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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一蓑-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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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磨死的呗!生还不如死,这样的病人阎王爷都不要。听说高老头子在黑夜偷偷地把尸体背到南沟里随便找了坑埋掉了,祖坟都不能进啊!”高守诚说的父亲心里一皱一皱的。

写的口号很多,父亲不认识,但凭着他惊人的记忆力能说出很多。诸如“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吃饭不要钱就是共产主义”“公共食堂万岁”“倾家荡产大搞钢铁”“共产主义就是吃大锅饭”“无煤也炼焦,无焦也炼铁”等。

除了写,就是画。父亲记得几乎是各地都差不多的壁画:年轻人脖子上缠着白羊肚毛巾,双手吃力地攀着刺破蓝天的玉米秸去掰那半米多粗的玉米;一个青年兴高采烈乘着比船大的花生壳,插着丰产旗帜,漂洋过海,周游世界;嫦娥风乎舞雩冷袖轻拂从月宫下凡,到农田采摘着斗大的棉桃;高大粗壮的棉花树只好人工搭起梯子上去采摘;巨大的南瓜找不到重量称来称重,只好放到船上“刻舟称瓜”;头戴鸭舌帽的炼钢工人,手持钢钎,目视远方,英姿勃发,气宇轩昂,表现了工人阶级大炼钢铁的豪迈气概……

正在干着活,王成才来了。

“仕途,你家也不能落下。他们收锅铁的怎么没到你家里?不管怎么着,也要为革命作贡献,早日实现毛主席提出的钢铁产量赶英超美的论断。自己仔细找,看家里有哪些带铁的东西,撬下来交公。这急死了,人家方家埠和土山村都敲锣打鼓向镇上报喜了,我们炼了顿子,还没炼好。别忘了啊!”王成才说。

“知道了,一定。”父亲在回家的路上,不断见到大人、孩子用筐子抬着自己家里的破锅烂铁向老槐树底下走。筐子里什么样的铁器都有,剪子、锤子、破铁锨、破簸箕、破门鼻子,只要含铁的就被撬了下来用于炼钢铁。

父亲刚到家,大队的片长王三麻子领着一伙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仕途,交铁!交铁!谁不积极响应大跃进,谁就是反革命。谁说你家因为老四是麻风病人就不来收铁了,为了革命,为了响应毛主席号召,我来,我不怕!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找,快搬!这锅,这镢,这铁疙瘩,都收走。没有铁引子怎练成钢铁?”王三麻子曾经得过天花留下了一脸麻子,排行数三,因此得外号“三麻子”。

“大兄弟,锅搬走了,我们拿啥做饭哪?”奶奶拦着问。

“大娘,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人民公社了,进入共产主义了,吃饭不要钱了,敞开肚皮尽管吃,还要锅干啥?”王三麻子说。

大伙不断地找着带铁的东西向外搬,把炉底都扒出来了。

王三麻子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他的眼睛落在奶奶出嫁时的一个楸木衣服柜子上的铁锁和铁鼻子。

“咦!这不也是铁吗?拿扳手来!”王三麻子吩咐道。

“大兄弟,就这么点小东西,你就放过吧!”奶奶哭着说。

王三麻子不说话,随着轻微的咯吱声,锁和铁鼻子被撬了下来,“当啷”一声闷闷地掉到地上。

“还有谁家?”王三麻子问。“没有了。”有人回答。

“还有,就是那高老头家。”又有人回答。

“慢条斯理地唆啥?三句蹦不出个屁来!真是的。快去!”王三麻子不耐烦。

全村社员都集中在老槐树底下大炼钢铁。

老槐树的西边,是一堵厚厚的水泥高墙,墙上画的毛主席老人家精神奕奕,满面慈祥,头带大斗笠,上穿白色衬衫,下穿束腰的大肥裤,一手臂上搭着衣服,一手拿着镰刀。老槐树的东边,是一块石雕像,一壮汉伸开有力双臂将一座大山从中劈开,下面文字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老槐树上,三面红旗高高地插在树干中间,上面醒目的大字“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树丛里,一个高音喇叭起劲地唱着“跃进跃进大跃进,快马加鞭向前进。十五年内赶上英国,中国人民有信心”。树底下,十几个小高炉散落排开,像一座座矮小的碉堡,冒着缕缕黑烟。王成才领着社员忙活得热火朝天。有拉风箱的,有操炉出钢的,有填木材、焦炭、铁矿石和各家各户收来的那些锅碗瓢勺、脸盆、驴马的嚼子、晾衣服的铁丝儿、生锈的铁钉等。那木材是就近取材,从降媚山上伐的。郁郁葱葱的降媚山因为大炼钢铁,浑身被砍的像被拔了毛的老母鸡。为了大炼钢铁,果树也难逃厄运。老曹鬼的果园入了社以后,如胭仍然把那些果树看做自己孩子一样,如今也被王成才作为炼钢战备而用,看着粗大的十几年的苹果树被锯断,如胭心疼地直打哆嗦。而那些焦炭和铁矿石都是社员从40公里外的坊子推来的。父亲也曾被安排去坊子推煤,两天一趟,一车子装不了多少,只不过几百斤,路上再颠颠簸簸,推到村里剩不下多少了,有的偷懒的社员干脆把一部分倒进沟里,减轻负担推着跑。

精神是高涨的,干劲是十足的。为了让炉火更旺,社员们用扇子扇,用吹火筒吹,几个人鼓着腮帮子一齐吹。人炼铁,铁炼人,炼铁的烽火燃遍全村。老槐树下歌声嘹亮,烟雾缭绕,一派繁忙热闹的炼钢气象,使人不由得想起真个“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乡亲们,加把劲,多出铁水淹死那美国鬼子!”王成才挥臂高呼。

“钢”炼成了,一团黑紫色渣滓像乌龟一样摊卧坑中。王成才领着社员敲锣打鼓,手举红旗,步行5公里,去镇上报喜。那红旗飘飘,上面一个特大的“喜喜”,“喜喜”下面是“热烈祝贺秦戈庄大炼钢铁成功”。

王成才被推选为劳动模范,在全县大会上发言交流,出尽了风头。

秋天到了,是个难得的大丰产年。黄豆嘀里嘟噜、串串厚实压得都爬下了身子,粗壮的玉米顶着长长的黄色的大棒子,个个籽粒饱满;满坡的肥大的地瓜把地面都撑得裂着缝,能看得见地瓜黄色暗红色的皮肤欲裸露地面;熟透了绽开的棉花像朵朵白云挂在枝头上,随风摇曳跳动着;使狗河河边沙土地里的花生带着黄黄的壮壮的秧子,随手一拔就是一大墩;降媚山上剩留的苹果树、枣树挂的满满的,风一吹,那串串枣子发出轻微的啪啪的撞击声,熟透了的吧唧吧唧掉落下来。那种当地叫“仓老鼠”的田鼠被这样一个大好的秋天撑得艰难地晃动着身子爬来爬去,比往年繁殖能力明显增强,到处见“仓老鼠”挺着怀孕的大肚子,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小不点坦然地晒着太阳享受人间快乐。黄鼠狼、乌鸦、麻雀、大雁、斑鸠比往年也增多了,趁着人们在忙碌大跃进,频繁出动,搬粮弄仓,享受着他们想象中的现实的共产主义。

“那年真怪了,历史上少有的风调雨顺,种什么长什么,什么虫子也没有。”父亲回忆说。

丰产不丰收,疲于奔忙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人们把大批的玉米扔在田野里,地瓜用犁一翻就埋在地里,棉花烂在地里没人拾,花生熟透了散在地里没人来得及刨。一场秋雨洗过,大多烂在地里,很多又重新发芽,遍地绿油油的花生苗,在秋天的田野里形成一道独特的春天风景。好大的一个丰产年就这样白白地荒在田野里,烂在田野里,烂在疯狂的大炼钢铁里。

一溜长排桌,社员们坐在凳子上紧张地吃着饭。

“三叔,再来碗菜,一个馒头。我还没吃饱。”大狸猫站起来向分饭的李仕隆说。

“就你肚子大,干活净知道偷懒,吃饭来劲头了。”李仕隆说。

“这不能怨我啊,我饭量就是大,活也没少干啊,就是炼不出钢来。再说,人民公社不是管饱吗?那我们跑进共产主义来干啥?他妈的,这共产主义就是男女分开睡觉啊,我和我老婆快两个月没在一起了。”大狸猫嘟囔着。

“你小子说话小心,不怕挨批斗啊!”仕隆说。

大狸猫倒还有精神。父亲胡乱扒了碗饭,又回家给四叔送好饭,回来在草垛旁一歪就睡了。按大队意见,四叔享受村里五保待遇,可以不干活,或安排一些自己独立的活,但不能和社员们一起干活,因为大家都反对,王成才和仕光大爷也没办法。其他社员也像打了败仗的国民党士兵一样无精打采,钢没炼出多少,连日的无休止的劳累使大家站着就想睡觉。大狸猫看炉的时候不敢睡,推煤的路上把小推车一放就睡。

“仕光,仕光,醒醒,醒醒,别睡了!”王成才摇晃着仕光。

“按照上级指示,农业要提高产量,必须深翻地。下午你领着你队里的社员,还有朱功深那个队先拉上去,学校里也发动起来了,去村北面把那十三亩地¨wén rén shū wū¨翻了。最浅两尺,三尺更好。”王成才说。

村北十三亩地,因为那个地方土地连片成十三亩而得名。在秋天的原野里,地里一片热气腾腾,三个生产队的人马都拉上来了。大家互相比赛,用锨挖着土,掘的地里像战争年代的壕沟一样,生土熟土都掺在一起。上级说,深翻地是为了夺高产,究竟多深才能算是深,谁也讲不清。没有人提出怀疑,也不敢提出怀疑,个个鼓足干劲,力争上游,铆足劲儿大翻猛翻。你翻两尺,我就翻两尺半;你翻两尺半,我就翻三尺。谁翻得快、翻得深,就叫放了“卫星”,就是光荣,就是先进。工地上喇叭高鸣,干劲冲天,学校的学生也参与进来。三麻子家女儿嗓子又甜又嘹亮,担任播音员随时播报着不同地方的进度,一会儿一个“捷报”,一会儿一个“卫星”。还穿插着流行歌曲“稻米赶黄豆,黄豆像地瓜;芝麻赛玉米,玉米有人大;花生像山芋,山芋超冬瓜;蚕长猫一样大,猪长像大象;一棵白菜五百斤,上面能站个胖妹妹;鱼苗撒下千万条,条条养得扁担样;玉米秆儿穿九天,浑身棒子有几千……”那架势,那劲头,就这几亩地打出的粮食足够一个飞水镇的人吃了。

为了创造“高产田”,王成才特意在生产队南边菜地里挖了一个长10米、宽5米、深1。5米的大坑,在坑里施上30厘米厚的大粪,然后撒上了20斤麦种,却没有长出一棵麦苗。因为施肥过量,麦粒刚出芽就让大粪给烧死了。无独有偶,土山村为了和秦戈庄比试,把村民圈里的粪全部集中起来,在上面栽上地瓜苗,以创造地瓜高产田,结果与王成才的杰作一样。

“大跃进”中,一些领导干部到基层宣传、描绘共产主义、人民公社的美好前景,以鼓励人民的奋斗精神。在描绘公社的好处时认为,首先,有好的食物,而不仅仅是填饱肚子。每顿有肉、鸡、鱼、蛋,还有更精美的食物如猴头、燕窝、海味等,都是按需供给。第二,衣服穿着方面,一切要求都可满足。有各种花色和品种的服装,而不是清一色的黑色和蓝色。将来,普通服装仅作为工作服使用,下班后,人们就换上皮服、呢绒和羊毛制服,当人民公社都养了狐狸,那时外套就都是狐皮的了。第三,房屋都达到现代城市的标准。现代化是什么?在屋子的北厢有供暖设备,南厢有冷气设备。人们都住在高楼里,不用说,里面有电灯、电话、自来水、无线电和电视。第四,除了跑步的选手外,旅客和行人都有交通工具,航班通向各个方向,每个省都有飞机场,每个地方都有飞机制造厂的日子也不远了。第五,每个人都受高等教育,教育已经普及。这幅人民公社的美景,真让几亿农民乐得合不上嘴。

时任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的康生拟写了一副对联:“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先把人民公社这座桥梁架起来,过了桥就是天堂了。

如今,人民公社成立了,共产主义进来了。时间到了1959年的共产主义社会。由于大食堂的惊人浪费和对1958年大丰产年的破坏,没有多久,食堂就维持不下去了。1958年冬天刚过,食堂力不从心渐渐不支,先是一日三餐变成了两餐,馒头变成了“耙菇”,“耙菇”变成了带着馊味的黑黑的霉烂的东西,后来就是两餐变成了稀饭,再到后来,干脆连稀饭都支撑不下去了。食堂的烟囱眼看着由浓浓的烟雾慢慢变淡,最后烟囱冒不出烟了,关门似乎就在朝夕之间。社员们没有了大炼钢铁的灿烂光彩,个个饿得饥肠辘辘,那一堆堆铁疙瘩在这时黑糊糊地趴在那里,什么作用都起不了了,更不能充饥。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眼看着食堂里的“耙菇”在蒸笼上热气腾腾,社员们排队一人一个。村东头郑连友在发着“耙菇”。轮到四队寡妇高秀美,她乞怜的眼神看着郑连友,当手接过“耙菇”时,她的酥手无限柔情地在郑连友的手上有意抚摸了一下,郑连友的“老干柴”一哆嗦,差点掉了“耙菇”。

“下一个!”郑连友强作镇静喊道。

晚上,黯淡的月光下,山村灰蒙蒙的,宛若被灰白的青纱笼罩着,带着几分神秘的色彩,一切都在朦胧中。郑连友如夜袭敌人碉堡的士兵迈着轻灵的步子,怀揣两个“耙菇”贼兔子一样溜出食堂来到村东一个柴火垛旁,高秀美早高翘丰胸在那里等着了。

“吃吧!”郑连友说。

“嗯,我吃半个,剩下的留给孩子。来吧!你不是想要吗?”高秀美边吃边解开裤子。郑连友顿时像饿了三天的穷鬼慌里慌张地褪下自己的裤子,手顺着高秀美没来得及解开的上衣乱摸着宛若两个大鸭梨的丰乳,下面直顶而入。

“你能不能轻点!蒸耙菇还得看火候。”高秀美仰倚在弹性、透气像钢丝床一样的柴火垛上,咬了一口松散带着玉米香的“耙菇”,慢慢地咀嚼着,嚼出来的不是香味,是辛酸,是无奈,是屈辱。

“妹子,你的真好!啧啧!紧!好紧!像没结过婚一样。这些年就馋你!感谢人民公社!感谢大食堂!感谢耙菇!”郑连友边吭哧吭哧边说。

“郑大哥,你看我身子这么好!以后一次三个耙菇吧。孩子他爹死的早,孩子没人管,我不能看着挨饿。”

“放心!有我在食堂,能饿着孩子?不过一次不敢多拿,就两个。”郑连友边说边加快了动作。

星星在眨巴眼睛,柴火垛在晃悠悠,粉红色的短裤在草头上乱颤悠,呻吟声一阵高过一阵,一浪赶过一浪……

“扑棱扑棱”,附近草垛上宿的鸟儿被缠绵的呻吟声和高昂的尖叫声惊起远飞。

饥饿的情形一天比一天严重,死亡的阴影像魔鬼一样在一天天向人们逼近。人们能吃的东西都吃了。农作物的秆茎被做成了菜团吃光,牲口被杀掉分而食之。野狗、野猫、黄鼠狼、老鼠、壁虎、麻雀、蝗虫、知了、蚯蚓、蜻蜓等一切可以煮熟的活物尽数捉来,统统变成了果腹之物。动物如此,植物也逃脱不了厄运,野菜、野草、榆树叶子、桑树叶子、槐树叶子、柳树叶子等能吃的叶子也都撸得精光。很多社员家里没有锅,在地里挖来的野菜只能生吃,还有人试图把抓住的老鼠活吞下去。三麻子抓住了一只仓老鼠,用瓦罐把它煮熟了,一家人激动地哭着喝那一罐老鼠汤。“三麻子”老婆那肥大的屁股再也找不到了,前面后面都瘪瘪的,撑不起风景。饥饿闪电般到来,人们回忆抗日战争、国民党时期也没有这样啊,美好的共产主义就是这样吗?难道共产主义就是饿死人?以前天黑为了省油,村民们上床后随着床的咯吱咯吱和女人们欢快的呻吟声,从一座降媚山爬到另一座岱夫山,一晚上能爬好几座。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爬了,很多只能像狗一样在地上慢慢地爬行。女人饿的那每月必来的早就不见了,男人那东西也成了废物,成了摆设,不再夜夜支起帐篷雄赳赳气昂昂。三麻子老婆以前睡觉必须抓着三麻子那东西才能睡着,以前每每抓着,就抓的三麻子心急火燎的,最后憋不住翻身来一次,现在三麻子那东西恹恹的像霜打过,任老婆像搓揉鞭子一样缠着玩也就没任何站起来的表现。

父亲一开始还能吃的饱,领着四叔、五叔满地里转。春天的原野里总能捡到填肚子的。特别是那些被埋在地里的地瓜,经过一个冬天,都变成了白花花的纯淀粉的东西,父亲捡回家,奶奶用盆子泡好,上磨推了后做着吃。没有锅,奶奶找了个陶瓷盆,勉强把那些淀粉样的东西糊在上面做熟。再过一段时间连这样的东西也没有了,父亲、四叔、五叔也和其他人一样,到处找果腹的东西。饥饿使人们退化到了最原始的状态。

5月的一天,父亲到处不见五叔,他拖拉着虚肿的腿把周围都找遍了。找到高金云家门口时,他听见门口传来低低的沉闷的无力的微弱的喊叫声,父亲一看,是金云他爷从炕上掉下来了,想再爬上炕就是上不去了。父亲勉强把老头子弄上炕,感动得老头子老泪纵横。

“仕途啊,我死了也忘不了你啊。”

第二天,老头子就死了。儿子高金云像煤窑工拉煤一样勉强将老头子拖到路边河沟,再也拖不动了,饿的连挖坑的力气都没有,随便在河沟松土处挖了几锨就埋下了。几天后,尸体腐烂膨胀就像蘑菇顶土那样。

天死沉沉的,大地死沉沉的,空气死沉沉的,人死沉沉的,一切都像死了一般。往年这时候是青蛙求偶最热闹的时候。大雨过后,青蛙从水中探出头来,“呱呱呱呱”不紧不慢地你叫我和,成一副和谐的发情图。如今,没有了青蛙叫,没有了狗叫、猫叫,连死了人,家里哭叫声都是孱弱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恐怖和凝滞。五叔终于在这黑夜中回来了,进了家门口,他吃力地拖进一个口袋。父亲赶紧上前接过来,打开一看,是青青的谷穗。那嫩嫩的谷穗,刚刚长成,饱含着满满的水分,除了水分,这时候的谷穗啥也没有。原来五叔一下午钻到生产队里的谷子地里,采了一袋子后怕遇到巡逻的民兵,躲在地里一直到现在。饥饿的人们发了疯,王成才安排民兵手持钢枪来回巡逻照看庄稼。

“二哥,吃吧,也没法吃。”五叔说。

当晚,父亲上磨把谷穗子磨碎,趁着黑夜做成“耙菇”吃。五叔吃多了,几天拉不出来,那东西全是糠,憋得五叔大哭,父亲用手一点一点地从五叔肛门向外抠……

食堂关门了,也关闭了人们的希望。公社与大队的号召已毫无作用,喇叭里仍然嘶哑地喊着“形势一片大好”,人们已经顾不得那“形势一片大好”了,个个成了恐惧的饿鬼。饥饿带来的另一个副作用是水肿,人们发黄、发虚的脸上、腿上到处都肿得又明又胀,手摁下去就是一个坑。

转眼就是秋天,雨哗哗地下着,冲刷着干瘪的肠子。三天没开锅了,一家人几天吃过的就是几个拳头大小的嫩南瓜和一些南瓜叶子。四叔和五叔还能勉强支撑得住,奶奶身体多病,连病加饿,躺在床上。雨如注般越下越大,父亲横下心来,穿上一条奶奶以前衲的厚厚的布袜子。

“在家看好咱娘,我出去趟。”父亲告诉五叔。

父亲一推门,雨挟着风,东歪西倒,吹得人站立不住。父亲顿了顿,提着布袋,冲了出去。

降媚山东坡是生产队的一块地瓜地,雨已经下满了地瓜沟,看坡的手电筒光像日本鬼子的探照灯贼亮贼亮地扫来扫去。父亲猫着腰,蹲下来,双手插进松软的泥土里,一会儿就扒满了一布袋地瓜。父亲背到老槐树底下,歇了口气,树底下水流成河,他解开袋子,在水中把拳头大小的地瓜洗干净。

大雨把一切踪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回到家,四叔和五叔惊奇地看着父亲竟然搞回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兄弟俩拿起两个“咯吱咯吱”啃起来。父亲把那个泥盆子支起来,添好水,放上地瓜,准备煮给奶奶吃,这才发现雨下的连柴草都没有了。情急之下,父亲从炕上席底下抽出干草点着,总算把地瓜煮熟了。

“娘,你吃地瓜吧!”父亲把地瓜端给奶奶。

“了不得了!孩子,你怎么弄的地瓜?”奶奶手拿地瓜诧异地问。“你就别问了,娘,吃吧!”父亲凄然地说。

这是奶奶临死前吃的最饱的一顿饭。

1960年阴历四月初三,四叔、五叔出去搞吃的了,家里只剩下父亲。平日幽凉的屋里突然多了许许多多不知何处飞来的绿豆蝇,大大小小,浅绿色,身上发着烤蓝色的光亮,嗡嗡地像“零式”战斗机一样围着躺在炕上的奶奶转来转去,像发现了可以俯冲射击的目标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和进攻方向。父亲拿起破衣服在半空里四处挥舞,根本无济于事。他很奇怪,去问邻居李效实家里的大婶子。

“大婶子,我家里怎么突然多了那么多绿豆蝇?”

“你去山上割点艾子草熏熏,苍蝇怕那东西。”大婶子说。

故乡艾子特别多。山上、河边、沟壑、井旁只要是有水的湿地,就能见到成片的艾子草略带灰白色的叶子,根连根,叶挽叶,蓬松松的给人带来清凉的感觉。太阳踽踽独行到老槐树底下迟迟不肯落山,父亲心里酸酸的,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来了这么多绿豆蝇。父亲默默地在山下割了一大捆,背回家,清清的艾子使屋里充满着鲜鲜的很纯正的味道。湿湿的艾子不肯点着,父亲跪在地面上,费了很大事,连吹带抖,终于缕缕艾烟在炕下幽幽地升起,房间里顿时弥漫着清香带点药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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