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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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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街上,南食店、杂货店、酒店,铺柜里,都总点缀了一两个长官之类,照例这种地方是不缺少一个较年轻的女当家人,陪到大爷们谈话剥瓜子的。部中人虽既终日无所事事,来到这种地方,随意的调笑,随意的吃红枣龙眼以及点心,且一面还可造福于店主,因为有了这种大爷们的地方,不规矩的兵士就不敢来此寻衅捣乱,军队原是保国佑民的,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副官,军法,参谋,交际员,军需,司务长,营副,营长,支队长,大队长……若是有人要知道驻在此地的一个剿匪司令部的组织,不必去找取职员名册,只要从街南到街北,排家铺子一问,就可以清清楚楚了。他们每天无事可做,少数是在一种热情的赌博中消磨了长日,多数是各不缺少一种悠暇的情趣坐在这铺柜子中过日子的。他们薪水不多却不必用什么钱。他们只要高兴,三五个到乡下去,借口视察地形或调查人口,团总之类总是预备得很丰盛的馔肴来款待的。他们同本地小绅士往来,在庆吊上稍稍应酬,就多了许多坐席的机会。他们皆能唱一两则京戏,或者《卖马》,或者《教子》,或者《空城计》与《滑油山》,其中嗓子宏亮的实不乏其人。在技术上,也有一着衣冠走上台去,就俨然有余叔岩装刘备的神气的。他们吃醉了酒,平素爱闹的,就故意寻衅吵一会儿,或者与一个同僚稍稍动点武,到明天又同台喝酒,前嫌也就冰释了。

  总之他们是快乐的,健康的,不容易为忧愁打倒也不容易害都会中人杂病的。

  他在一个糟坊发现了军法长,在一个干鱼店又发现了交际长同审计员,在一个卖毛铁字号却遇到三个司书生。不明白他们情形的,还会以为是这人家的中表亲,所以坐在铺子里喝茶谈天,不拘内外。

  他不能不笑。

  他到了他所要到的那个糖铺门前,要进去,里面就有人“喊闹”,又有人“劝”,原来正有许多人坐在堂屋中猜拳吃酒,他试装作无心的样子慢慢走过这铺子前,看到三个上司在内了,就索性走过这一家了。

  一切空气竟如此调和,见不出一点不妥当,见不出一点冲突。铺子里各处有军官坐下,街上却走着才从塘里洗澡回来的鸭子,各个扁着嘴呷呷的笑,拖拖沓沓的在路中心散步,一振翅则雨点四飞,队伍走过处石板上留下无数三角形脚迹。全街除了每一处都有机会嗅闻得到大烟香味外,还有一个豆腐铺,泡豆子的臭水流到街上,发着异味,有白色泡沫同小工的声音。

  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来到这里递送犯人的,休息在饭馆里,三个五个全副武装的朋友蹲到灶边烘草鞋,犯人露出无可奈何的颜色,两手被绳子反缚,绳的一端绑在烧火凳上或廊柱上,饭店主人口上叼着长烟袋,睥睨犯人或同副爷谈天。

  求神保佑向神纳贿的家,由在神跟前当差的巫师,头包了大红绸巾,双手持定大雄鸡的身,很野蛮的一口把鸡头咬下,红血四溢,主人一见了血,便赶快用纸钱蘸血,且拔鸡胸脯毛贴到大门上,于是围着观看的污浊小孩,便互相推挤,预备抢爆仗。

  街上卖汤圆的,为一些兵士所包围,生意忙到不知道汤圆的数目,大的桶锅内浮满了白色的圆东西,只见他用漏瓢忙舀。

  …………

  一切都快与他离开了。这一切一切,往日似乎全疏忽过去,今天见到为一种新的趣味所引起,他在一种悒郁中与这些东西告别了。

  他又不买糖了,走到溪边去。果然如书记官所说,溪中桃花水新涨,鱼肥了。许多上年纪的老兵蹲在两岸钓鱼,桥头上站了许多人看。老兵的生活似乎比其他人更闲暇了,得鱼不得鱼倒似乎满不在乎,他们像一个猫蹲到岸旁,一心注意到钓竿的尖与水面的白色浮子。天气太暖和了,他们各把大棉袄解放到一旁,破烂的军服一脱,这些老兵纯农民的放逸的与世无关心的精神又现出了。过年了他们吃肉,水涨了他们钓鱼,夜了睡觉,他们并不觉得他们与别人是住在两个世界。

  他就望到这些老兵,一个一个望去,溪的一带差不多每两株杨柳便有一个这样人物,一体的静镇,除了水在流,全没有声音。间或从一个人口里喷出一口烟,便算是在鱼以外分了这种人心的事情了。

  鱼上钩了,拨着剌,看的人拍着手,惊呼着,被钩着了唇的鱼也像本来可以说话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下又开口了,在一个兵手上默默的挣扎一番,随后便被掷到安置到水边的竹篓里去,自己在篓中埋怨自己去了。

  太阳又光明又暖和,他觉到不安。

  他看了一阵这些用命运为注,在小铁钩蚯蚓上同鱼赌博的人,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还想走。

  走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可走的,他从水记起水闸,他听到水车的声音,就沿溪去看成天转动的那水磨。

  他往日就欢喜这地方。这里有树,有屋,上了年纪的古树同用石头堆起的老磨坊,身上爬满了秋老虎藤,夏天则很凉快,冬天又可以看流水结成的冰柱。如今是三月,山上各处开遍映山红花,磨坊边坎上一株桃,也很热闹的缀上淡红的花朵了。他走到磨坊里面去,预备看那水磨。这东西正转动着,像兵士下操做跑步走,只听到脚步声音。小小的房子各处飞着糠灰,各处摆有箩筐。他第一眼望到的还是那个顶相熟的似乎比这屋子还年老一点的女主人,这个人不拘在什么时候都是一身糠灰,正如同在豆粉里打过滚的汤圆一样,她在追赶着转动的石碾,用大扫帚扑打碾上的米糠,也见到了他。

  她并不歇气,只大声的说,“成副爷,要小鸡不要,我的鸡孵出了!”于是,她放下扫帚了,走出了磨坊,引他到后面坪里去看鸡窠。

  他笑着,跟了这妇人走上坎去。

  他见到小鸡了,由这妇人干瘪瘪的手从那一个洋油箱里抓出两只小鸡来,只是吱吱的喊,穿的是崭新淡金色的细茸茸的毛衣褂,淡白的嘴巴,淡白的脚,眼睛儿光光的像水泡。这小东西就站在他手心里,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顽皮。

  “带四只回去,过五天就行了,我为你预备得有小笼。”

  “…………”

  “它能吃米头了,可以试。”

  “…………”

  “要花的要白的?这里是一共六只,我答应送王副爷四只,他问我要过。你的我选大的。”

  他找不出话可说的。他又不说要又不说不要。他在这里,什么都是他的了。太阳、戏台、书记官、糖、狗肉、钓鱼,以至于鸡,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他到明天后天,要这些有什么用处?好东西与好习惯他不能带走,他至多只能带走一些人的好情分,他将忍苦担心走七天八天的路,就是好情分带得太多,也将妨碍了他走路的气力。

  他只能对这老妇人笑。

  一种说不分明的慈爱,一种纯母性的无希望的关心,都使他说不出话。此后过三天五天,到知道了人已逃走,将感到如何寂寞,他是不敢替她设想的。他只静静的望这个妇人的头发,同脸,同身体。

  可怜的人,她的心枯了,像一株空了心的老树,到了春天,还勉强要在枝上开一朵花,生一点叶。她是在爱这个年轻人,像母亲,祖母一般的愿意在少年人心中放上一点温柔,一点体恤,与一点……

  他望到这妇人就觉到无端忧愁。

  他重复与老妇人回到磨坊。他问她可不可以让他折一枝桃花。

  “欢喜折就折,过几天是就要谢了。”

  “今年这花开得特别好,见了也舍不得折了。”

  “不折也要谢,这花树他们副爷是折了不少的,你看,那大一点的桠枝,我这老婆子还要什么花,要折就折,我尽他们欢喜。”

  “那我来折一小枝。”

  他就攀那花树,花折得了,本来不想要桃花的他权且拿着在手,道了谢。

  “你什么时候来拿鸡。”

  “过一会吧。”

  老妇人就屈指数,“今天初六,初七,初八……到十一来好了,慢了恐怕他们争到要,就拿完了。”

  “你告给他们说我要了,就不会强取了。”

  “好好,那样吧,明天你再来看它们吃米,它们认得出熟人,当真的!”

  他走了,妇人还在絮絮的嘱咐,不知为什么缘故,他忽然飞跑着了,妇人就在后面大声说小心小心。

  天夜了。

  正如属于北方特有的严冬白雪的瑰丽,是南国乡镇季春的薄暮。

  生活一切的日头落到山后去了。

  太阳一没,天气就转凉了,各处是吹着喇叭声音。站到小山上去看,就可见到从洞中,从人家烟囱里,从山隈野火堆旁,滋育了种子,仿佛淡牛奶一样的白色东西,流动着,溜泻着,浮在地面,包围了近山的村落,纠缠于林木间。这是雾。自由而顽皮的行止,超越了诗人想象以上的灵动与美丽。

  与大地乳色烟霭相对比的,是天边银红浅蓝的颜色,缓缓的在变。有些地方变成深紫了,因此远处的山也在深紫中消失了。

  喇叭的声音,似有多处,又似只有一处,扬扬的,忧郁的,不绝的在继续。

  他能想到的,是许多人在这时候已经在狗肉锅边围成一圈,很勇敢的下箸了。他想到许多相熟的面孔,为狗肉烧酒,以及大碗的白米饭所造成的几乎全无差异的面孔。他知道这时火夫已无打架的机会,正在锅边烧火了。他知道书记官这时必定正在为他那副兵讲剑仙采花的故事。他知道钓鱼的老兵有些已在用小刀刮他所得大鱼的鳞甲了。他知道水碾子已停止唱歌,老妇人已淘米煮饭了。

  他望镇上,镇上大街高墙上的鸱头与烟囱,各处随意的矗起,喇叭的声音就像从这些东西上面爬过,又像那声音的来源就出于这些口中。他又望远处,什么地方正在焚柴敬神,且隐隐听到锣鼓声音。

  他有一种荒山的飞鸟与孤岛野兽的寂寞,心上发冷,然而并不想离开此地。

  似乎不能自立,似乎不能用“志气”一类不可靠的东西把懦弱除去,似乎需要帮助或一种鼓励才能生活,他觉到了。他用右手去摸坐着的那坚硬的岩石,石头发着微温,还含着日间的余热,他笑着,把左手,也放到那石上。

  今天已经完了。

  (小兵的故事之一)

  1929年4月作 
 
 



 
                   
萧萧
 
  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会有的事情。

  唢呐后面一顶花轿,两个夫子平平稳稳的抬着,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时没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在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从母亲身边离开,且准备作他人的母亲,从此必然将有许多新事情等待发生。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这些事想起来,当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哭,于是就哭了。〖JP〗

  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做媳妇就不哭。这小女子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终日提个小竹兜箩,在路旁田坎捡狗屎挑野菜。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这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妇了。

  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有一个小丈夫,年纪还不到三岁。丈夫比她年少九岁,还不曾断奶。按地方规矩,过了门,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应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到溪边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亲嘴,一面说:“弟弟,哪,啵。再来,啵。”在那肮脏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孩子于是便笑了。孩子一欢喜兴奋,行动粗野起来,会用短短的小手乱抓萧萧的头发。那是平时不大能收拾蓬蓬松松在头上的黄发。有时候,垂到脑后那条小辫儿被拉得太久,把红绒线结也弄松了,生了气,就挞那弟弟几下,弟弟自然哇的哭出声来。萧萧于是也装成要哭的样子,用手指着弟弟的哭脸,说:“哪,人不讲理,可不行!”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帮同家中作点杂事,能动手的就动手。又时常到溪沟里去洗衣,搓尿片,一面还捡拾有花纹的田螺给坐在身边的小丈夫玩。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这种年龄人所做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各处溜。或一时仿佛身子很小很轻,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就吓醒了。醒来心还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不免骂着:“疯子,你想什么!白天玩得疯,晚上就做梦!”萧萧听着却不做声,只是咕咕的笑。也有很好很爽快的梦,为丈夫哭醒的事情。那丈夫本来晚上在自己母亲身边睡,吃奶方便。有时吃多了奶,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来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无可奈何,于是萧萧轻脚轻手爬起床来,睡眼迷蒙,走到床边,把人抱起,给他看月光,看星光;或者仍然啵啵的亲嘴,互相觑着,孩子气的“嗨嗨,看猫呵!”那样喊着哄着,于是丈夫笑了。玩一会会,困倦起来,慢慢的合上眼。人睡定后,放上床,站在床边看着,听远处一传一递的鸡叫,知道天快到什么时候了,于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后,虽不做梦,却可以无意中闭眼开眼,看一阵在面前空中变幻无端的黄边紫心葵花,那是一种真正的享受。〖JP〗

  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小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只看她一年来身体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大家饭后坐到院中心歇凉,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风NFEA5NFEA5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各种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

  萧萧好高,一个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经熟睡的丈夫在怀里,轻轻的轻轻的随意唱着自编的四句头山歌。唱来唱去却把自己也催眠起来,快要睡去了。

  在院坝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还有帮工汉子两个,散乱的坐在小板凳上,摆龙门阵学古,轮流下去打发上半夜。

  祖父身边有个烟包,在黑暗中放光。这用艾蒿作成的烟包,是驱逐长脚蚊得力东西,蜷在祖父脚边,犹如一条乌梢蛇。间或又拿起来晃那么几下。

  想起白天场上的事情,祖父开口说话:

  “我听三金说,前天又有女学生过身。”

  大家就哄然笑了起来。

  这笑的意义何在?只因为在大家印象中,都知道女学生没有辫子,留下个鹌鹑尾巴,像个尼姑,又不完全像。穿的衣服像洋人,又不是洋人。吃的,用的,……总而言之,事事不同,一想起来就觉得怪可笑!

  萧萧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老祖父又说话了。他说:

  “萧萧,你长大了,将来也会做女学生!”

  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

  萧萧为人并不愚蠢,觉得这一定是不利于己的一件事情,所以接口便说:

  “爷爷,我不做女学生。”

  “你像个女学生,不做可不行。”

  “我不做。”

  众人有意取笑,异口同声的说:“萧萧,爷爷说得对,你非做女学生不行!”

  萧萧急得无可如何,“做就做,我不怕。”其实做女学生有什么不好,萧萧全不知道。

  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每年一到六月天,据说放“水假”日子一到,照例便有三三五五女学生,由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来,到另一个远地方去,取道从本地过身。从乡下人眼中看来,这些人都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装扮奇奇怪怪,行为更不可思议。这种女学生过身时,使一村人都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

  祖父是当地一个人物,因为想起所知道的女学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说笑话要萧萧也去作女学生。一面听到这话,就感觉一种打哈哈趣味,一面还有那被说的萧萧感觉一种惶恐,说这话不为无意义了。

  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热,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城市中还有各种各样的大小不同匣子,都用机器开动。她们在学校,男女在一处上课读书,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她们也做做州县官,带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爷”,小孩子叫“少爷”。她们自己不养牛,却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个大庙,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洋钱来(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鸡),买了一小方纸片儿,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的影子戏。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还好意思嫁人的。她们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子的款,这笔钱她有时独占自己花用,有时和官平分。她们不洗衣煮饭,也不养猪喂鸡;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块钱或十块钱一月,雇个人专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或者读那些没有用处的闲书……

  总而言之,说来事事都稀奇古怪,和庄稼人不同,有的简直还可说岂有此理。这时经祖父一说明,听过这话的萧萧,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子去做那些事情?不管好歹,女学生并不可怕,因此一来,却已为这乡下姑娘初次体念到了。

  因为听祖父说起女学生是怎样的人物,到后萧萧独自笑得特别久。笑够了时,她说:

  “爷爷,明天有女学生过路,你喊我,我要看看。”

  “你看,她们捉你去作丫头。”

  “我不怕她们。”

  “她们读洋书念经你也不怕?”

  “念观音菩萨消灾经,念紧箍咒,我都不怕。”

  “她们咬人,和做官的一样,专吃乡下人,吃人骨头渣渣也不吐,你不怕?”

  萧萧肯定的回答说:“也不怕。”

  可是这时节萧萧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为什么,在睡梦中哭了,媳妇于是用作母亲的声势,半哄半吓的说:

  “弟弟,弟弟,不许哭,不许哭,女学生咬人来了。”

  丈夫还仍然哭着,得抱起各处走走。萧萧抱着丈夫离开了祖父,祖父同人说另外一样古话去了。

  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梦中那匣子的形体同谷仓差不多,里面还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红红的,各处乱跑,有时钻到门缝里去,把个小尾巴露在外边。

  因为有这样一段经过,祖父从此喊萧萧不喊“小丫头”,不喊“萧萧”,却唤作“女学生”。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

  乡下的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时时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萧萧一类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样的,各有所得,各属分定。许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完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的劳作,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

  作小媳妇的萧萧,一个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还绩了细麻四斤。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时间到摘瓜,秋天真的已来了,院子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萧萧在瓜旁站定,手拿木叶一束,为丈夫编小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个名叫花狗,年纪二十三岁,抱了萧萧的丈夫到枣树下去打枣子。小小竹竿打在枣树上,落枣满地。

  “花狗大〖ZW(B〗花狗大的“大”字,即大哥简称。〖ZW)〗,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虽这样喊,还不动身。到后,仿佛完全因为丈夫要枣子,花狗才不听话。萧萧于是又警告她那小丈夫:

  “弟弟,弟弟,来,不许捡了。吃多了生东西肚子痛!”

  丈夫听话,兜了大堆枣子向萧萧身边走来,请萧萧吃枣子。

  “姐姐吃,这是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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