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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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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摸到大床的里边,凑近他去听,这下才听清了,他说的是:    
    〃你必须同我呆在一起。〃    
    因为我在这张很脏的床上躺下了,他似乎又不满意了,愤愤地抱怨我占了太多的地方,还说他的本意不是要我上床,只是要我守在他面前,像他这种垂死的人,根本就不愿别人同他共一张床。我不理他,瞌睡沉沉地躺在那里,他就又用脚来踢我,还撑起身子,用枯干的手掌来扇我的耳光,口里结结巴巴地重复说:〃看你下不下去?看你下不下去?〃我由着他打,还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不动。他闹累了,就〃咚〃地一声倒下,口里还在诅咒。这一觉睡了好久。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将房里缓缓地扫视了一遍,对这里的简陋和颓败大为吃惊起来:墙壁是裸露的土砖,已被柴烟熏得乌黑,好几个地方还出现了坍塌;屋顶盖的茅草都沤烂了,有几处已透进了天光;房里除了这只木板床之外没有任何家具,只是在门后边放着几样农具;床上的所谓〃铺盖〃简直就是一堆臭垃圾,黑乎乎的破絮一块一块的,被一些纱线连接着。鸡婆的爷爷钻在这堆垃圾里还在睡,他的一只腿子伸在外头,那只腿子上面有几大块霉斑。我从床上跳下地,因为再呆下去就要呕吐了。我弯下腰去系鞋带时,〃麻婆〃推门进来了,我这才记起睡前没有关门。我警惕地问她有什么事,她斜眼看着我,用瞧不起人的口气说:    
    〃袁伯竟把你安排在这种人家。〃    
    〃这种人家又怎么样,你还不是常来这里吃白食吗?〃我反唇相讥。    
    〃原来那小子到处丑化我,我要打断他的腿。〃    
    〃麻婆〃一屁股坐在床上,用她的大手掌拍着鸡婆爷爷那只腿,嚷嚷道:    
    〃你看,你看,都瘦成什么样子了,都是那坏小子克扣粮食,把爷爷饿成了这个样子!真是个杀千刀的小流氓啊!〃    
    我心里暗暗纳闷:怎么他们都不觉得这屋里脏?这〃麻婆〃不但不觉脏,还跪到大床铺上整理起那些烂棉絮和破布头来,搅得满屋子全是灰,我一呼吸就连连咳嗽。整理完毕后她又从灶屋里找了根小笤帚到床上扑打,说是〃掸灰〃,这一来我只好逃到门外站着。她自己对那浓浓的灰尘一点感觉都没有,鸡婆的爷爷也照旧睡他的觉。回想起村长他们对老爷子的态度,我心里断定老爷子是受到全村人尊敬的人。〃麻婆〃终于搞完了房里的卫生,她用一块花布扑打着身上的灰出来了,她说她要带我去山顶一个处所〃看好戏〃,她催促我快走,说不然的话,一会儿天又要黑,天一黑,我这个湖区人就成了睁眼瞎子。


短篇小说(二)第178节 山乡之夜(6)

    我被她推着走出了小屋。我们在那些屋檐之间穿过时,我看见一些人三五成群地在巷子里议论什么事,他们的长相全是那种野人类型,相形之下,〃麻婆〃倒的确是山里人当中最好看的了。袁伯长得什么样呢?我想不出。那些站在路上的人一看到我们就都退进他们的屋里去了,还不忘记关上门。〃麻婆〃高傲地扬着头对我说,这些人都在妒忌我,这种情形从昨天就开始了;他们讨厌湖区的人,可是听说她找了个湖区小伙子做未婚夫,他们又有点羡慕她找的这个人,恨不得能取代他。我不太相信她的话,觉得她在吹牛,不过我不在意,我希望她快点带我到山顶,到了山顶,说不定我就可以弄清好多事了。当我这样希望时,她却又磨蹭起来,说她要回去同妈妈告别。她居然说出〃告别〃这两个字来,实在是好笑。我以为她要回家了,她却又不走,站在原地沉思起来。我忍不住催她,她就责怪我说:〃你急什么嘛。〃就这样走走停停的,过了好久我们才登上山顶。    
    从山顶往下看,我看到了这样一副景象:洪水早就退了,但我们走过的那条长堤已经不存在了,长堤内那些湖区的房屋也不见了,一眼望去,平坦的大地上只有一洼一洼的水发出反光。我又朝西边看,看见一大群人像蚂蚁似的在移动,我激动地定睛注视,但很快,他们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远方的暮霭之中了。西边全部是划成方格的水田,如同梦中所见。    
    〃你再也追不上他们了。〃〃麻婆〃说道,她刚说完这话天就黑了。    
    〃麻婆〃拉着我的手往山下跑,我因为天黑看不清,只得追随她,她的手汗津津的,让我心里很讨厌。她喘着气说,必须不停地跑,山里面的野猪常伤人。大约跑到山腰时,我听到前面有人说话,我就想,会不会岩洞里还留着一些人没走完呢?我甩脱她的手,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摸索过去,一会儿就闻见了烟草的气味,正是湖区人抽的那种烟。前方的小空地上有三个人影,正在为一件什么事争执,推让。后来他们似乎一致同意了某件事。只见矮一点的那个人举着一把刀,猛地朝另一人砍去,因为用力太过自己都扑倒在地了。接下去那个瘦子又举起标枪,从矮个子的后背往下扎去,等到那人一动不动了,他才抽出标枪,坐下来抽烟。瘦子好像在等人,他抽一会儿烟,又四处张望一下。〃麻婆〃对我耳语说,这个人是在等我去帮他的忙。我听了这话吓得立刻要跑,她就趁势抓住我的手领着我跑。我们弄出的响声被那人听到了,他立即反过身来追我们。有好几下,我觉得他马上要追上我们了,但他总是立即停住脚步,待我们跑出一段距离,他又继续追,他还将标枪投在我们前方大树的树干上,当时的情形可怕极了。    
    那人一直追到了村口,我听见他站在那里大喊:    
    〃长水!长水!你这个畜生!你把你妈妈杀死了!〃    
    他喊了一遍又一遍,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我虽然看不清这些人影,但我知道他们都看得清我。我多么希望〃麻婆〃把我藏起来,但她趾高气扬地走在前面,还故意同那些人搭讪,仿佛要向这些人展览我的猥琐似的。这些人都在议论我,说我〃犯了事才逃出来的〃。〃麻婆〃则对她的邻居说,现在我已经是她的随身保镖。〃我就是看中了他的凶残。〃她说。    
    将我展示了一番之后,〃麻婆〃终于带我钻进了她们的小屋。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母亲正在床上呻吟。后来她撑起来,像上一次一样到窗台上去找火柴,这回倒是找到了火柴,但那火柴受了潮,划来划去的划不燃,她气得将火柴盒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接着她说:    
    〃我本想在灯光下好好看看他,看来不成了。你把这种人带回来,我们该怎么处置他呢?他又不是一只茶杯,可以放在桌子上。〃    
    〃妈妈完全可以就当没他这个人。〃    
    〃没这个人!莫非他在这屋里可以不占地方吗!〃    
    〃可以的,妈妈,可以的,我要他钻进灶屋的柴堆里去,您千万不要生他的气。您要是生他的气,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麻婆〃的声音极度苦恼。    
    听见老婆子在唉声叹气,埋怨着,又回到她的床上去了。她似乎是有一身的病痛。〃麻婆〃悄悄地告诉我,这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她母亲还算身体硬朗的呢。她又说,现在我的当务之急就是到灶屋的柴堆里躲起来,不要让妈妈听见一点响动,不然她的神经会受不了的。我问她灶屋在哪里,她说就在这里,她们只有一间屋,旁边就是灶台。我随她一路摸过去,果然摸到了灶台。我担忧地想,同在一间房里,我怎样才能做到不弄出一点响声呢?灶台边根本没有柴堆,只有一些碎砖,我记起鸡婆告诉我的话,他说这母女俩从来不开伙煮饭,成天吃白食。    
    〃这地方不错吧,你可以在茅柴里头美美地睡一觉了。凡事要想通,不要发牢骚。我们这村子,进得了,出不去。刚才骂你的那人才狡猾呢,他一直站在村口不进来。〃    
    我把那些碎砖挪开,扫出一块平地坐下来,〃麻婆〃似乎有点心软,也挤到墙角来同我一块坐在地上。虽然她对人说我是她的未婚夫,我看出来她对我没有丝毫的欲望,很显然,我根本不是她所喜欢的类型,但她为什么要说我正是她所喜欢的那种人呢?她坐在我旁边,双手抱着膝头,我觉得她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很严肃的。这个时候我的肚子饿起来了,我简直饿得发晕。我把这一点告诉了她,她就笑起来责怪我为什么不早说,她起身到灶台上拿了什么,然后递给我,那是一碗冷饭,还有一双筷子。她耳语般地对我说:〃慢慢吃啊,不要让妈妈听见了。〃我往口里扒着饭,拼命抑制着自己不发出响声。把饭都吃完了我才想起,〃麻婆〃今天晚上不也是什么都没吃么?我轻声问她,她告诉我说是的,她什么都没吃,因为她将她自己的饭让我吃了,不过不要紧,她这样的人饿不坏的。有时她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就到袁伯的楼上去抓两个鸡蛋充饥。可能我们耳语的声音被她妈妈听到了,她在床上烦躁起来,将一个枕头之类的东西扔下了地。我们连忙住了嘴,我在心里惊叹着老太婆听觉之灵敏。    
    在地上坐久了,屁股又麻又痛,我开始不安地挪动,再看看她,纹丝不动,坐得笔挺。一瞬间我又感到了自身的猥琐,并在这痛苦的猥琐里寻思着找出路。最后,我终于站起来了,我舒展了几下身体,不管不顾地往门口走去,用手轻轻拉开门。屋里立刻就刮起了狂风暴雨,那位母亲用力捶着床板,叫喊道:    
    〃啊!啊!这是要谋杀我呀!救命!!袁伯!袁伯!!〃    
    〃麻婆〃跳起来抱住她母亲,两人在床上滚做一堆。竭力要挣脱的老妇人力气之大令我惊骇,她居然将床头的栏杆都踢得拆裂了,枕头被子飞了一地。我见自己的祸闯大了更加想溜,〃麻婆〃厉声喝住了我,说我的举动是〃不想活了〃。几个回合下来,她终于将母亲制服了,两人躺在床上喘粗气。    
    过了好久,老婆子才打破沉默,悻悻地说:    
    〃就让这小坏蛋留在这里吧。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非把你的脖子扭断不可,就像我前不久消灭那条小狼一样。〃    
    〃麻婆〃下了床,拉着我的手要我同她去她家猪栏,说是〃免得妈妈心烦〃。    
    我们在外头拐了一个弯,又上了几级石阶,进了猪栏屋。栏里的两头猪〃哼哧哼哧〃地骚动起来,她让我同她一起坐在一堆稻草上头。外面月亮已经出来了,银光闪闪的,我们坐在这个地方竟可以看见整个村子。我觉得这个地方出奇的好,心里生出再也不想离开的念头。她却坐立不安,担心着她妈妈,又说猪粪实在臭得不行,想不到她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只能到这种地方来栖身等等。    
    〃你没来之前,我同妈妈形影不离。〃她傲慢地说。    
    舒舒服服地坐在稻草里头,观赏着山村的美景,我想起了湖区的日子,想起了我自己的谜一般的家庭,并且长久以来第一次,想起了我那淹死在湖中父亲。父亲是在捕鱼时淹死的,有目击者说,当时并没有翻船,是父亲性急,非要去同他叉住的那条大鱼搏斗,跳进湖里就再没出来。他的尸体后来也没浮上来。我又回想起下午在山顶看到的那些水洼,那里原本是我的家园,一转眼就不存在了。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伤感了,我正在沉入巨大的阴影之中,这里面有全新的,我完全不能理解的生活,我想我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勤奋好学的山里汉子的,再过好多年,我的眼睛里也会射出他们那种锐利的光,并且我也会习惯于在黑暗里辨别一切事物的。我这样一想,又感到了一种鼓舞。似乎是进村以来第一次,我同身边这个丑陋的女孩有了一些模糊的共鸣,我不知道这共鸣是什么性质的,我想慢慢总会搞清的吧。


短篇小说(二)第179节 湖藕(1)

    少年的心总是在阳光中腾跃。今年夏天特别长,几乎每天都是出太阳。    
    吃早饭时,妈妈吩咐阿韦给坡边的苦瓜浇水,阿韦口里答应,心思不在这件事上头。阿韦洗碗的时候,妈妈上班去了,她在编织厂工作。阿韦胡乱将碗放进碗柜里,双手湿淋淋的也不抹干,就锁上门往外走。有人在坡下面等他。    
    那人是一位青年,一只手残废了,脸上白白净净的,他背着一个布袋,脚上穿的胶鞋。阿韦称他为〃老三〃。    
    〃阿韦,你不怕冷吧?〃老三问他。    
    〃不怕!〃    
    〃半夜里在外头露宿是很冷的。〃    
    〃那有什么!〃    
    阿韦跟在老三后面走时,坡上头那些宿舍里的小孩都出来了,羡慕地看着他,他们也都想出去玩,但没人带他们去。阿韦想起就在昨天,他还同他们一道在橘园里捉了一天金龟子和天牛,现在自己忽然就变得高出一个等级了。    
    〃你们回去吧,明天我再带你们一道去!〃他得意地挥了挥手。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叫做〃荷叶塘〃的湖,老三说那里面水很浅,长满了野藕,吃都吃不完。老三的布袋里面还有一个布袋,说是用来给阿韦装藕的。老三有一个阿韦讨厌的习惯,就是总喜欢用他那只残废的手来摸阿韦的脸。那只手像婴儿的手一样,而且冷冰冰的,阿韦觉得害怕,但为了他给他的好处,也只好忍着。    
    老三是个二流子,没事就在阿韦他们的住处周围溜达,高兴起来就捡一捡废品去卖钱,大多数时间他都是饿着肚子的。小孩们都喜欢同老三玩游戏,因为他讲公道,脾气又好。大人们看见自家孩子同老三玩,往往是一顿恶骂,将小孩们吓跑,这个时候老三就讪讪地走开去。老三是在同阿韦一起捉蟋蟀时谈起去〃荷叶塘〃的事的。当时他们翻遍了很多坟头,一无所获地坐在墓碑旁休息。老三对阿韦说,他这几天不会来了,他要去做一种生意,可以赚一些钱。阿韦听了心里灰灰的,要是老三不来,他在这样的太阳天里几乎就无事可干了。老三紧接着又说,他可以同他一起去做生意,就是说去卖藕。这是个无本生意,只是要走很远的路程,要第二天才能回家。阿韦起先还有点犹豫,可是老三说:〃你要是去不了就算了。你去了就多一个人分钱,还要增加我的负担。要不我叫小正同我一块去。〃阿韦连忙表示自己一定要去,让老三走的时候来喊他。    
    郊区的石板小路不太好走,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走路时眼睛必须望着地下。没走多远阿韦就听见母亲气急败坏的骂声。母亲站在编织厂的大门那里,吆喝着要阿韦去给那几棵苦瓜藤浇水。她并不跑过来,她要上班,随便离开工厂要扣钱的。阿韦满脸通红,装作没听见,低了头使劲走。为了避免让阿韦母亲看见自己,老三已经跑得离他很远了。阿韦的心情被母亲弄得忐忑不安,出门时那种高兴和自傲全都烟消云散了。待母亲的骂声听不到了,阿韦就飞跑起来,跑了一气才追上老三。    
    〃早知你母亲反对,我就不会带你去了。我们去的地方很危险呢。〃老三不高兴地瞟着他说。    
    阿韦想不通,他怎么会认为他母亲有可能同意这种事?所有的大人都反对他,难道他硬是不知道么?    
    〃那地方有野兽吗?〃    
    〃那倒没有,只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时常,你以为一个人也没有,一下子就从地底下冒出来几个。〃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你不逃就没命了。不过也不要紧,那些家伙都跑不快,腿有问题,一跑就扑地。关键是要警惕,不要让他们抓住。〃    
    〃我不跑,我站在湖中间。〃    
    〃他们会在岸边等,你站多久他们等多久。〃    
    〃那我还是跑,藕也不要了。〃    
    〃这就对了。遇到这种人就把一袋子藕朝他们扔过去。他们眼睛不好,还以为你朝他们扑上来了呢。〃    
    老三说到这里,见阿韦听得聚精会神,就趁机将他那只冰冷的小手放在阿韦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几下。阿韦心中很不悦,把头往下一低,假装弯下腰去系鞋带,躲开老三的那只手。阿韦不知道老三领着他往哪里走,但肯定不是往城里走,因为越往前房屋就越稀少了。    
    接近中午时分,阿韦觉得自己到了真正的荒郊野外,一眼望去再也看不到任何房屋,小山包的山坳里开满了油菜花,不知是野的还是谁种的。老三全无一点平日懒散的模样,就仿佛心里装着急事一样,不停脚地走了几个小时。阿韦心里叫苦连天,又怕老三瞧不起自己,就尽力去想像前方等待着他的刺激,不断鼓励自己。石板路终于走完了,他们走在一条绕着山包的泥巴小路上,走完一个山包又走一个山包。    
    正在阿韦感到自己累得不行了的时候,远处空旷的地方传来一阵人的笑声,似乎是有很多人在树林子里打闹。阿韦盯着前方的树林看,看见一个老头从树林里跑出来。接着又跑进去了。老三叫阿韦停下来,同他一道坐在路边休息一下。阿韦往地下一坐,觉得全身都累散了架,肚子也饿起来了。他这才想起自己怎么会忘了带吃的东西。回过头来看老三,见他一脸的沮丧。    
    〃我们今天算完了。你刚才也听见了,那些人已经把湖里的藕挖光了。我没想到会这样。〃    
    〃那我们中午吃什么东西呢?〃阿韦提出这个紧迫的问题,其实已经是下午了,阿韦饿得要昏过去了。    
    〃自然是什么也没有。〃    
    〃我们赶快回去吧,不然要饿死在这里的。〃    
    〃吃!你这傻瓜就会吃!你像瘟神一样,我不该带你来的。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吧!走啊!〃他忽然露出了凶相。    
    阿韦害怕极了,不由自主地连连向老三道歉,还保证说自己再也不讲这种泄气的话了。老三不理他,板着脸叫他去路边的小溪里喝点水。    
    阿韦弯着腰喝够了溪水,就开始猛吃长在溪边的那些形状如桑葚的小红果,一边吃一边记起老三是根本不怕饥饿的,心里想着这件令他绝望的事眼前直发黑。他伸脖子看了看那片树林,那里已经没有动静了。他心里很难受,想道,要是树林里那些人发现了他,说不定他可以向他们讨到一些东西吃呢,哪怕一个莲蓬也是好的啊。早两年他吃过一个莲蓬,里面的莲子吃起来真是满口清香,越吃越想吃。由于他被动地跟着老三赶路,根本就没注意方向,阿韦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到了什么地方,自己的家在哪个方位。他又恨又怕地望着把自己带到这野地里来的老三,心底冒出一个寒心的念头:这个人不会对自己下毒手吧?老三手搭凉棚正在观望树林那边的动静,他似乎将阿韦忘了,他叉着腰站在那里,鼓鼓囊囊的布袋扔在脚边,那种样子像个逃荒的人。


短篇小说(二)第180节 湖藕(2)

    小溪里头有只螃蟹爬过来,阿韦心中一喜,连忙慢慢接近它,猛地一下将它捉住。这只螃蟹还不小,甲壳泛着绿色。阿韦将它的两只臂撕下来,将壳敲碎,挖出里头的肉来吃。他还想吃蟹的身子,但身子里几乎没有肉,只好满怀遗憾地扔了。阿韦聚精会神吃蟹的时候,有个人的影子投到溪水中,但他根本没注意到。他抬起头来看见那老头的时候,突然吓坏了,立刻撒腿就跑。老头却并不来追,只是站在原地大声喊:    
    〃不要摔着了啊!〃    
    他这一喊,阿韦就停了脚步。他觉得自己不该相信老三的话,简直是昏了头了,他怕什么呢?他转过身低着头慢慢朝老头靠近。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嘛!我要请你喝鱼汤呢。〃老头说。    
    〃真的吗?〃阿韦的眼里射出贪婪的光。    
    〃当然是真的,你跟我走好了,但是你要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有个湖的?〃    
    〃老三告诉的……老三哪去啦?老三!老三!!老三!!老……〃    
    阿韦狂喊了几声,脸都白了,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不要哭嘛,老三已经回去了,是我告诉他湖里已经涨水了,再也挖不到藕的。你先跟我去湖边,你走这么远不就是为了去那里吗?〃    
    阿韦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适应了新情况的。老头驼着背走在前面,阿韦跟着他。那树林看起来离得很近,但他们走了好久才走到。进了树林,老头指着一个很小的池塘对阿韦说:〃这就是那个湖,你好好看看吧。〃起先阿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老头又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阿韦就朝这个一丈来见方的池塘瞪眼看。池塘里的水是深绿的死水,蚊蝇在水草上飞来飞去。老头在窸窸窣窣地解开一个纸包,阿韦看见纸包里有两条干鱼。他递给阿韦一条,阿韦就用力啃了起来,脖子上的血管都凸了出来。到肚子终于有点饱了的时候,阿韦才觉出这条鱼有股怪味。    
    〃不太好吃吧?这种腐水里长出来的东西就是这个味道。〃    
    老头看着阿韦笑了笑,阿韦注意到他坐在地上一个蚂蚁窝上头了,一些很大个的黑蚂蚁正沿着他的腿往上爬,还有一只爬上了他的脖子,又从那里钻进了他的胸口,他浑然不觉地坐在那里。    
    〃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要是早知道,我就不会来了。〃阿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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