷,再说全河阳城数她吃早餐的时间最早,这阵所有的早点摊还没摆出来哩。

“敢耍我女儿,狗日的杂种。”邸玉兰骂着小科员,手脚麻利地拾掇她的道具。这个时候她并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天河阳城会发生那么多的大事,否则,她会静下心来思考一会儿,好让自己有个轻重缓急,也不至于在新年的头一天就累出病来。

她给小喇叭换了三节电池,对在嘴上试了试效果,又把骂陈世美的那盘贤孝带装进录音机。一切收拾停当,隔着卧室门望了望仍在熟睡的女儿,便踏上了替女儿复仇的征程。

一出楼口,阴冷的西北风刀子一样朝她刺来,她拽拽衣领,让裸露出的脖子尽量藏在衣服里。然后推起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朝市委方向走去。这辆自行车是信访办主任掏钱给她买的,她在城西洗头一条街闲逛时无意中发现这个老男人从一家新开的“追忆似水年华”的舞厅里走出,上出租车的一瞬,她清楚地看见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也钻了进去,为了追上他们,她让自行车飞出了汽车的速度,最后在一家私人招待所堵住这对狗男女。自行车却不翼而飞,定是让刚刚打完野食的大烟鬼顺手牵了羊。大烟鬼没敢拿她的道具,否则,小喇叭和录音机也早换成了新的。

经过农贸市场时,一颗明晃晃的脑袋耀入她的眼帘。她急捏手闸飞身下车,丁万寿露着灿烂的笑容已来到她面前。她握住丁万寿伸过来的手,另一只手友好地在他比西瓜亮比电灯泡暗的光头上抚摸了一把。丁万寿咧开嘴,憨憨地笑了笑,模样儿就像傻孩子见了娘,想撒娇又撒不出来。他们站在马路边,亲热地寒暄起来,举手投足甚至透出一份初涉爱河的少男少女青涩的娇羞。那神神秘秘的亲热劲一下子让河阳城的空气暖起来。市场门口几个乞丐远远地望着这一对冤家,口水都流了出来。早起的摊贩们齐齐把目光聚过来,盯住这对河阳城的宝贝,两大名人的会晤一下拉开他们的想象,他们猜不透今儿个河阳城又要出些啥事。

告别丁万寿,重新骑上自行车,邸玉兰哼起了“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的流行小调。正哼得带劲,猛觉眼前一片红红绿绿,河阳城在她眼里不像了。她放慢车速,朝那些红红绿绿骑去,才发现楼上贴满了广告。妈哟,几乎街道两旁所有的楼面都贴满这玩意,一下子让街道染上了某种色彩。

邸玉兰的神经立时兴奋起来。她推着自行车,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一样东停停,西望望,嘴里已换成“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的调儿。行至老工行大楼前,她似乎闻见了什么味儿,奇奇怪怪抬头朝上张望,全街道上独独这幢楼没贴。心里纳闷,凭啥这幢楼不贴哩?正张望着就见顶楼一扇窗户的玻璃猛地碎下来,紧跟着一个黑黑的影子从窗户飞出来,晃晃悠悠朝她头顶飞来,她“妈呀”一声,吓得慌忙闪开。耳朵里嘭的一声巨响,就见一个人像碎了的鸡蛋一样瘫在了她刚才站的地方。鲜红的血从那人头上流出,迅疾染红一大片街道。鲜红在她的视线里慢慢变黑,黏黏糊糊的腥味弥漫开来……

身经百战的邸玉兰让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蒙了。双腿僵在地上,手木然地扶着自行车,眼睛大睁着半天反应不过来眼前出了啥事。

楼上的人飞身赶来时,她脊背里还直冒冷汗,前心贴在后心上,身子忍不住地打哆嗦。当几辆警车先后“吼啊”着停她身边时,她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很快把自行车推马路中间,选好一宽敞地带,支车、取录音机、接线……一切收拾停当后,楼底下的警察也刚刚用绳子把现场围好。

新年的第一个早晨就这样开始。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老工行楼的四周让人围得水泄不通。邸玉兰早已忘却替女儿报仇的私事,她在人堆里扭着秧歌,嘴里唱一首新编的顺口溜:我们河阳好地方警察贪官结成帮

百姓有苦难上访

贪官和警察比谁脏……

一曲秧歌扭完,围观的人更多了,邸玉兰又换一首《便衣警察》的曲子,随口唱道:跳楼了,摔死了摔死别忘记功劳

跳楼了,摔死了

警察的线线断掉了

断掉了——

东边有个贪官,西边有个警察

贪官说,你别查了

查了你就傻逼了

警察道,我线断了

线断你就自由了

自……由……了——

邸玉兰的唱声里,河阳城的领导和警察一点也不敢轻松。此时,他们已分布在各主要街道,指挥着一批一批紧急调集来的学生、工人、干部,抓紧清洗楼上的广告。

制售假证者实在可恶,一夜工夫,居然把河阳城的四街八巷给贴满了。更可气的是,这次的广告不是即时贴,是一种高科技不沾水彩色纸,粘到墙上就跟印上去一样,怎么洗也洗不下来。批发市场的个体老板们趁机拿来积压几年的各色刷子,最后选中一种钢刷。矬个子老板见天赐良机,一口气将平日只卖一块还销不动的钢刷涨到了二块五,买就买,不买拉倒。负责人没办法,牙一咬,买吧!

陈天彪此时正在办公室里。河化职工新年放假,市上让立即集合3000人的队伍,去刷主要街道西大街。他正在打电话叫人时,公安局又打来电话,让他立即赶到老工行大楼,说检察院收审的河化职工跳楼自杀了!

今天这日子咋了?!

陈天彪脑子顿时乱成一锅粥,拼命让自个先冷静下来,凭直觉他断定自杀的绝不是林子强,也不可能是汪小丽,一定是财务部副部长江上月。赶到出事地点,果真见江上月俯卧在地上,右脸贴住水泥地面,嘴里、鼻孔里、耳朵里全往外冒着黑乎乎的血,半个脑袋已经破碎,脑浆迸溅在四周。陈天彪望了一眼,忍不住呕吐起来。

这一幕曾在他脑子里闪现过,记不清是啥时候,大约是检察院带走人不久。非常清晰,非常准确。当时只当是梦境,没怎么在意,想不到现在竟活生生摆在了眼前。

江上月在上市小组负责财务,也就是每一笔资金的具体支出。如果非要有人跳楼自杀,他不跳谁跳?

半小时后,江上月的老母亲、媳妇和十岁的女儿哭天抢地从人堆里扑过来,想冲破武警的防线,往江上月尸首上扑。陈天彪不忍看这悲绝的一幕,在副检察长的陪同下上了楼。

江上月少时丧父,母亲寡妇拉娃娃,卖尽家当供他读完大学,又给他娶了一个贤惠的媳妇,谁想却是这么个下场!

一间临时改成办公室的客房里,副检察长神情暗淡地对陈天彪说:“原打算过完节就放人,没承想弄成这样。”

陈天彪斜瞪住副检察长,觉得他那哭丧着的脸极为做作,有一种欲盖弥彰的虚伪。自从林子强事件发生后,他们之间就断了联系,过去的友谊早已成为一堵冰冷的墙,此时横在中间。陈天彪想说话,却觉有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嘴动了动,但发不出声。

“还希望你能主动配合,把这事处理好。”

陈天彪猛地弹起身,冒着嗓子被鱼刺划破的危险,激动地说:“我主动时,你在哪里?现在出了人命,你让我咋主动?”

副检察长的脸仍旧躲在灰暗后面,心里因曾经故意躲陈天彪,今天不得不求他,别扭得有点拐不过弯儿,不过毕竟是老江湖了,面不改色心不跳,脸厚话软这点基本功还是有的。他调整一下心态,说:“家属的工作,我想还是由你们来做。至于案子嘛,今天我就表态,这案结了。”

陈天彪睁大眼睛,啥叫见好就收?这时他才明白,看来真是有吹箫的就有捏眼的。熬到关键人证跳楼,这案就结铁实了。拿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去熄灭一场火,这就是所谓的立案侦查?

“这工作我没法做,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他扔下副检察长,恨恨地下了楼。他本来是想到楼下把江上月的老母亲和媳妇孩子劝到厂里,冷月寒天的,别把老人家再闹出啥事,不料刚到楼下,便碰上慌慌张张的李木楠。

“出事了!”

李木楠一看见他,就惊乍乍地说。从他脸上陈天彪看出事不小,压低声音问:“慢慢说,慌啥,又是什么事?”

李木楠抹了把头上的冷汗,上气不接下气说:“郭春海领着下面几个厂子上千号工人去市委闹事,我阻止不住,董事长您赶快走,去迟就来不及了。”

陈天彪脑子里轰一声,像提前埋好的雷管正点爆响一般,眼前炸出一片黑。李木楠赶忙伸手扶他,说:“不要紧吧?”陈天彪闭目微养一会,睁开眼问:“领头的还有谁?”

“几个分厂的厂长都在。”

陈天彪心想这阵去也晚了。既然成心谋算着要闹,索性就让他闹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陈天彪已经无能为力了。到这时,陈天彪才真真切切感触到啥叫雪上添霜了。一股莫名的伤悲袭来,他觉得自己被无边的黑浪包围着,随时都有可能被吞没,被撕裂。他把这边的事给李木楠交代几句,坐上车回到了厂里。

这时,郭春海领着五六百号人浩浩荡荡朝市委那边走去。

密谋是在十天前开始的。市上开完会,厂里又接着开会,紧跟着河化的改制工作大刀阔斧搞了起来。这次不是分流,市上在河化一步到位搞买断改革。每人年均一千元的买断金,买断后解除劳动合同,劳资关系全部进入人才交流中心或再就业中心。郭春海这才意识到刀已经架在脖子上。

不让我好活,你也别自在!他开始悄悄联系各分厂厂长。分厂厂长们有气没处撒,正窝在家里生闷气哩。厂子再不景气,自己大小还是个头,好歹还有几百人供自己使唤。这下全让陈天彪给砸了,一夜之间啥都不是了,这不让人折寿吗?郭春海一鼓动,分厂厂长们二话没说,干!豁上老命也得让陈天彪滚下台!

他们分头发动职工时,碰到一个非常尴尬的难题。昨天还服服帖帖指东不敢西的工人立马翻脸不认人,做出一副惊诧的样子,阴阳怪气问:“你现在还当厂长啊?”

分厂厂长在郭春海家里碰了一次头,都说这口气实在没法咽。不把陈天彪整个稀巴烂绝不甘心。郭春海望着大伙,心里的气比谁的都大,但他忍着,阴狠狠问:“咋个整法?”

几个厂长几乎同时想到了老葛。这种时候,他们再发号施令已形同放屁,要把工人煽动起来,就得抬出一个工人们服的人,老葛担此重任再合适不过。

老葛是河化老厂的职工,是河化资格最老的机修工,河化兼并这些分厂后,老葛几乎一个分厂半年,挨着维修设备,还带出一大把徒弟。本来河化改制怎么也改不到老葛头上,但老葛的儿子小葛在印刷厂,分流方案刚出台,老葛找到集团人劳部,提出跟儿子对换,小葛给照顾到了老厂,这才有了今天老葛买断的命运。

郭春海亲自上门做老葛的工作。没想到工作做得相当艰难。当了大半辈子劳模的老葛最瞧不起背地里整人的人。“这缺德事我做不来。”他一口回绝郭春海,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郭春海走进卧室,殷勤地在老葛久病的老婆床前坐下来,问寒问暖。直问得老葛鼻子发了酸,才告辞出来。

第二次去时郭春海带着大伙的一点心意,将五百块钱递到老葛手上。人穷志短,老葛早已家徒四壁,亲戚朋友四下里都借得路断人稀。钱的事上早已直不起腰来。正好小葛谈起了浙江人要买河化的事,郭春海在边上煽风点火,说这都是陈天彪一手搞的阴谋,明着搞改革,暗中搞打劫。老葛不信,说:“我不信他会干这号缺德事。”老葛的老婆原先是链条厂的工人,链条厂卖给浙江人后,她到商贸城做起了服装生意。半年赔进去几万块钱不说,还把工作也给丢了,一口气缓不过,躺在了病床上。

郭春海见老葛话虽硬,神色却发生质的动摇,当下心里便有了主意。等李木楠跟浙江女人沈佳在酒吧门口约会时,郭春海则领着老葛站在马路的对面。那天他花了半月工资,请老葛到酒吧见了回世面,回来后老葛的脾气就给抖翻过了。

“狗娘养的,老子们辛辛苦苦卖了一辈子命,给几个药钱就打发了。他们倒好,里通外国,当卖国贼。”

老葛是那种一竿子插到底打死回不过头的人,脾气一抖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整!整死这帮卖锁子铁的!”

老葛一出马,情势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老葛是工人们心中的一面旗,他说“整”,没有谁再会心慈手软。这场轰轰烈烈的上访就给发动起来了。

他们绕过北关十字,排成四路纵队,每张脸都染着似喜实悲的庄严。街上的人起初以为是来洗刷标语的,还在心里说河化毕竟是河化,连洗标语这样的事都做得有声有色。等他们到市委门口,突然四下散开,盘腿坐在新建成的市委小广场时,人们才知道河化工人也终于上访了。

瞧瞧人家,大企业就是大企业,上访都是大气派!

街巷里擦洗墙壁的人立马停住了手,扔掉水桶、脸盆,围过来看热闹。

40


江上月跳楼自杀,李木楠竟奇怪地生出一层兴奋感。第一反应是检察院这次倒霉了,侦查期间涉案嫌疑人自杀,检察院有十张嘴也说不清,这样他林子强还能出来?陈天彪走后,李木楠并没急着上楼,而是来到楼下,站在远处。这样做一来是不让别人发现他,二来也不想让江上月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嚎钻进耳朵里。

江上月的尸体被四个警察抬上警车,更多的警察则护着哭喊的家属。江母的嗓子已经哑了,头上碰出了血。江上月的妻子一阵一阵昏过去,醒来后又诅天咒地。那场面令在场群众伤心悲愤,不少人已跟着落泪。江母见儿子被警车拉走,疯了似的挣开警察的手,连碰头带抓脸,使出全身力气,呐喊一声“我的儿呀——”就一头撞在楼上,昏死过去。殷红的血从额头上汩汩流淌出来,将她花白的头发染成一片血红。江上月妻子的两条胳膊让一男一女两个警察架在脖子上,整个身子像柔弱的白纸飘在风中,她的嗓子已经哭哑,只见嘴皮动,却听不到声音。她十岁的女儿两只小手揉着红肿的眼睛,弄不清爸爸死了是多大的灾难,但一看奶奶在楼上碰破了头,哭声猛一下撕裂开来……

这是一个让人无法不悲痛的上午,整个河阳城弥漫着浓烈的悲怆气氛。李木楠后来被请到顶楼那间临时办公室,检察院、公安局和厂里就家属的问题开始扯皮,公检两家一致认为家属应该由河化集团负责,李木楠却说江上月不是死在工作岗位上,河化没这个义务,再说家属也不答应呀。

副检察长刚开始还很有耐心,慢慢就浮躁了。他没想到李木楠居然比陈天彪还难说话,这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竟然不给他面子,甚至有意要让检察院出丑。他本想教训他一顿,但一想事情比较棘手,还是忍住了。

“你讨价还价,这事是讨价还价的吗?”

李木楠平静的脸上泛起波澜,他听不惯这种训人的口气,最烦这些当官的动不动拿官腔压人。平日里拿官腔压人倒也罢了,出了人命,还这么有理!心里立刻生出一股逆反来:“江上月的死因没查清以前,河化是不会做家属工作的。而且,你们最好也给我们一个说法。”

副检察长的脸刷地变黑,怒气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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