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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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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学。到冬天,天既冷,外面也很少玩的事情,且快放年学,是以又比秋天自然而然少挨一点因逃学而得来的挞骂了。

  我第一次逃学看戏是四月,第二次又是。第二次可不是看戏,却同到两人,走到十二里左右的长宁哨赶场。这次糟了。不过就因为露了马脚,在被两面处罚后,细细拿来同所有的一日乐趣比较,天秤朝后面的一头坠,觉得逃学是值得,索性逃学了。

  去城十二里,或者说八里,一个逢一六两日聚集的乡场,算是附城第二热闹的乡场。出北门,沿河走,不过近城跳石则到走过五里名叫堤溪的地方,再过那堤溪跳石。过了跳石又得沿河走。走来走去终于就会走进一个小小石砦门,到那哨上了。赶场地方又在砦子上手,稍远点。

  这里场,说不尽。我可以借一篇短短文章来为那场上一切情形下一种注解,便是我在另一时节写成的那篇《市集》。不过这不算描写实情。实在详细情形我们哪能说得尽?譬如虹,这东西,到每个人眼中都放一异彩,又温柔,又美丽,又近,又远,但一千诗人聚拢来写一世虹的诗,虹这东西还是比所有的诗所蕴蓄的一切还多!

  单说那河岸边泊着小船。船小像把刀,狭长卧在水面上,成一排,成一串,互相挤挨着,把头靠着岸,正像一队兵。君,这是一队虽然大小同样可是年龄衣服枪械全不相同的杂色队伍!有些是灰色,有些是黄色,有些又白得如一根大葱,还有些把头截去,成方形,也大模大样不知羞耻的搀在中间。我们具了非凡兴趣去点数这些小船,数目结果总不同。分别城乡两地人,是在衣服上着手,看船也应用这个方法:不过所得的结论,请你把它反过;“衣服穿得入时漂亮是住城的人,纵穿绸着缎,总不大脱俗,这是乡巴佬,”这很对。这里的船则那顶好看的是独为上河苗人所有,篙桨特别的精美,船身特别的雅致,全不是城里人所能及的事!

  请你相信我,就到这些小船上,我便可以随便见到许多我们所引为奇谈的酋长同酋长女儿!

  这里的场介于苗族的区域,这条河,上去便是中国最老民族托身的地方。再沿河上去,一到乌巢河,全是苗人了。苗人酋长首领同到我们地方人交易,这场便是一个顶适中地点。他们同他女儿到这场上来卖牛羊和烟草,又换盐同冰糖回去,百分人中少数是骑马,七十分走路,其余三十分,则全靠坐那小船的来去。就是到如今,也总不会变更多少。当我较大时,我就懂得苗官女儿长得好看的,除了这河码头上,再好没有地方了。

  船之外,还有在水面上漂的,是小小木筏。木筏同类又还有竹筏,筏比船,可以占面积较宽,筏上带物似乎也多点。请你想,一个用山上长藤扎缚成就的浮在水面上的筏,上面坐的又全是一种苗人,这类人的女的头上帕子多比斗还大,戴三副有饭碗口大的耳环,穿的衣服是一种野蚕织成的峒锦,裙子上面多安钉银泡(如普通战士盔甲),大的脚,蹋拖着花鞋,或竟穿用稻草制成的草履,男的苗兵苗勇用竹撑动这筏时,这些公主郡主就锐声唱歌,君,这是一幅怎样动人的画啊!人的年龄不同,观念亦随之而异,是的确,但这种又妩媚,又野蛮,别有风光的情形,我敢自信直到我老,遇着也能仍然具着童年的兴奋!望到这筏的走动,那简直是一种梦中的神迹!

  我们还可以到那筏上去坐!一个苗酋长,对待少年体面一点的汉人,他有五十倍私塾先生和气,他的威风同他的尊严,不像一般人来用到小孩子头上。只要活泼点,他会请你用他的自用烟管(不消说我们却用不着这个),还请你吃他田地里公主自种的大生红薯,和甘蔗,和梨,只全把你当客一般看待,顺你心所欲!若有小酋长,就可以同到这小酋长认同年老庚。我疑心,必是所有教书先生的和气殷勤,全为这类人取去,所以塾中先生就如此特别可怕了。

  从牲畜场上,可以见得的小猪小牛小羊小狗到此也全可以见到。别人是从这傍码头的船筏运来到岸上去卖,买来的人也多数又赖这样小船运回,各样好看的狗牛是全没有看厌时候!且到牲畜场上别人在买牛买羊,有戴大牛角眼镜的经纪在旁,你不买牛就不能够随意扳它的小角,更谈不到骑,当这小牛小羊已为一个小酋长买好,牵到河边时,你去同他办交涉,说是得试试这新买的牛的脾气,你摩它也成,戏它也成。

  还有你想不想过河到对面河岸庙里去玩不?若是想,那就更要从这码头上搭船了。对河的庙有狗,可不去,到这边,也就全可以见到。在这岸边还可以望到对河的水车,大的有十床晒谷簟大,小的也总有四床模样:这水车,走到它身边去时,你不留心,就会给它洒得一身是水!车为水激动,还会叫,用来引水上高坎灌田,这东西也不会看厌!

  我们到这场上来,老实说,只就在这儿,就可过一天。不过同伴是做烟草生意的吴三义铺子里的少老板,他怕到这儿太久,会碰到他铺子里收买烟草的先生,就走开这船舶了。

  “去,吃狗肉去!”那一个比我大四岁的吴少义,这样说。

  “成。”这里还有一个便是他的弟,吴肖义。

  吃狗肉,我有什么不成?一个少老板,照例每日得来的点心钱就比我应得的多三倍以上,何况约定下来是赶场,这高明哥哥,还偷得有二十元铜枚呢。我们就到狗肉场去了。

  在吃狗肉时,不喝酒并不算一件丑事,不过通常是这样:得一面用筷子挟切成小块的狗肉在盐水辣子里打滚,一面拿起土苗碗来抿着包谷烧,这一来当然算内行了一点。

  大的少义知道这本经,就说至少各人应喝一两酒。承认了。承认了,结果是脸红头昏。

  到我约有十四岁,我在沅州东乡一个怀化地方当兵时,我明白吃狗肉喝酒的真味道,且同辈中就有人以樊哙自居了。君,你既不曾逃过学,当然不曾明白在逃学中到乡场上吃狗肉的风味了!

  只是一两酒,我就不能照料我自己。我这吃酒是算第一次。各人既全是有一点飘飘然样子,就又拖手到鸡场上去看鸡。三人在卖小鸡场上转来转去玩,蹲到这里看,那里看,都觉得很好。卖鸡的人也多半是小孩和妇女。光看又不买,就逗他们笑,说是来赶场看鸡,并非买。这种嘲笑在我们心中生了影响。

  “可恶的东西,他以为我们买不起!”

  那就非买不可了。

  小的鸡,正像才出窠不久,比我们拳头大小,全身的毛都像绒,颜色以黑黄两样,嘴巴也如此,公母还分不清楚,七只八只关在一个细篾圆笼子里啾啾的喊叫,大约是想它的娘,这小东西若是能让人抱到它睡,就永远不放手也成!

  十多年后一个生鸡子,卖到十个当十的铜元,真吓人。当那时,我们花十四个铜子,把一群刚满月的小鸡(有五只呀),连笼也买到手了。钱由吴家兄弟出,约同到家时,他兄弟各有两只,各一黑一黄,我则拿一个大嘴巴黑的。

  把鸡买得我们着忙到家捧鸡去同别人的小鸡比武,想到回家了。我们用一枝细柴,作为杠,穿过鸡笼顶上的藤圈,三人中选出两人来担扛这宝物,且轮流交换,哪一个空手,哪一个就在前开道。互相笑闹说是这便是唐三藏取经,在前开道的是猪八戒。我们过了黄风洞,过了烂柿山,过了流沙河,过了……终于走到大雷音。天色是不早不迟,正是散学的时间。到这城,孙猴子等应当分伙了。

  这一天学逃得多么有意思——且得了一只小鸡呢。是公鸡,则过一阵便可以捉到街上去同人的鸡打;是母鸡,则会为我生鸡蛋:在这一只小鸡身上我就作起无涯NFDFB的梦来了。在手上的鸡,因了孤零零的失了伴,就更吱吱啾啾叫,我并不以为讨厌。正因为这样,到街上走着,为一般小孩注意,我心上就非常受用!

  看时间不早,我走到一个我所熟的土地堂去向那庙主取我存放的书篮。书篮中宽绰有余,便可以容鸡。但我不。我放在手上好让人见到!

  将要到家我心可跳了。万一今天四姨就到我家玩,我将说些什么?万一大姐今天曾往仓上去,找表姊,这案也就犯上了。鸡还在手上,还在叫,先是对这鸡亲洽不过,这时又感到难于处置这小鸡了。把鸡丢了吧,当然办不到。拿鸡进门设若问到这鸡是从什么地方来,就说是吴家少老板相送的,但再盘问一句不会露出马脚么?我踌躇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作伪总不如十多岁人老练,且纵能日里掩过,梦中的呓语,也会一五一十数出这一日中浪荡!

  我在这时非常愿有一个熟人正去我家我就同他一起回。有一个熟人在一块时,家人为款待这熟人,把我自然而然就放过去了。但在我家附近徘徊多久却失望。在街上耽着,设或遇到一个同学正放学从此处过,保不了到明天就去先生处张扬,更坏!

  不回也不成。进了我家大门推开二门,先把小鸡从二门罅塞进去,探消息。这小鸡就放声大喊大叫跑向院中去。这一来,不进门,这鸡就会为其他大一点的鸡欺侮不堪!

  姐在房中听到有小鸡叫声,出外看,我正掷书篮到一旁来追小鸡。

  “那来得这只小鸡?”

  “瞧,这是吴少老板送我的!”

  “妙极了,瞧,找它的娘呢。”

  “可不是,叫了半天了啊。”

  我们一同蹲在院中石地上欣赏这鸡,第一关已过,只差见妈了。

  见了妈也很平常,不如我所设想的注意我行动,我就全放心,以为这次又脱了。

  到晚上,是睡的时候了,还舍不得把鸡放到姐为我特备的纸盒子里去。爹忽回了家。第一个是喊我过去。我一听到就明白事情有八分不妙。喊过去,当然就搭讪走过我家南边院子去!

  “跪倒!”“是。”过去不敢看爹脸上的颜色,就跪倒。爹像说了这一声以后,又不记起还要说些什么了,顾自去抽水烟袋。在往常,到爹这边书房来时节,爹在抽烟就应当去吹煤子,以及帮他吹去那活动管子里的烟灰。如今变成阶下囚,不能说话了。

  我能明白我自己的过错!我知道我父亲这时正在发我的气!我且揣测得出这时窗外站有两个姐同姑母奶娘等等在窗下悄听!父亲不做声,我却呜呜的哭了。

  见我哭了一阵父亲才笑笑的说。

  “知道自己过错了么?”

  “知道了。”

  “那么小就学得逃学!逃学不碍事,你不愿念书,将来长大去当兵也,但怎么就学得扯谎?”

  父亲的声音,是在严肃中还和气到使我想抱到他摇,我想起我一肚子的巧辩却全无用处,又悔又恨我自己行为,尤其是他说到逃学并不要紧,只扯谎是大罪,我还有一肚子的谎不用!我更伤心了!

  “不准哭了,明白自己不对就去睡!”

  在此时,窗外的人才接声说,向父亲磕头认错,出来吧。打我也许使我好受点。我若这一次挨一点打,从怕字上着想或者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情形了。虽说父亲不打不骂,这样一来我能慢慢想起在小小良心上更不安,但一个小孩子有悔过良心,同时也就有玩的良心,当想玩时则逃学,逃学玩够以后回家又再来悔过,从此起,我便用这方法度过我的学校生活了!

  家中的关隘,虽已过,还有学校方面在。我在临睡以前私下许了一个愿,若果这一次的逃学能不为先生知道,则今天得来这匹小鸡到长大时我就拿它来敬神。大约神嫌这鸡太小了,长大也不是一时的事,第二天上学,是由奶娘伴送,到仓上见到先生以后,犹自喜全无破绽,呆一会,吴家两兄弟由其父亲送来,我晓得糟了。

  我不敢去听吴老板同先生说得什么话。到吴老板走去后,先生送客回来即把脸沉下,临时脸上变成打桐子的白露节天气。

  “昨天那几个人逃学都给我站到这一边来!”

  先生说。照先生吩咐,吴家两兄弟就愁眉愁眼站过去,另外一个虽不同我们在一块,也因逃学为家中送来的小孩,也就站过去。

  “还有呀!”他装作不单是喊我,我这顺便认为并不是唤我,仍不动不声。

  “你们为我记记昨天还有谁不来?”这话则更毒,先生说了以后就有学生指我,我用眼睛去瞪他,他就羞羞怯怯作狡猾的笑。

  “我家中有事。”口上虽这样说,脸上则又为我说的话作一反证,我恨我这脸皮薄到这样不济事,但我又立时记起昨晚上父亲说得逃学罪名比扯谎为轻,就身不由己的走到吴肖义的下手站着了。

  “你也有份吗?”姨爹还在故意恶作剧呀。

  我大胆的期期艾艾说是正如先生所说的一样。先生笑说好爽快。

  照规矩法办。到我头上我总有方法。我又在打主意了。

  先命大吴自己搬板凳过来,向孔子磕头,认了错,爬到板凳上,打!大吴打时喊,哭,闹,打完以后又逞值价作苦笑。

  先生把大吴打完以后,就遣归原座,又发放另一个人。小吴在第三,先生的板子,轻得多,小吴虽然也喊着照例的喊,打十板,就算了。这样就轮到我的头上来了。板子刚上身,我就喊:——

  “四姨呀!师母呀!打死人了!救!打死我了!”

  救驾的原已在门背后,一跳就出来,板子为攫去。虽不打,我还是在喊。大家全笑了。先生本来没多气,这一来,倒真生气了。为四姨抢去的是一薄竹片子,先生乃把那NFDFD木戒方捏着,扎实在我股上捶了十多下,使四姨要拦也拦不及。我痛极,就杀猪样乱挣狂嗥,本来设的好主意,想免打,因此倒挨了比别人还凶的板子,不是我所料得到的事!

  到后我从小吴处,知道这次逃学是在场上给一个城里千总带兵察场见我们正在狗肉摊子上喝酒,回头告给我们两人的父亲。我就发誓愿说将来要在长成大人时约人把这千总打一顿出气。不消说这千总以后也没有为我们打过,城里千总就有五六个,连姓名我们还分不清楚这人是谁呀。

  每日那种读死书,我真不能发现一丝一厘是一个健全活泼童子所需要的事。我要玩,却比吃饭睡觉似乎还重要。父亲虽说不读书并不要紧,比扯谎总罪小点,但是他并不是能让我读一天书玩耍一天的父亲!间十天八天,在头一天又把书读得很熟,因此邀二姐作保驾臣,到父亲处去,说,明天请爹让我玩一天吧,那成。君,间十天八天,我办得到吗?一个月中玩十五天读十五天书,我还以为不足,把一个月屯出三天来玩,那我只好闷死了。天气既渐热,枇杷已黄熟,山上且多莓,到南华山去又可以爬到树上去饱吃樱桃,为了这天然欲望驱使,纵到后来家中学堂两边都以罚跪为惩治,我还是逃学!

  因为同吴家兄弟逃学,我便学会劈甘蔗,认鸡种好丑,滚钱。同一个在河边开水碾子房的小子逃学,我又学会了钓鱼。同一个做小生意的人的儿子逃学,我就把掷骰子呼幺喝六学会了。

  这不算是学问么,君?这些知识直到如今我并不忘记,比《孟子》、《离娄》用处怎样?我读一年书,还当不到我那次逃学到赶场,饱看河边苗人坐的小船以及一些竹木筏子印象深。并且你哪里能想到狗肉的味道?

  也正因逃学不愿读书,我就真如父亲在发现我第一次逃学时所说的话,到五年后真当兵了。当兵对于我这性情并不坏,当了兵,我便得放纵的玩了。不过到如今,我是无学问的人,不拘到什么研究学术机关去想念一点书,别人全不要,说是我没有资格,中学不毕业,无常识,无根柢,这就是我在应当读书时节没有机会受教育所吃的亏。为这事我也非常痛心,又无法说我这时是应当读书且想读书的一人,因为现在的教育制度,不是使想读书的人随便可读书,所以高深的学问就只好和我绝缘,这就是我玩的坏的结果了。不应当读书时代为旧的制度强迫我读书,到自己觉悟要读书时新的制度又限制我把我除外;(以前不怕挞,可逃学,这时则有些学问你纵有自学勇气,也不能在学校全懂。)我总好像同一切成规天然相反,我真为我命运莫名其妙了。

  在另一时我将同你说我的赌博。

  ——“一个退伍的兵的自述”之一

  11月于北京窄而霉斋 
 
 



 
                   
柏子
 
  把船停顿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

  于是客人可以上岸了,从一块跳板走过去。跳板一端固定在码头石级上,一端搭在船舷,一个人从跳板走过时,摇摇荡荡不可免。凡要上岸的全是那么摇摇荡荡上岸了。

  泊定的船太多了,沿岸泊,桅子数不清,大大小小随意矗到空中去。桅子上的绳索像纠纷到成一团,然而却并不。

  每一个船头船尾全站得有人,穿青布蓝布短汗褂,口里噙了长长的旱烟杆,手脚露在外面让风吹,——毛茸茸的像一种小孩子想象中的妖洞里喽罗毛脚毛手。看到这些手脚,很容易记起“飞毛腿”一类英雄名称。可不是,这些人正是……桅子上的绳索NFDFE定活车,拖拉全无从着手时,这些飞毛腿的本领,有得是机会显露!毛脚毛手所有的不单是毛,还有类乎钩子的东西,光溜溜的桅,只要一贴身,便飞快的上去了。为表示上下全是儿戏,这些年轻水手一面整理绳索,一面还将在上面唱歌,那一边桅上,也有这样人时,这种歌便来回唱下去。

  昂了头看这把戏的,是各个船上的伙计。看着还在下面喊着。左边右边,不拘要谁一个试上去,全是容易之至的事,只是不得老舵手吩咐,则不敢放肆而已。看的人全已心中发痒,又不能随便爬上桅子顶尖去唱歌,逗其他船上媳妇发笑,便开口骂人。

  “我的儿,摔死你!”

  “我的孙,摔死了你看你还唱!”

  “……”

  全是无恶意而快乐的笑骂。

  仍然唱,且更起劲了一点。但可以把歌唱给下面骂人的人听,当先若唱的是“一枝花”,这时唱的便是“众儿郎”了。“众儿郎”却依然笑嘻笑嘻的昂了头看这唱歌人,照例不能生气的。

  可是在这情形中,有些船,却有无数黑汉子,用他们的毛手毛脚,盘着大而圆的黑铁桶,从舱中滚出,也是那么摇摇荡荡跌到岸边泥滩上了。还有作成方形用铁皮束腰的洋布,有海带,有鱿鱼,有药材……这些东西同搭客一样,在船上舱中紧挤着卧了二十天或十二天,如今全应当登岸了。登岸的人各自还家,各自找客栈,各自吃喝,这些货物却各自为一些大脚婆子走来抱之负之送到各个堆栈里去。

  在各样匆忙情形中,便正有闲之又闲的一类人在。这些人住到另一个地方,耳朵能超然于一切嘈杂声音以上,听出桅子上人的歌声,——可是心也正忙着,歌声一停止,唱歌地方代替了一盏红风灯以后,那唱歌的人便已到这听歌人的身边了。桅上用红灯,不消说是夜里了。河边夜里不是平常的世界。

  落着雨,刮着风,各船上了篷,人在篷下听雨声风声,江波吼哮如癫子,船只纵互相牵连互相依靠,也簸动不止,这一种情景是常有的。坐船人对此决不奇怪,不欢喜,不厌恶,因为凡是在船上生活,这些平常人的爱憎便不及在心上滋生了。(有月亮又是一种趣味,同晚日与早露,各有不同。)然而他们全不会注意。船上人心情若必须勉强分成两种或三种,这分类方法得另作安排。吃牛肉与吃酸菜,是能左右一般水手心情的一件事。泊半途与湾口岸,这于水手们情形又稍稍不同。不必问,牛肉比酸菜合乎这类“飞毛腿”胃口,船在码头停泊他们也欢喜多了!

  如今夜里既落小雨,泥滩头滑溜溜使人无从立足,还有人上岸到河街去。

  这是其中之一个,名叫柏子,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来,还依然不知道疲倦。所以如其他许多水手一样,在腰边板带中塞满了铜钱,小心小心的走过跳板到岸边了。先是在泥滩上走,没有月,没有星,细毛毛雨在头上落,两只脚在泥里慢慢翻——成泥腿,快也无从了——目的是河街小楼红红的灯光,灯光下有使柏子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存在。

  灯光多无数,每一小点灯光便有一个或一群水手。灯光还不及塞满这个小房,快乐却将水手们胸中塞紧,欢喜在胸中涌着,各人眼睛皆眯了起来。沙喉咙的歌声笑声从楼中溢出,与灯光同样,溢进上岸无钱守在船中的水手耳中眼中时,便如其他世界一样,反应着欢喜的是诅咒。那些不能上岸的水手,他们诅咒着,然而一颗心也摇摇荡荡上了岸,且不必冒滑滚的危险,全各以经验为标准,把心飞到所熟悉的楼上去了。

  酒与烟与女人,一个浪漫派文人非此不能夸耀于世人的三样事,这些喽罗们却很平常的享受着。虽然酒是酽冽的酒,烟是平常的烟,女人更是……然而各个人的心是同样的跳,头脑是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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