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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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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一些飘忽游荡的念头收进一台机器里,然后如同放留声机一样放出来,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现在一样吧。青年将苍白的双手放在膝头上,述遗觉得那双手让她恶心。这是一双完全没有汗毛的手,像戴了乳胶薄膜手套一样。从这双手,述遗猜出青年的心脏有病。他还在问:〃怎样放松自己的思维?〃述遗的回答越来越机械,她的思绪在荒漠中凯旋,无聊而不由自主。青年站起来要走了,述遗这才记起忘了将笔记本拿给他看,现在再拿出来当然不合适了。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门,述遗在心里替他难受了好一阵。


中篇小说(二)第64节 变通(2)

    青年走了之后述遗就将自己的双手放在桌上端详起来,这是一双普通的老年妇女的手,手背上有几根交错的血管,还有一些麻麻点点的斑块,指头的关节略微凸出。阳光已经移到房门那边去了,外面有几个孩童在唱童谣,述遗的幻觉里出现了她四十岁的时候的情景。她一下子就充满了记录的激情,拿起笔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写出的字全然不像四十岁。    
    彭姨进来了,问述遗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过了,不然她脸上的表情为什么会如此恍惚?述遗就告诉她青年来过了,就在她此刻坐的椅子上坐过。彭姨皱着眉头深思起来。〃谁家的孩子会像这样游游荡荡啊?〃她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刚从这屋里走掉的,我就应该看得到,可是我根本没看到,我一直都坐在门口的。〃述遗就告诉彭姨说,她也觉得那孩子不像个真人,那是个病孩,一定是病得没法生活了。接下去两位老年妇女都开始为这有病的青年叹息。述遗偷偷打量着彭姨,在私下里想,毕竟彭姨还是很容易上当的啊。刚好在这时候彭姨向她投来锐利的一瞥。     
    俗气的彭姨身上有一些古老的东西让述遗感到吃惊,比如刚才,她竟然就一直坐在家门口朝这边看。有好几次,述遗见到她在雨天里哭泣,雨把她的头发打得透湿。彭姨的女邻居告诉述遗说,彭姨有夜间出走的习惯。要跟踪她是非常困难的,她喜欢到那些未竣工的楼房内去游荡,从这一层跑到那一层,从这个单元跑到那个单元,像捉迷藏一样,跑着跑着她就消失在大楼里,邻居只好沮丧地回家。往往在黎明前,她就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爬到床上睡下,一会儿就睡着了。回来后她就抱怨别人不该撇下她,说她差点儿找不到从那大楼里出来的通道,她转来转去的,差不多所有的出口全封死了,那种焦急的心情难以形容。述遗常想,大概没有什么彭姨不理解的事吧。所以尽管自己防着她,不让她看笔记本,述遗还是认为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和彭姨是同时退休的,述遗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一天,她们俩汗流浃背地在烈日下步行了好远,假装是到郊外去看风景,其实各自都为的是证明自己体力充沛,各自都对对方不服气,又由这不服气而产生怨毒。在心底里,述遗还是佩服彭姨的过人精力的,述遗想用一种连续性来证明自己根本不亚于她,也许记录天气概况的初衷里头就包含了这种因素吧。每当她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字,她就要推测一番,翻来覆去地琢磨:要是彭姨看见了会怎样想?这时的彭姨,在她想像中是一位古老家族的后裔,连模样都变了,岩石一样粗糙的脸,口里咕噜着含糊的、不赞同的话。    
    〃他什么时候再来呢?〃彭姨问道。    
    〃我没有问,因为问不出口。〃    
    述遗很讨厌彭姨的这种唐突,但彭姨就是彭姨,你能指望她说出什么来呢?    
    〃要是换了我,会对他的提问求之不得呢!〃彭姨嘲弄地笑起来。    
    这时述遗又对彭姨身上的勃勃生气感到了那种妒忌。为什么这个女人总爱到这里来炫耀呢?她闭上眼装作沉思的样子,她不想理会彭姨了。多少年来,这个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存精力,她那种专注真难以理解,大概她是想在最后同述遗决一雌雄吧。有段时间述遗也躲避过彭姨,后来又还是禁不住她的诱惑。述遗不止一次地想,也许是彭姨在激励着她积极地生活?她在她们俩的关系中所畏惧的到底是什么呢?    
    黄昏时空气中满载着葡萄的香味,火车的隆隆声隐隐约约,街上盛传着有一位政府要人将到达此地,述遗一时心血来潮就打定了主意要出走一段时间。她觉得〃出走〃这个词很适合她,有种滑稽意味。她检查过了箱子里的笔记本,又到厨房里将剩饭剩菜全部倒掉,就锁上门,提着一个旅行包上路了。彭姨不在家,很多人在街上围着看挂横幅,是欢迎那位政府要人的。述遗匆匆地走着,闻见葡萄的香味的来越浓了,熏得她头晕,这时她才恍然大悟:根本不是葡萄,而是一种感冒喷雾剂的气味。到了汽车站她就上了一辆开往城郊的车,然后坐在后排座位上闭目养神。因为城里交通拥挤,车子走走停停的,还没到目的地车子就坏了,乘客口中咒骂着,大家陆续下车,述遗也只好跟着下了车,这时已是晚上十点。    
    眼前的这条街极脏,满地的果皮纸屑,很多地方连下水道也没有,居民就把水往房子外泼,人行道上积着一湾一湾的脏水,臭气令行人掩鼻。走了不远,就看见前方有一块幽幽地发出暗红色光的霓虹灯招牌,述遗知道那是一家旅店。她犹豫了一下,抬脚走了进去。柜台前坐了一个瘦骨伶仃的服务员,正在修理一架钟。他横了述遗一眼,〃啪!〃地一声将住宿登记本扔到述遗面前。    
    述遗登记好之后,顺着狭窄的过道上到二楼,她感觉到楼梯有点溜溜滑滑的味道,不由得心往下沉。这是一个三人合住的房间,还好,另外两个铺位都空着。她选择了靠窗的那张床,床上的铺盖有股汗味,看来不大干净,这种情形正是她预料的。她将包里的洗漱用具和衣服拿出来,到隔壁洗了个冷水澡。她要竭力将每件事都做得像是出远门旅行似的。她换上了干净内衣,穿着旅馆的拖鞋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已是深夜,眼前这座城市还是吵吵闹闹的,小贩在街上叫卖猪血汤,对面游戏室里的赌博机噪声不断,不时有人掀开厚厚的帘子进进出出。述遗决定上床睡觉,闻着被子上的汗臭,她很想尝试一次那种异乡的梦境。她顺利地入睡了,然而睡了一会儿马上被吵醒,房里又有两个人来入住。这两个人也是老太婆,虽然她们压低喉咙讲话,述遗还是被老年人的体味搅得无法再入睡。奇怪的是这两个人一直坐在铺上谈话,一点睡意都没有,后来她们又熄了灯,在一张床上凑在一块〃嗡嗡嗡〃地说个没完,说着说着还笑成一堆。述遗在迷迷糊糊中无可奈何地挣扎,想听清她们的话是不可能的,想要不听更不可能。就这样挣扎着、挣扎着,居然梦见了她从未见过的柠檬树。那两位老女人就站在柠檬树下谈心,声音热切而又体贴,其中一位还将手搭在另一位的肩头,驼着背凑在一处,像要接吻似的。述遗觉得自己差不多要听清她们的话了,可惜声音又小了下去,变成一些模糊的音节。天刚蒙蒙亮述遗就醒来了,那两位老婆婆已不见了,铺上连她们坐过的痕迹都没有,述遗感到心里直发慌。她一抬头,看见服务员进来了。女孩蓬头散发,眼睛泡肿着,一屁股在空床上坐下,用两只手掩着脸一声不响。    
    〃昨夜来住宿的两位老太婆哪里去了呢?真奇怪啊,她们不停地聊天,也不睡觉,后来就不见了。我还从来没有碰见过精神这么好的人,尤其是老年人。〃述遗像是问她又像自言自语。    
    女孩突然将手从脸上挪开。哈哈一笑。    
    〃她们根本不是房客,您想,会有这样的房客吗?是接待员搞您的鬼呢!〃    
    提起接待员,女孩的脸上仿佛放出了光彩。    
    〃接待员?你是说门口坐的那位小伙子?他为什么搞我的鬼?〃    
    〃他根本不是小伙子,他有五十岁了。〃女孩鄙夷地看了述遗一眼。〃您那么晚才到旅店里来住宿,您心里的事瞒得过接待员吗?说老实话,我恨死了这个地方!〃    
    女孩重新用手蒙住了脸。    
    〃啊,不要这样,这地方不错嘛,我年轻的时候想找这样一份工作都找不到呢。这里的夜晚真宁静,空气也好。〃述遗不知所云地乱说起来。


中篇小说(二)第65节 变通(3)

    她还要说下去,女孩气鼓鼓地提了两只开水瓶就走了。女孩一走,述遗有点心烦意乱起来。这家旅店对述遗来说并不陌生,她从前常常从店门口路过,她还记得原先它只是四五间平房的小店,后来才变成三层楼的楼房,霓虹灯的招牌也是后来才挂的。挂了招牌后,述遗才注意到店名叫〃杏花村〃。她昨天不过是因为汽车抛锚才无意中住进来的,怎么会引起接待员的注意呢?看来自己最好马上离开。述遗原先的打算并不是住这家旅店,而是住到郊区的〃逍遥山庄〃去,因为那边空气好,又便宜。述遗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走下楼到柜台那里去退房,她想赶早班车去郊区。    
    柜台前没有人,一只大灰猫睡在桌子上头。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又等了好久才来人,来的还是那女孩。女孩犹犹豫豫地说做不了主,还得等接待员来,又责怪述遗不该只住一夜就走,说她这种行为简直是对旅店方面的侮辱,接待员肯定不会有好脸色给她看的。女孩说了这些威胁的话情绪就好起来了。她绕过柜台,来到述遗身边,压低了嗓子悄悄地对她说,干脆两人一起走掉算了,她也厌倦了这个工作,早就不想呆在这里了。述遗站在那里不肯走,女孩就用蛮力扯着她往外走,她的举动任性又带点天真的味道,述遗拿不准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出了旅店,走了好长一段路,女孩才松开了死抓着述遗的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声说:    
    〃累死我了!多么烦人啊!这下好了,我们快走吧!〃    
    她提着述遗的旅行包往汽车站那边冲。    
    〃等一等!〃述遗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包,〃你?我跟你走?〃    
    〃当然啦,您就是那种人嘛!〃她一脸的满不在乎。    
    〃那种人是什么人?〃    
    〃哎呀,您真是难缠,您想一想,您一个老太婆深更半夜来住宿,还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不瞒您说,夜间我去您房间里看过好几次,每次您都在做梦。一个孤身老太婆,找了个店住下,马上就可以做梦,这可不是一般人,一定是那种人。〃    
    女孩说话时皱着眉头,似乎在想别的问题。述遗注意到女孩走路的样子很特别,像在水中用力划动似的,两条手臂一摆一摆,臀部一撅一撅。    
    汽车已经等在站里了,女孩紧随述遗跨上车,挨她坐下来。    
    〃我是去'逍遥山庄',你也去吗?〃述遗问。〃当然啦,您得跟我走。〃她坐着看窗外的人流。    
    述遗很痛恨她的装腔作势,可又想,女孩爱怎么就怎么,不关她的事。一会儿售票员来了,她们各自买了自己的票。两人在车上一路无话。述遗觉得自己的乐趣完全被破坏了,心里思忖着到了山庄之后一定要摆脱这个怪女孩。    
    然而一下车女孩就活跃起来,抢过述遗的包帮她提着,还向述遗作了自我介绍。她说她的小名叫〃梅花〃,她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只有个哥哥,可是哥哥不久前又失踪了,她满城跑着去找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想,这种事不能强求,哥哥失踪一定有他的道理。本来这位哥哥就给她一种奇怪的疏远感,他们兄妹感情虽好,她一直觉得他有很多事瞒着她,他也从不和她谈论那些事。她在旅店里干了好些年,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过。她观察到有一种人和普通人不同,这种人像深水鱼一样默默地游动,一年里头,她总要碰到一两个这种人,她哥哥一失踪,她马上想到他也是属于那种人,所以现在她要找他就只有去他来往的那类人当中找。昨天夜里述遗来登记住宿时,她正好躲在接待员的身后,她一下子就分辨出她正是那种人,她决定躲在阴影里更好地观察她。半夜里她又去她房里观察了她几次,更加确信了这一点。述遗听了她的话,就忍不住问她她哥哥是长得什么样,是不是很苍白,有心脏病。梅花大声笑了出来,说她真会想像。    
    〃他是一个高个子,很强壮,轻轻巧巧就可以背起一罐煤气,哪里会有心脏病!让我想一想,不过这种事也难说,可能有的时候他就是有病,只是我没发觉。对了,我的确听人说过他有时很苍白,样子可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梅花又拿不定主意了。    
    述遗就问她打算上哪里去,并说了〃逍遥山庄〃的地名。梅花告诉她〃逍遥山庄〃早就因经营不善倒闭了,说得述遗吃了一惊。    
    〃那么我只有马上回家了。〃    
    〃您当然只有马上回家。您看,前面就是那旅馆,哪里有一个人影?〃梅花得意地说,〃您不会马上回家,您要跟我走,现在我们先要吃早饭。〃    
    她们进了路边一家烧饼店,一人买了两个烧饼坐下慢慢吃,梅花又显出神情忧郁的样子来。述遗觉得这女孩太令人捉摸不定了,对她的兴趣渐渐浓起来,她开始将她与那位有病的青年联系起来。在路边阴暗的旅店里干活的妹妹,和那幽灵一般的、无所事事的哥哥,实际上有种十分近似的气质,在茫茫的人海中,这两个人居然先后同她有了联系,这件事假如是事实的话,她应该怎样来作出解释呢?    
    〃我不想回旅馆去了。〃梅花忽然说,〃您看到的接待员,其实就是老板,他是一个老色鬼,我和他同居五年了,另外还有五个女孩也在旅店和他同居。原来我把希望放在哥哥身上,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要摆脱现在的生活,我常和他一起策划,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他从老板手里拿钱,后来他就失踪了。有时我又想,难道不是我自己引诱他消失掉的吗?我老是同他策划未来的生活,想出那么多的鬼点子,他就产生了拿我做试验的想法的吧?我这个人太不安分了。我觉得他一定同您见过面了。〃    
    〃也许吧,你要去见他吗?我不能肯定那就是他,但那位青年的确很像你描述的那样。如果你要同他见面,我可以安排。〃    
    述遗最后这句话差点使梅花被烧饼噎住,她瞪着眼看了述遗半天,最后垂下眼冷淡地说:    
    〃这种事还是以后再说吧,您太热心了啊。请问您每天在家干些什么?〃    
    〃我记录天气情况,我的生活围着这一件事转。〃    
    〃哈,您不觉得您太傲慢了吗?没有人做那种事情。〃


中篇小说(二)第66节 变通(4)

    烧饼店的前面是那条护城河,河很脏,泛黑的河水凝滞不动。两位老妇人沿着河边走过来,她们手里都提着很大的竹篮,里面装了蔬菜。走到面前,述遗才认出是昨夜的那两个人。回转头看梅花,梅花正一边啃烧饼一边暧昧地笑着,用眼光目送着老妇人离去。述遗回忆从昨天夜里出走到今天发生的事,心情渐渐地超脱起来,就像有一只热气球拽着她往半空里飘似的,有一些奇怪的、抓不住的事物在高处等待着她,也许她还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来弄清这些事吧。彭姨说她一点都不老成持重,疯疯癫癫的倾向很厉害。比如这次出来,不就是疯疯癫癫的吗?梅花一点都不急着回去,再说她回哪里去呢?她已经说过不回杏花村旅馆了。述遗想,她总不会要自己收留她吧,当然不会,她实际上很看轻自己。她正在逗烧饼店里那只老公鸡,将烧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手心喂它,突然鸡啄痛了她的手,她就气得腮帮子鼓起来,一脚将鸡踢得飞去老远。旁边的一位顾客怒目瞪视着她的恶劣行径。述遗想问她一件事,动了动嘴巴总是说不出来。梅花忽然一下站起来去追那两个老女人,述遗发现女孩奔跑起来姿势矫健,屁股也不撅了。她很快就追上了那两个人,她们三个站在菜地边争吵起来,梅花发起蛮来,将一个老太婆推倒在地,又将她往河里推,还用脚踢。另外那个老太婆大声干嚎起来。    
    河边的那一幕闹了很久,述遗饶有兴味地坐在烧饼铺里观看着,不断地回忆起夜里的那棵柠檬树,还有老婆婆的低语。河边有一些挑担子的人来来往往,谁也不给那三个人劝架,述遗判断那被打的老太婆已经奄奄一息了。梅花也累了,站在那里喘气,另一名老太婆则奔跑着去求救。直到这时述遗才往梅花那边走去,由于提着包,她走得很慢。梅花看见她之后快步向她走来,走到面前喊了出来:    
    〃我走不了了,这里出了事!〃    
    述遗问她被打的老太婆是谁,她说是仇人,然后就板着脸沉默了。这时救援的人已经来了,将老婆婆放在门板上,抬起就走,然而没有任何人来找梅花的岔。    
    老妇人被抬走后,梅花蹲在河边,双手抱着头痛哭起来,口里说着:〃我杀了人,我杀了人啊!〃述遗就对她说,应该去弄清人到底死没死,现在还不能下结论。梅花听到她说话,先是愣了一愣,鼓起眼球,然后又吼起来:〃我杀了人啊!〃    
    这时河里忽然冒出来一个人,浑身湿淋淋的,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塑料狗,眼睛盯着梅花。述遗心里有种不祥之兆,连忙去扯梅花,梅花只顾哭泣,扯了几下都扯不动,口里还在吼着杀人的事,述遗只好干着急。那人走拢来了,身上的衣服还在滴水。    
    〃杀了人么?那就跟我走一趟吧。〃他狞笑着说,露出一口黄色的长牙。    
    述遗连忙上前来辩解,说根本没杀人,只不过发生了一场争执,有人受了伤,已经送进医院了。再说这周围都是人,要是有人在此地送了命,姑娘还能脱得了干系吗?既然根本没人来找她的麻烦,就是说并没出事,一切都好好的嘛。    
    〃您倒是很会诡辩啊,〃那人冷冷地看着述遗,〃出事或没出事应该怎样来判断?难道不是应当由肇事者自己来判断吗?您怎么知道没出事呢?〃    
    梅花已停止了哭泣,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人的嘴,似乎希望从他嘴里说出对她有利的话来。这时那人忽然转向梅花,声色俱厉地问道:    
    〃到底出了事没有?〃    
    梅花饱含着眼泪连连点头,接着又对述遗说,她要跟这个警察走一趟。她让述遗在此地等她,她估计要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回来的。    
    〃你怎么能这样呢?随随便便就跟人走?他并没有出示证件,你怎么能相信他?〃    
    述遗难过地说着,一边跟他们走一边伸出手去,像要把梅花抓回来似的。梅花脚不停地跟那人走,不时回过头来朝述遗发出〃嘘!嘘!〃的声音,要她走开,仿佛她是一条跟脚的老狗。这种声音激怒了述遗,她停住了脚步。她放下旅行包,心里寻思着到汽车站还有多远。这一场折腾有点累,她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河流很难看,但远处有红黄色的云山移动着,很壮观。述遗记起梦里的柠檬树就是在这样的天空下生长着,原来那两个老妇人是这个地方的人。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有了被人遗弃的感觉。她对梅花寄予着怎样的希望呢?莫非她还盼望这个古怪的女孩跟她走,走到她所栖身的平房里去,然后她们像母女一样住在那里,两人一道记录天气情况?显然这个想法荒唐至极。对她这个老太婆来说,梅花这样的女孩是太有主见了,凡自己认为不合理的,对梅花来说却是理所当然,她出了杏花村旅馆之后就像进入了一个广阔的舞台,没人能预见她下一分钟要干什么,述遗就是被她身上的这种气质所吸引了。于是述遗开始怀疑梅花关于〃逍遥山庄〃已经倒闭的话是信口胡说,但她自己现在对住旅馆的事也没有兴趣了,她想现在就回家。又想等梅花,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看看天空,黄红色的云山已被风吹走,视野里无比纯净,这纯净含着强烈的意志和召唤。终于,述遗站起来往汽车站走去。    
    汽车上很挤,她站在后排,旅行包就放在脚下,她被经过的人推来推去的。还有人在她的包上踩了几脚。汽车一开,她就跌倒在地,差点跌断了筋骨,周围响起一片咒骂声,因为她跌下去时将另外的两个人也绊倒了。述遗忍着痛站起来,提了包慢慢地往后面的角落里移,移到最后面,抓住了一根栏杆就不松手了。车子的猛烈震动将她晃来晃去,每晃一下,都痛得眼前发黑。听见有人在她身边议论,说如今的老太婆越来越不安分了,没事就出来乱钻,到处走,只想过潇洒生活,有的居然还谈起恋爱来。那人说到〃恋爱〃两个字故意提高了喉咙,还踢了踢述遗的包,述遗老着脸皮站在那里,顾不上害臊了,因为疼痛使她冷汗直流,她惟一的愿望就是不要倒下去。一定要坚持住。


中篇小说(二)第67节 变通(5)

    汽车到了一个站,下去了一些人,车上空了许多,她于头昏眼花中瞅见一个座位在眼前,便立即扑到座位上坐下来,一摸脸上,竟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了。疼痛减轻了,述遗想起自己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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