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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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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整年,还要躲多久?真象葡萄相信的那样:什么人什么事在史屯都是匆匆一过,这么多年,谁在史屯留下了?过去了,史屯就还是一样活人过日子。什么来了,能躲就躲,躲过了就躲过了。
  孙怀清听着葡萄两脚蹬踩着地窖墙壁上去了。她从来不拿什么主意,动作,脚步里全是主意。
  第九个寡妇四
  从此孙少勇星期六就搭火车回到史屯。史屯的人都笑嘻嘻地交头接耳,说铜脑和葡萄搞上破鞋了。也有人说那是旧脑筋,现在搞破鞋不叫搞破鞋,叫搞腐化。  不管少勇怎样逼,葡萄就是那句话: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有一回少勇半夜醒来,见床是空的,葡萄不知去了哪里。他找到院子里,见她从红薯窖里出来,手上挎个篮子。问她大半夜下红薯窖干啥,她说听见耗子下窖了,她撵下去打。
  第九个寡妇四(1)
  事情其实发生在收麦之前。怨从那时结下来,只不过是后来暴发的。一个春天没下雨,河都干了,史冬喜家的几亩地又在坡上,都得靠牛拉水去浇。牛是分给冬喜和史修阳两家的。史修阳得了伤寒,大儿子史利宝得使牛拉他爹去看病。史修阳家的地离河近,对史冬喜家老用牛拉水早憋一堆牢骚。
  收麦那天,春喜和冬喜先去给葡萄收。中午天黑下来,要下雨的样子,史利宝和媳妇便吵闹起来,说互助互助,大家公平,凭啥先给葡萄收麦?冬喜让他俩睁眼看看,葡萄的麦熟得早,不收让雨打地里去吗?
  利宝和他媳妇就瞎磨洋工,收到下午,雨下下来,葡萄家的麦糟塌了一半。过了两天,该孙家收麦了。春喜也磨洋工,装闹肚子,一回一回往河滩上跑着去拉屎。到了冬喜家割麦子那天,利宝媳妇一早就跑到他家窑洞门口,手里端着一大碗新麦面汤,边喝边说:“冬喜大兄弟,我们家退出互助助啦!你和王葡萄家好好互助去吧,啊?”
  冬喜和春喜加上葡萄,三人都是庄稼好手,不费什么气就把麦割了,打了。交粮的时候去孙利宝家拉牛,利宝媳妇不让拉。
  “牛是分给咱两家的!”春喜说。
  “对着哩。那时你天天拉水浇地,使的是你家分的那一半牛。现在轮到咱家使了。”
  两家人就在史修阳家棉花地边上大闹起来。利宝三个兄弟全来了,两个兄弟媳妇一边跟着骂一边还小声打听,到底是为什么吵起来的。
  葡萄老远就看见棉花苗上一大群黑人影你推我搡。那时她还没把挺送走。她刚刚给挺喂了奶想去锄锄自家的蜀黍。骂得越来越恶,一大群小孩子起哄吆喝:“单干单干,油馍蒜面,互助互助,光吃红薯!”人们也没留心他们在唱些什么,只管看孙家兄弟和史家兄弟动起拳脚来。
  又脆又亮的童音飘在污秽咒骂之上:“单干单干,穿绸穿缎,互助互助,补了又补!……单干单干,捞面鸡蛋,互助互助,光喝糊糊!……”
  这时从田野小道上跑来的蔡琥珀听出童谣的内容了,一把拎住一个五岁男孩,问是他爹教的,还是他爷教的。
  “你爹教的!”男孩说,从她手里逃出去。
  “你个小孬孙,我找你爹说去!”蔡主任指着跑远的男孩:“谁再唱这个,我让民兵把他们爹关起来,当坏分子!大老虎!”
  蔡主任不是十分清楚城里“三反、五反”打老虎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又有了新时代的新敌人。新名称、新敌人就标志着新时代。作为一名干部,她得在新时代里头。
  蔡主任的到来还是有用的,人们马上老实了不少,骂的丑话都憋了回去。二十七岁的蔡主任把手一挥,叫大伙都给她解散,都干活去。人们不老情愿地解散了。冬喜和春喜正打得八面威风,也揉揉胳膊,擦擦鼻血收了手。春喜满地找鞋。他的鞋是新的,打架前他舍不得,脱下搁在一边。鞋是葡萄给做的。找着鞋一看,春喜都要哭了,葡萄站在棉花地那头笑着说:“哭!这么大小子!嫂子再给做!”
  冬喜和春喜只好用葡萄家的三十一岁的老驴送公粮。拉了两天麦子,老驴趴倒了。
  葡萄把二大的饭送去,就出门去冬喜家。冬喜娘也是三十来岁守寡,胆小多疑,一身虚礼数。他家的窑洞也在史屯西边,离葡萄家隔着一片柿树林。葡萄一见老驴便叫他们拉倒,甭请兽医了,灌药它也太受症。
  她往地上一蹲,手在老驴背上摸了摸,老驴眼里有了点光,稀稀拉拉的长眼毛抬起来,又垂下。它把嘴唇往前一伸下巴着地,这样不必费劲支着脑袋了。
  冬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又不知说什么好。冬喜娘出来了,招呼得殷勤:“没吃吧?没吃给你做碗汤喝喝,炒个萝卜菜!……”葡萄忙紧着说早就吃过了。冬喜娘又说:“也不进屋喝口水?”葡萄说不喝了,这就把驴牵回去了。她站起来牵老驴。
  冬喜娘看看,摇摇头,说:“这驴在坡上吃吃草都能倒下。”她的意思别人都明白:可别怪他家把驴使病了。
  葡萄说:“分俺爹财产的时候,谁都不要它,才留下的。”说着话她把缰绳解下来。
  冬喜娘说:“谁伺候得起这驴寿星?天天得吃好的,花生饼就喂了好几斤。”她的意思人们也都听懂了:使这老家伙,我们赔搭进去的可不少。
  可驴一再抬眼看自己的女主人。它没力气站起来,眼睛羞愧得很。它和女主人相处了十几年,她只到它腿高的时候就喂它。后来它上了岁数,她把草铡得细细的,料拌得均均的。再后来它不咋拉得动车了,她就只让它拉拉磨。
  冬喜说:“咋把它弄回你家去?”
  冬喜娘说:“弄它回去干啥?就在这儿杀杀,落点肉吧。驴肉卖到街上馆子里,皮再剥剥,卖给药房,你还挣俩钱。要不明天早上它死了,肉也没人要了。冬喜,去借把刀来。”
  冬喜和葡萄对个眼神,葡萄点点头。冬喜刚要出门,老驴却摇摇晃晃站起来了。过一会,它踏动一下蹄子。葡萄说:“咱能走哩。”
  葡萄把老驴牵着,走柿子树下过。老驴停下来,拽扯过一把嫩草,慢慢嚼上了。葡萄在一边看着,拍拍它背,摸摸它脖子。月光特亮,把柿子树照得一片花斑。老驴又扯下几口草,老汉似的慢慢嚼,一根口水流出来。它嚼得没啥好滋味,只管一口一口地嚼。
  第九个寡妇四(2)
  回到家,葡萄看老驴嘴角不断线地淌口水,眼睛也无神了。她怕老驴夜里死了,就披上被单坐在它旁边。老驴卧在她脚边,耳朵一抖一抖。下半夜时,二大从窖子里上来,一看驴的样子便说:“别等它死了,赶紧得杀。”
  葡萄说:“再等等。”
  “高低还值俩肉钱。我杀过驴,你拿刀去。”
  “只有菜刀。”
  “菜刀也中。”
  葡萄手摸着老驴的长脸:“爹,不差这一会儿。明一早杀吧。”
  孙二大不说话了,叹口气。
  她看着他离去的脊背说:“我看着它,不中我喊你起来杀。”
  老驴的尾巴动了动,眼毛湿漉漉的。她困得很,前一夜没睡踏实,惦记清早起来送挺上路。这时她披着被单坐着,一会儿额头就垂在膝头了。她是叫奶给胀醒的。两个奶胀得象两块河滩上的卵石,衣服全湿了,结成鞋疙巴似的厚厚的、硬硬的一块,磨在两个让挺吸得又圆又大的奶头上。挺把她的奶头吸掉了外皮似的,只剩里头圆圆嫩嫩的肉,现在碰在让奶汁浆硬的衣服上生疼。
  突然她发现身边没有老驴了。她一下子站起来,看看大门。门锁得好好的。天色是早上四点的天色,老驴会从这么深的窑院翻墙飞出去?
  她又醒了一会瞌睡,才听见磨棚里有响动。走到磨棚门口,她见老驴正慢慢围着磨道走。三十几年,它记得最熟的路是这没头没尾的路,是它给蒙上眼走的路。它走得可慢,就想她知道它还不是一堆驴肉,它还知道自己该干啥活,别把它杀了给驴肉店送去。她和这老牲口处了十六年,它的心思她可清楚,就象她的心思它清楚一样:在她答应天亮杀它的时候,它明白它再没人护着它了。
  葡萄一声不吱地抱住老驴的脖子。老驴觉着她热乎乎的眼泪流进它的毛皮里。它低着头,呼呼地撑大鼻孔喘气。
  老驴死在第二天中午。
  英雄寡妇中最俊俏的叫李秀梅。她是当年土改工组队女队长保的大媒,嫁给了一个残疾的解放军转业军人。她丈夫在军队当首长的伙夫,受伤瘸了一条腿,转业到县粮食局当副科长,两个月前给打成了老虎。李秀梅娘家在山里,穷,也得不到“英雄寡妇”的救济金和奖状,所以她带着给公家开除的丈夫回到史屯种地来了。他们把城里的家当卖了卖,在离葡萄家不远的地方打了一个窑。
  村里的学生们头一天就围着瘸子看。不久便用废纸扎起小旗,在李秀梅家外面游行。还趴在窑院的拦马墙上,往下头院子里扔泥蛋子,石头,一会喊一声:“打倒瘸老虎!”
  村里的人们也都不搭理瘸老虎,他瘸到史屯街上称一斤盐,供销社的售货员也说:“打不起酱油哇?装的!贪污那么多钱会打不起酱油,光吃盐?”
  瘸老虎连自己媳妇也不敢惹,让他挑水,他瘸回来水洒了一半。李秀梅说:“你不会找一边高一边低的路走,那你不就两腿找齐了?!”
  葡萄和他在井边碰上,对他说:“咱这儿井深,不会摇辘轳把打水可累着哩。”
  他吃一惊,心想到村里一、两个月了,还没人和他这样家常地说说话。他说:“是是是,井是深,有一百多尺深吧?”
  “可不止。天一旱,咱这儿的井就只剩牛眼大了。”
  他想,她说的对呀,因为井太深,看下去井只有牛眼睛那么大了。他看着井底深处牛眼大的光亮里,映出自己小指甲盖大的脸。那脸笑了笑。他听李秀梅说到过葡萄的浑沌不省世事,不通人情。
  葡萄说:“看你打水老费气,叫我给你摇吧。”
  她把瘸老虎往边上一挤,一气猛摇,脸红得成了个熟桃子。她一面摇一边还和他说话。
  她说:“城里又打上了。又打啥呢?”
  “打老虎。”
  “这回又打上老虎了。城里老虎啥样?”
  他想,就我这样。他口上说:“那是给起的名。给那些倒楣蛋起的名。”
  “谁倒楣了?”
  “咳,谁碰上谁倒楣呗。弄个百十块钱,应应急,想着一有钱就还上公家。赶上打老虎了,说你贪污,要当老虎打。有人跳楼、上吊、卧轨,天天有自杀的。”
  葡萄把水绞上来了。自杀,也就是寻短见,这一点她是明白的。那不就是城里打来打去末了自己打自己,自己把自己杀了吆?她说:“咱这儿前两年也自杀了好几个。”
  瘸老虎看着她。
  “有一个投井了。要不咱村还不缺井呢。她一投井,农会就把它填了填。”
  “谁呀?”
  “农会让她招供。她不招,就投井了。她说她不知道她汉奸男人上哪儿去了。”
  “哦。”
  “该投河就好了。河是活的,井可不中,你往里一投,水咋吃呢。你说是不是?”
  “城里打的老虎一般都不投井,上吊的多。上吊说是不难受,利索。”瘸老虎说。
  “你说城里打,咱这儿也打?”
  “谁知道。”瘸老虎让葡萄这一句话问得心情败坏起来。
  葡萄帮瘸老虎把两桶水扶稳,看他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地走了。
  “中不中?”她大声问:“不中我帮你挑回去吧!”
  瘸老虎忙说:“中中中。”他心想,她可不是有点不省世事人情?通人情的人现在该对他白眼。他冷笑着摇头,这地方的人还有葡萄这样没觉悟的。用他过去老首长的话,叫作愚昧未开,尚待启蒙。
  第九个寡妇四(3)
  葡萄把水挑下窑院,正往水缸倒,小狗咬起来。她想是村里的民兵来了。民兵爱赶吃晚饭的时候串门,到各家尝点新红薯,鲜菜馍。十月下霜,菠菜是最后一茬,家家都舍不得炒菜,都烙菜馍吃。葡萄见小狗又叫又跳,喝斥道:“花狗!咋恁闹人呢?!……”她脱下鞋扔出去:“你给我……!”
  她一嘴没说完的话噙在舌头和牙齿间了。
  推开的门口,站着孙少勇。他穿一身深蓝色咔叽,四个方方的口袋,和他过去的蓝学生服有些象。
  葡萄说:“二哥!”
  她奇怪自己一脱口叫得这样响亮、亲热。他又是十几年前去城里读书的二哥了?
  少勇走下台阶,先打量她身体,又往她窑洞里看。她身体没有变,还是直溜溜的,胸口也不象奶娃子的女人,松垮邋遢。
  “找谁呢?”她问。
  “你说我找谁?”他说着只管往屋里去。
  她把洗完菜的水端到猪槽边上,倒进正煮着的猪食里,又用木棍搅了搅。她眼睛就在他背上,跟着他进屋,站住,探身往这边瞅,又往那边瞅。等他转过身,她眼睛早就在等他了。
  他看她好象在笑,好象是那种捣蛋之后的笑。小时候她常常蔫捣蛋。但不全是,好象还有点浪,象浪女人得逞了那种笑。
  “找着没?”她问。
  “你叫我看看孩子。”
  “谁的孩子?”
  “不管谁的孩子,叫我看看。”
  葡萄正要舀猪食,少勇的手从她身后过来,拿过破木瓢,替她舀起来。她见他每盛一瓢食,嘴唇一绷,太阳穴凸出一根青筋。她心里又是一阵心疼:这货不咋会干活儿,到底十几岁出门做书生去了。也不知平时谁给他洗衣洗被单哩。
  “你叫我看看孩子吧。看看我就死心了。”
  他是还没死心——假如孩子长得象他,他那半死的心就给救活过来了。假如孩子长得象史冬喜那么丑,有俩大招风耳一个朝天鼻,他的心就可以好好死去了。
  “看看谁?”她说。
  “葡萄!”他扔下木瓢。“你把孩子搁哪儿了?”
  “搁粪池里了。生下来就死了,不搁粪池搁哪儿?”
  “你把我孩子捂死了?!”
  “谁说是你孩子?!”
  “你叫我看看,我就相信他不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你也看不成了。早在化粪池里沤成粪,长成谷子、蜀黍、菠菜了!”她把正打算做菜馍的一小篮菠菜往他面前一撂。
  他看着她。世上怎么有这么毒这么恶的女人?你待她越好,她就越毒。而她毒起来又恁美,眼睛底下有那一点浪笑,让你不相信她对你就只有个毒。他上去一把抱住她。她又跳脚又撕扯,但眨眼工夫就驯顺起来。把她刚搁到床上,他手伸下去一摸,马上明白她是怎么回事,那毒全是假的。
  过后两人全闷声不响。又过一会,外头天全黑了。
  “你把孩子给谁了?”
  “你别问了。”
  “象我不象?”
  “问那弄啥?”她一翻身坐起来。
  这时狗又叫起来。叫叫变成了哼哼,撒娇一样。
  葡萄马上穿衣服,拢头发。她知道花狗听出了冬喜的脚步。等她提上鞋,冬喜已进到院子里。手上打个手电筒,肩上背一把大刀片。他提升民兵排长了,春喜跟在后面吹口哨。
  “葡萄在家没?”他把电筒晃晃,看见葡萄他笑笑:“吃了没?”
  “还没呢。”
  “开会,一块去吧。”
  “又开会?饭还没做呢。”
  “我帮你拉风箱。”春喜说。
  冬喜弯腰抱柴禾,直起身全身一激凌。葡萄屋里走出个人来。
  “冬喜来了?”孙少勇在黑暗里说。
  “是铜脑哥?”
  “啊。”
  “啥时回来的?好长时间没见了。”
  “我不是常回来吗?听说你老是互助咱葡萄,老想和你说谢谢。”
  “一个互助组嘛。葡萄也挺照顾我们,给春喜做鞋呢。”
  “咋不搬一块住哩?该不是你当民兵的嫌弃地主恶霸家的童养媳吧?”
  “铜脑哥,我咋不明白你说啥呢?”
  “这还不好明白?想娶她,你就正经娶,别偷偷摸摸,大晚上打电筒往这儿窜。不想正经办事,就离她远点。”
  “铜脑哥,你是共产党干部……”
  “可不是?老干部了。所以有资格教育教育你。她是我弟媳妇,没错,不过共产党讲自由婚姻,自由恋爱,没说不让娶弟弟的寡妇,你孬孙动她什么念头,揩两把油什么的,你就记着,城里公安局长常找我看病。
  “铜脑你把话说明白!好赖我叫你一声哥,你说的这是啥话?”
  “我说得不能再明白了:葡萄是我的人!”
  春喜在厨房听外面吵架,放下风箱把子跑出来说:“铜脑哥,我哥有媳妇了,过年就娶。”
  这话没让少勇止怒,他更压不住了。他说:“好哇,这儿揩着油,那儿娶着亲。那你和葡萄算怎么回事?”
  “我操你妈铜脑!我和葡萄有一点事我明天就让雷劈死!不信你叫她自己说!”冬喜又叫又骂,把手电筒的光划拉的满地满天,划到人脸上,人脸就是煞白一团。然后他的手电停在自己面前,说:“我要对葡萄有半点坏心,我娶的媳妇生不下娃子!”
  第九个寡妇四(4)
  少勇信了。冬喜比他小两岁,从小丑得出名,也老实得出名,他和葡萄能有什么事?葡萄不过是急了,一顺手拉他过来垫背。那个孩子一准是他孙少勇的,为了个什么原因她翻脸不认人,死活不承认,他看不透。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孙少勇不用急着回城里去,他想住下来,看看葡萄究竟藏了什么苦衷。他跟着冬喜、春喜和葡萄走到街上。会场在孙家的百货店,现在改成史屯镇的“文化教育活动室”,墙上挂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大画相,还挂着志愿军和平鸽的年画。人们一见孙少勇,都上来递烟给他抽,他嘻哈着退让了。
  史修阳念戏文似的抑扬顿措地、摇头摆脑地朗读了两段报纸文章,然后蔡琥珀催大家发言。谁也没言可发,史修阳又念了两段报纸。蔡琥珀说起了朝鲜前线的喜讯,又说起美蒋窜反大陆的敌情。最后她说:“咱史屯也有敌情哩。”
  有人问她啥敌情。
  蔡琥珀说:“有个富农闹着要摘帽子。他亲戚从陕西来,说那边有六十亩地才定了个富农,咱这儿三十五亩地就把他定成富农了。他老委屈呀。”
  铜脑坐在葡萄旁边,看她两手忙个不停,锥子放下拿针,针在头发上磨磨再去扎鞋底。锥子掉到地下,她刚弯下腰,他已经替她拾起来。他就在那板凳下面握住她的手。她嘴唇一掀。
  “铜脑!叫你哩!……”冬喜说。
  少勇抬起头,见一屋子烟瘴里浮着的脸全朝着他。他从容地把锥子搁到葡萄膝盖上,笑嘻嘻地问:“咋着?”
  蔡琥珀两只眼睛尾巴上聚起两撮皱纹,笑着说:“欢迎老地下党员孙少勇回来给咱做报告!”
  少勇说:“我回来是办私事的。可不是来做报告的。”他一说这话,葡萄的手也不扯麻线了。他心里恶狠狠地一笑:我让你葡萄不承认我!
  几个他小时的朋友笑也坏起来,问:“办啥私事?”
  “私事能让你们知道?是不是,王葡萄同志?”少勇对葡萄的侧影笑笑。
  所有人想,早就猜他俩不干不净。现在孙少勇不让大家费事了,干脆不打自招。
  蔡琥珀说:“回来一趟,还是给咱们说说话吧。你在城里学习多,文化高,给咱说说敌情。现在谣言可多,说分了地主富农地产浮财的,等美蒋打回来全得杀头。还说咱这里头就有美蒋特务,谁积极搞互助组,特务给他家锅里下毒!你说美蒋真能打回来?”
  孙少勇大声说:“这不就是谣言?!美蒋能窜反回来,他们当时就不会被咱打跑。”
  人们吆喝一场:“回来就全部打死!”
  葡萄正用锥子在鞋底上扎窟窿,一听大家的吆喝,心想他们说“打”字和孙少勇一个样,嘴皮子、牙根子、舌尖子全使恁大的力,这“打”字不是说出来的,是炸出来的。想着,葡萄就把麻线扯得呼啦呼啦响,扬起嗓门说:“咱啥时候打井呢?”
  大家都楞住了,看着她。
  “不打井,明年再旱,喝马尿呀?”她说。手不停地又锥又扎。
  “不打死美蒋,你打一百口井也没用,他们给你全下下毒。”冬喜坐在她左手边,开导她说。
  “谁给咱下毒?”
  “美蒋特务!”
  “美蒋特务是谁?”
  “这不在查呢嘛!王葡萄就你整天还不爱开会,你这觉悟从来没提高过!”蔡琥珀说。“大家发发言!”
  葡萄心里说:谁说我不爱开会,不开会我哪儿来的工夫纳鞋底?
  从此孙少勇星期六就搭火车回到史屯。史屯的人都笑嘻嘻地交头接耳,说铜脑和葡萄搞上破鞋了。也有人说那是旧脑筋,现在搞破鞋不叫搞破鞋,叫搞腐化。
  不管少勇怎样逼,葡萄就是那句话: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有一回少勇半夜醒来,见床是空的,葡萄不知去了哪里。他找到院子里,见她从红薯窖里出来,手上挎个篮子。问她大半夜下红薯窖干啥,她说听见耗子下窖了,她撵下去打。
  下头一场雪,少勇披着一身雪还是来了。葡萄刚刚开会回来,见了他说:“下着雪你还来?”
  他不说话,在窑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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