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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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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不可用不正当方法骗女人的爱情与他人的信任。

  师傅各事以身作则,所以每晨起身就独早。打老虎他必当先。擒蛇时他选那大的。泅水他第一个泅过河。爬树他占那极难上的。就是于女人,他也并不因年纪稍长而失去勇敢与热诚!凡是一个女子命令到几个年轻人办得下的,与他好的女子要他去做,也总不故意规避的。

  人类的首领,像这样真才是值得敬仰的首领!

  日子是一天一天过下来了,他们并不觉得是野人就有什么不好处。至于显而易见的好处,则是他们从不要花一个钱到那些安坐享福的人身上去。他们也不撩他,不惹他,仍然尊敬这种成天坐在大瓦屋堂上审案、罚钱、打屁股的上等人。

  国家的尊严他们是明白的,但他们在生活上用不着向谁骄傲,用不着审判,用不着要别人坐牢挨打,所以他们没有一个官管理,也自己能照料活下来了。

  他们是快快乐乐活下来了。至于北溪其余的人呢?

  北溪改了司,一切地方是皇上的土地,一切人民是皇上的子民了,的确很快的便与以前不同了。迎春节醉酒的事真为官方禁止了,别的集社也禁止了。平时信仰天的,如今却勒令一律信仰大王,因为天的报应不可靠,大王却带了无数做官当兵的人,坐在极高大极阔气的皇城里,要谁的心子下酒只轻轻哼一声,就可以把谁立刻破了肚子挖心,所以不信仰大王也不行了。

  还有不同的,是这里渐渐同别地方一个样子,不久就有一种不必做工也可以吃饭的人了。又有靠说谎话骗人的大绅士了。又有靠狡诈杀人得名得利的伟人了。又有人口的卖买行市,与大规模官立鸦片烟馆了。地方的确兴隆得极快,第二年就几乎完全不像第一年的北溪了。

  第二年迎春节一转眼又到了。荒唐的沉湎野宴,是不许举行的,凡不服从国家法令的则有严罚,决无宽纵。到迎春节那日,凡是对那旧俗怀恋,觉得有设法荒唐一次必要的,人人皆想起了山洞中的野人。归籍了的子民有遵守法令的义务,但若果是到那山洞去,就不至于再有拘束了。于是无数的人全跑到山洞聚会去了,人数将近两百。到了那里以后,作主人的见到来了这样多人,就把所猎得的果狸、山猪、白绵野鸡等等,熏烧炖炒办成了六盆佳肴,要年轻人到另一地窖去抬出四五缸陈烧酒,把人分成数堆,各人就用木碗同瓜瓢舀酒喝,用手抓菜吃。客气的就合当挨饿,勇敢的就成为英雄。

  众人一边喝酒一边唱歌,喝醉了酒的就用木碗覆到头上,说是做皇帝的也不过是一顶帽子搁到头上,帽子是用金打就的罢了。于是赞成这醉话的其余醉人,头上全是木碗瓜瓢以至于一块猪牙帮骨了,手中则拿的是山羊腿骨与野鸡脚及其他,作为做官做皇帝的器具,忘形笑闹跳掷,全不知道明天将有些什么事情发生。

  第二天无事。

  第三天,北溪的人还在梦中,有七十个持枪带刀的军人,由一个统兵官用指挥刀调度,把野人洞一围。用十个军人伏侍一个野人,于是将七个尸身留在洞中,七颗头颅就被带回北溪,挂到税关门前大树上了。出告示是图谋倾覆政府,有造反心,所以杀了。凡去吃酒的,自首则酌量罚款,自首不速查出者,抄家,本人充军,儿女发官媒卖作奴隶。

  这故事北溪人不久就忘了,因为地方进步了。

  1929年3月1日于上海

  (原载1929年5月10日《红黑》第五期) 
 
 



 
                   
逃的前一天
 
  他们在草地上约好了,明天下午,六点钟,在高坳聚齐。各人怀着略略反常的惶恐的心转到营中去,等候这一天过去。

  他坐到那庙廊下望太阳,太阳还同样的,很悠遐的慢慢的在天空移动。他心痴静在台阶日影上,再不能想其他的事了。

  看到一群狗在戏台下打仗,几个兵在太阳下用绳索包了布片,通过来复枪的弹道,拖来拖去,他觉得人与狗同样的无聊。

  他想:到后天,这时候,这里就少三个人了。他知道那时候将免不了一些人着忙,书记官要拟稿行文,副官处要发公事,卫舍处要记过,军需处要因他们余饷有小小纠纷……一切一切全是好笑的事。因逃兵而起的骚扰,他是从其他人潜逃以后的情形看得出的。见过许多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子,不愿意干,逃走,就逃走,利益还似乎是营上这一边,不久大家也就忘了。军队中生活是有统系的,秩序不紊的,这整齐划一的现象,竟到了逃兵的一事上,奇怪得使他发笑了。

  谁也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而笑的。但人见到他在太阳下不发笑也完全不奇怪。

  一个兵,笑的理由也是划一了的。他们笑,不外乎多领了津贴发了财,凭好运气在赌博上赢了钱,在排长处喝了一杯酒,无意中拾了一点东西。此外,不同的非猜想不可的,至多是到街上看了热闹,觉得有趣。他们是在一种为国干城的名分下,教养得头脑简单如原始人类,悲喜的事也很少很少了。他们成天很早的起床点名,吃极粗粝的饮食,做近于折磨身体的工作,服从上官,一切照命令行事,凡是人不必做的都去做,凡是人应当明白的都不必明白,慢慢的,各人自然是不会在某一新意义上找出独自发笑的理由了。

  他笑着,一面听那几个擦枪的兵谈话,谈话的人也正是各自作着笑脸谈那事情的。

  一个手拿机柄包在布片里扭来扭去的小子,赤着脚,脚杆上贴有红布大膏药一片,把脸似乎笑扁了,说:

  “哥,你不要以为我人矮,我可以赌咒,——可以打赌,试验我的能耐。”

  “你以为你是能骑马的人也能……”这是所谓“哥”的一个说的,他还有话继续,“宋二,我就同你打赌,今夜去试。”

  “赌二十斤酒一只鸡。”

  “我只有一个‘巴’,你吃不吃?”

  那擦机柄的被玩弄了,就在那哥的软腰上一拳。力量的沉重,使那正弯身拖动机筒的兵士踉跄了。另一个脚杆上也有一张膏药的脚色,放下工作,扑过来,就把矮小子扑倒了,两人立刻就缠做一团在地面滚。被打了一拳的大汉子,只笑着嚷着,要名字叫癞子的好好的捶宋二一顿。他倒很悠闲的仍然躬身擦枪,仿佛因为有职务在身,不便放弃。

  他们打着,还互相无恶意的骂着丑话,横顺身上穿得是灰衣,在地上打滚也不会把衣弄脏,各人的气力用在这一件事上也算是顶有益的事上了,热闹得很。

  第四个兵士不搀入战事,就只骂那被擒在地上的一个,用着军人中习用的字眼,“杂种”,“苗狗入的”,“牛”还有比这更平民一点的也全采用了。似乎把这些话加到弱者的头上时,同时在别人身上的一个,就光辉满脸,有伟人奋斗之余的得意情形。

  驻在此地的军队,既不打仗,他们当然就只有这样消磨日子,他也看惯了。虽看惯,仍然还很担心的,就是这种戏谑常常变成更热闹,先是玩笑,终于其一流血,其一不流血的也得伏到石地上挨二十板打屁股的处罚。人虽各是二三十岁的人,至于被惩罚以后,脸上挂着大的眼泪也是常有的事情。对着这样一般天真烂漫的同胞同志,他是笑也还是苦笑的。

  打架的还是胜负不分,骂娘者渐感疲倦。队长来了。

  他望到队长来了,就站起,那几个人还不注意到,揪打的仍然揪打不休,助威的也仍然用着很好的口气援助,队长看着。他以为这几个兵士准得各在太阳下立正三十分钟了,谁知队长看了一会儿,见到另一个擒在地下的快要翻身爬起了,就大声喊。

  “狗养的,你为什么不用手压到那一只手?”

  队长也这样着急,是他料不到的事。原来队长是新补,完全是同这些弟兄们在一堆滚过来的人,他见到那汉子对队长立定以后便说要队长晚上去棚里吃狗肉,他要笑不能,就走开了。

  天气过早。

  他走到庙后松树下去,几个同班的汉子正在那里打拳。还有火夫,一共是五个,各坐在大盘石上晒太阳,把衣全脱下,背上肩上充满了腻垢,脱下的衣随意堆到身旁,各人头发剃得精光,圆的多疤的各不相同的头,在日光下如菠萝。这几个火夫的脸上,都为一种平庸的然而乐观的光辉所照,大约日子已快到月底,不久就可以望支本月份的四块八角的薪饷,又可以赌博吃肉了。他们也是正在用着一种合乎身份的粗鄙字眼,谈论着足资笑乐的一件故事的,他又站下来听。

  原来他们讨论到的就正是头。他们大致因为各人正剃过头发,所以头是一种即景的材料了,只听到一个年极幼小的火夫说道:

  “牛巴子,你那头砍下来总有十七斤半。”

  所谓牛巴子其人者,是头特大疤子特多的一位,正坐在那石上搔胸上的黑毛,听到这话也无所谓生气,不反驳。无抵抗主义是因为人上了年纪,懂到让小子们嘴上占便宜,而预备在另一时譬如吃饭上面扳本的人的。那小子,于是又说道:

  “牛巴子,你到底挑过多少人头,我猜你不会挑得起十个。”

  牛巴子,扁扁嘴,不做声,好像他那口特是为吃红薯生长的。因为问题无大前提,牛巴子照例是无回答义务的。

  另一个,(这时正搂起裤子,脚杆上有两张膏药!)就说:

  “牛伯,死人头真重,我挑过一次,一头是两个,一头是三个,挑二十里肩就疼了。”

  牛巴子打了一个喷嚏。

  那火夫又问:“牛伯你挑过几个?”

  牛巴子说:“今天有酒喝。”这话完全像是答复他自己那一个喷嚏而言。然而,话来了,“这几天,妈妈的,不杀人,喝不成了。”

  那小子又搀入了话,“牛巴子,你想喝么?我输你,今夜一个人到箭场去提那个死人头来,只要你敢,我请你喝三百钱酒。”

  “小鬼精,你又不是卖××,哪里来得许多钱。”

  “卖,你是老南瓜,才值钱!”

  “排长喜欢你这小南瓜了,你小心一点。”

  “小心你的老南瓜?你妈个……”小子又向另一个说,“二喜,二喜,你知不知道老南瓜家里人同更夫的事情?饿酒的人吃尿还是有志气,老南瓜是在乡里全靠太太同人在床上打架才有酒喝的,老舅子还有意思说他太太长得标致!”

  “杂种你不要强嘴,老子到夜间,就要用红苕塞你的……”

  “你看老子整你,”说着,小子走过来,把一件短棉军衣罩在牛巴子的疤头上,就骑到他的肩上去,只一滚,两人就从磐石上滚到松树根边了。这一对肮脏的熊不顾一切,就在一种形式上争持到作男性的事业,看的那个名叫二喜的与另一个火夫,仍然像前次擦枪那几位旁观呐喊助威。

  他觉得这全是日子太长的原故,不然这种人,清早天一亮就起来点名,点完名就出外挑水,挑得水就烧火,以后则淘米,煮饭,洗菜,理碗筷……事情忙到岂有此理,日子短到则连自己安闲吃一顿饭也无时间,哪里还能在这太阳下胡闹?若要怪长官,那就应当怪司务长分派这种人工作还不太多,总能让这种人找得出空闲,一有闲空,他们自然就做这些事情来了。“南瓜”、“红苕”,这些使人摇头的东西,他们能巧妙的用在一种比譬上,是并不缺一种艺术的元素的。他们成天所吃的就是南瓜红苕,在他们那种教养下,年轻人并不见着低能的秉赋。

  他看到这些人在那种调弄下,所得的快感并不下于另一种人另一种娱乐,他仍只能不自然的笑着走开。

  天气还早。

  到什么地方去呢?书记处有熟人,一个年纪四十一岁每天能吃五钱大烟的书记官,曾借给他过《水浒传》看,书是早还了,因为觉到要悄悄离开此地,恐怕不能再见到这好脾气的人了,就走到那里去。

  这个人住在戏台上,平时很少下台,从一个黑暗的有尿气味的缺口处爬上了梯子的第一级,他见到楼口一个黑影子。

  “副兵,到哪里去这半天?”

  他听出书记官的声音了,再上了一级,“书记官,是我,成标生。”

  “标标吗,上来上来,我又买得新书了。”

  他就上去。到了楼上。望到书记官的烟盘上一灯尚爝然作绿光,知道还在过瘾。

  “怎么,书记官,副兵又走了?”

  “年轻人!一出去就是一天,还拿得有钱买橘子,大概钱输到别人手中,要到晚上才敢回来了。”

  “人太好了是不行的。”

  “都是说跟到出门来,好意思开除他么?有时把我烟泼了,真想咬他一口。”

  “书记官真能咬副兵倒是有趣味的事。”

  “咬也不行。《三侠五义》第五章不是飞毛虎咬过他仆人一口吗?我这副兵到知道我要咬他时,早先飞走了。”

  这好性情的人,是完全为烟所熏,把一颗心柔软到像做母亲的人了。就是同他说到这一类笑话时,也像是正在同小孩子学故事一样情形的。那种遇事和平的精神,使他地位永远限在五年前的职务上。同事的无人不作知事去了,他仍然在书记官的职务上,拟稿,送饷册,善意的训练初到职的录事,同传达长喝一杯酒,在司令官来客打牌的桌上配一角,同许多兵士谈谈天,不积钱也不积德,只是很平安的过着日子。在中国的各式各型人中,这种人是可以代表一型的。

  因为懂相法,看过标生是有起色的相,在许多兵士中,这好性情人对他是特别有过好意的。这好意又并不是为有所希望而来,这好性情人就并不因为一种功利观念能这样做人的。

  见到他上楼了,就请坐。在往天,副兵若在,应当倒茶,因为虽然是兵,但营上的兵不是属于书记官管辖。在一种很客气的款待上,他的一个普通兵应有的拘束也去掉了,就可以随便谈话,吃东西,讨论小说上各个人物的才干与性情。如今的他,原来是看看这好人,意思是近于告别的,就不即坐。

  “天气好,到些什么地方玩过没有?”

  “玩过了的。”

  “这几天好钓鱼,我那一天从溪边过身,一条大鲫鱼拨剌,有脚板大,訇的吓了我一跳,心想若是有小朋友在,就跳下水去摸它来,可以吃一顿。”

  “书记官能泅水吗?”

  “咄,我小时能够打汆子过乡里大河公安殿前面!”

  “近来行不行?”

  “到六月间我们去坝上试试吧。吃了烟,是有十年不敢下水了,不过我威风是还在的,你不要小看我。我问你,你怎么样?”

  “书记官会看相,你猜吧。”

  “我看你不错,凡是生长在黄罗寨的,不会泅水也不至于一到河里就变秤砣。”

  “不会水,因为家里怕淹死,不准洗澡的。”

  “那为什么不逃学悄悄的去洗澡?我们小时在馆内念书,放午学时先生在每人手心上写一银朱字,回头字不见了就打板子,你说,我们怎么办?洗还是洗!六月间不洗几个澡那还成坏学生吗?我们宁愿意挨打也去洗。这种精神是要的。小孩子的革命精神你说可不可佩服。”

  听到书记官说这一类笑话,他不由得不笑了。但他想到的,是过几天这时的书记官,会不会同别人说到今天的自己?他又想这永远是小孩子心的人,若是知道在面前的人,就是将从营伍中逃走的人,将来逃兵名册上就应当由书记官写上一个名字,这时是不是还来说这些为小孩子说的话?

  书记官是每天吃烟,喝酽茶,办公事,睡晏觉,几年也从不变更过生活的,当然这时料不到面前的人是正有着一种计划的人了。

  “标标,你会上树不会?”

  他摇头。

  “那扯谎,我不久就看到同一个弟兄在后山里大松上玩。”

  “我是用带子才能上树的。”

  “那当然,不用带子除非是黄天霸——嗨,我忘记了,我买得许多新书了,你来看。”书记官说着,就放下了那水烟袋,走到床边去,开他那大篾箱子,取出一些石印书。“这是《红楼梦》,这是……以后有书看了,有古学了;标标,你的样子倒像贾宝玉!”

  他笑着,从窗罅处望外面,见到天气仍然很早,不好意思就要走。他心上为明天的事情所缚定,对于书,对于书记官,对于书记官所说的话,全不能感生往日的兴味了。他愿意找一种机会,谈一点他以后的事,可是这好性情的人总不让这机会发生。

  书记官谈了一阵笑了一阵以后,倒到烟盘旁预备烧烟了,他站到那里还不坐下。

  “坐!”

  “我要走了。”

  “有什么事情?”

  “没有事情。”

  “没得事情不要走。回头等我副兵来,要他买瓜子去,三香斋有好葵花白玫瑰瓜子,比昨几天那个还大颗。”

  “……”

  “你想些什么,是不是被人欺侮了要报仇?”

  “没有的事。”

  “我小时候可是成天同人打架,又不中用,打输了,回家就只想学剑仙报仇,杀了这人。如今学剑不成已成仙了,仇人来我就是这样一枪!”

  所谓一枪者,原来是把烟泡安置在烟斗火口妥当后,双手横递过去的一种事情。这人是真有点仙气的人了。他见到这书记官无人无我的解脱情形,他只能笑。书记官是大约与他无仇恨的,所以就从不曾把烟枪给他,这时的他倒很愿意向灯旁靠靠,只要书记官说一声“请”,就倒下了。

  书记官自己吸了一泡烟,喝了一口茶,唱了一声“提起了此马儿来头大……”,摇摇的举起了身子。

  他见到这样子,如同见到那火夫相打相扑一样的难受,以为不走可不行了,就告辞。

  “要走了。”

  “谈谈不好么?”

  “想要到别处去看看。”

  “要书看不要,这里很多,随便拿几册去。”

  “不想看书,有别的事要做。”

  “不看书是好的,像你这样年纪,应当做一点不庄重的事情,应当做点冒险心跳的事情,才合乎情调。告给我,在外面是不是也看上过什么女子没有?若是有了,我是可以帮忙的,我极会做媒,请到我的事总不至于失败。”

  “将来看,或者有事情要麻烦书记官。”

  “我很有人麻烦我服务,我的副兵是早看透了我,所以处处使我为难,也奈何他不得。”

  “书记官,那再会。”

  “明天会。”

  “好,明天会。”

  他于是从那嵌有“入相”二字匾额的门后下楼了,书记官送到楼口,还说明天再见。

  他下了楼,天气仍然很早,离入夜总还有三个钟点。

  今天的天气真似乎特别了,完全不像往天那么容易过去,他在太阳下再来想想消磨这半日天气的方法,又走到一个洗衣处去还账。到了洗衣服那人家,正见到书记官的小副兵从那屋里出来,像肚中灌了两三杯老酒,走路摇摇摆摆,送出大门的是那个洗衣妇人。将要分手,这小副兵望了一望,见无上司,就同妇人亲了一个嘴,妇人关上腰门,副兵赶快的走了。他慢慢的才走过去拍门,妇人出来开门,见到来的是顶长得整齐出众的人物来了,满脸堆笑,问是洗了些什么衣,什么号码。

  “不是衣,我来还你点钱,前些日子欠下的。”

  “副爷要走了吗?”

  “不,因为手边有钱,才想到来还你的!”

  “点点儿衣服那算什么事?”

  “应当要还的。”

  “有什么应当不应当。……”妇人一面说,一面扎裤子,裤子是不是松了还是故意,他是不明白的。但因为往上提的原故,他见出这妇人穿的汗衣是紫的颜色了。

  单看到这妇人眉眼的风情,他就明白书记官那不到十五岁年龄的小副兵,为什么迟迟不回营的理由了。他明白这妇人是同样的如何款待了营中许多年轻人的。他记起书记官说的笑话,对于这妇人感到一种厌烦,不再说什么话,就把应当给她的四百钱掏出,放到这人家门边一条长凳上,扬长的走了。

  奇怪的很的是天气还那样早,望它即刻就夜简直是办不到的事。他应当找一点能够把时间忘去的事情做做,赌博以及别的如像那书记官副兵作的事,都是很不错的,可惜他又完全不熟。记起那提裤子的丑相,他就同时想起一些肮脏的,有不好气味的,稀糟的不受用的东西。

  兵士的揪打,火夫的戏谑,书记官的烟枪,洗衣妇人的裤子,都各有其主,非为他而预备得如此周全。在往日,这一切,似乎还与他距离极近,今天则仿佛已漠不相关了。

  他数了一数板袋中所有的钱,看够不够到买半斤糖的数目,钱似乎还多,就走到庙前大街去。

  大街上,南食店、杂货店、酒店,铺柜里,都总点缀了一两个长官之类,照例这种地方是不缺少一个较年轻的女当家人,陪到大爷们谈话剥瓜子的。部中人虽既终日无所事事,来到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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