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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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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听岳云二老亲口说过吗?”

  “我听别人说的。还说二老欢喜一个撑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吗?”

  “那谁知道。横顺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只看各人心里爱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会不如碾坊!”

  当时各人眼睛对着河里,信口说着这些闲话,却无一个人回头来注意到身后边的翠翠。

  翠翠脸发着烧走到另外一处去,又听有两个人提及这件事,且说:“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需要二老一句话。”又说:“只看二老今天那么一股劲儿,就可以猜想得出,这劲儿是岸上一个黄花姑娘给他的!”谁是激动二老的黄花姑娘?听到这个,翠翠心中不免有点儿乱。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后已望不见河中情形,只听到擂鼓声渐近渐激越,岸上呐喊声自远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经过楼下。楼上人也大喊着,夹杂叫着二老的名字。乡绅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有人又用另外一种惊讶声音喊着,且同时便见许多人出门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有点迷乱,正不知走回原来座位边去好,还是依然站在人背后好,只见那边正有人拿了个托盘,装了一大盘粽子同细点心,在请乡绅太太小姐用点心,不好意思再过那边去,便想也挤出大门外到河下去看看。从河街一个盐店旁边甬道下河时,正在一排吊脚楼的梁柱间,迎面碰头一群人,护着那个头包红布的二老来了。原来二老因失足落水,已从水中爬起来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虽闪过一旁,与迎面来人仍然得肘子触着肘子。二老一见翠翠就说:

  “翠翠,你来了,爷爷也来了吗?”

  翠翠脸还发着烧不便做声,心想:“黄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说:“怎不到我家楼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个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稀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后便各自走开了。翠翠到河下时,小小心腔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是烦恼吧,不是!是忧愁吧,不是!是快乐吧,不,有什么事情使这个女孩子快乐呢?是生气了吧,——是的,她当真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生一个人的气,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气。河边人太多了,码头边浅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于吊脚楼的柱子上,无不挤满了人。翠翠自言自语说:“人那么多,有什么三脚猫好看?”先还以为可以在什么船上发现她的祖父,但各处搜寻了一阵,却无祖父的影子。她挤到水边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条黄狗,同顺顺家一个长年,正在去岸数丈一只空船上看热闹。翠翠锐声叫喊了两声,黄狗张着耳叶昂头四面一望,便猛的扑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来了。到了身边时,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着且跳跃不已,翠翠便说:“得了,狗,装什么疯!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黄狗各处找寻祖父,在河街上一个木行前恰好遇着了祖父。

  老船夫说:“翠翠,我看了个好碾坊,碾盘是新的,水车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坝管着一绺水,急溜溜的,抽水闸板时水车转得如陀螺。”

  翠翠带着点做作问:“是什么人的?”

  “是什么人的?住在山上的员外王团总的。我听人说是那中寨人为女儿作嫁妆的东西,好不阔气,包工就是七百吊大制钱,还不管风车,不管家什。”

  “是什么人讨那个人家的女儿?”

  祖父望着翠翠干笑着:“翠翠,大鱼咬你,大鱼咬你。”

  翠翠因为对于这件事心中有了个数目,便仍然装着全不明白,只询问祖父:“爷爷,什么人得到那个碾坊?”

  “岳云二老!”祖父说了,又自言自语的说:“有人羡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羡慕碾坊得到二老!”

  “谁羡慕呢,爷爷?”

  “我羡慕。”祖父说着便又笑了。

  翠翠说:“爷爷,你今天又喝醉了。”

  “可是二老还称赞你长得美呢。”

  翠翠说:“爷爷,你醉疯了。”

  祖父说:“爷爷不醉不疯,……去,我们到河边看他们放鸭子去。可惜我老了,不能下水里去捉只鸭子回家焖紫姜吃。”他还想说:“二老捉得鸭子,一定又会送给我们的。”话不及说,二老来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着。翠翠也不由不抿着嘴微笑着。

  于是三个人回到吊脚楼上去。

  一一

  有人带了礼物到碧溪NFEA1。掌水码头的顺顺,当真请了媒人为儿子向驾渡船的攀亲戚来了。老船夫看见杨马兵手中提了红纸封的点心,慌慌张张把这个人渡过溪口,一同到家里去。翠翠正在屋门前剥豌豆,来了客并不如何注意。但一听到客人进门说“贺喜贺喜”,心中有事,不敢再蹲在屋门边,就装作追赶菜园地的鸡,拿了竹响篙唰唰的摇着,一面口中轻轻喝着,向屋后白塔跑去了。

  来人说了些闲话,言归正传转述到顺顺的意见时,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惊惶的搓着两只茧结的大手,好像这不会真有其事,而且神气中只像在说“那好的,那妙的”,其实这老头子却不曾说过一句话。

  来人把话说完后,就问作祖父的意见怎么样。老船夫笑着把头点着说:“大老想走车路,这个很好。可是我得问问翠翠,看她自己主张怎么样。”来人被打发走后,祖父在船头叫翠翠下河边来说话。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边,上了船,娇娇的问他的祖父:“爷爷,你有什么事?”祖父笑着不说什么,只偏着个白发盈颠的头看着翠翠。看了许久,翠翠坐到船头,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剥豌豆,耳中听着远处竹篁里的黄鸟叫。翠翠想:“日子长咧,爷爷话也长了。”翠翠心轻轻的跳着。

  过了一会,祖父说:“翠翠,翠翠,先前那个杨伯伯来做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说:“我不知道。”说后脸同脖颈全红了。

  祖父看看那种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在空雾里望见了十六年前翠翠的母亲,老船夫心中异常柔和了。轻轻的自言自语说:“每一只船总要有个码头,每一只雀儿得有个窠。”他同时想起那个可怜的母亲过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点隐痛,却勉强笑着。

  翠翠呢,正从山中黄鸟、杜鹃叫声里,以及山谷中伐竹人NFDC6NFDC6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声音里,想到许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和人对骂时四句头的山歌,造纸作坊中的方坑,铁工场熔铁炉里泄出的铁汁,耳朵听来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温习温习。她所以这样做,又似乎全只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桩事件而起。但她实在有点误会了。

  祖父说:“翠翠,船总顺顺家里请人来作媒,想讨你作媳妇,问我愿不愿。我呢,人老了,再过三年两载会过去的,我没有不愿意的事情。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来说。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处理这个崭新问题,装作从容,怯怯的望着老祖父。又不便问什么,当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说:“大老是个有出息的人,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弄明白了,人来做媒的是大老!不曾把头抬起,心忡忡的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把空豆荚抛到水中去,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

  见翠翠总不做声,祖父于是笑了,且说:“翠翠,想几天不碍事。洛阳桥不是一个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个人来,就向我说起这件事,我已经告过他: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规矩!想爸爸作主,请媒人正正经经来说是车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对溪高崖竹林里为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是马路。——你若欢喜走马路,我相信人家会为你在日头下唱热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温柔的歌,像只杜鹃一样一直唱到吐血喉咙烂!”

  翠翠不做声,心中只想哭,可是也无理由可哭。祖父再说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亲来了。老人话说了一阵,沉默了。翠翠悄悄把头撂过一些,见祖父眼中业已酿了一汪眼泪。翠翠又惊又怕,怯生生的说:“爷爷,你怎么的?”祖父不做声,用大手掌擦着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着,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乱乱的,想赶去却不赶去。

  雨后放晴的天气,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儿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分有野性的生气。草丛里绿色蚱蜢各处飞着,翅膀搏动空气时NFDC7NFDC7做声。枝头新蝉声音虽不成腔,却已渐渐洪大。两山深翠逼人的竹篁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鹃交递鸣叫。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

  “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谁送那只白鸭子呢?……得碾子的好运气,碾子得谁更是好运气……”

  痴着,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从水中捞起时,隔溪有人喊过渡。

  一二

  翠翠第二天第二次在白塔下菜园地里,被祖父询问到自己主张时,仍然心儿忡忡的跳着,把头低下不作理会,只顾用手去掐葱。祖父笑着,心想:“还是等等看,再说下去这一畦葱会全掐掉了。”同时似乎又觉得这其间有点古怪,不好再说下去,便自己按捺住言语,用一个做作的笑话,把问题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气渐渐的越来越热了。近六月时,天气热了些,老船夫把一个满是灰尘的黑陶缸子,从屋角隅里搬出。自己还匀出些闲工夫,拼了几方木板,作成一个圆盖;又锯木头作成一个三脚架子,且削刮了个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边作为舀茶的家具。自从这茶缸移到屋门溪边后,每早上翠翠就烧一大锅开水,倒进那缸子里去。有时缸里加些茶叶,有时却只放下一些用火烧焦的锅巴,趁那东西还燃着时便抛进缸里去。老船夫且照例准备了些发痧肚痛、治疱疮疡子的草根木皮,把这些药搁在家中当眼处,一见过渡人神气不对,就忙匆匆的把药取来,善意的勒迫这过路人使用他的药方,且告给人这许多救急丹方的来源(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从城中军医同巫师学来的)。他终日裸着两只膀子,在溪中方头船上站定,头上还常常是光光的,一头短短白发,在日光下如银子。翠翠依然是个快乐人,屋前屋后跑着唱着,不走动时就坐在门前高崖树荫下,吹小竹管儿玩。爷爷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似乎忘掉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来探口气了,依然同从前一样,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发了媒人上路。回头又同翠翠谈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结果。

  老船夫猜不透这事情在这什么方面有个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种沉思里去,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件事情——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想到了这里时,他笑了,为了害怕而勉强笑了。其实他有点忧愁,因为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像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一堆过去的事情蜂拥而来,不能再睡下去了,一个人便跑出门外,到那临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听河边纺织娘和一切虫类如雨的声音,许久许久还不睡觉。

  这件事翠翠自然是注意不及的。这女孩子日里尽管玩着,工作着,也同时为一些很神秘不易具体明白的东西驰骋在她那颗小小的心上,但一到夜里,却依旧甜甜的睡眠了。

  不过一切都得在一份时间中变化。这一家安静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连而来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静空气完全打破了。

  船总顺顺家中一方面,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傩送二老同时也让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这一对难兄难弟原来同时都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这事情在本地人说来也并不稀奇。边地俗话说:“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有钱船总儿子,爱上一个弄渡船的穷人家女儿,不能成为稀罕的新闻。有一点困难处,只是这两兄弟到了谁应取得这个女人作媳妇时,是不是也还得照茶峒人规矩,来一次流血的挣扎?

  兄弟两人在这方面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个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给了弟弟;且附带说明,这点念头还是两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着,把话听下去。两人从造船处沿了河岸又走到王乡绅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说:

  “二老,你运气倒好,作了王团总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应当接那个老的手来划渡船了。我欢喜这个事情,我还想把碧溪NFEA1两个山头买过来,在界线上种一片大楠竹,围着这一条小溪作为我的寨子!”

  那二老仍然默默的听着,把手中拿的一把弯月形镰刀随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时,却站住了向他哥哥说:

  “大老,你信不信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个人?”

  “我相信。”

  “大老,你信不信这碾坊将来归我?”

  “我不信。”

  两人于是进了碾坊。

  二老又说:“你不必——大老,我再问你,假若我不想得到这座碾坊,却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这念头也是两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听来真着了一惊,望了一下坐在碾盘横轴上的傩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说谎,于是站近了一点,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来。他明白了这件事,他笑了。他说:“我相信的,你说的全是真话!”

  二老把眼睛望着他的哥哥,很诚实的说:

  “大老,相信我,这是真事。我早就那么打算到了。家中不答应,那边若答应了,我当真预备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听了我的话,为我要城里的杨马兵做保山,向划渡船说亲去了!”大老说到这个求亲手续时,好像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释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为老的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就走了车路。”

  “结果呢?”

  “得不到什么结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说不明白。”

  “马路呢?”

  “马路呢,那老的说若走马路,我得在碧溪NFEA1对溪高崖上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把翠翠心子唱软,翠翠就归我了。”

  “这并不是个坏主张!”

  “是呀,一个结巴人话说不出还唱得出。可是这件事轮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会唱歌。鬼知道那老人家存心是要把孙女儿嫁个会唱歌的水车,还是预备规规矩矩嫁个人!”

  “那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说句实在话。只一句话。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撑渡船,我也答应了他。”

  “唱歌呢?”

  “二老,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你要去做竹雀,你就赶快去吧,我不会捡马粪塞你嘴巴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种样子,便知道为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种如何烦恼了。他明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鲁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来给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亲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尝不想在车路上失败时走马路;但他一听到二老的坦白陈述后,他就知道马路只二老有分,他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此他有点气恼,有点愤慨,自然是无从掩饰的。

  二老想出了个主意,就是两兄弟月夜里同过碧溪NFEA1去唱歌,莫让人知道是弟兄两个,两人轮流唱下去,谁得到回答,谁便继续用那张唱歌胜利的嘴唇,服侍那划渡船的外孙女。大老不善于唱歌,轮到大老时也仍然由二老代替。两人凭命运来决定自己的幸福,这么办可说是极公平了。提议时,那大老还以为他自己不会唱,也不想请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种诗人性格,却使他很固执的要哥哥实行这个办法。二老说必须这样做,一切才公平。

  大老把弟弟提议想想,作了一个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还请老弟做竹雀?好,就是这样子,我们各人轮流唱,我也不要你帮忙,一切我自己来吧。树林子里的猫头鹰,声音不动听,要老婆时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请人帮忙的!”

  两人把事情说妥当后,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后天十六,接连而来的三个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气。气候既到了中夏,半夜里不冷不热,穿了白家机布汗褂,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遵照当地的习惯,很诚实与坦白去为一个“初生之犊”的黄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声涩了,到应当回家了时,就趁残月赶回家去。或过那些熟识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里去,躺到温暖的谷仓里小睡,等候天明。一切安排都极其自然,结果是什么,两人虽不明白,但也看得极其自然。两人便决定了从当夜起始,来作这种为当地习惯所认可的竞争。

  一三

  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被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十四中寨逢场,城中生意人过中寨收买山货的很多,过渡人也特别多。祖父在溪中渡船上,忙个不息。天已快夜,别的雀子似乎都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各放散出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还有各种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来下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或追究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翠翠在成熟中的生命,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好像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要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于是胡思乱想:

  “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我,点了灯笼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气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这样一件不可能事情。且想象她出走后,祖父用各种方法寻觅她都无结果,到后无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过渡,过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我家翠翠走了,下桃源县了!’‘那你怎么办?’‘怎么办吗,拿了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杀了她!’……”

  翠翠仿佛当真听着这种对话,吓怕起来了,一面锐声喊着她的祖父,一面从坎上跑向溪边渡口去。见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说着话,小小心子还依然跳跃不已。

  “爷爷,爷爷,你把船拉回来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是翠翠要为他代劳了,就说: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来!”

  “你不拉回来了吗?”

  “我就回来!”

  翠翠坐在溪边,望着溪面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过渡人,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把烟杆在船边剥剥的敲着烟灰,就忽然哭起来了。

  祖父把船拉回来时,见翠翠痴痴的坐在岸边,问她是什么事,翠翠不做声。祖父要她去烧火煮饭,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哭得可笑,一个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边把火烧燃后,她又走到门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来。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老船夫,因为明白过渡人是要赶回城中吃晚饭的,人来一个就渡一个,不便要人站在那岸边呆等,故不上岸来。只站在船头告翠翠,不要叫他,且让他做点事,把人渡完事后,就会回家里来吃饭。

  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不理会,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

  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的从翠翠身旁飞过去,翠翠想:“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杜鹃又叫了。

  “爷爷,为什么不上来?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听到这种带着娇、有点儿埋怨的声音,一面粗声粗气的答道:“翠翠,我就来,我就来!”一面心中却自言自语:“翠翠,爷爷不在了,你将怎么样?”

  老船夫回到家中时,见家中还黑黝黝的,只灶间有火光;见翠翠坐在灶边矮条凳上,用手蒙着眼睛。

  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祖父一个下半天来,都弯着个腰在船上拉来拉去,歇歇时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规矩,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焖瓜菜的味道,且可看见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了。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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