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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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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如此过了四年,他二十一岁。

  四年后的龙朱,没有与以前日子龙朱两样处。另一方面也许可以指出一点不同来,那就是说如今的龙朱,更像一个好情人了。年龄在这个神工打就的身体上,增加上了些更表示“力”更像男子的东西,应长毛的地方生长了茂盛的毛,应长肉的地方添上了结实的肉,一颗心,则同样因为年龄所补充的,更其能顽固的预备承受爱、给予爱了。

  他越觉得寂寞。

  虽说齐梁洞并未有合拢,二十一岁的人年纪算轻,来日正长,前途大好,然而什么时候是那补偿填还时候呢?有人能作证,说天所给别的男子的那一份幸福与苦恼,过不久也将同样分派给龙朱么?有人敢包,说到另一时,会有个初生之犊一般的女人,不怕一切来爱龙朱么?

  郎家族男女结合,在唱歌。大年时,端午时,八月中秋时,以及跳年剌牛大祭时,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们,各自穿了峒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时,大好天气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阿,在水滨,唱着歌,把男女吸到一块来,即在太阳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着只有顶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习惯下,一个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种羞辱,一个女子不能唱歌她不会得到好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壮乐观,是忧郁,是怒,是恼,是眼泪,总之还是歌。一个多情的鸟绝不是哑鸟。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人决不是好人!

  那么龙朱必定是缺少这一项,所以不行了?

  事实又并不如此。龙朱的歌全为人引作模范的歌。用歌发誓的青年男子女人,全采用龙朱誓歌那一个韵。一个情人被对方的歌窘倒时,总说胜利人拜过龙朱作歌师傅。凡是龙朱的声音,别人都知道。凡是龙朱唱的歌,无一个女人敢接声。各样的超凡入圣,把龙朱摒除于爱情之外,歌的太完全太好,也仿佛成为一种吃亏理由了。

  有人拜龙朱作歌师傅的话,也是当真的。手下的用人,或其他青年汉子,在求爱时腹中歌词为女人逼尽,或为一种浓烈情感扼着了他的喉咙,歌唱不出心中的恩怨,来请教龙朱,龙朱总不辞。经过龙朱的指点,结果是多数把女子引回家,成了管家妇;或者领导到山洞中,互相把心愿了销。熟读龙朱的歌的男子,博得美貌善歌的女人倾心,也有过许多人。但是歌师傅永远是歌师傅,直接要龙朱教歌的,总全是男子,并无一个年轻女人。

  龙朱是狮子,只有说这个人是狮子,可以使平常人对于他的寂寞得到一种解释!

  当地年轻女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懂得唱歌要男人的,都给一些歌战胜,全引诱尽了。凡是女人都明白在情欲上的固持是一种痴处,所以女人宁愿减价卖出,无一个敢屯货在家。如今只能让日子过去一个办法,因了日子的推迁,希望那新生的犊中也有那不怕狮子的犊在。

  龙朱就常常这样自慰着度着每个新的日子,人事凑巧处正多着,在齐梁桥洞口合拢以前,也许龙朱仍然可以得着一种好运。

  第二说一件事

  中秋大节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过去的事了。大节的来临,反而更寂寞,也成了过去的事了。如今已到了九月。打完谷子了。拾完桐子了。红薯早挖完下窖了。冬鸡已上孵,快要生出小鸡了。连日晴明出太阳,天气冷暖宜人。年轻女子全都负了柴粑同篾笼上坡扒草。各处山坡上都有歌声,各处山洞里,都有情人在用干草铺就并撒有野花的临时床铺上并排坐或并头睡。这九月是比春天还好的九月。

  龙朱在这样时候更多无聊。出去玩,打鸠本来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门,就听到各处歌声,到许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着那成双作对的人,于是大门也不敢出了。

  无所事事的龙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这预备在冬天来剥豹皮的刀,是宝物,是龙朱的朋友。无聊无赖的龙朱,正用着那“一日数摩挲剧于十五女”的心情来爱这口宝刀的。刀用清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见人,锋利到把头发放近刀口,吹一口气发就成两截。然而他还是每天把这把刀来磨砺。

  某天,一个比平常日子似乎更像是有意帮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黄黄的日头照满全村,龙朱仍然在阳光下磨刀。

  在这人脸上有种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纹也变成了一条对生存感到烦厌的线。他时时凝神听察堡外远处女人的尖细歌声,又时时顾望天空。黄日头临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有春天温暖。天是蓝天,在蓝天作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鹅排成人字或一字写在那虚空。龙朱望到这些也不笑。

  什么事把龙朱变成这样阴郁的人呢?郎家,乌婆族,彝族,花帕,长脚……每一族的年轻女人都应负责,每一对年轻情人都应致歉。妇女们,在爱情选择中遗弃了这样完全人物,是菩萨神鬼不许可的一件事,是爱神的耻辱,是民族灭亡的先兆。女人们对于恋爱不能发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选她顶欢喜的一个人,不论是什么种族,这种族都近于无用。

  龙朱正磨刀,一个五短身材的奴隶走到他身边来,伏在龙朱的脚边,用手攀他主人的脚。

  龙朱瞥了一眼,仍然不做声,低头磨刀。

  这个奴隶抚着龙朱的脚也不做声。

  远处正有一片歌声飞来。过了一阵,龙朱发声了,声音像唱歌,在糅合了庄严和爱的调子中夹着一点儿愤懑,说:“矮子,你又不听我话,做这个样子!”

  “主,我是你的奴仆。”

  “难道你不想做朋友吗?”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远卑小。谁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谁人敢说他的尊严在美丽的龙朱面前还有存在必须!谁人不愿意永远为龙朱作奴作婢?谁……”

  龙朱用顿足制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把一句“谁个女子敢想象爱上龙朱?”恭维得不得体的话说毕,才站起来。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如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适宜于作奴隶的。

  龙朱说:“什么事使你这样可怜?”

  “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怜,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

  “你人太聪明了。”

  “经过主的称赞呆子也成了天才。”

  “我说的是毫不必须的聪明。是令人讨厌的废话。我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主人的事,因为主在此事上又可见出神的恩惠。”

  “你这个只会唱歌不会说话的人,真要我打你了。”

  矮奴到这时才把话说到身上。这时他哭着脸,表明自己的苦恼和失望,且学着龙朱生气时顿足的神气。这行为,若在别人猜来,也许以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脐被山蜂所螫,所以作成这样子,表明自己痛苦,至于龙朱,则早已明白,猜得出矮子的郁郁不乐,不出赌博输钱或失欢女人两件事。

  龙朱不做声,高贵的笑,于是矮子说: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是瞒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仆人,又被一个女子欺侮了!”

  “得了,谁能欺侮你?你是一只会唱谄媚曲子的鸟,被欺侮是不会有的事!”

  “但是,主,爱情把仆人变成一只蠢鸟了。”

  “只有人在爱情中变聪明的事。”

  “是的,聪明了,仿佛比其他时节聪明了一点点,但在一个比自己更聪明的人面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像一只猪。”

  “你这土鹦哥平日的本事往什么地方去了?”

  “平时哪里有什么本事呢!这只土鹦哥,嘴巴大,身体大,唱的歌全是学来的歌,不中用。”

  “把你所学的全唱唱,也就很可以打胜仗。”

  “唱虽唱过了,还是失败。”

  龙朱皱了一皱眉毛,心想这事怪。

  然而一低头,望到矮奴这样矮,便了然于矮奴的失败是在身体,不是在歌喉了,龙朱微笑说:

  “矮东西,莫非是为你相貌把事情弄坏了。”

  “但是她并不曾看清楚我是谁。若果她知道我是在美丽无比的龙朱王子面前的矮奴,那她早被我引到黄虎洞做新娘子了。”

  “我不信。一定是你土气太重。”

  “主,我赌咒。这个女人不是从声音上量得出我身体长短的人。但她在我的歌声上,却一定把我心的长短量出了。”

  龙朱还是摇头,因为自己即或见到矮人站在面前,至于度量这矮奴心的长短,还不能够的。

  “主,请你信我的话。这是一个美人,许多人唱枯了喉咙,还为她所唱败!”

  “既然是好女人,你也就应当把喉咙唱枯,为她吐血,才是爱。”

  “我喉咙枯了,才到主面前来求救。”

  “不行不行,我刚才还听过你恭维了我一阵,一个真真为爱情绊倒了脚的人,他决不会过一阵又能爬起来说别的话!”

  “主啊,”矮奴摇着他那颗大头颅,悲声的说道,“一个死人在主面前,也总有话赞扬主的完全美好,何况奴仆呢。奴仆是已为爱情绊倒了脚,但一同主人接近,仿佛又勇气勃勃了。主给人的勇气比何首乌补药还强十倍。我仍然唱去了。让人家战败了,我也不说是主的奴仆,不然别人会笑主用着这样一个蠢人,丢了郎家的光荣!”

  矮奴于是走了。但最后说的几句话,却激起了龙朱的愤怒,把矮子叫着,问,到底女人是怎样的女人。

  矮奴把女人的脸,身,以及歌声,形容了一次。矮奴的言语,正如他自己所称,是用一枝秃笔与残余颜色涂在一块破布上的。在女人的歌声上,他就把所有青石冈地方有名的出产比喻净尽。说到像甜酒,说到像枇杷,说到像三羊溪的鳜鱼,说到像大兴场的狗肉,仿佛全是可吃的东西。矮奴用口作画的本领并不蹩脚。

  在龙朱眼中,看得出矮奴有点儿饥饿,在龙朱心中,则所引起的,似乎也同甜酒狗肉引起的欲望相近。他有点好奇,不相信,就同到一起去看看。

  正想设法使龙朱快乐的矮奴,见说主人要出去,当然欢喜极了,就着忙催主人出寨门往山中去。

  不一会,这郎家的王子就到山中了。

  藏在一堆干草后面的龙朱,要矮奴大声唱出去,照他所教的唱。先不闻回声。矮奴又高声唱。过一会,在对山,在毛竹林里,却答出歌来了。音调是花帕族中女子悦耳的音调。

  龙朱把每一个声音都放到心上去,歌只唱三句,就止了。有一句留着待答歌人解释。龙朱就告给矮奴答复这一句歌。又教矮奴也唱三句出去,等那边解释。龙朱的歌意思是:凡是好酒就归那善于唱歌的人喝,凡是好肉也应归善于唱歌的人吃,只是你姣好美丽的女人应当归谁?

  女人就答一句,意思是:好的女人只有好男子才配。她且即刻又唱出三句歌来,就说出什么样男子方是好男子。说好男子时,提到龙朱的大名,又提到别的两个人的名,那另外两个名字却是历史上的美男子名字,只有龙朱是活人。女人的意思是:你不是龙朱,又不是××××,你与我对歌的人究竟算什么人?你糊涂,你不用妄想。

  “主,她提到你的姓名!她骂我!我就唱出你是我的主人,说她只配同主人的奴隶相交。”

  龙朱说:“不行,不要唱了。”

  “她胡说,应当要让她知道她是只够得上为主人擦脚的女子。”

  然而矮奴见龙朱不做声,也不敢回唱出去了。龙朱的心深沉到刚才几句歌中去了。他料不到有女人敢这样大胆。虽然许多女子骂男人时,都总说,“你不是龙朱”,这事却又当别论了。因为这时谈到的正是谁才配爱她的问题。女人能提出龙朱名字来,女人骄傲也就可知了。龙朱想既然这样,就让她先知道矮奴是自己的用人,再看情形如何。

  于是矮奴依照龙朱所教的,又唱了四句。歌的意思是:吃酒糟的人何必说自己量大,没有根柢的人也休想同王子要好,若认为搀了水的酒总比酒糟还行,那与龙朱的用人恋爱也就很写意了。

  谁知女子答得更妙,她用歌表明她的身份,说,只有乌婆族的女人才同龙朱用人相好,花帕族女人只有外族的王子可以论交,至于花帕苗中的自己,为预备在郎家苗中与男子唱歌三年,再预备来同龙朱对歌的。

  矮子说:“我的主,她尊视了你却小看了你的仆人,我要解释我这无用用人并不是你的仆人,免得她知道了耻笑!”

  龙朱对矮奴微笑,说:“为什么你不应当说‘你对山的女子,胆量大就从今天起始来同我龙朱主人对歌’呢?你不是先才说到要她知道我在此,好羞辱羞辱她吗?”

  矮奴听龙朱说的话,还不很相信得过,以为这只是主人说的笑话。他想不到主人因此就会爱上这个狂妄大胆的女人。他以为女人不知对山有龙朱在,唐突了主人,主人纵不生气,自己也应当生气。告女人龙朱在此,则女人虽觉得羞辱了,可是自己的事情也完了。

  龙朱见矮奴迟疑,不敢接声,就打一声吆喝,让对山人明白,表示还有接歌的气概,尽女人起头。龙朱的行为使矮奴发急,矮奴说:“主,你在这儿我已没有歌了。”

  “你照我意思唱下去,问她胆子既然这样大,就拢来,看看这个如虹如日的龙朱。”

  “我当真要她来?”

  “当真!要来我看看是什么样女人,敢轻视我们说不配同花帕族女子相好!”

  矮奴又望了望龙朱,见主人情形并不是在取笑他的用人,就全答应下来了。他们歌唱出口后,于是等待着女子的歌声,稍过一会,女子果然又唱起来了。所唱的意思是:对山的竹雀你不必叫了,对山的蠢人你也不必唱了,还是想法子到你龙朱王子的奴仆跟前学三年歌,再来开口。

  矮奴说:“主,这话怎么回答?她要我跟龙朱的用人学三年歌,再开口,她还是不相信我是你最亲信的奴仆,还是在骂我郎家苗的全体!”

  龙朱告矮奴一首非常有力的歌,唱过去,那边好久好久不回。矮奴又提高喉咙唱。回声来了大骂矮子,说矮奴偷龙朱的歌,不知羞,至于龙朱这个人,却是值得在走过的路上撒满鲜花的。矮奴烂了脸,不知所答。年轻的龙朱,再也不能忍下去了,小心小心,压着了喉咙,平平的唱了四句。声音的低平仅仅使对山一处可以明白,龙朱是正怕自己的歌使其他男女听到,因此哑喉半天的。龙朱的歌中意思就是说:唱歌的高贵女人,你常常提到郎家苗一个平凡的名字使我惭愧,因为我在我族中是最无用的人,所以我族中男子在任何地方都有情人,独名字在你口中出入的龙朱却仍然是个独身。

  不久,那一边像思索了一阵,也幽幽的唱和起来了,唱的是:你自称为郎家苗王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因为这王子有银锣银钟的声音,本来呢,拿所有花帕苗年轻女子供龙朱作垫还不配,但爱情是超过一切的事情,所以你也不要笑我。所歌的意思,极其委婉谦和,音节又极其整齐,是龙朱从不闻过的好歌。因为对山女人总不相信与她对歌的是龙朱,所以龙朱不由得不放声唱了。

  这歌是用顶精粹的言语,自顶纯洁的一颗心中摇着,从一个顶甜蜜的口中喊出,成为顶热情的音调。这样一来所有一切声音仿佛全哑了。一切鸟声与一切远处歌声,全成了这王子歌时和拍的一种碎声。对山的女人,从此沉默了。

  龙朱的歌一出口,矮奴就断定了对山再不会有回答。这时节等了一阵,还无回声,矮奴说:“主,一个在奴仆当来是劲敌的女人,不等主的第二个歌已压倒了。这女人不久还说大话,要与郎家王子对歌,她学三十年还不配!”

  矮奴不问龙朱意见,许可不许可,就又用他不高明的中音唱道:

  你花帕族中说大话的女子,大话以后不用再说了,若你欢喜作郎家王子仆人的新妇,他愿意你过来见他的主同你的夫。

  仍然不闻有回声。矮奴说,这个女人莫非害羞上吊了吧。矮奴说的原只是笑话,然而龙朱却说过对山看看去。龙朱说后就走,沿山谷流水沟下去。跟到龙朱身后追着,两手拿了一大把野黄菊同山红果的,是想做新郎的矮奴。

  矮奴常说,在龙朱王子面前,跛脚的人也能跃过阔涧。这话是真的。如今的矮奴,若不是跟了主人,这身长不过四尺的人,就决不会像腾云驾雾一般的飞!

  第三唱歌过后一天

  “狮子,我说过你,永远是孤独的!”郎家为一个无名勇士立碑,曾有过这样句子。

  龙朱昨天并没有寻着那唱歌人。到女人所在处的毛竹林中时,不见人。人走去不久,只遗了无数野花。跟踪各处追,还是见不着。各处找遍了,山中不少好女子,各躺在草地唱歌歇憩,见龙朱来时,识与不识都立起来怯怯的如为龙朱的美所征服,见到的女子,问矮奴是不是那一个人,矮奴总摇头。

  龙朱又重复回到女人唱歌地方,别无所有,只见一片落英洒在垫坐的干草上,望到这个野花的龙朱,如同嗅过血腥气的小豹,虽按捺自己咆哮,仍不免要憎恼矮奴走得太慢。其实那走在前面的是龙朱,矮奴则两只脚像贴了神行符,全不自主,只仿佛像飞。矮奴无过错。不过女人比鸟儿,这称呼得实在太久了,不怕主仆二人走得怎样飞快,鸟儿毕竟还是先已飞往远处去了!

  天气渐渐夜下来,各处有鸡叫,各处有炊烟,龙朱废然归了家。那想作新郎的矮奴,跟在主人的后面,把所有的花全丢了,两只长手垂到膝下,还只说见了她非抱她不可,万料不到自己是拿这女人在主人面前开了多少该死的玩笑!天气当时原是夜下来了。矮奴又是跟在龙朱王子的后面,望不到主人脸上的颜色。一个聪明的仆人,即或怎样聪明,总也不会闭了眼睛知道主人心情的。

  龙朱过了一个特别的烦恼日子,半夜睡不着,起来怀了宝刀,披上一件豹皮小褂,走到堡墙上去NFDE6望。无所闻,无所见,入目的只是远山上的野烧明灭。各处村庄全睡尽了,大地也睡了。寒月凉露,助人悲思,于是这个少年王子,仰天叹息,悲怀抑郁。且远处山下,听有孩子哭声,如半夜醒来吃奶时情形,龙朱更难自遣。

  龙朱想,这时节,各地各处,那洁白如羔羊温和如鸽子的女人,岂不是全都正在新棉絮中做好梦?当地的青年,在日里唱歌倦了的心,作工疲倦了的身体,岂不是在这时节也全得到休息了么?只有那扰乱了自己心胃的女人,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她不应当如同其他女人,在新棉絮中做梦。她不应当有睡眠。她这时应当来思索她所歆慕的王子的歌声。她应当野心扩张,希望我凭空而下。她应当为思我而流泪,如悲悼她情人的死去……但是,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的女儿?

  烦恼中的龙朱,拔出刀来,向天作誓说:“你大神,你老祖宗,神明在左在右,我龙朱不能得到这女人作妻,我永远不与女人同眠,承宗接祖事我不负责!若爱情必需用血来掉换时,我愿意在神面前立约,我如得到她,斫下一只手也不翻悔!”

  立过誓后的龙朱,回转自己的屋中,和衣睡了。睡后不久,就梦到女人缓缓唱歌而来,身穿白衣白裙,钉满了小小银泡,头发纷披在身后,模样如救苦救难观世音。女人的神奇,使白耳族王子屈膝,倾身膜拜。但是女人却不理会,越去越远了。白耳族王子就赶过去,拉着女人的衣裙。女人回过头笑了。女人一笑龙朱就勇敢了,这王子猛如豹子擒羊,把女人连衣抱起飞向一个最近的山洞中去。龙朱做了男子。龙朱把最武勇的力,最纯洁的血,最神圣的爱,全献给这梦中女子了。

  郎家的大神是能护佑青年情人的,龙朱所要的,业已由神帮助得到了。

  日里的龙朱,已明白昨夜一个好梦所交换的是些什么了,精神反而更充实了一点,坐到那大石礅上晒太阳,在太阳下深思人世苦乐的分界。

  矮奴愁眉双结走进院中来,来到龙朱脚边伏下,龙朱轻轻用脚一踢,就乘势一个筋斗,翻身而起。

  “我的主,我的神,若不是因为你有时高兴,用你尊贵的脚踢我,奴仆的筋斗决不至于如此纯熟!”

  “讨厌的东西,你该打十个嘴巴。”

  “那大约因为口牙太钝,本来是在主跟前的人,无论如何也应当比奴仆聪明十倍!”

  “唉,矮陀螺,你又在做戏了。我警告了你不知道有多少回,不许这样,难道全都忘记了么?你大约似乎把我当做情人,来练习一种精粹谄媚技能吧。”

  “主,惶恐!奴仆是当真有一种野心,在主面前来练习一种技能,以便将来把主的神奇编成历史的。”

  “你近来一定赌博又输了,缺少钱扳本,一个天才在穷时越显得是天才,所以这时节的你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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