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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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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又想:“三十二个人摇六匹橹,一面跺脚一面唱歌,上水走风时张起个大篷,一百幅白布拼成的一片东西,坐在这样大船上过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从不见过这种大船;更可笑的,还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想起这个问题!

  一群过渡人来了,有担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样的人物,另外还有母女二人。母亲穿了新浆洗得硬朗的蓝布衣服,女孩子脸上涂着两饼红色,穿了不甚称身的新衣,上城到亲戚家中去拜节看龙船的。等待众人上船稳定后,翠翠一面望着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过溪去。那小孩从翠翠估来年纪也将十三四岁了,神气却很娇,似乎从不曾离开过母亲。脚下穿的是一双尖尖头新油过的皮钉鞋,上面沾污了些黄泥。裤子是那种泛紫的葱绿布做的,滚了一道花边。见翠翠尽是望她,她也便看着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神气中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同时也有点不可言说的爱娇。那母亲模样的妇人便问翠翠年纪有几岁。翠翠笑着,不高兴答应,却反问小女孩今年几岁。听那母亲说十三岁时,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显然是员外财主人家的妻女,从神气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视那女孩,发现了女孩子手上还带得有一副麻花绞的银手镯,闪着白白的亮光,心中有点儿歆羡。船傍岸后,人陆续上了岸,妇人从身上摸出一把铜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当时竟忘了祖父的规矩,也不说道谢,也不把钱退还,只望着这一行人中那个女孩子身后发痴。一行人正将翻过小山时,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头上把钱还给那妇人。那妇人说:“这是送你的!”翠翠不说什么,只微笑把头尽摇,表示不能接受;且不等妇人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边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过渡是七个人,又有两个女孩子,也同样因为看龙船特意换了干净衣服,相貌却并不如何美观,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记先前那一个。

  今天过渡的人特别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时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缆子摆渡,故见到什么好看的、脸上长雀斑的、面相极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红红的,莫不在记忆中留下个印象。无人过渡时,等着祖父,祖父又不来,便尽只反复温习这些女孩子的神气,且轻轻的无所谓的唱着:

  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银钏子,只有我三妹没得什么戴,耳朵上长年戴条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乡时,在河街上一个酒店前面,曾见及那个撑渡船的老头子,把葫芦嘴推让给一个年轻水手,请水手喝他新买的白烧酒。翠翠问及时,那城中人就告给她所见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时候,不是地方。过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轻轻的哼着巫师十二月里为人还愿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看我们这里人!

  他们既诚实,又年轻,又身无疾病。

  他们大人会喝酒,会做事,会睡觉。

  他们孩子能长大,能耐饥,能耐冷。

  他们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鸡鸭肯孵卵。

  他们女人会织布,会唱歌,会找她心中欢喜

  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驾前来站两边!

  关夫子身跨赤兔马,

  尉迟公手拿大铁鞭!

  你大仙,你大神,云端下降慢慢行!

  张果老驴上得坐稳,

  铁拐李脚下要小心!

  福禄绵绵是神恩,

  和风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饭当前陈,

  肥猪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鸿章,

  你们在生是霸王;

  第四部分边城(9)

  杀人放火尽节全忠各有道,

  今来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风清好过河!

  醉时携手同归去,

  我当为你再唱歌!

  那首歌声音既极柔和,快乐中又微带忧郁。唱完了这个歌,翠翠心上觉得浸入了一丝儿凄凉。她想起秋末酬神还愿时田坪中的火燎同鼓角。

  远处鼓声已起来了,她知道绘有朱红长线的龙船这时节已下河了。细雨依然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

  九

  祖父回家时,大约已将近平常吃早饭时节了,肩上手上全是东西。一上小山头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过小溪来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已进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听到祖父的声音,精神旺了,锐声答着:“爷爷,爷爷,我来了!”老船夫从码头边上了渡船后,把肩上手上的东西搁到船头上,一面帮着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着,如同一个小孩子,神气充满了谦虚与羞怯,“翠翠,你急坏了,是不是?”翠翠本应埋怨祖父的,但她却回答说:“爷爷,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劝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还知道祖父极高兴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说来,将更使祖父害羞乱嚷了,因此话到口边不提出。

  翠翠把搁在船头的东西一一估记在眼里,不见了酒葫芦。翠翠嗤的笑了。

  “爷爷,你倒慷慨大方,请城中副爷和船上人吃酒,连葫芦也让他们吃到肚里去了!”

  祖父笑着,忙作说明:

  “哪里,哪里,我那葫芦被顺顺大伯扣下了,他见我在河街上请人喝酒,就说:‘喂,喂,摆渡的张横,这不成的。你不开糟坊,如何这样子!你要作仁义大哥梁山好汉,把你那个放下来,请我全喝了吧。’他当真那么说‘请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芦放下了。但是我猜想他是同我闹着玩的。他家里还少烧酒吗?翠翠,你说,是不是?”

  “爷爷,你以为人家不是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开玩笑吗?”

  “那是怎么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为你请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芦,不让你请人把酒喝完。等等就会派毛伙为你送来的,你还不明白,真是——”

  “唉,当真会是这样的!”

  说着船已拢了岸,翠翠抢先帮祖父搬东西回家,但结果却只拿了那尾鱼,那个花褡裢;褡裢中钱已用光了,却有一包白糖,一包芝麻小饼子。

  两人刚把新买的东西搬运到家中,对溪就有人喊过渡。祖父要翠翠看着肉菜免得被野猫拖去,争先下溪去做事。一会儿,便同那个过渡人笑着嚷着到家中来了。原来这人便是送酒葫芦的。只听到祖父说:“翠翠,你猜对了。人家当真把酒葫芦送来了!”

  翠翠来不及向灶边走去,祖父同一个年纪轻轻的脸黑肩膊宽的人物,便进到屋里了。

  翠翠同客人皆笑着,让祖父把话说下去。客人又望着翠翠笑,翠翠仿佛明白为什么被人望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走到灶边烧火去了。溪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赶忙跑出门外船上去,把人渡过了溪。恰好又有人过溪。天虽落小雨,过渡人却分外多,一连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做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处。不知怎么的,从城里被人打发来送酒葫芦的,她觉得好像是个熟人。可是眼睛里像是熟人,却不明白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但也正像是不肯把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着这来人的身份。

  祖父在岩坎上边喊:“翠翠,翠翠,你上来歇歇,陪陪客!”本来无人过渡便想上岸去烧火,但经祖父一喊,反而有意装听不到,不上岸了。

  来客问祖父“进不进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说:“今天来往人多,应当看守渡船。”两人又谈了些别的话。到后来客方言归正传。

  “伯伯,你翠翠像个大人了,长得很好看!”

  撑渡船的笑了。“口气同哥哥一样,倒爽快呢。”这样想着,却那么说:“二老,这地方配受人称赞的只有你,人家都说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全是特为颂扬你这个人好处的警句!”

  “但是,这很不公平。”

  “很公平的!我听船上人说,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门下面白鸡关滩口出了事,从急浪中你援救过三个人。你们在滩上过夜,被村子里女人见着了,人家在你棚子边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机会吃我们!我们烧了一大堆火,吓住了它们,才不被吃!”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说的话还是很对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岁标致青年的。像我这种老骨头,它不要吃,只嗅一嗅就会走开的!”

  那二老说:“伯伯,你到这里见过两万个日头,别人家全说我们这个地方风水好,出大人,不知为什么原因,如今还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说风水好应出有大名头的人?我以为,这种人不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不碍事。我们有聪明、正直、勇敢、耐劳的年轻人,就够了。像你们父子兄弟,为本地方增光彩已经很多很多!”

  “伯伯,你说得好,我也是那么想。地方不出坏人出好人,如伯伯那么样子,人虽老了,还硬朗得同棵楠木树一样,稳稳当当的活到这块地面,又正经,又大方,难得的咧。”

  “我是老骨头了,还说什么。日头,雨水,走长路,挑分量沉重的担子,大吃大喝,挨饿受寒,自己份上的都拿过了,不久就会躺到这冰凉土地上喂蛆吃的。这世界有的是你们小伙子份上的一切,应当好好的干,日头不辜负你们,你们也莫辜负日头!”

  “伯伯,看你那么勤快,我们年轻人不敢辜负日头。”

  说了一阵,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门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里来烧水煮饭,掉换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却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动时,祖父故意装作埋怨神气说:

  “翠翠,你不上来,难道要我在家里做媳妇煮饭吗?这个我可做不来!”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不声不响,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船慢慢拉过对岸了。客人站在船头同翠翠说话。

  “翠翠,吃了饭,和你爷爷到我家吊脚楼上去看划船吧?”

  翠翠不好意思不说话,便说:“爷爷说不去,去了无人守这个船。”

  “你呢?”

  “爷爷不去,我也不去。”

  “你也守船吗?”

  “我陪我爷爷。”

  “我要一个人来替你们守渡船,好不好?”

  嘭的一下船头已撞到岸边土坎上了,船拢了岸。二老向岸上一跃,站在斜坡上说:

  “翠翠,难为你!……我回去就要人来替你们。你们赶快吃饭,一同到我家里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热闹咧。”

  翠翠不明白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为什么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着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边溪岸后,只见那个年轻人还正在对溪小山上,好像等待什么,不即走开。翠翠回转家中,到灶口边去烧火,一面把带点湿气的草塞进灶里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带回的那一葫芦酒试着的祖父询问:

  “爷爷,那人说回去就要人来替你,要我们两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兴去吗?”

  “两人同去我高兴。那个人很好,我像认得他,他姓什么?”

  祖父心想:“这倒对了,人家也觉得你好!”祖父笑着说:“翠翠,你不记得你前年在大河边时,有个人说大鱼咬你吗?”

  翠翠明白了,却仍然装不明白,问:“他是谁?”

  “你想想看,猜猜看。”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着他是张三李四。”

  “顺顺船总家的二老,他认识你,你不认识他啊!”他呷了一口酒,像赞美这个酒,又像赞美另一个人,低低的说:“好的,妙的,这是难得的。”

  过渡的人在门外坎下叫唤着,老祖父口中还是“好的,妙的”,匆匆的下船做事去了。

  一○

  吃饭时隔溪有人喊过渡,翠翠抢着下船,到了那边,方知道原来过渡的人,便是船总顺顺家派来作替手的水手。这人一见翠翠就说道:“二老要你们一吃了饭就去,他已下河了。”见了祖父又说:“二老要你们吃了饭就去,他已下河了。”

  张耳听听,便可听出远处鼓声已较繁密,从鼓声里使人想到那些极狭的船,在长潭中笔直前进时,水面上画着如何美丽的长长的线路,真是有意思的一个节日!

  新来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头站稳了。翠翠同祖父吃饭时,邀他喝一杯,只是摇头推辞。祖父说: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去呢?”

  “我本来也不想去,但是我愿意陪你去。”

  祖父微笑着,“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就陪我去。可不要离开爷爷!”

  祖父同翠翠到城里大河边时,河岸边早站满了人。细雨已经停止,地面还是湿湿的。祖父要翠翠过河街船总家吊脚楼上去看船,翠翠却似乎有心事怕到那边去,以为站在河边较好。两人虽在河边站定,不多久,顺顺便派人来把他们请去了。吊脚楼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过渡时为翠翠所注意的乡绅妻女,受顺顺家的特别款待,占据了两个最好窗口,一见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说:“你来,你来!”翠翠带着点儿羞怯走去,坐在他们身后边条凳上,祖父不久便走开了。

  祖父并不看龙船竞渡,却为一个熟人杨马兵拉到河上游半里路远近,过一个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对于水碾子原来就极有兴味的。倚山滨水来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么一个圆石片子,固定在一个檀木横轴上,斜斜的搁在石槽里。当水闸门抽去时,流水冲激地下的暗轮,上面的圆石片便飞转起来。作主人的管理这个东西,把毛谷倒进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长方罗筛里,再筛去糠灰。地下全是糠灰,自己头上包着块白布帕子,头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气好时就在碾坊前后隙地里种些萝卜、青菜、大蒜、四季葱。水沟坏了,就把裤子脱去,到河沟里去堆砌石头,修理泄水处。水碾坝若修筑得好,还可装个小小鱼梁,涨小水时就自会有鱼上梁来,不劳而获。在河边管理一个碾坊比管理一只渡船多变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个撑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属于当地员外财主的产业。杨马兵把老船夫带到碾坊边时,就告给他这碾坊业主为谁。两人一面各处视察,一面说话。

  那熟人用脚踢着新碾盘说: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寨子上,却欢喜来到这大河边置产业;这是中寨王团总的,值大钱七百吊!”

  老船夫转着那双小眼睛,很羡慕的去欣赏一切,估计一切,把头点着,且对于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体的批评。后来两人就坐到那还未完工的白木条凳上去。熟人又说到这碾坊的将来,似乎是团总女儿陪嫁的妆奁。那人于是想起了翠翠,且记起大老过去一时托过他的事情来了,便问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几岁?”

  “满十五岁进十六岁。”老船夫说过这句话后,便接着在心中计算过去的年月。

  “十六岁姑娘多能干,将来谁得她真有福气!”

  “有什么福气?又无碾坊陪嫁,一个光人。”

  “别说一个光人;一个有用的人,两只手敌得过五座碾坊。洛阳桥也是鲁班两只手造成的!……”这样那样的说着,表示对老船夫的抗议。说到后来那人自然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两只手,将来也去造洛阳桥吧,新鲜事喔!”

  杨马兵过了一会又说:

  “茶峒人年轻男子眼睛光,选媳妇也极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时,我就说个笑话给你听。”

  老船夫问:“是什么笑话?”

  杨马兵说:“伯伯你若不多心时,这笑话也可以当真话去听咧。”

  老船夫心想:“原来是要做说客的,想说就说吧。”

  接着说下去的就是顺顺家大老如何在人家面前赞美翠翠,且如何托他来探听老船夫口气那么一件事。末了还同老船夫来转述另一回会话的情形。“我问他:‘大老,大老,你是说真话还是说笑话?’他就说:‘你为我去探听探听那老的,我欢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话呀!’我说:‘我这人口钝得很,话说出了口收不回,万一说错了,老的一巴掌打来呢?’他说:‘你怕打,你先当笑话去说,不会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这件真事情当笑话来同你说了。你试想想,他初九从川东回来见我时,我应当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记起前一次大老亲口所说的话,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顺顺也欢喜翠翠,心里很高兴。但这件事照本地规矩,得这个人带封点心亲自到碧溪NFEA1家中去说,方见得慎重其事。老船夫就说:“等他来时你说:老家伙听过了笑话后,自己也说了个笑话,他说:‘下棋有下棋规矩,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大老若走的是车路,应当由大老爹爹作主,请了媒人来正正经经同我说。若走的是马路,应当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对溪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一切由翠翠自己作主!”

  “伯伯,若唱三年六个月的歌,动得了翠翠的心,我赶明天就自己来唱歌了。”

  “你以为翠翠肯了,我还会不肯吗?”

  “不咧,人家以为这件事情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无有不肯呢。”

  “不能那么说,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情,可是必须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为在日头月光下唱三年六个月的歌,还不如得伯伯说一句话好。”

  “那么,我说,我们就这样办。等他从川东回来时,要他同顺顺去说个明白。我呢,我也先问问翠翠;若以为听了三年六个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请你劝大老走他那弯弯曲曲的马路。”

  “那好的。见了他,我就说:‘大老,笑话吗,我已经说过了,没有挨打。真话呢,看你自己的命运去了。’当真看他的命运去了。不过我明白,他的命运,还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着紧紧的。”

  “老兄弟,不是那么说!我若捏得定这件事,我马上就答应了你。”

  这里两人把话说完后,就过另一处看一只顺顺新近买来的三舱船去了。河街上顺顺吊脚楼方面,却发生了如下事情。

  翠翠虽被那乡绅女儿喊到身边去坐,地位非常之好,从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宁。挤在其他几个窗口看热闹的人,似乎都常常把眼光从河中景物挪到这边几个人身上来。还有些人故意装成有别的事情样子,从楼这边走过那一边,事实上却全为得是好仔细看看翠翠这方面几个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借故跑去。一会儿河下的炮声响了,几只从对河取齐的船只,直向这方面划来,先是四条船相去不远,如四枝箭在水面射着;到了一半,已有两只船占先了些;再过一会子,那两只船中间便又有一只超过了并进的船只而前,看看船到了税局门前时,第二次炮声又响,那船便胜利了。这时节胜利的已判明属于河街上所划的一只,各处便响着庆祝的小鞭炮。那船于是沿了河街吊脚楼划去,鼓声蓬蓬作响,河边与吊脚楼各处,都同时呐喊表示快乐的祝贺。翠翠眼见在船头站定、摇动小旗指挥进退、头上包着红布的那个年轻人,便是送酒葫芦到碧溪NFEA1的二老,心中便印着两年前的旧事:“大鱼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这个人管!”“好的,我就不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边那只黄狗,早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便离了座位,在楼上各处找寻她的黄狗,把船头人忘掉了。

  她一面在人丛里找寻黄狗,一面听人家正说些什么话。

  一个大脸妇人问:“是谁家的人,坐到顺顺家当中窗口前那块好地方?”

  一个妇人就说:“是寨子上王乡绅大姑娘,今天说是自己来看船,其实来看人,同时也让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块好地方!”

  “看什么人?被谁看?”

  “嗨,你还不明白,王乡绅想同顺顺打亲家呢。”

  “那姑娘配什么人,是大老,还是二老?”

  “说是二老呀,等等你们看这岳云,就会上楼来拜他丈母娘的。”

  另有一个女人便插嘴说:“事弄成了,好得很呢。人家在大河边有一座崭新碾坊陪嫁,比雇十个长年还得力一些。”

  有人问:“二老怎么样?可乐意?”

  又有人就轻轻的可是极肯定的说:“二老已说过了——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个碾坊的主人!”

  “你听岳云二老亲口说过吗?”

  “我听别人说的。还说二老欢喜一个撑渡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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