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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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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为记起那白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来碾坊玩,所以三三要母亲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来,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母亲却因为想到前次送那两只鸡,客人答应了下次来吃,所以还预备早早的回来,好杀鸡款客。

  一早上,母女两人就提了一篮鸡蛋,向大寨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小山坡,道旁露水还湿湿的。金铃子像敲钟一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喳喳的叫着从头上飞过去。母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记起从前团总家管事先生问过她的话,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又想到几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说及的话,就觉得这些从三三日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情,不知还有许多。

  她零零碎碎就记起一些属于别人的印象来了……一顶凤冠,用珠子穿好的,搁到谁的头上?二十抬贺礼,金锁金鱼,这是谁?……床上撒满了花,同百果、莲子、枣子,这是谁?……这是谁?……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

  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窜,这梦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为听妈妈口上连作呸呸,三三才回过头来,“娘,你怎么?想些什么?差点儿把鸡蛋篮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去看世界了。”

  “你难道欢喜进城吗?”

  “你将来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

  “那自然好极了。”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你怎么个想起这事情?”

  母亲忙分辩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给城里人预备的;我们有我们的碾坊,自然不会离开的。”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子那门楼了,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两人进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就望见榆树下面,有许多人站立,好像在看热闹,其中还有些人,忙手忙脚的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远客,或者还有别的原因。母女两人也不怎么出奇,依然慢慢的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门的委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你,你先过去看看吧。”母亲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前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看见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时却看到了三三篮里的鸡蛋了,“三三,你送谁的礼呢?”

  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于是低下头去,用手盘弄那个盘云的葱绿围腰扣子。

  那妇人又说:“你妈呢?”

  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

  “是谁死了?”

  “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子还常常出外面玩,谁知忽然犯病就死了。”

  三三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难道是真话吗?”

  这时节,母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心门口咚咚跳着,脸儿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三三就走。好像是告三三,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像会死!”

  但三三却立定了,问:“娘,那白脸先生死了吗?”

  “都说是死了的。”

  “我们难道就回去吗?”

  母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过去看看,好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进大门边,望见许多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的开着。两人又像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许多人说到这个病人的一切,说到那个白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和这两个城里人有什么熟识。

  三三脸白白的拉着妈妈的衣角,低声的说:“娘,走。”两人于是就走了。

  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眼望一泓碧流,心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母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说:“娘,我在看虾米呢。”

  “来把鸡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母亲那么说着,三三只好进去了。水闸门的闸板已提起,磨盘正开始在转动,母亲各处找寻油瓶,为碾盘轴木加油,三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做声,尽母亲乱乱的各处去找。三三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篮里的鸡蛋,数了半天。后来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鸡蛋往别处去,送谁,三三好像不曾听到这个话,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

  1931年8月写成于青岛

  1941年11月在昆明重看

  1957年3月校正 
 
 



 
                   
虎雏
 
  我那个做军官的六弟上年到上海时,带来了一个小小勤务兵,见面之下就同我十分谈得来,因为我从他口上打听出了多少事情,全是我想明白始终无法可以明白的。六弟到南京去接洽事情时,就把他暂时丢在我的住处。这小兵使我十分中意。我到外边去玩玩时,也常常带他一起去。人家不知道的,都以为这就是我的弟弟,有些人还说他很像我的样子。我不拘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见到的人总觉得这小兵不坏。其实这小孩真是体面得出众的。一副微黑的长长的脸孔,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对秀气中含威风的眉毛,两个大而灵活的眼睛,都生得非常合适,比我六弟品貌还出色。

  这小兵乖巧得很,气派又极伟大。他还认识一些字,能够看《三国演义》。我的六弟到南京把事办完要回湖南军队里去销差时,我就带开玩笑似的说:

  “军官,咱们俩商量一下,把你这个年轻人留下给我,我来培养他,他会成就一些事业。你瞧他那样子,是还值得好好儿来料理一下的!”

  六弟先不大明白我的意思,就说我不应当用一个副兵,因为多一个人就多一种累赘。并且他知道我脾气不大好,今天欢喜的自然很有趣味,明天遇到不高兴时,送这小子回湘可不容易。

  他不知道我意思是要留他的副兵在上海读书的,所以说我不应当多一个累赘。

  我说:“我不配用一个副兵,是不是?我不是要他穿军服,我又不是军官,用不着这排场!我要他穿的是学校的制服,使他读点书。”我还说及“倘若机会使这小子傍到一个好学堂,我敢断定他将来的成就比我们弟兄高。我以为我所估计的绝不会有什么差错,因为这小兵决不会永远做小兵的。可是我又见过许多人,机会只许他当一个兵,他就一辈子当兵,也无法翻身。如今我意思就在给这小兵另外一种不同机会,使他在一个好运气里,得到他适当的发展。我认为我是这小兵的温室”。

  我的六弟听到了我这种书生意见,觉得十分好笑,大声的笑着。

  “那你简直在毁他!”他很认真的样子说:“你以为那是培养他,其中还有你一番好意值得感谢,你以为他读十年书就可以成一个名人,这真是做梦!你一定问过他了,他当然答应你说这是很好的。这个人不止是外表可以使你满意,他的另外一方面做人处,也自然可以逗你欢喜。可是你试当真把他关到一个什么学校里去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一个作了三年勤务兵在我们那个野蛮地方长大的人,是不是还可以读书了。你这时告诉他读书是一件好事,同时你又引他去见那些大学教授以及那些名人,你口上即不说这是读书的结果,他仍然知道这些人因为读了点书才那么舒服尊贵的。我听到他告我,你把他带到那些绅士的家中去,坐在软椅上,大家很亲热和气的谈着话,又到学校去,看看那些大学生,走路昂昂作态,仿佛家养的公鸡。穿的衣服又有各种样子,他乍一看自然也很羡慕。但是他正像你看军人一样,就只看到表面。你不是常常还说想去当兵吗?好,你何妨再去试试。我介绍你到一个队伍里去试试,看看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如你所想象的美,以及旁人所说及的坏。你欢喜谈到,你去生活一阵好了。等你到了那里拖一月两月,你才明白我们现在的队伍,是些什么生活。平常人用自己物质爱憎与自己道德观念作标准,批评到与他们生活完全不同的军人,没有一个人说得对。你是退伍的人,可是十年来什么也变了,如今再去看看,你就不会再写那种纵容放荡的军人生活回忆了。战争使人类的灵魂野蛮粗糙,你能说这句话却并不懂它的真实意思。”

  我原来同我六弟说的,是把他的小兵留下来读书,谁知平时说话不多的他,就有了那么多空话可说。他的话中意思,有笑我是十足书生的神气。我因为那时正很有一点自信,以为环境可以变更任何人性,且有点觉得六弟的话近于武断了。我问他当了兵的人就不适宜于进一个学校去的理由是些什么,有些什么例子。

  六弟说:“二哥,我知道你话里意思有你自己。你正在想用你自己作辩护,以为一个兵士并不较之一个学生为更无希望,因为你是一个兵士。你莫多心,我不是想取笑你,你不是很有些地方出众吗?也不只是你自己觉得如此,你自己或许还明白你不会做一个好军人,也不会成一个好艺术家。(你自己还承认过不能做一个好公民,你原是很有自知之明!)人家不知道你时,人家却异口同声称赞过你!你在这情形下虽没有什么得意,可是你却有了一种不甚正确的见解,以为一个兵士同一个平常人有同样的灵魂。我要纠正这个,你这是完全错误了的。平常人除了读过几本书学得一些礼貌和虚伪世故外,什么也不会明白,他当然不会理解这类事情。但是你不应当那么糊涂。这完全是两种世界两种阶级,把他牵强混合起来,并不是一个公平的道理!你只会做梦,打算一篇文章如何下手,却不能估计一件事情。”

  “你不要说我什么,我不承认的。”我自然得分辩,不能为一个军官说输。“我过去同你说到过了,我在你们生活里,不按到一个地方的习惯,好好儿的当一个下级军官,慢慢的再图上进,已经算是落伍了的军人。再到后来,逃到另外一个方向上来,又仍然不能服从规矩,和目下的社会习俗谋妥协,现在成了个不文不武的人,自然还是落伍。我自己失败,我明白是我的性格所形成。我有一个诗人的气质,却是一个军人的派头,所以到军队人家嫌我懦弱,好胡思乱想,想那些远处,打算那些空事情,分析那些同我在一处的人的性情,同他们身份不合。到读书人里头,人家又嫌我粗率,做事马虎,行为简单得怕人,与他们身份仍然不合。在两方面都得不到好处,因此毫无长进,对生活且觉得毫无意义。这是因为我的体质方面的弱点,那当然是毫无办法的。至于这小副兵,我倒不相信他依然像我这样子。”

  “你不希望他像你,你以为他可以像谁?还有就是他当然也不会像你。他若当真同你一样,是一个只会做梦不求实际、只会想象不要生活的人,这时跟了我回去,机会只许他当兵,他将来还自然会做一个诗人。因为一个人的气质虽由于环境造成,他还是将因为另外一种气质反抗他的环境,可以另外走出一条道路。若是他自己不觉到要读书,正如其他人一样,许多人从大学校出来,还是做不出什么事业来。”

  “我不同你说这种道理,我只觉得与其让这小子当兵,不如拿来读书。他是家中舍弃了的人,把他留在这里,送到我们熟人办的那个××中学校去,既不花钱,又不费事,这事何乐不为。”

  我的六弟好像就无话可说了,问我××中学要几年毕业。我说,还不是同别的中学一个样子,六年就可以毕业吗?六弟又笑了,摇着那个有军人风的脑袋。

  “六年毕业,你们看来很短,是不是?因为你说你写小说至少也要写十年才有希望。你们看日子都是这样随便,这一点就证明你不是军人。若是军人,他将只能说六个月的。六年的时间,你不过使这小子从一个平常中学毕业,出了学校找一个小事做,还得熟人来介绍。到书铺去当校对,资格还发生问题。可是在我们那边,你知道六年的时间,会使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一个学生在六年内还只有到大学的资格,一个兵士在六年内却可以升到营连长。两件事比较起来,相差得可太远了。生长在上海,家里父兄靠了外国商人供养,做一点小小事情,慢慢的向上爬去。十年八年因为业务上谨慎,得到了外国资本家的信托,把生活举起,机会一来就可以发财。儿子在大学毕业,就又到洋行去做写字,这是上海洋奴的人生观。另外不作外国商人的奴隶,不作官,宁愿用自己所学去教书,自然也还有人。但是你若没有依傍,到什么地方去找书教?你一个中学校出身的人,除了教小学还可以做什么?本地小学教员比兵士收入不会超过一倍,一个稍有作为的兵士,对于生活改变的机会,却比一个小学教员多十倍。若是把这两件事平平的放在一处,你选择什么?”

  我说:“你意思以为六年内你的副兵可以做一个军官,是不是?”

  “我意思只以为他不宜读书。因为你还不宜于同读书人在一处谋生活,他自然更不适当了。”

  我还想对于这件事有所争论,六弟却明白我的意思,他就抢着说:“你若认为你是对的,我尽你试验一下,尽事实来使你得到一个真理。”

  本来听了他说的一些话,我把这小子改造的趣味已经减去一半了,但这时好像故意要同这一位军官斗气似的,我说,“把他交给我再说。我要他从国内最好的一个大学毕业,才算是我的主张成功。”

  六弟笑着,“你要这样麻烦你自己,我也不好意思坚持了。”

  我们算是把事情商量定局了。六弟三天后即将回返湖南,等他走后我就预备为这未来的学士,找朋友补习数学和一切必需课程,我自己还预备每天花一点钟来教他国文,花一点钟替他改正卷子。那时是十月,两月后我算定他就可以到××中学去读书了。我觉得我在这小兵身上,当真会做出一份事业来,因为这一块原料是使人不能否认可以治成一件值价的东西的。

  我另外又单独的和这个小兵谈及,问他是不是愿意不回去,就留在这里读书。他欢喜的样子是我描摹不来的。他告我不愿意做将军,愿意做一个有知识的平民。他还就题发挥了一些意见,我认为意见虽不高明,气概却极难得。到后我把我们的谈话同六弟说及,六弟总是觉得好笑,我以为这是六弟军人顽固自信的脾气,所以不愿意同他分辩什么。

  过了三天。三天中这小副兵真像我的最好的兄弟,我真不大相信有那么聪颖懂事的人。他那种识大体处,不拘什么人看到时,我相信都得找几句话来加以赞美,才会觉得不辜负这小子。

  我不管六弟样子怎么冷落,却不去看他那颜色,只顾为我的小友打算一切。我六弟给过了我一百块钱,我那时在另外一个地方,又正得到几十块钱稿费,一时没有用去。我就带了他到街上去,为他看应用东西。我们又到另一处去看中了一张小床,在别的店铺又看中其他许多东西。他说他不欢喜穿长衣,那个太累赘了一点,我就为他定了一套短短黑呢中山服,制了一件粗毛呢大衣。他说小孩子穿方头皮鞋合式一点,我就为他定制了一双方头皮鞋。我们各处看了半天,估计一切制备齐全,所有钱已用去一半,我还好像不够的样子,倒是他说不应当那么用钱,我们两个人才转回住处。我预备把他收拾得像一个王子,因为他值得那么注意。我预备此后要使他天才同年龄一齐发展,心里想到了这小子二十岁时,一定就成为世界上一个理想中的完人。他一定会音乐和图画,不擅长的也一定极其理解。他一定对于文学有极深的趣味,对于科学又有极完全的知识。他一定坚毅诚实,又一定健康高尚。他不拘做什么事都不怕失败,在女人方面,他的成功也必然如其他生活一样。他的品貌与他的德行相称,使同他接近的人都觉得十分爱敬……

  不要笑我,我原是一个极善于在一个小事情上做梦的人,那个头顶牛奶心想二十年后成家立业的人是我所心折的一个知己。我小时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听人说到他的牛奶泼在地上时,大半天还是为他惆怅。如今我的梦,自然已经早为另一件事破灭了。可是当时我自己是忘记了我的奢侈夸大想象的,我在那个小兵身上做了二十年梦,我还把二十年后的梦境也放肆的经验到了。我想到这小子由于我的力量,成就了一个世界上最完全最可爱的男子,还因为我的帮助,得到一个恰恰与他身份相称的女子作伴,我在这一对男女身边,由于他人的幸福,居然能够极其从容的活到这世界上。那时我应当已经有了五十多岁,我将感到生活的完全,因为那是我的一件事业,一种成功。

  到后只差一天六弟就要回转湖南销差去了,我们三人到一个照相馆里去拍了一个照相。把相照过后,我们三人就到××戏院去看戏。那时时候还不到,又转到××园里去玩。在园里树林子中落叶上走着,走到一株白杨树边,就问我的小朋友,爬不爬得上去,他说爬得上去。走了一会,又到一株合抱大枫树边,问这个爬不爬得上去,他又说爬得上去。一面走就一面这样说话,他的回答全很使我满意。六弟却独在前面走着,我明白他觉得我们的谈话是很好笑的。到后听到枪声,知道那边正有人打靶。六弟很高兴的走过去,我们也跟了过去。远远的看那些人伏在一堵土堆后面,向那大土堆的白色目标射击,我问他是不是放过枪,这小子只向着六弟笑,不敢回答。

  我说,“不许说谎,是不是亲自打过?”

  “打过一次。”

  “打过什么?”

  这小子又向着六弟微笑,不能回答。

  六弟就说:“不好意思说了吗?二哥你看起他那样子老实温和,才真是小土匪!为他的事我们到××差一点儿出了命案。这样小小的人,一拳也经不起,到××去还要同别的人打架,把我手枪偷出去,预备同人家拼命,若不是气运,差一点就把一个岳云学生肚子打通了。到汉口时我检查枪,问他为什么少了一颗子弹,他才告我在长沙同一个人打架用了的。我问他为什么敢拿枪去打人,他说人家骂了他丑话,又打不过别人,所以想一枪打死那个人。”

  六弟觉得无味的事,我却觉得更有趣味,我揪着那小子的短头发,使他脸望着我,不好躲避,我就说,“你真是英雄,有胆量。我想问你,那个人比你大多少?怎么就会想打死他?”

  “他大我三岁,是岳云中学的学生。我同参谋在长沙住在××,六月里我成天同一个军事班的学生去湘江洗澡,在河里洗澡,他因为泅水比我慢了一点,和他的同学,用长沙话骂我,我空手打不过他,所以我想打死了他。”

  “那以后怎么又不打死他?”

  “打了一枪不中,子弹NFDFE了膛,我怕他们捉我,所以就走脱了。”

  六弟说:“这种性情只好去当土匪,三年就可以做大王。再过一阵就会被人捉去示众。”

  我说:“我不承认你这句话。他的胆量使他可以做大王,也就可以使他做别的伟大事业。你小时也是这样的。同人到外边去打架胡闹,被人用铁拳星打破了头,流满了一脸的血,说是不许哭,你就不哭。所以你现在做军官,也不失为一个好军人。若是像我那么不中用,小时候被人欺侮了,不能报仇,就坐在草地上去想,怎么样就学会了剑仙使剑的方法,飞剑去杀那个仇人。或者想自己如何做了官,派家将揪着仇人到衙门来打他一千板屁股,出出这一口气。单是这样空想,有什么用处?一个人越善于空想,也就越近于无用,我就是一个最好的榜样。”

  六弟说:“那你的脾气也不是不好的脾气,你就是因为这种天赋的弱点,成就了你另外一份天赋的长处。若是成天都想摸了手枪出去打人,你还有什么创作可写。”

  “但是你也知道多少文章就有多少委屈。”

  “好,我汉口那把手枪就送给你,要他为你收着,此后若有什么被人欺侮的事,都要这个小英雄去替你报仇好了。”

  六弟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我向小兵说,假若有一把手枪,将来我讨厌什么人时,要你为我去打死他们,敢不敢去动手。他望了我笑着,略略有点害羞,毅然的说“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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