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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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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子曰!”周少濂挑着小尖嗓子嚷。“我搅了你吧?”

“没什么,进来!”周少濂下了床把大衣服穿上。“老周!我求你占一卦,行不行?”赵子曰用手掩着鼻子急切的说。

周少濂忙着开开一扇窗子,要不是看见赵子曰掩着鼻子,他能在那里静坐一天也想不起换一换空气。

“什么事?说!心中已知道的事不必占卜!要计划!”周少濂一面整理被窝,一面说。所谓整理被窝者就是把被窝又铺好,以便夜间往里钻,不必再费一番事。

“咳!少濂!你我同乡同学,你得帮助——”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说实话吧!我昨天遇见一个姑娘,姓谭,我们要结婚。我问你,你知道她不知道?”

“姓谭?——”

“你知道她?”

“我不知道!我先告诉你一件事,”周少濂说:“阎乃伯已经告诉我,请你去教英文。你想几时到馆?”

“现在我没工夫想那个!”赵子曰急着说。

周少濂张罗着漱口洗脸,半天没言语。赵子曰把眉头皱起多高也想不起说话。

“哈哈!”周少濂一边擦脸一边笑着说:“我有主意啦!——”

“快说!”

“——咱们先到阎乃伯那里去。你慢慢的和他交往,交往熟了,他就能给你办那件事。她要是暗娼呢,他必知道——”

“她不是暗娼!女学生!”

“女学生也罢,妓女也罢,反正阎乃伯能办!作官的最——”

“我上他家作教师,怎能和馆东说这个事?”赵子曰急扯白脸的说。

“你别忙呀,听我的!”周少濂得意扬扬的说:“作官的最尊敬娶妾立小的人们。你一跟阎乃伯说,他准保佩服你。他一佩服你,不但他给帮忙,还许越交越近,给你谋个差事。你要是作了官,咱们直隶满城县就又出了个伟人。你看一县里出一个伟人,一个诗人,是何等的光荣!我的傻乡亲!”“老周你算有根!走!找阎乃伯去!”

第十

星期一至星期六:

上午八时至十时《春秋》(读,讲。)《尚书》

(背诵。)

十时至十二时《晨报》(读世界新闻。)国文。

下午一时至二时古文(背诵。)

二时至三时习字(星期一,三,五。)

二时至三时英文(星期二,四。)

三时至四时珠算,笔算。

四时至五时游戏,体操。(星期一,三,五。)

四时至五时昆曲,音乐。(星期二,四。)星期日:

上午温读古文经书。

下午旅行大罗天,三不管。或参观落子馆。这是阎少伯,阎乃伯议员的少爷的课程表。

阎乃伯的精明强干,不必细说,由这张课程表可以看得出来。

阎乃伯议员的少爷很秀美,可是很削瘦。虽然他一星期在院子里的砖墁地上练三次独人的游戏和体操。虽然他每星期到大罗天游艺场旅行一次。阎乃伯议员有些不满意他的少爷那么瘦弱!

赵子曰除在阎家教书之外,昼夜奔走交际。政客,军官,律师,议员,流氓,土棍,天天在日租界的烟窟金屋会面。人人夸奖他是个有用之材,人人允许给他介绍阔事,人人喜欢他的金嘴埃及烟,人人爱喝他的美人牌红葡萄酒,人人说话带着“妈的!”人人家里都有姨太太。这种局面叫他想起在北京的时候,左手翻着讲义,右手摸白板,未免太可笑而可耻了。这种朋友的亲热与挥霍又不是京中那几个学友所能梦见的了。

更可喜的,在阎家教书不过一个礼拜,而阎乃伯竟会把“老夫子”改成“老赵”,而且有一天晚上酒饭之后,阎乃伯居然拍着他肩头叫了一声“赵小子!”他暗自惊异自己的交际手腕,于这么短的期间内,会使阎乃伯,议员,叫他老赵,甚至于更亲热的叫他赵小子!

从报纸上得到名正大学解散的消息,他微微一笑把报纸放下,这个消息和那张报纸有同样的不值得注意。现在他把“阎乃老”“张厚翁”“孙天老”叫的顺口流;什么“欧阳”咧,“老莫”咧,甚至于“王女士”咧,已经和他小的时候念的《大学》、《中庸》有同样的生涩了。现在他口中把“政治”“运动”“地位”等名词运用的飞熟,有时候还说个“过激党”,什么“争主席”“示威”等等无意义的词句已经成了死的言语。虽然王女士的影儿有时候还在他脑中模糊的转那么一转,可是他眼前的野草闲花,较之王女士的“可远观而不可近玩”又有救急的功效多多了。

阎少伯把英文的二十六个字母还没有学会,赵子曰已把谭女士的事告诉阎乃伯了。阎乃伯听了满口答应给他帮忙,并且称赞他是个有来历的青年,因为阎乃伯的意见是:“自由恋爱是猪狗的行为。嫖妓纳妾是大丈夫堂堂正正的举动。所以为维持风化起见,不能不反对自由恋爱,同时不能不赞助有志嫖妓纳亲的。”

糊里糊涂的已把冬天混过去了。天津河里的水已有些春涨了。赵子曰日夜盼谭女士的消息,可是阎乃伯总不吐确实的口话。有时候去找周少濂谈一谈,周少濂是一点主意没有,只作新诗。赵子曰急得把眼睛都凹进去一些,吃饭不香,睡觉不宁,只有喝半斤白干酒,心里还觉痛快一些。

他一个人在同福楼京饭馆吃完了饭,闷闷不乐的往旅馆走。日租界的繁华喧闹已看惯了,不但不觉得有趣,而且有些讨厌的慌了。他一进旅馆,号房的老头儿赶过来低声对他说:

“赵先生,有位姑娘在你的房里等你。”

赵子曰点了点头,没说话,疯了似的三步两步跑到自己屋里去。

小椅子上坐着个妇人,脸色焦黄,两眼哭得红红的,身上穿着一件青袄,委委屈屈的象个小可怜儿。

赵子曰倒吸了一口旅馆中含有鸦片烟味的凉气:“你是谁?”

“谭玉娥!”她低声的回答。

“你干什么来了?”赵子曰一屁股坐在床上,气哼哼的掏出一支烟卷插在嘴里。

“难道你变了心?”谭女士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谁叫你变了模样!”赵子曰“层”的一声划着一根火柴,把洋烟点着,狠狠的吸了几口。

“你肚子里有半斤酒,我脸上加上三分白粉,你立刻就回心转意,容易!容易!”她哭丧着脸说。

“你是怎回事,到底?”

“咳!”

“说话!我的子孙娘娘!说话!”

“赵先生!”谭玉娥很郑重的说,“我求你来了!你是满城人?”

“不错!”

“我也是满城人,咱们是乡亲,所以我来求你!”“啊!”赵子曰听见乡亲两个字,心里的怒气消去了许多。“到底是怎回事?姑娘!”

“六年前我由家里出来,到女子师范学校念书,咳!”谭女士好象咽了一口眼泪,接着说:“和一个青年跑到天津,我们快活的在一块儿住了一年零三天,他,他姓赵,也姓赵,——他死了!我既没在师范学校毕业,自然没有资格作事;又不能回家,父母不要我;除了再嫁没有求生的方法!再嫁是我唯一的事业!于是我泪在眼窝,笑在眉头,去到处钓鱼似的钓个男人!那时候,我二十五岁,我的面貌还不似这么丑,穿上两件衣裳还可以引动你们男人的注意!结果,我钓着一个盐商,在我的那个赵——死后三个月中!我为衣食饱暖不能不和那个盐商同榻,虽然我真不爱他!在他睡熟之后,我才能落几个泪珠!可是,咳!我的命太苦了,至于图个身上饱暖的福气也没有:他,那个盐商,又被军阀打死,财产抢个一空。我,只剩下一条命,我还得活着——”赵子曰不知不觉的把半支烟卷扔在痰盂里。

“我的心死了,只为这块肉体活着,死是万难的事!”谭玉娥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奉军军官,我们又住在一处。住了不到一年,他的钱挥霍完了,直奉战争之后,他把差事也搁下了。他是有钱会花,没钱便什么事也作,不顾廉耻,不讲人情的,于是他逼着我——用手枪逼着我去拆白!”谭玉娥呆呆看着墙上的画儿,半天也想不起往下说。

“谭——,往下说。”赵子曰的声音柔和多了。“他天天出去给我采访无知的青年,叫我去引诱他们。我不必细说。一来二去轮到你的身上了,我一听说你也是满城人,我不忍下手了。我准知道你在这里住,可是我始终不肯来。今天他到北京去了,我乘着这个机会来见你。我来求你,不是骗你。你能不能把我带回家乡去?你要我呢,我情愿为婢为奴;你不要我呀,我愿意回到故土去死。我一个人走不了,因为他不给我一个铜子,他怕我逃走。我那身漂亮衣服,他带到北京去,惟恐怕我变卖了好作逃跑的路费。赵先生,你得救我!他今天夜里就回来,你要是发善心救我,还要快办!赵先生!”

谭玉娥说着,给赵子曰跪下了。

赵子曰一声没言语,把她搀起来。又点着一根烟卷皱着眉想主意。

赵子曰真为难了:带她回家,军官不是好惹的呀!虽然我不怕打架,可是有手枪的人们不比老校长们那么老实呀!……我应当带她回家,她是我的乡亲!……到家怎么办?收她作妾,她又不真好看!真叫她回故乡去死,于心何忍!……再说万一带她回家,那个军官拿手枪找我去呢?不妥!“谭姑娘!”赵子曰又坐在床上,手捧着脑门说:“我只能帮助你一些钱,不能带你回家!一来我家中有妻子,二来家事我不能自己作主。我给你一些钱,你设法脱逃吧!我应当把你送回家去,咱们是乡亲,可是我有我的难处!谭姑娘,”他说着把皮夹掏出来:“这里是三十块钱,你拿去吧!”“咳!”谭玉娥立起来,含着眼泪把钱接过去,很小心的放在衣袋里:“赵先生,这是我的机会,我得赶紧走!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我活着一天,不会忘了你的恩惠!咳!赵先生,半斤烧酒就能叫你把老掉了牙的妇女当作美人,一双白脸蛋就能叫你丧掉生命!我是个没脸的妇人,这两句话是由无耻中得来的经验!我无法报答你的善心,只送给你这两句话吧!赵先生——”谭玉娥抹着泪往外走。

第十一

中国人是最喜爱和平的,可是中国人并不是不打架。爱和平的人们打架是找着比自己软弱的打,这是中国人的特色。军阀们天天打老乡民,学生们动不动便打教员,因为平民与教员好欺侮。学生们不打军阀正和军阀不惹外国人一样。他们以为世界上本来没有公理,有枪炮的便有理,有打架的能力的便是替天行道。军阀与学生都明白这个道理,所可怪的是他们一方面施行这个优胜劣败的原理,一方面他们对外国人永远说:“我们爱和平,不打架!”学生们一方面讲爱国,一方面他们反对学校的军事训练。一方面讲救民,一方面看着军阀横反,并不去组织敢死队去杀军阀。这种“不合逻辑”的事,大概只有中国的青年能办。

外国的中学学生会骑马,打枪,放炮。外国卖青菜的小贩,也会在战场上有条有理的打一气。所以外国能欺侮中国。中国的学生把军事训练叫作“奴隶的养成”,可是中国学生天天喊“打倒帝国主义”!设若这么一喊就真把帝国主义打倒,帝国主义早瓦解冰消了!不幸,帝国主义的大炮与个个人都会打枪的国民,还不是一喊就能吓退的!

赵子曰是个新青年,打过同学,捆过校长,然而他不敢惹迫着谭玉娥作娼妓的那个军官。

那个军官是非打不可的东西!

不打,也好,为什么不把他交法庭惩办?呕!赵子曰不好多事!不好多事为什么无缘无故的打校长一顿?

赵子曰是怕事!是软弱!是头脑不清!他一听兵队两个字,立刻就发颤,虽然他嘴里说:“打倒军阀!”一个野兽不如的退职军官还不敢碰一碰,还说“打倒军阀!”

军阀不会倒,除非学生们能领着人民真刀真枪的干!军阀倒了,洋人也就把大炮往后拉了!不磨快了刀而想去杀野兽,与“武大郎捉奸”大概差不了多少。

没有“多管闲事”的心便不配作共和国民!没有充分的军事训练便没有生存在这种以强权为公理的世界的资格!

赵子曰辞了阎家的馆,给周少濂写了个明信片辞行,鲇出溜①的往北京跑。怕那位军官找他打架!

这两个来月的天津探险,除了没有打枪放火,其余的住旅馆,吃饭店,接吻,吸烟,赵子曰真和在电影儿里走了一遭似的。

他坐在火车上想:

到底是京中的朋友可靠呀!阎乃伯们这群滑头,吃我喝我,完事大吉,一点真心没有!

也别说,到底认识了几个官僚,就算没白花钱!

谭玉娥怪可怜的!给她三十块钱,善事!作善事有好报应!

…………

当赵子曰在天津的时候,天台公寓的人们最挂念他的是崔掌柜的和李顺。两个来月崔掌柜的至少也少卖十几斤烧酒,李顺至少也少赚一两块钱。赵子曰虽然不断称呼李顺为混蛋,可是李顺天生来的好脾性,只记着赵子曰的好处,而忘了“混蛋”的不大受用。况且赵子曰骂完混蛋,时常后悔自己的卤莽而多赏李顺几个钱呢。

崔掌柜的是个无学而有术的老“京油子”。四方块儿的身子,顶着个葫芦式的脑袋。两只小眼睛,不看别的,只看洋钱,长杆大烟袋永远在嘴里插着:嘴里冒烟,心里冒坏;可是心里的坏主意不象嘴里的烟那样显然有痕迹可寻。

李顺呢是长瘦的身子,公寓的客人们都管他叫“大智若愚”。因为他一吃打卤面总是五六大红花碗,可是永远看不见脸上长肉。两只锈眼,无论昼夜永象睡着了似的,可是看洋钱与铜子票的真假是百无一失。所以由身体看,由精神上看,“大智若愚”的这个徽号是名实相符的。

李顺正在公寓门外擦那两扇铜招牌,一眼看见赵子曰坐着洋车由鼓楼后面转过来。他扯开嗓子就喊:“赵先生回来啦!”

这一声喊出去,掌柜的,厨子,账房的先生,和没有出门的客人,哄的一声象老鸦炸了窝似的往外跑。抢皮箱的,接帽子的,握手的,问这两天打牌的手气好不好的……,问题与动作一阵暴雨似的往赵子曰身上乱溅。李顺不得上前,在人群外把镇守天台公寓一带的小黑白花狗抱起了亲了一个嘴。

赵子曰在纷纷握手答话之中,把眼睛单留着一个角儿四下里找欧阳天风,没有他的影儿;甚至于也没有看见武端与莫大年。他心中一动,不知是吉是凶,忙着到了屋中叫李顺沏茶打洗脸水。

“李顺!”赵子曰擦着脸问:“欧阳先生呢?”“病啦!”

“什么?”

“病啦!”

“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先生!你才进门不到五分钟,再说又没有我说话的份儿——”

“别碎嘴子!他在那儿呢?”赵子曰扔下洗脸毛巾要往南屋跑。

“他和武先生出去了,大概一会儿就回来。”李顺说着给赵子曰倒上一碗茶。

“李顺,告诉我,我走以后公寓的情形!”赵子曰命令着李顺。

“喝!先生!可了不得啦!了不得啦!”李顺见神见鬼的说:“从先生走后,公寓里闹得天塌地陷:你不是走了吗,欧阳先生,其实我是听武先生说的,和莫先生,也是听武先生说的,Qī。shū。ωǎng。入了银行;不是,我是说莫先生入了银行;在欧阳跟莫先生打架以后!——”

“李顺,你会说明白话不会?说完一个再说一个!”赵子曰半恼半笑的说。

“是!先生!从头再说好不好?”李顺自己也笑了:“你不是走了吗,欧阳先生想你的出京是李景纯先生的主意。所以他天天出来进去的卖嚷嚷,什么瘦猴想吃天鹅肉咧,什么瘦猴的屁股朝天自己挂红咧;喝,多啦!他从小毛猴一直骂到马猴的舅舅,那些猴儿的名字我简直的记不清。干脆说吧,他把李先生骂跑了。先生知道李先生是个老实头,他一声也没言语鲇出溜的就搬了。李先生不是走了吗,莫先生可不答应了。喝!他红脸蛋象烧茄子似的,先和欧阳先生拌嘴;后来越说越拧葱,你猜怎么着,莫先生打了欧阳先生一茶碗,一茶碗——可是,没打着,万幸!武先生,还有我们掌柜的全进去劝架,莫先生不依不饶的非臭打欧阳先生一顿不可!喝!咱们平常日子看着莫先生老实八焦的,敢情他要真生气的时候更不好惹!我正买东西回来,我也忙着给劝,可了不得啦,莫先生一脚踩在我的脚指头上,正在我的小脚头上的鸡眼上莫先生碾了那么两碾,喝!我痛的直叫唤,直叫唤!到今天我的脚指头还肿着;可是,莫先生把怒气消了以后,给了我一块钱,那么,我把脚疼也就忘了!干脆说,莫先生也搬走了!”李顺缓了一口气,接着说:“听武先生告诉我,莫先生现在入了一个什么银行,作了银行官,一天竟数洋钱票就数三万多张,我的先生,莫先生是有点造化,看着就肥头大耳朵的可爱吗!莫先生不是走了吗,欧阳先生可就病了,听武先生说,——武先生是什么事也知道——欧阳先生是急气闷郁;可是前天我偷偷的看了看他的药水瓶,好象什么‘大将五淋汤’——”

“胡说!”赵子曰又是生气又要笑的说:“得!够了!去买点心,买够三个人吃的!”

“先生!今天的话说的明白不明白?清楚不清楚?”李顺满脸堆笑的问。

“明白!清楚!好!”

“明白话值多少钱一句,先生?”

“到月底算账有你五毛钱酒钱,怎样?”赵子曰说,他知道非如此没有法子把李顺赶走。

“谢谢先生!嗻!”李顺拔腿向外跑,刚出了屋门又回来了:“还有一件事没说:先生又买了一双新皮鞋,嗻!”

李顺被五毛钱的希望领着,高高兴兴不大的工夫把点心买回来。

“赵先生,武先生们大概是回来了,我在街上远远的看见了他们。”

“把点心放在这里,去再沏一壶茶!”

赵子曰说完,往门外跑去。出门没走了几步,果然欧阳天风病病歪歪的倚着武端的胳臂一块儿走。赵子曰一见欧阳的病样,心中引起无限感慨,过去和他握了握手。欧阳的脸上要笑,可是还没把笑的形式摆好又变成要哭的样子了。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赵子曰楞了半天,才和武端握手。武端用力跺了跺脚,因为新鞋上落了一些尘土;然后看了赵子曰一眼。赵子曰的精神全贯注在欧阳的身上,没心去问武端的皮鞋的历史。于是三个人全低着头慢慢进了第三号。“老赵你好!”欧阳天风委委屈屈的说:“你走了连告诉我一声都不告诉!我要是昨天死了,你管保还在天津高乐呢!”“我没上天津!”赵子曰急切的分辩:“我回家了,家里有要紧的事!”

“你猜怎么着?”武端看着赵子曰的皮箱说:“要没上天津怎么箱子上贴着‘天津日华旅馆’的纸条?”

“回家也罢,上天津也罢,过去的事不必说!我问你,”赵子曰对欧阳天风说:“你怎么病了?”

“李瘦猴气我,莫胖子欺侮我!他们都是你的好朋友,我这个穷小子还算什么,死了也没人管!”

“老李入了京师大学,莫大年入了天成银行,都有秘密!”

武端说:“连你,你猜怎么着?你上天津也有秘密!”“我不管别人,”赵子曰拍着胸口说:“反正我又回来找你们来了!你们拿我当好朋友与否,我不管,反正我决不亏心!”“老武!”欧阳天风有气无力的对武端说:“不用问他,他不告诉咱们实话;可是,他也真许回家了,从天津过,住了一夜。”

“就是!我在日华旅馆住了一夜——其实还算不了一夜,只是五六点钟的工夫!欧阳,你到底怎样?”

“我一见你,心中痛快多了!肚子里也知道饿了!”“才买来的点心,好个李顺,叫他沏茶,他上那儿玩去啦!李——顺!”

“嗻!——茶就好,先生!”

第十二

已是阴历三月初的天气,赵子曰本着奋斗的精神还穿着在天津买的那两件未出“新”的范围的衣裳,在街上缓步轻尘的呼吸着鼓荡着花香的春风。驼绒大袄是觉着有些笨重发燥了,可是为引起别人的美感起见,自己还能不牺牲一身热汗吗!

他进了地安门,随意的走到南长街。嫩绿的柳条把长宽的马路夹成一条绿胡同,东面中央公园的红墙,墙头上露出苍绿的松枝,好象老松们看腻了公园而要看看墙外的景物似的。墙根下散落的开着几朵浅藕荷色的三月蓝,虽然只是那么几朵小花,却把春光的可爱从最小而简单的地方表现出来。路旁卖水萝菠的把鲜红的萝菠插上娇绿的菠菜叶,高高兴兴的在太阳地里吆唤着春声。这种景色叫赵子曰甚至于感觉到:“在天津日租界玩腻了的时候,倒是要有这么个地方换一口气!”

他一面溜达,一面想:我总得给老莫和欧阳们说和呀!我走这么几天,这群小兄弟们就打架,我作老大哥的不能看着他们这样犯心呀!还就是我,压得住他们;好!什么话呢,赵子曰不敢说别的,天台公寓的总可以叫得响,跺一跺脚就把全公寓震个乱颤!……对!找老莫去,得给他调解!这群小孩子们,嗐!

想到这里,不由的精神振作起来,掏出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大模大样的喊过一辆洋车到西交民巷天成银行去。

到了银行,把名片递进去,不大的工夫莫大年出来把赵子曰让到客厅去。莫大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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