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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一蓑-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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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没任何感觉。父亲曾用手试他那地方不痒不痛不疼,要是有感觉,四叔早反应了。奇怪的是四叔脚趾头有几个都缩短变形,但父亲并没有想到四叔会得什么病。

阴历二月二十五,在降媚山东马刨泉的一块春地里,生产三队的红旗猎猎,迎风招展,仕光大爷带领父亲、四叔和一大群社员整地准备栽地瓜。

“高守德,你和仕明一组,他力气大,主推,帮着你装土,你帮他拉着。还有你,大狸猫,就知道磨洋工,去!和仕途一组。”仕光大爷安排道。

“大家不要在地边磨了,快干活吧!嫂子,收起你那鞋底来吧,怎么衲那么多鞋底啊?给谁衲的?你要给多少男人衲啊?”仕光大爷和高守德家里的开玩笑。

“给你守德那坏东西,前几天不知上哪,把鞋都没有了。我衲的再多也没你的份啊!”高守德家里搭讪玩笑。

“快!你和如胭去那边把土整好,调地瓜沟。”仕光大爷说。

“和如胭啊,你还不如让我自己干呢!她像干活的吗?”

“你哪那些废话!”仕光大爷训斥道。

“队长,我不和哑巴一块干活,他是不是长大麻风啊,我怎么听人家都在议论。那我可不干。”高守德来找仕光。

“二光斗,你和哑巴一组。”

“队长啊,你害我啊,你没听说那病吗?顺风都传染,你还让我和他一起干活。”二光斗说。

仕光大爷无奈,气哼哼地推起车子招呼四叔装土,“好了,大家快干吧,别瞎昂叽(瞎嚷嚷)了。”

父亲和大狸猫一组,也听到他们在议论四叔。

“躲的远一点啊,那病顺着风跑啊,风吹来的魔鬼啊!你还在那干,找事啊,到下风向来。”

“我听人家说了,千万不能对着面和他说话。”

“他用过的东西千万别粘手。”

“也真是的,明知有病了,还出来干活?”

“小心啊,要是被传染上,那可成了琵琶鬼了。”

……

父亲装土的手哆嗦着。

下午,从生产队收工回来,四叔黑着脸,摔盆子跺脚,显得很烦很闷很着急。奶奶让他去村东泉子挑水做饭。

一会儿,与往常不一样的是,四叔红着眼,空着水桶回来了,“哐啷”一声把水桶摔在门前。

原来,四叔到了东泉子那个泉水井,碰见村里几个正在打水的男人,他们拿着带钩子的扁担吓唬着四叔。

“去!去!滚开!你个大麻风!别弄脏了水井。”就是不让四叔靠近打水。晚上吃完饭,父亲为四叔的事情正要去找仕光大爷,仕光来了。

“仕途,我看咱哑巴兄弟是不对头。这两天出工,我都没法安排活了,社员们谁也不愿意和他搭伙。得找医生看看,是不是麻风,一定看明白,也好给大伙出出疑,不然我们姓李的一家都背黑锅了。再说,这病我们村都好几例了。”仕光说。

“是啊,我本来也要去找你。”父亲说。

“那我就汇报大队里,让哑巴别去干活了,先在家里呆着。”仕光说。

几天后,王成才领着县卫生局一个负责麻风防治的和飞水卫生院的一个姓周的医生来到奶奶家里。

“仕途,你今天别去上坡干活了,先配合医生检查一下哑巴的病。这是卫生局的王领导,这位是飞水的周医生。”王成才说。

“你们村已经有两例了,一个是艾秀英,正在传染期,在家里接受治疗。另一个叫郑硕宝,已经治愈。”周医生说的这两个人父亲都认识,但父亲只知道村东头的郑硕宝是老麻风,县里给治好后家里人仍不接受他,大队只好在使狗河边给他搭了个茅屋,让他自己在村外生活,顺便给村里看护树林。而那个艾秀英60多岁了,就在奶奶家附近,仅隔两户,父亲只知道老太太得了病在家吃药,其他就不知道了。

周医生听完父亲的叙述,让四叔脱掉衣服,看了看全身四肢,特地检查脚上患处。四叔搞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嘴里不满地嘟囔着。

“不同的病人有不同的表现,但基本上都有神经表现。你兄弟皮肤未见任何异常,眉毛也没脱落,身上也没有什么红斑、紫褐色斑、肿块或结节,但脚上的溃疡很像,还不能确定。这样吧,让他随我们去医院化验。”周医生说。

随后,周医生又对父亲、奶奶和五叔作了检查。

“周医生,这病传染厉害吗?”父亲问。

“不厉害,不要担心!你们家人都不要担心,即使查出是麻风,让病人积极配合治疗。”

父亲当天陪四叔随医生来到飞水医院。

“把胳膊伸出来,捋上袖子,向上捋。哎,对,就这样。”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用一个玻璃注射器在四叔前臂屈侧皮内注射粗制麻风菌素0。1毫升,四叔胳膊上顿时形成一个直径约6~8毫米的白色隆起。

“好了,三天后再来。你们家里人也要注意,饮食起居尽量避免接触。”三天后,父亲领着四叔到飞水医院看化验结果。

“化验结果出来了,弱阳性,一个(+),浸润性红斑15毫米。”医生告诉父亲,“不要担心,他这病是早期,好治疗。”

“医生,你说我弟弟病究竟怎么得的?”父亲问。

“不好说,很多人也感染,但不发病。你弟弟估计与冻疮有关系,反复的冻疮发作碰到了传染期的病人。”医生回答说。父亲突然想起了河边那孤零零的茅屋里面的郑硕宝,当时人们都说他的麻风病治好了,但怎敢保证他就没有传染性呢?而四叔在河里捉鱼捞虾,经常到他那里喝水歇脚避寒取暖,说不定就是那样传染的。

“先回去吧,过两天我们上报卫生局,会给你们送药吃。”医生说。

父亲默默地领着四叔从镇上向回走。四叔“啊啊”地问父亲检查结果,父亲也学不明白,只是模仿吃药状,告诉他过几天就要服药。路边的杨树已经开花,风吹中簌簌落下像长毛毛虫那样的毛茸茸的东西。几个小孩在折柳枝做草帽,或扭成哨子,吱吱地吹着,奏出一个悠扬的春天。父亲什么也不顾得欣赏,低着头向前走。

“今麦儿(天)去飞水检查得怎么样啊?”回到家,奶奶问父亲。“娘,没大问题,吃吃药就好了。”父亲安慰奶奶。

奶奶不知道这病得厉害,父亲也不太清楚,但从乡亲们那躲避鄙夷的眼光就知道,这肯定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遭世人唾骂的魔病。父亲在当时确实低估了这病,直到几年后四叔被送到了麻风院,父亲去给四叔送粮食,才真正见到了四肢不全、面目狰狞的麻风病人的真正样子,而四叔因为发病发现早治疗早,看不出任何麻风病的表现。

更有父亲低估想不到的是,因为四叔的病殃及我们一家几代人的命运。影响了父亲、五叔的婚姻,影响了后来母亲再婚带来的大哥的婚姻,影响到我的婚姻,影响到几代人的社会地位。四叔的病加上大爷的国民党背景像两坐大山压在一家人头上,压得喘不过气来。

五叔这几天很高兴,听说今年的征兵开始了,他也到了年龄,便到大队里报了名。公社组织体检也过了关,五叔满以为自己能够当兵了,走路都高抬腿挥胳膊模仿解放军那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可半月过去了,人家李清光一家已经在祝贺儿子去云南当炮兵了,五叔还是没信。他忍不住跑到大队问民兵连长李天曙。

“大爷爷,我的事情怎么样了?”按辈分来算,李天曙虽然比五叔只大10多岁,但要喊爷爷。

“仕才啊,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那事情黄了,不能去了。”李天曙说。“为什么?”五叔急切地问。

“你还不清楚吗?你大哥是干国民党的,你四哥又长麻风病,政审时你被刷下来了。”李天曙说。

五叔回到家抱头嗷嗷大哭,自己唯一的出去的希望破灭了。

清明节到了,按照风俗,给亲人上坟的日子。父亲酒壶装水代酒,买了两刀烧纸,用“院子”盛着和四叔去给爷爷上坟。

父亲摆好酒,点上纸,用木棒子搅拌着未烬的火焰。袅袅的纸烟,通红的火焰,父亲沉默铁青的脸,凄凉低叫的大雁,构成了一副凄凉清明上坟图。

酒已饮,纸已烬,情未了,愁未放,爷儿仨,悲凄怆。

父亲把搅拌烧纸的木棒一扔,“扑通”一声跪在刚刚返青的麦苗地上,“爷啊!”父亲号啕大哭。哭的声噎肠断,哭得浮云悲驻,哭得孤雁不前。父亲悲恸地用手撕抓着爷爷坟上的枯草,枯草连根拔出,父亲用手再扒着坟上的覆土,发泄着心中无尽的怨冤。

“爷啊,你走了,我现在怎么办?哑巴得病了,我们怎么办啊?爷啊,你知道哑巴得的是什么病吗?我们再也抬不起头来了。我和娘怎么活啊?”父亲哭喊着爷爷。

四叔在一边只顾哭,他并不知道自己麻风的严重性。

卫生局很快就批准对四叔的治疗了。

清明节后的一天,还是那个周医生来了。

“这个药叫氯苯吩嗪,通常叫B663,是治疗你弟弟病的,你要看着让他服下去。”周医生拿出3瓶药递给父亲,“记住,第一周,每次一片,2天一次。第二周,一天一次,一次一片。从第四周开始,一天一次,一次两片。药吃的差不多的时候,我再来给你们送。像他这病,估计吃半年药就差不多了,半年后再复检吧。”

“还有,记着,要隔离治疗,不要让病人接触其他人,以免传染。”周医生临出门前又嘱咐父亲。

“谢谢!谢谢医生!您慢走!”父亲送走周医生,打开药瓶,取出白白的一片来,父亲把它拿在手里,端详一番,“唉!”父亲倒上水,指指四叔的脚,示意四叔吃了这药是治疗那脚病的,四叔很温顺地吃下去了。

让四叔吃药很简单,关键是怎么隔离?医生也没讲清楚,父亲除了吃饭的碗筷单独给四叔用,其他的也搞不清楚。他想到了邻居艾秀英。

“梆梆!”父亲敲着高老头的门。没人应声。“梆梆梆梆!”父亲加大声音。

“谁啊?”里面传出高老头的声音。

“大爷,是我啊,仕途。你开开门,我问你件事情。”父亲说。

“仕途啊,什么事啊?我们老俩在家,家里乱糟糟的,有事你就说吧,不用开门了。生产队也用不着我去上坡了。”

“大爷,你开门啊,我有非常要紧的事情要问你。”父亲说。

“你说吧,究竟什么事啊?”高老头拉开门闩,把铁链子扣在门上,拉开一道缝,探出头来。

“大爷,你让我进去,我再和你说。”父亲有点搞不明白,老头为什么非让他在外面,而更增加了父亲要进去的好奇心。

“你这孩子,非要进来。”高老头拗不过了,把门打开。

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几只鸡在咕咕地觅食,一片死气。“仕途啊,找我老头子什么事情?”高老头不耐烦地问。

“大爷啊,您别生气。不瞒您说,我弟弟得了那种病,听说与大娘一样的病,我想来问你,看你怎么给他吃药?”父亲把声音放低。

“孩子啊,我也不瞒你说,自从你大娘得了那病,这院子里已没有人来了。”老头听父亲这一说,眼睛就红了。“我们老俩都快成鬼了,死了鬼都不要。你大娘这样,我也不能不管啊,可我怎么管啊,也确实可怕啊!”

“我大娘呢?”父亲问。

没等老头回答,高老头西屋传出一个鬼一样的从地底下发出的声音。“谁啊?我不活了,没法见人了。”

父亲回头一看,是一个魔鬼样的东西趴在窗子上。那老太太眉毛脱落,嘴斜歪着,野兔一样的眼睛,狰狞的狮子面,两手黑糊糊的马爪形抓着窗棂子,指掌全无,像两根深山里砍来烧火的树棍子疙瘩。

“呀!妈呀!”父亲差点被唬倒,这哪里是以前慈祥和蔼的老太太啊,真成了魔鬼了。一般人看了估计几天吃不下饭。

父亲大着胆子向前凑了凑,一股重重的臊臭味从里面飘出来,能把人熏倒。“大爷,你怎么对大娘治疗啊?”父亲问。

“孩子啊,晚了。我给你大娘治晚了。当初医院的人来送药,我拿着镢头把人家赶出去,人家没有办法,黑夜来把药送到门口,我也没给你大娘按时吃,晚了!”高老头痛苦流泪。“现在你大娘这样子了,说实话,我都害怕,孩子都打发走了,没法在这里呆了。我怕你大娘出来啊,只好把她锁在屋里,尿尿拉屎都在里面吧。我用木棍子把药和饭从窗口给她送进去,活一天少一天吧。你没听说啊,得了这病的人以前要烧死活埋的,侥幸的流放到与人世隔绝的地方,自生自灭。作孽啊,这哪是病啊!这是魔鬼之王啊!比魔鬼还厉害啊!”

父亲从高老头家里出来,心里压抑恶心的像吃了几只绿豆蝇,活吞了癞蛤蟆,想吐又吐不出来。他没想到麻风竟然那样可怕!顿时感到天地像口黑洞洞的棺材,黑黝黝地笼罩在头上,走到哪里永远都是阴影。父亲知道,四叔的病从此就像粘胶一样贴在一家人身上,纵然撕裂皮肤也揭不下来了;像雕刻打磨的烙印,怎么磨蚀也拓不了本来的底色。

其实,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愚昧。愚昧、麻木、无知一旦控制了人的灵魂,他的一切行为就会变得无赖、丑陋、可耻、流氓、野蛮,甚至带着匪性的无耻。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在村民亲戚兄弟对待四叔的疾病是这样,多年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同样也验证了这一点。

其实,麻风就是一种普通的麻风杆菌引起的一种慢性传染性疾病。症状是皮肤麻木,变厚,颜色变深,表面形成结节,毛发脱落,感觉丧失,手指脚趾变形等,也叫癞或大麻风。这种过去不知病根,也无法医治的绝症,被人们视为“风吹来的魔鬼”。正是这种导致人体外在器官扭曲、变形的疾病,曾让人闻之胆寒,避之唯恐不及。解放前,轻者被逐出乡土,撵进深山老林,让其自生自灭,重者被活埋或烧死。多年后,我反复出入麻风院,悠然自在,怕什么。麻风自古有之,不为稀奇。《论语·雍也》记云:“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伯牛,即冉耕,是春秋时期伟大教育家孔子的学生,很有美德,不幸得了恶疾。孔子去探望他时,他怕把病传染给老师,不愿让老师进屋,孔子只好隔着窗子握着他的手,同他谈话,无限惋惜地说:“难活了,这是命呀!这样好的人竟得这样的病!”慨叹不已。伯牛所患的这种恶疾,古代称之为“疠”“疠疡”,或“大风”“癞病”,相当于今日所谓之麻风病。“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后来也为麻风病所困,他曾多次向孙思邈讨取治疗麻风的药方。他的亲朋好友,看到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卧病在龙门山上,也纷纷向他赠医送药,结果还是治不好。患病期间,他写下了《病梨树赋》,诉说自己的痛苦和不幸,最后,他还是投河自杀了。

《圣经》里记载到,公元前1050年,腓力斯人在一场战争中击败了希伯来人,占有了希伯来人的宝物,很快腓力斯人就遭受到了麻风病的可怕袭击,这场灾难直到他们将药柜归还给希伯来人才告停息。希伯来人把麻风病称为“杂拉斯”,意为“灵魂不洁和不可接触”,从那时起,麻风病就被认为是由于人们触犯了上帝而遭受的惩罚,麻风病人也成为受人歧视的罪人。

父亲回到家,怎么办啊?总不能让四叔也传染一家人吧。

“娘,淘气的病能传染人,我让他去门楼子住吧。”父亲对奶奶说。

父亲模仿高老头的做法把四叔哄进门楼子,门口锁上来,从窗口给四叔递送药品和吃喝。可这做法对四叔不奏效,不到两天,四叔就像头发了疯的野狼,晃着窗子跺着门,嗷嗷叫着,把窗子几乎摇晃下来,震的天棚上尘土簌簌直落,奶奶让父亲把四叔放出来,老泪纵横搂着四叔。四叔气得攥着拳头挣开奶奶,撵得父亲满院子跑。

“别难为淘气了,我不怕,就是死,我也要和淘气死在一块。”奶奶说。

幸亏奶奶博大的胸怀,每天父亲看着四叔吃上药再出工干活,奶奶在家里陪着四叔,不让四叔出去,给四叔找点杂活干打发寂寞和无聊。随着疗程的进展和药量的加大,四叔很不耐烦,经常不配合父亲给他吃药,奶奶就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四叔这大小伙子,让他吃下去,奶奶也没想过四叔能否给她传染,她只想给儿子治好病,不让儿子发展到像父亲看到的那样子。

转眼就是凛冽的冬季,使狗河减缓她哗哗流水的步子,慢慢地结成奶白色的晶溶透亮的丽冰。浅处的河床在冬天中凝滞,只留下处处带着冰碴的水湾。已经收获的芦苇荡,露着短短的黄白色的茬头,下半身则穿上了厚厚的冰裙。

无聊疯了的四叔,竟然趁着奶奶不注意,又来到了河边。四叔默默地看着亲爱的使狗河,那母亲一样的河,给了他多少纯真和乐趣,他一人孤独寂静的世界,只有河水是他忠实的伙伴,给了他多少心灵的支撑和慰藉。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奶奶着急地到处找,喊叫无济于事。风雪吹舞着奶奶的白发,掀动着奶奶本来就不稳健的小脚,山川大地和奶奶都融为白色茫茫的一体。冥冥中,奶奶蓦地想起四叔常去的地方。

看见四叔没有下水,安然无恙,奶奶抱着四叔就哭。

四叔“扑通”一声跪下,指指使狗河,指指天,指指地,发誓再也不下水了。雪过天晴,太阳映得人眼睁不开。周医生像送福的神仙踏雪而来。

“好啊,很好,应当没问题了。呵呵,你看,一点都看不出来。幸亏发现早及时吃药。老大娘,你就放心吧,你儿子没事的!再看看化验结果就能彻底确定了。”周医生体格检查完,很高兴地说。“不像那高老头子,我们的人去好心送药还拿着镰刀吓唬,最后耽误了他老伴治疗。”

“感谢政府!感谢共产党啊!感谢好医生!”父亲由衷地感谢。奶奶和父亲对周医生千恩万谢。

周医生随后让父亲陪同带着四叔去飞水医院做麻风菌素试验和切片检查。

几天后,化验结果出来了,都是阴性!

斜阳疏桐,残雪淡云,在自己宽大的院子里,拿着标有“…”的化验结果,父亲欣喜地散着步,想着给四叔治疗的过程,感慨万千。四叔本身的病治好了,但打在一家人身上的麻风烙印这个社会性麻风何时能治好啊!

事实确实如此,四叔的病虽然治好了,但在外人看来,和没治好一样。

使狗河旁边一个大湾,生产队决定将其填平整成农田。仕光大爷拗不过父亲的哀求,让四叔参加生产队挣工分。朔朔北风,社员们头包的严严的,只露着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既为了御寒又为了防备四叔。没人和四叔一起铲土装土,没人和四叔一起推车,气得四叔一人铲装,一人推,高低不平的大湾,时有树枝绊脚,四叔一不小心,车子倒了,装好的一车子土全部撒掉,气得四叔把锨一扔,车子一撇,抱头在北风里呜呜地哭。父亲撇开自己那一组,和四叔一起,人们连父亲都躲闪着。兄弟俩真感到孤独。

村民从父亲家门口经过,都远远地绕行,像鬼子撤退一样小心翼翼地斜视快步向前,生怕那麻风像疯狗一样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咬上一口,那时给人的感觉恨不得自己手中有杆枪,更增加对麻风抵御的安全感。

邻居一只鸡跑进了奶奶家,奶奶捉住提了给人家送去,人家死活不要。最后奶奶放下走了。随后奶奶发现邻居把那只鸡活埋在路边沟里了。

五叔出去找孩子玩,以前熟悉的好伙伴在父母的训斥下,都老老实实地躲着五叔,惹得五叔伤心地哭着跑回来。

亲戚也很少来往了,即使来,坐一会儿,也不吃饭,就走了。父亲、奶奶真体会到了那种受世人白眼的孤独和冷漠。

四叔的麻风就这样阴风飕飕,笼罩大院,笼罩父亲、奶奶、五叔的心头,笼罩着一家人的命运。

就在父亲忙着为四叔治疗疾病的过程中,一场政治的阴风在平原上猛烈肆虐。

高守诚因为干了那伪公事,一直有脱干不了的国民党背景。瘦矮的个头加上这个国民党背景更加矮小。“大跃进”来了,他的一手好字又成了帮他洗脱背景的好助手。父亲有时也被仕光大爷派工给他帮忙,两人经常谈起过去,谈起死去的大爷。

“守诚哥哥啊,你说,我大哥不死的话,现在是什么样呢?”父亲给高守诚提着装有白石灰水的大桶。

“唉!仕途啊,不敢说啊!你看你家里,刚要好一点,大爷没有了,哑巴得了病,谁敢保证仕昌在的话,又惹出什么乱子来?”高守诚挥着瘦瘦的长长的与身体不相称的胳膊在生产队的后墙上写着共产党八大二次会议提出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口号。

“下一个口号‘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写哪里好?”高守诚问父亲。

“仕光不是说了吗?专拣醒目的地方,与其他生产队好好地比一下。”“好,咱们写在高老头屋后墙。”高守诚说。

“哎,你知道他家那老婆子怎么死的吗?”父亲问。

“折磨死的呗!生还不如死,这样的病人阎王爷都不要。听说高老头子在黑夜偷偷地把尸体背到南沟里随便找了坑埋掉了,祖坟都不能进啊!”高守诚说的父亲心里一皱一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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