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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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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楮树上的大白花含满了雨水,变得滞重起来,隔一会儿就〃啪嗒〃一声落下一朵。    
    一通夜,更善无都在这种烦人的香气里做着梦。那香气里有股浊味儿,使人联想到阴沟水,闻到它人就头脑发昏,胡思乱想。更善无看见许多红脸女人拥挤着将头从窗口探进来,她们的颈脖都极长极细弱,脑袋耷拉着,像一大丛毒蕈。白天里,老婆偷偷摸摸地做了一个钩子安在一根竹竿上,将那花儿一朵一朵钩下来,捣烂,煮在菜汤里。她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翘着屁股忙个不停,自以为自己的行动很秘密。老婆一喝了那种怪汤夜里就打臭屁,一个接一个,打个没完。    
    〃墙角蹲着一个贼!〃他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声,扯亮了电灯。    
    慕兰〃呼〃地一声坐起来,蓬着头,用脚在床底下探来探去地找鞋子。    
    〃我做了一个梦。〃他松出一口气,脸上泛起不可捉摸的笑意。    
    〃今天也许会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他打算出门的时候这么想,〃而且雨已停了,太阳马上就要出来。太阳一出来,什么都两样了,那就像是一种新生,一个崭新的开始,一……〃他在脑袋里搜寻着夸张的字眼。    
    一开门,他立刻吓了一大跳:满地白晃晃的落花。被夜雨打落在地上的花儿依然显出生机勃勃的、贪欲的模样,仿佛正在用力吸吮着地上的雨水似的,一朵一朵地竖了起来。他生气地踏倒了一朵目中无人的小东西,用足尖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洞,拨着泥巴将那朵花埋起来。在他〃劈劈啪啪〃地干这勾当的时候,有一张吃惊的女人的瘦脸在他家隔壁的窗棂间晃了一晃,立刻缩回房间的黑暗里去了。〃虚汝华……〃他茫茫然地想,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的举动都被那女人窥看在眼里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落花的气味熏得人要发疯,我还以为是沤烂的白菜的味儿呢!〃他歪着脖子大声地、辩解似的说,一边用脚在台阶上刮去鞋底的污泥。慕兰正在床上辗转不安,叹着气,矇矇眬眬地叽里咕噜:〃对啦,要这些花儿干什么呀?一看见这些鬼花我的食欲就来了,真没道理,我吃呀吃的,弄得晕头晕脑,现在我都搞不清自己是住在什么地方啦,我老以为自己躺在一片沼泽地里,周围的泥水正在鼓出气泡来……〃隔壁黑洞洞的窗口仿佛传出来轻微的喘息,他脸一热,低了头踉踉跄跄地走出去,每一脚都踏倒了一朵落花。他不敢回头,像小偷一样逃窜。一只老鼠赶在他前头死命地窜到阴沟里去了。    
    他气喘吁吁地奔到街上,那双眼睛仍旧盯死在他狭窄的脊背上。〃窥视者……〃他愤愤地骂出来,见左右无人,连忙将一把鼻涕甩在街边上,又在衣襟上擦了擦拇指。    
    〃你骂谁?〃一个脸上墨黑的小孩拦住他,手里抓着一把灰。    
    〃啊?!〃那灰迎面撒来,眼珠像割破了似的痛。    
    那天早上,虚汝华也在看那些落下的花。       
    半夜醒来,听见她丈夫嘴里发出〃嘣隆嘣隆〃的声响。    
    〃老况,你在干什么!〃她有点儿吃惊。    
    〃吃蚕豆。〃他咂吧着嘴说:〃外面的香气烦人得很,雨水把树上的花朵都泡烂了,你不做梦吗?医生说十二点以前做梦伤害神经。我炒了一包蚕豆放在床头,准备一做梦醒了就吃,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我一连试了三天,效果很好。〃    
    果然,隔了一会儿,他就将一堵厚墙似的背脊冲着她,很响地打起鼾来了。在鼾声的间歇中,她听见隔壁床上的人被神经官能症折磨得翻来覆去,压得床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天花板一角有许多老鼠在穿梭,爪子拨下的灰块不断地打在帐顶上。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少女时,也曾有过做母亲的梦想的。自从门口的楮树结出红的浆果来以后,她的体内便渐渐干涸了。她时常拍一拍肚子,开玩笑地说:〃这里面长着一些芦秆嘛。〃    
    〃天一亮,花儿落得满地都是。〃她用力摇醒了男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    
    〃花儿?〃老况迷迷糊糊地应道,〃蚕豆的作用比安眠药更好,你也试一试吧,嗯?奇迹般的作用……〃    
    〃每一朵花的瓣子里都蓄满了雨水,〃她又说,将床板踢得〃咚咚〃直响,〃所以掉下来这么沉,'啪嗒'一响,你听见了没有?〃    
    男人已经打起鼾来了。    
    有许多小虫子在胸膛里蠕动。黑风从树丫间穿过,变成好多小股。那棵树是风的筛子。    
    天亮时她打开窗户,看见了地上的白花,就痴痴地在窗前坐下来了。    
    〃蚕豆的作用真是奇妙,我建议你也试一下。〃男人在她背后说,〃下半夜我睡得真沉,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我老在梦里担心着贼来偷东西,才挣扎着醒了过来。〃    
    这时隔壁男人那狭长的背脊出现了,他正聚精会神地用足尖在地上戳出一个洞来,他的帽檐下面的一只耳朵上有一个肉瘤,随着他的身子一抖一抖的。虚汝华的内心出现一块很大的空白。    
    〃要不要洒些杀虫剂呀?这种花的香味是特别能引诱虫子的。〃老况用指关节敲打着床沿,打出四五个隔夜的蚕豆嗝。    
    傍晚,虚汝华正弯着腰在厨房洒杀虫剂,有人从窗外扔进来一个小纸团,展开来一看,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两句不可思议的话:    
    请不要窥视人家的私生活,因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的行为,比直接的干涉更霸道。    
    她从窗眼里望出去,看见婆婆从拐角处一颠一颠地向他们家走过来了。    
    〃你们这里像个猪圈。〃婆婆硬邦邦地立在屋当中,眼珠贼溜溜地转来转去,鼻孔里哼哼着。    
    〃最近我又找到了一个治疗神经衰弱的验方。〃老况挤出一个吓人的笑脸,〃妈妈,我发觉天蓝色有理想的疗效。〃    
    〃这种雷雨天,你们还敢开收音机!〃她拍着巴掌嚷嚷道,〃我有个邻居,在打雷的当儿开收音机,一下就被雷劈成了两段!你们总要干些不寻常的事来炫耀自己!〃说完她就跨过去〃砰〃地一声关了收音机,口里用力地、痛恨地啐着,摇摇摆摆出了门。    
    妈妈一走,老况就兴高采烈地喊:〃汝华!汝华!〃虚汝华正在将杀虫剂洒到灶底下。    
    〃你干吗不答应?〃老况有点愠怒的表情。    
    〃啊……〃她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脸上显出恍惚的微笑,〃我一点儿也没听到……你在叫我吗?我以为是婆婆在房里嚷嚷呢!你和她的声音这么相像,我简直分不出。〃    
    〃妈妈老是生我们的气,妈妈已经走了。〃他哭丧着脸回答,情绪一下子低落得那么厉害。〃她完全有道理,我们太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


中篇小说第2节 苍老的浮云一(2)

    她还在说梦话似的:〃时常你在院子里讲话,我就以为是婆婆来了……我的耳朵恐怕要出毛病了。比如今天,我就一点没想到你在屋里,我以为婆婆一个人在那边提高了嗓子自言自语呢。〃    
    〃街上的老鞋匠耳朵里长出了桂花,香得不得了,〃他再一次试着提起精神来,〃我下班回来时看见人们将他的门都挤破了。〃他挨着她伸出一只手臂,做出想要搂住她的姿势。    
    〃这种杀虫剂真厉害,〃她簌簌地发抖,牙齿磕响着,〃我好像中毒了。〃    
    他立刻缩回手臂,怕传染似的和她隔开一点。〃你的体质太虚弱了。〃他干巴巴地咽下一口唾沫。    
    一朵大白花飘落在窗台上,在幽暗中活生生地抖动着。    
    他是在沟里捡到那只小麻雀的。看来它是刚刚学飞,跌落到沟里去的。他将湿淋淋的小东西放到桌子上,稚嫩的心脏还在胸膛里搏动。他将它翻过来,拨过去,心不在焉地敲着,一直看着它咽了气。    
    〃煞有介事!〃听见慕兰在背后说。    
    〃煞有介事!〃十五岁的女儿也俨然地说,大概还伸出咬秃了指甲的手指指指戳戳。    
    〃有些人真不可理解,〃慕兰换了一种腔调,〃你注意到了没有?隔壁在后面搭了一个棚子,大概是想养花?真是异想天开!我和他们作了八年邻居了,怎么也猜不透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认为那女的特别阴险。每次她从我们窗前走过,总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连脚步声也没有!人怎么能没有脚步声呢?既是一个人,就该有一定的重量,不然算是怎么回事?我真担心她是不是会突然冲到我们房里来行凶。楮树的花香弄得人心神不定……〃    
    更善无找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将死雀放进去,然后用两粒饭粘牢,在口子上〃啪啪啪〃地拍了几下。    
    〃我出去一下。〃他大声说,将装着死雀的信袋放进衣袋里。    
    他绕到隔壁的厨房外面,蹲下来,将装着死雀的信袋从窗口用力掷进去,然后猫着腰溜回了自己家里。    
    隔壁的女人忽然〃哦……〃地惊叹了一声,好像是在对她男人讲话,声音从板壁的缝里传了过来,很飘忽,很不真实:    
    〃……那时我们常常坐在草地上玩丢手绢。太阳刚刚落山,草地还很热,碰巧还能捉到螳螂呢。我时常出其不意地扔出一只死老鼠!去年热天有一只蟋蟀在床脚叫了整整三天三夜,我猜它一定在心力交瘁中死掉了……〃    
    更善无的脑子里浮出一双女人的眼睛,像死水深潭的,阴绿的眼睛。一想到自己狭长的背脊被这双眼睛盯住就觉得受不了。    
    〃楮树上的花朵已经落完了,混浊的香味不久也会消失,〃她用不相称的尖声继续说:〃一定有人失落了什么,在落花中寻找来着,我发现数不清的脚印……花朵究竟是被雨打落下来的,还是自己开得不耐烦了掉下来的?深夜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见月亮挂在树梢,正像一只淡黄的毛线球……〃    
    一会儿台阶上响起了沉甸甸的脚步声,是她男人回来了,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来那女的一直在屋里对着木板壁说话?或许她是在念一封写不完的信?    
    吃中饭的时候,他用力嚼着一块软骨,弄出〃嘣隆嘣隆〃的响声。    
    〃好!好!〃慕兰赞赏地说,喉节一动,〃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酸汤。    
    女儿也学着他们的样儿,口里弄出〃嘣隆嘣隆〃的声音,喉咙不停地〃咕咚〃作响。    
    吃完了,他擦着嘴角的酸汤站起来,用指甲剔着牙,像是对老婆,又像是对什么别的人说:〃窗棂上的蜘蛛逮蚊子,逮了一点多钟了,哪里逮得到!〃    
    〃工间操的时候,林老头把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说,一股酸水随着一个嗝涌上来,她〃咕咚〃一声又吞了回去。    
    〃今天的排骨没炖烂。〃    
    〃你吃的是里脊肉!〃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我吃的是里脊肉。〃他看着蜘蛛说。〃我是说排骨。〃    
    〃哈!〃慕兰作了一个鬼脸,〃你又在骗人嘛。〃    
    夜晚,在楮树花朵最后一点残香里,更善无和隔壁那个女人作了一个相同的梦,两人都在梦中看见一只暴眼珠的乌龟向他们的房子爬来。门前的院子被暴雨落成了泥潭,它沿着泥潭的边缘不停地爬,爪子上沾满了泥巴,总也爬不到。当树上的风把梦搅碎的时候,两人都在各自的房里汗水淋淋地醒了过来。    
    从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剃着光头,背上背着一个军用旅行袋。汗从腋下不停地冒出来,有股甜味儿。那时太阳很亮,天空就像个大玻璃盖,他老是眯缝着眼看东西。    
    〃夜里我掉进了泥潭。〃隔壁那女人又在尖声说话了,〃到现在身上还粘糊糊的。天快亮的时候,'咔嚓'一声,树枝被风折断了。〃    
    他很是纳闷:为什么每次都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隔壁那女人的疯话?为什么慕兰听不见?她是不是装蒜?    
    慕兰在低着头剪她那短指头上的指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听到什么响动了吗?〃他试探性地问。    
    〃听到了。〃她若无其事地回答,仍旧没抬头,〃是风刮得隔壁的窗纸'沙沙'作响,这家人家一副破落相,那男的居然还放了一个玻璃缸在后面,里面养了两条黑金鱼呢,真是幼稚可笑的举动!我已经在后面的墙上挂了一面大镜子,从镜子里可以侦察到他们的一举一动,方便极了。我对他们养金鱼的做法极为反感。〃    
    地上被践踏的花儿全都成了黑色。    
    他打开门,赫然映入他眼中的是隔壁窗口女人的头部。她也在看地上的残花,两眼贪婪地闪闪发光,脖子伸得极长,好像就要从窗口跳出去。    
    〃花儿已经死了。〃他用自己意想不到的声音轻飘飘地说。    
    〃它已经过去了,这个疯狂的季节……〃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几乎看不出她在讲话。    
    〃真是梦游人的生活呀,日里夜里……然而这么快就过去了。这些日子里,这些扰人的花儿弄得我们全发疯了,你有没有梦见过……〃他还要再说下去,然而女人已经不见了。    
    在大玻璃盖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个黄色的椭圆形,外来的光芒是那样的刺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遮阴。    
    花间的梦全部失落了。


中篇小说第3节 苍老的浮云一(3)

    二    
    他踌躇着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桌边吃一小碟酸黄瓜。桌上放着一只坛子,黄瓜就是从那里夹出来的。她轻轻地咀嚼,像兔子一样动着嘴唇,几乎不发出一点儿响声。她并不看他,吃完一条,又去夹第二条,垂着眼皮,细细地品味。黄瓜的汁水有两次从嘴角流出来了,她将舌头伸出来,舔得干干净净。    
    〃我来谈一件事,或者说,根本不是一件事,只不过是一种象征。〃他用一种奇怪的、像是探询、又像是发怒的语气开了口,〃究竟,你是不是也看到过?或者说,你是不是也有那种预感?〃    
    虚汝华痴呆地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仍旧垂下眼皮嚼她的黄瓜。她记起来这是她的邻居,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老在院子里搞些小动作,挡住她的视线。吃午饭的时候,老况看见她吃黄瓜,立刻惊骇得不得了,说是酸东西搞坏神经,吃不得。等他上班去了,她就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吃特吃起来。    
    〃当我在梦里看见它的时候,好像有个人坐在窗子后面,我现在记起那个人是谁了……你说说看,那个泥潭,它爬了多久了?〃他还不死心,胡搅蛮缠地说下去,〃那个泥潭,是不是就在我们的院子里?〃    
    〃死麻雀是怎么回事?〃她开了口,仍旧看也不看他,掏出手绢来擦了一下嘴巴,〃这几天我都在屋里撒了杀虫剂。〃她的声音这么冷静,弄得他脑袋里像塞满了石头,〃哗啦哗啦〃地响开了。    
    〃不过是因为心里有点儿发慌。〃他尴尬地承认,〃你知道,那些花儿开得人心惶惶的。有一个时候,我是很不错的,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山是很高的,太阳离得那么近,简直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当然,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们在同一个屋顶下面住了八年,你天天看到我,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这样了。夜里乌龟来的时候,你正在这间房子里辗转,我听见床板'吱吱呀呀'地响,心里就想,那间屋子里有个人也和我一样,正在受着噩梦的纠缠。噩梦袭击着小屋,从窗口钻进来,压在你身上……等树上结出了红的浆果,那时就会有金龟子飞来,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年年都这样。我夜里喜欢用两块砖将枕头死死地压住,因为它会出其不意地轰响起来,把你吓一大跳。你整天洒杀虫剂,把蚊虫都毒死了。在黑暗里,当什么东西袭来的时候,心里不害怕吗?我喜欢有蚊虫在耳边嗡嗡地叫着,给我壮胆似的……〃他说来说去的,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不知在说些什么了。    
    〃我要去洒杀虫剂了。〃她看着他说,站起身去拿喷筒。她走了几步,又回转头来说:〃我在后面养了一盆洋金花。他们说这种东西很厉害,只要吃两朵以上就可以致人死命。我喜欢这种东西,它激起人漫无边际的梦想。你老婆总在镜子里偷看我们吧?要是你想谈你心里那件事,你可以常来谈,等我情绪好的时候。〃    
    他张了一下嘴,打算说点什么,然而她已经在后面房里〃哧哧〃地弄响喷筒了。    
    她瞥了瞥镜子,看见里面那个人就像在气体里游动似的,那胸前有两大块油迹闪闪发亮,她记起是中午喝汤的时候心不在焉地弄下的。她忽然觉得羞愧起来,这是一种陌生的情绪,为了什么呢?大概是为了一件毫无意义的小事吧,她记不得了。当隔壁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她觉得就是自己在说话,所以她一点也不感到怪异,她只是听着,听自己说话。她记起那些暴风雨的夜晚,黑黝黝的枝丫张牙舞爪地伸进窗口,直向她脸上戳来,隔壁那个人为什么和她这么相像呢?也许所有的人都是这么相像吧。比如她就总是分不清老况和他母亲。在她脑子里,她总把他们两人当作一个人,而且觉得这样很便当。但是每当她讲话中露出这样的意思,老况总要坐立不安,担心她的神经,劝她去实行一种疗法等等。前天他又在和他母亲偷偷摸摸地商量,说是要骗她去看一回医生,又说如果不这样的话,天晓得有什么大难临头。他们俩讲话的那种郑重其事的神气使她忍不住〃哧〃地一笑。听到笑声,他们发觉她在偷听,两人同时恼羞成怒,向她猛扑过来,用力摇晃她的肩膀追问她有什么好笑的。〃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后果全由你自己承担。〃婆婆幸灾乐祸地说:〃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近来老况每天偷偷地将小便撒在后面的阴沟里,他总以为她不知道,把后门关得紧紧的,一撒完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她也就假装不知道,照旧按他的吩咐每天洒杀虫药。    
    他们刚刚结婚时,他还是一个中学教员,剪着平头,穿着短裤。那时他常常从学校带回诸如钢笔、日记簿等各种小东西,说是没收了学生的。有一回他还带回两条女学生的花手绢,说〃洗一洗还可以用〃。一开始他们俩都抱着希望,以为会有孩子,后来她反倒幸灾乐祸起来……他们这家子(她、老况、婆婆)遇事总爱幸灾乐祸。隔壁那鬼鬼祟祟的男人竟会有一个孩子,想到这一点就叫她觉得十分诧异。小孩子,总不可以像大人那样飘忽的吧?今天清早,她裸着上半身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拍响肚子。〃你干吗?〃老况怒气冲冲地说。〃有时候,〃她对他揶揄地一笑,〃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女人的肚子,只不过是一张皮和一些肮脏的肠子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一些东西。〃〃你最好吃一片'安定'。〃老况从她身边冲过去,差一点把她撞倒。    
    她拿着喷水壶到后面去给洋金花浇水的时候,看了一眼金鱼缸就怔住了。两条金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那水很混浊,有股肥皂味儿,她用手指拨了一下,金鱼仍旧一动不动。这当儿她瞥见隔壁那女人踮着脚站在镜子面前,正在观察她呢。她慢吞吞地捞起金鱼,扔到撮箕里面。    
    下一次那男人再来谈那件事的时候,她一定要告诉他,她喜欢过夹竹桃。当太阳离得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夹竹桃的花朵带着苦涩的香味开起来的时候,她在树底下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她这样想着,又瞥了一眼那女人肥满的背部,心里泛起一种恶毒的快意。    
    〃你在后面干吗?〃更善无飞快地将一包饼干藏进皮包,〃啪〃的一声扣上按钮,大声地说:〃我要去上班啦。〃    
    慕兰从后面走出来,黑着脸,失神地说:〃我倒了一盆肥皂水……我正在想……我怎么也……上月的房租还欠着呢。〃    
    〃你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他冷笑一声,且说且走。一直过了大街,转了弯,他才回头看了一看,然后伸手到皮包里拿出饼干,很响地大嚼起来。    
    他的女儿从百货店出来了,昂着头发稀少的脑袋,趾高气扬地走着。他连忙往公共厕所后面一躲,一直看着她走到大街那边去了才出来。〃她已经转了弯了。〃一个人从背后耳语似的告诉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岳父。老人长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上面有龌龊的酒渍。    
    〃你说谁?〃他板着脸,恶狠狠地问。    
    〃凤君罢,还有谁!〃岳父滑稽地眨了眨一只红眼睛,伸出瘦骨伶仃的长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兴致勃勃地说:〃来,你出钱,我们去喝一杯!〃    
    〃呸!〃更善无嫌恶地甩脱了他的胳膊,只听见那只胳膊〃嘎吱嘎吱〃地乱响了一阵,那是里面的骨头在发出干燥的摩擦声。    
    〃哈哈哈!躲猫猫,吃包包!哈哈哈……〃岳父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他脸一热,下意识地摸了摸皮包,里面还剩得有三块饼干。


中篇小说第4节 苍老的浮云一(4)

    岳父也是一名讨厌的窥视者。从他娶了他女儿那天起,他每天都在暗中刺探他的一切。他像鬼魂一样,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了出来,钻进他的灵魂。有一回他实在怒不可遏,就冲上去将他的胳膊反剪起来。那一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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