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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村-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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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渐渐被闹到了县里,反馈回来的解决办法是举行全村村民投票选举,选上谁谁当。这在当年可是一件新生事物,本身颇有争议,但暗合了赵姓人的心意。因为赵家是村里的第一大姓,选举自然优势在前。高姓还想顶牛不干,谁知越往后拖发现情况越不妙,忙转了思路,在村里拉起了七姑八姨左邻右舍的关系。赵家人也不甘落后,如法炮制了空前的感情联络活动。平时在村里常受两大姓歧视甚至欺负的外姓人一时成了香饽饽。刘三亮被赵黑请到家里吃肉喝酒,黑香娥是高家的女人,可身份特殊,被高家人抬举得容光焕发。就连落户五年多,一直直默默无闻的新来户郭宝玉一家,也身价倍增,成了两大姓拉拢的对象。

终于到了选举的那天,村里外出务工的人都被叫了回来,原队长高大海和另一个瘫人,也被家人用手推车拉到了会场。公社派来了三名监票员,县里来了新闻记者,大队的重要领导都光临一碗村,那严肃的气氛让村民们谁都不造次。按照安排,全村人先进行举手提名普选,入选票最多的前三名,再进行第二次选举。

一选结果赵姓的赵黑名列第一,高姓的高军名列第二,另一个被选了的人仅得了不足五票。经过一阵闹哄哄的等候,第二轮选举开始。大队的领导站起来,手拿着一绿一红一黄的纸条,给在场社员反复讲明每种颜色代表的分别是谁。说了多遍后,他还怕人们搞混,又让三名候选人额头上贴了各自对应的纸条,站在会场前面供参照分辩。这时,外姓候选人主动退出了竞争,选举形势简单化了,气氛一时反而显得非常凝重。

开始二轮投票,村里有投票权的社员,被用绳子圈在一个范围,公社和大队来的人在绳圈的周围进行监督。两个颜色不同的投票箱放在队部房子内的桌上,除了那名县里的记者可以守在屋里,其他的人全都被拒之门外。人们手拿着盖了大队公章的两种颜色的纸条,顺序而入,把自己认可的人的纸条放进箱里,把否定的人纸条扔进旁边的一个筐中。

选举告以段落,投完票的社员被集中到另一边的绳圈里,不能乱走动。这种无记名投票,当时的设计人是谁人们不得而知,其方式方法还是令人满意。

投票箱是当着全体社员的面打开,由公社的人并唱票,大队的人在小黑板上计数。开始,两人的票数咬得很紧,赵黑一度超前,高家人有点承不住气,开始轰轰的发出响动。赵姓人眉梢上挂出了笑,又不敢太放肆,担心万一有反复。高军的票追了上来,高姓人松了口气,赵姓人神经绷紧起来。票唱完了,赵黑比高军还少了一张。有人喊话说箱子里的票肯定没倒尽,大队领导站起来,把纸票箱子几把撕了开来,果然从里边又发现了一张票,却是投给赵黑的。

天啊,两个人票数居然弄了个完全一样,社员们顿时议论成一片,公社的监票员宣布了结果,一时无法定夺谁胜谁负。有人说票一样,让两个人抓阄吧。有人说这票数投得有疑问,应该重新对总数进行核对,要不重新选一遍。更有人阴阳怪气说谁当队长都一样,要不干脆两个人一块当吧。公社的监票员对胡言乱语的人发火了,说是乱弹琴,不负责任。这个结果赵家人觉得亏,高家人觉得略占了上风,外姓人多在肚子里寻思,嘴上不敢乱言。难题一时没了解决办法,因为选前有话在先,谁票多谁当选,哪怕多一票也算。这可难坏了公社和大队的领导,几个人攒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最后觉得还是抓阄的办法比较可取。

听说要抓阄定队长,赵家的人不干了,坐在绳圈外一直一言不发的赵老四站了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走到领导席前说:“要说今天的投票组织得挺好,现在两个人票数一样我觉得也没什么。只是抓阄这种办法,咱们分东西抓猪儿子常用,也没什么。但把这种把戏用到今天选队长这样严肃的事上,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有点太草率。再往后想一下,用这种方法胜出的人将来又如何服人呢?”大队的领导熟知赵老四,公社的人也有所耳闻,互相一介绍都客气地请教。赵老四说:“一碗村以前还从没有搞过这样的选举,好多人还没认识到它的重要性。今天咱们既然搞了,就坚决按约定的框框来进行。虎头蛇尾,闹剧收场那还不如不搞。”大队领导为难说:“可现在出了这么个结果,我们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你要是有好主意,你给咱们讲讲。”赵老四巡视了一眼被围在绳圈里的人们,看见了瘸子高六拄着拐杖,突然发话说:“高六,你老婆和那一家子人咋没来投票呢?”高六好象自己犯了错误,紧张地说:“香娥病了,三亮他们在家侍候着过不来。”这话把人们的思路引导到对没有来投票人的身上,算来算去还就是少了那娘三个。

大队的领导本身就倾向赵家,从赵老四的话中悟到了主意,忙说快去找人。赵老四连叫了几个年轻人名字,有赵家的也有高家的,让他们去了高六家。

黑香娥己感觉到村里的这场竞争会挺伤人感情,早几天就琢磨出了要逃避的办法,事到临头便以卧病在炕为幌子,拉住了儿子媳妇在家里,想着让竞争的双方自去水落石出,自己一家人便会谁也不得罪,逍遥于事非之外。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选举会出个等额票数,这一下自己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当天,黑香娥听到院子门响,眼见着进来了六、七个人,头嗡一下大了,觉得事情不对劲,忙躺下拉了被子蒙头盖面,装出大病的样子。黑玉英也机灵地倒了一碗开水,端着站在炕前,以示侍候婆婆吃药喝水。刘三亮蔫蔫地坐在炕头前一声不吭,他对老娘的安排有意见,想着投票选人也是一种难得的权力机会,却不能去参与,心里是又失落又有点窝火。

几个人进到屋里,毫不客气地嚷说:“起来,起来,到会场去。村里这么大的事都不参加,我看你们是不想在村里住了。”黑玉英有点生气地说:“你们不要嚷嚷,我婆婆病了,刚吃了点药睡下的。”黑香娥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扫了一眼来人,心里明白了大概,说:“官家还不使唤病人呢,开个烂会又不是什么大事,诈诈唬唬干甚呢。是谁让你们来的?”赵姓的人说是赵四爷让来的,高姓的人说是会场的领导让来的。黑香娥咕哝说:“选个队长,谁当不一样,难道还非得我们参加才算?我们家是外来户,没那么贵重的。那么现在选得如何?该有结果了吧?”

因为来得人杂,有人不想说什么,催着让一家人快点过去参加会议。有人嘴快漏了消息,黑香娥听着就哑巴了。刘三亮发话说:“我娘病了,我媳妇留着侍候,我跟你们去总可以吧。”,来人中有人说:“不行,病了也得去,高队长偏瘫了还参加会议呢,你这病比人家算什么。我给你们一家人说,大队领导说了,谁要是走不动,让我们抬着去呢。”黑香娥不容儿子插嘴,摆手说:“你们几个先出去,让我老婆子穿一下衣服总可以吧。”几个人便退到屋外。

黑香娥抓紧时间小声对儿子和媳妇说:“这事看来弄槽了,现在不想惹事非也不行了,我给你们说,按他们说的这种情况,咱们去了之后你两个投赵家的票,我只能委曲求全投高家的票,毕竟我现在还是高家的人啊。”黑玉英提醒说:“这样妥不妥,会不会让人说咱们家是墙头草两边倒?”刘三亮不耐烦了,大了嗓门说:“管他呢,谁上去对咱们家也好不在哪里去。咱们就按妈的意思来哇。”黑香娥瞅了儿子一眼,安顿说:“就你头脑简单,给你说过多少次,说话干活不要那么疯,你咋总是不改那毛病呢。我给你说,今天的事是妈弄巧成拙,现在骑虎难下只能去了。总而言之我给你们说,我投了高,你们就投赵,听见了吗?”刘三亮皱了眉头不吱声了。

黑香娥来到会场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腿软腰弯脖子歪着,由刘三亮和黑玉英一人一边扶着,似乎走路都有困难。后面跟着的六、七个人都表情严肃,步伐坚实有力,俨然是押俘的壮士。

黑香娥有气无力地说:“领导同志呀,我确实是病了,一早晨起来连门都出不了,浑身难受得不行。儿子儿媳不放心我,都没来开会。现在强迫我们一家来,你们也太为难人了哇。”大队的领导主动迎过来说:“没办法,也只能为难你了。要不然我们的工作难题不好解决啊!”高军主动走过来,很亲情地说:“六婶,难为你老人家了,现在选队长出了蹊跷事,谁当谁不当就看你们一家人的态度了。”黑香娥点头说:“我以为是多大的事情,原来还是为了选票的事。”赵黑走过来盯了刘三亮和黑玉英,那目光剑一样直逼两人。公社的人走过来说:“闲话咱们不多说了,现在两个被推选的人你们也知道是谁,就你们一家三口人,也不用到屋子里去投票,直接表态就可以。”黑香娥说:“我们虽然是母子婆媳,但娃娃们都独立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不能代表他们,他们也不能代表我。”公社的人点头说:“你说的对,每个人都是独立的。”黑香娥叹了口气,看着赵黑和杜军说:“要说这两个年轻人,那都是村里出类拨翠的优秀,你们谁当选我都同意。我也不提名道姓自己为难了,你们说是谁就谁吧。”这是个不可能的自我开脱之说,引发众人一片议论。

赵老四趋身向前,咳嗽了两声后说:“他黑婶,事到如今你谁都同意,也就是谁都不同意,这就不叫态度了。我给你说,现在俩个人旗鼓相当,谁长谁短,谁行谁不行,都要你明确表个态的。我说,你也不要为难,谁也不会把你咋样的。人嘛凭着良心做事自然会万事无忧了。”说完赵老四把脸别过一边去了。高军不甘示弱接话说:“六婶,你不要为难,谁好谁坏,人心是杆秤。大家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都明白着呢。”赵老四回应说:“话不能这么说,两个人之间这是一场竞争,不是谁就是好人,谁就是坏人的事。”两方面话的挤兑,黑香娥故作为难地说:“我真是命苦,村里遇这么大的事,偏偏就生病的不是时候,现在落得个在众人面前为难。罢,罢,罢,那我表个态吧。我同意高军当队长。这下你们没意见了哇?”话音一落,场面是一片肃静,赵老四犀利的目光随了脖子一拧,刷地一声扫在了黑香娥的脸上。黑香娥没有迎接这目光,而是把脸对着村里的全体社员。

听见娘表了态,刘三亮按奈不住了,“我娘表态了,现在轮到我们两口子表态了吧?”公社的人说:“对,对,对,你们表态吧,同意谁就和你娘一样直呼其名。”会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刘三亮说:“我娘表态只是她个人的意见,我同意赵黑,老婆你呢?”黑玉英小声说:“我跟三亮的意见一样,同意赵……。”三口之家的两种表态出乎人们的意料,赵老四脸上僵硬的表情在心领神会中变暖了,高家的人闹轰轰嚷成了一片。

有人还想推翻这个结果,公社和大队的领导都不容置疑地表了态,宣布了赵黑仅多一票的胜出。一时间赵家人为这个结果嘻嘻哈哈高高兴兴,高家人悻悻然冷嘲热讽。

刘三亮为自己成为一桩大事的决定者而洋洋得意。黑玉英拉他了两次,手都被甩开了,黑香娥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才让刘三亮从一种狂妄的状态中调整过来。

 尾系红绳的猪

赵黑当了队长后,在村里的日常管理上,开始还表现的循规蹈矩,慢慢就不安分起来,过去受制于别人而深藏的禀性开始了变本加厉的暴发。他把原来领导的民兵组织更加强化起来,家天下一言堂越往后越严重,赵姓中人俯首贴耳,高姓也不敢乱来,外姓人更是忍气吞声。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如果回头看,赵黑的聪明与大胆是先于中国社会大变革的。但赵黑善走上层路线的同时,在派工分配和队务的安排上,基本能保持公允的姿态,其能耐中尤以这一点比较服人,所以村子管理的确实较原队长好了许多。社员们先从面子上服从,慢慢深入到心理层面,最后落入了完全顺从的窠臼,对日常的干活、分配、耕种、收获少有异议,也少有人去操心建议,因为一切都是赵黑说了算。赵黑的另一变革是对原来以钟声号令全村的老式方法进行了改变,他把那口大钟从原队长家门口的大树摘挂到了离村队部不远的大柳树上。同时通过关系弄回一套扩音设备放在自己住的屋里,接了长长的线路架了两个大喇叭在自家屋侧的大树上。于是一碗村一早一晚都是音乐声声,有京剧,有歌曲,也有样板戏,更有赵黑对本村工作适时安排,有时还是点名道姓的喊话器,功能与效果比那口大钟不知现代多少倍。

也许是物物相生,队长家有了大喇叭,公社和大队很快又拉了线到村子里,家家户户又安上了广播匣子。广播每天整点播报新闻,人们知道当前全国全省全县全公社全大队的形势都是一片大好。它的出现让原本封闭的一碗村人多了一个了解外部大世界的“耳朵”,茶余饭后,闭目院中或家里,就能知道天下大事这有多了不起呀!

可惜向好的条件,挽留不住终究要弃世而去的人。那年秋天,高六的身体如同骨头散了架一样,怎么也硬挺不起来,人就瘫在了炕上。黑香娥不嫌不弃,端水倒尿侍候终日。等到秋收结束,冬季来临,高六的身体眼见着一天不如一天了,常常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黑香娥说:“傻男人,你还有什么留恋的只管跟我说,我想尽一切办法会给你满足的”。高六黑瘦的脸上露着艰难的笑,断断续续说:“我,我,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啊。”黑香娥怨慎地说:“你个死鬼,都到了这种地步了,还不能收心归正了。难道让我陪你一起到那阴槽地府去报到不成?”高六有点急,口角流着涎水,喘息着含混不清说:“我,我,我不是那,那,那个意思。你,你,你是个好女人,我,我,我可惜老了才,才,才能和你,你,你一起睡觉。我这么走了,我,我对不起,起你。”黑香娥说:“有甚对不起的,能成夫妻就有缘分。不要胡思乱想了,人都会有老的一天,我也现在老得难看死了。”高六说:“你,你,你不难看,我,我,我就爱看你。”黑香娥说:“你呀你,咱们刚结婚时,你不是一天到晚也疯狂过了吗,难道你还不满足?”高六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心事被猜中后,对往事回味而生成的神游的表情。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高六在炕上瘫了快两个月,这天半夜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猪,可是这猪却有着人的思维。猪的高六在一片水塘边上看着自己的倒影,越看越伤心,忍不住就哭了。猪的高六扭身要离开水塘时,尾巴一摔,他发现尾巴梢上捆着一根红头绳。高六一时忘了自己已经变成了猪,潜意识浮出一句老先人说过的话,说尾巴上拴了红绳的猪,那是被屠刀号定的标志。于是,猪的高六回转脖子,摔动尾巴,想用嘴咬住那根红得让人眼晕的红绳,结果却是徒劳。无论猪的高六头如何转,他的尾巴如何向前抛,他的嘴与那根红头绳总是差那么一点距离。猪的高六转啊转,急啊急,等到他想停下来时却不能自己。猪的高六就在不停的急转中小了下去,最后变成了一个旋转的陀螺。猪的高六这才看见,抽打自己的鞭子就握在妻子黑香娥的手里。他喊叫说:“老婆,你不要抽了,让我停下来吧。累死我了。”黑香娥太高大了,她听不见高六的声音,依旧使劲抽着,又是猪,又是陀螺的高六,撕破了嗓门喊了一嗓子。梦被喊破了,人的高六回到了现实中,看见老婆就睡在炕头一边,儿子和女儿也都酣睡着。

高六在心里对自己反复说:“我做了个梦,我做了个梦,我做了个梦。”这个梦让高六想起了久违的杀猪手艺,想起了现在的时令,马上就要进入新一年杀猪的日子了。他突然想吃一口烩酸菜里的肥猪肉,那种想简直就是身体所有零件的全部愿望。

第二天,高六忘了那个梦,却记住了那个愿望。他对老婆说:“老,老,老婆,快到杀猪的日,日,日子了,我好想再吃一口现,现,现杀猪脖子肉烩酸菜。”黑香娥说:“天上冻,你再等个二十多天,你七弟家要聘女子,到时会提前杀猪用肉的。”高六开始了对自己念想的等待,在等待中一点点灯枯油尽。终于,高六遗憾地闭着眼睛说:“老婆,我,我,我怕坚持不到杀猪的那个时,时,时候了。”黑香娥半天不语,最后发狠心说:“算了,咱们明天杀猪,我给你烩酸菜吃。”高六眼睛一亮,跟着又黯然下去,说:“算了,咱们家的猪才,才,才刚刚开始长膘,多喂养上一段时,时,时间再杀吧。”黑香娥毅然决然说:“行了,你不要多想多说了,别人家咱们作不了主,自己家喂的猪自己总能做主的。就这么定下了,明天杀猪。”高六的干嘴皮子嚅动着,开始了不停磨牙齿。

高六徒弟被叫来给师傅家杀猪,村里的闲汉也来帮忙,有人绕来绕去看热闹,闻声而来的还有野跑的狗,有着灵敏嗅觉,和对人言人语心知肚明,又不知是谁家的老猫。走门串户的村人听到后,都奇怪高家这么早就杀猪,那且不可惜了?有人猜说:“怕是他们家的猪得了什么病,趁活着杀了还能吃肉,免得一死全丢了。”黑香娥如实解释,引来听话者的一片赞誉。就有人上门来,等高家杀死猪后先借上五、六斤肉,说给家里的老人娃娃解解馋,等自家杀猪的时候再如数还过来。黑香娥满口答应,猪就被从圈里捉了出来,一如往年,在众人七手八脚的捉弄下,干嚎着仰面躺在一块空地上。

高六躺在屋子里,听着猪挣命的嚎叫,耳朵里如响起一曲旋律高昂的乐曲。他闭着眼睛,居然看见了自家刚刚有点膘情的黑猪肚皮一鼓又一鼓,喉管里的声音如号角一样吹奏着。他看见自己就拿起了刀子,在一块脏兮兮的蓝布条上蓖了蓖,眼睛盯着猪喉结处的一个穴位,嘴里不自觉地哼了一声,念念叨叨说:“别叫了,爷给你一刀下去,就送你超脱到西天了,你还嚎叫什么啊!”说着,用一只脚踩住了猪脸,刀子说时迟那时快,滋溜一下,从那个自己闭着眼睛都能瞅准的点上,捅入了猪的脖子,直达心脏,然后手劲恰到好处地收住了,刀尖在要命的位置左右一旋,完成了任务。

一如过去一样,这时的高六看见自己收手蹲在一边,看着眼前的猪只有出气没有吸气,只有鲜血外喷,和一声弱似一声的“哼哼”声。高六不由地学着猪咽气的样子,越学越像,越学越觉得乐不可吱。终于,魂魄游离开身体的高六,想象中看见院里自家的猪死了,生命的他也解脱了一般,随着吐出了最后的一口气。

黑香娥把砍下来的猪头蹄拿到家里,搁在了地拐角处,瞥了一眼炕上静静如睡着了的男人,和那个盘腿坐在男人身边,一会发呆一会啊啊一会玩着枕头的傻儿子。她开始烩菜了,炒肉的香味顿时在屋里弥漫开来,从窗户飘出去,顺着风七拐八绕让所有闻到的人都抽动鼻翼。黑香娥的心情挺好,为自己这一为了满足男人愿望的壮举而得意。

黑香娥边翻炒锅里的肉边对男人喊话说:“娃他爹,你闻这肉味香不香啊?”没有应答。她自言自语说:“你个死东西,想吃肉,现在肉在锅里香着呢,你倒睡得叫还叫不醒了。高宝,过去把你爹揉醒来,不要让他睡了。”高宝是他们的半傻儿子,听了话后站起来,走到高六的身边,用脚踢着高六的头,嘴里念混不清地说:“爹,醒来。爹,醒来。”

黑香娥忙着手里的活,抽空过去在高六的头上拍了一把,又回身往炉灶里添了几根木柴。男人的没反应让她心一晃悠,再探手试了试男人的嘴鼻,又上到炕上帖了耳朵听了听。黑香娥知道自己的又一个男人死了,死得再自然不过。她顺手把死人被子往头上拉了一截,盖住了男人朽木一样的头脸,跳下地继续在锅台前忙碌地做饭烩菜。

等到烩菜的所有工序到了位,黑香娥叫回在院里玩耍的女儿在灶前烧慢火,跳上炕把半傻儿子往高六身边边拉边骂:“傻小子,你爹死了都不知道,去,坐在身边给哭个。”随着使劲地拍了一下半傻儿的屁股,牵引出一嗓小孩疼痛后尖锐的哭声。黑香娥重新揭开了高六的盖头被子,用被角把男人嘴上流出来的黄水揩干净了,这才来到院子里,用低沉的语调宣告了男人高六的死讯。

正在清理猪内脏的几个人都歇了手里的活,木然地谁也没说什么。

 父子争锋

黑香娥是个有本事女人,有哭有笑,亲手操办了男人的葬礼后,她很快就把自己洗漱得干干净净,重又当起了一个寡妇人家的角色,一身风韵比几年前一点都没减。村人们说起高六时,黑香娥会说出一堆男人的好,让听话的人心生感动,疑问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怎么会是传说的克夫白虎星呢?有好事者就去观察,或拐弯抹角从村里女人口里探听,结果反而总结出一大堆男人们梦寐以求的好特征来。什么皮肤白净,身段苗条,两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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