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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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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疑神见鬼、草木皆兵的警惕性,但在水生留给他的那包过滤嘴香烟前解除武装,一位乡亲自告奋勇陪他去找。
  他领着于而龙穿过了大街小巷,三十年来,陈庄变得全认不出来了,叨叨起来没完没了的向导,抽了第三根烟以后,嗓门快赶上王小义和买买提了。
  “……算你走运,碰上我,你想想,一个搭客载货的船家,只有过湖时想着他,上了岸,谁还惦着,早扔脑袋后边了。可我们那时打游击,就不敢得罪船家,他妈的,后面国民党追着屁股撵,白哗哗一片水挡在面前——”
  “你打过游击?”
  “当然。”
  “在哪个支部队?”
  “那还用问,石湖支队呗!”
  ——于而龙,于而龙,你这个当队长的,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吧!你率领的战士,竟有一个只知道撅起屁股逃命的胆小鬼……
  “麻烦,给支烟。”他第四次伸出了手。
  看那没出息的样子,于而龙真想掏出手枪敲掉他,石湖支队哪有这号孬种熊包,然而口袋里却没有枪,只有一包纸烟。他打量着于而龙,拿不准主意是整盒拿走,还是抽一支?可能外乡人的气色不大顺当,便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根,然后赔笑地说:“还得麻烦借个火。”
  于而龙递过火柴,不相信地问:“你真是石湖支队的?”
  支队的战士他大半熟悉,而且绝大多数都在樊城攻坚战牺牲了,他会是于而龙的战士?纯粹是丢脸的败类,甭说那些他指挥过的游击队员,就是跟他在王爷坟干了二十年的骑兵,敢说没有一个像眼前这种豆腐渣式的孬包。高歌就气得直跺脚,他对那些骑兵,那些早年进厂的工人,和于而龙的感情联系,某种精神上共同的地方,恨得咬牙切齿,曾经诅咒过:“总有一天,把那一个个小于而龙都打倒,就像八国联军对付佛香阁上的佛像一样,个个脑袋都给他砸掉,这才能彻底搞掉于而龙。”
  这位曾经是游击队员的豆腐渣大言不惭地说:“我哄你干什么,外乡人,石湖支队如今不是什么香饽饽了,早先,提起打游击倒是蛮光荣的,现在,全完了,连于而龙都垮台了。想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脚一跺,石湖乱晃,如今趴下了。”
  “你认识他?”
  “当然,老交情了。”
  如今这种当面撒谎而不脸红的人,于而龙见得太多,连戳穿的兴趣都失去了。说实在的,因为戳不胜戳,而且越戳越多。看那满嘴唾沫星子乱飞,薄嘴片像缺氧的鱼那样,浮在水面吧唼着唇吻,肯定是他离开石湖以后,王纬宇当队长时吸收进来的一批,转为正式建制又被淘汰掉的。他谎撒得无边无沿,慢慢地,他在游击队长的眼里,只剩下一张嘴,一张满口喷沫的嘴,甚至四周的空气都给染上了干唾沫的臭烘烘味道。
  “到了。”向导终于站住脚。
  一座半新不旧的房子,出现在面前,但是遗憾,门上横着一把铁锁。
  “这家就娘儿俩,我来叫叫。她姑娘叫珊珊,可是个闹腾过一阵,了不得的人。”
  看样子,他又要无穷尽地演说,于而龙止住了他:“是不是这家老爷子已经故去,只剩下孤儿寡母?”如果真是那样,那可后悔莫及了。
  他仿佛头一回听到似的:“什么老爷子?”
  闹了半天,他还不知道于而龙要找谁,游击队长无可奈何地又解释一番。
  他歪着脑袋辩解:“珊珊娘就是船家。”
  “我要找的是位老爷子,明白吗,跟你差不离,话多。”
  他做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陈庄除了珊珊娘,还有谁是船家?”于是扯起脖子喊:“珊珊娘!珊珊娘!”
  左邻右舍都给惊动了,很快围来了一群乡亲,珊珊娘的菜园遭了殃,踩倒了不少棵结荚的蚕豆,要不是珊珊娘去探望生病的哥邻居们这样讲的肯定是不依不饶的。于而龙下决心撤退,还是寻找舢板回柳墩,吃老林嫂特地做的马齿苋馅饼去吧。
  啊!他看到舢板赶情就拴在近处的河岸边,原来是被自称的游击队员欺骗了,他为了多抽几支烟,不惜领着于而龙兜了个大圈子。这位回乡的游击队长难堪地笑了,一个人没落到哄支烟抽的无聊境地,实在够可悲的,于是把那包剩下的烟塞给他,向他告别。
  他怔住了,那飞薄的嘴片子竟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是无声地嗫嚅着。
  于而龙跳上了舢板,已经划离了岸。突然,他像旋风似的冲过来:“告诉你,有啦,小姑家,有个老汉,在陈庄揽过座,你找找去吧!”
  直到划了很远的地方,还听那豆腐渣在喊:“小姑家,小姑家……”
  小姑家,于而龙是熟悉的,那是芦花在湖东开辟游击区的第一个点。
  于而龙记得在派芦花他们小组过湖,研究扎点的时候,政委赵亮都不赞成在小姑家站脚:“靠得太近了,离陈庄炮楼才两里半路,抽袋烟的工夫,就一步迈到了。”
  芦花坚持自己的观点,她说:“就要在鬼子的鼻子底下,才让他们明白石湖支队的厉害!”
  于而龙看看腕上的表,时间尚早,去一趟打听打听还来得及,说不定劳辛碰到的正是他呢?
  他沿着陈庄大街的河堤滑行着,尽管村庄变化得一点都认不出来,但是,那乌烟瘴气的旧世界,仍旧盘踞在他脑海里,怎么推也推不开。那是他和芦花迈出最初一步的地方呀!回想那连天都压不来的日子,看看现在,心是多么畅快啊!整个陈庄被春天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像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每一个村庄一样,呼吸着春风送来的新鲜空气,于而龙情不自禁想振臂高呼:“好啊!好啊!”甚至那两个大声喧哗,吵得人头发晕的小伙子,也不那么讨厌了。
  他真想对那两个唱歌的小伙子说:亲爱的买买提,王小义同志,你们多幸福啊!一来到人间,就自然而然成为土地的主人,生活的主人。而我们,直到多久多久以后,才懂得自己应该像主人一样生活呀!
  
  呵!就在这条长街上呀!是的,而且也是这样一个暖洋洋的春天,不,好像季节还要晚一些,新鲜蚕豆已经上市了。他们,在这儿,第一次像人似的站起来了。
  当于二龙在砒霜的毒害下,终于像蜕了一层皮似的活了过来,他和芦花商量,去陈庄看望关押着的大龙。
  芦花苦笑着:“朝谁去借条船呢?”
  渔民没了船,犹如失去了手脚的残废人一样,处境是十分可怜的,因此,无论如何,一家三口人总得商讨个对策,今后的出路该往哪儿走?事实证明,老天不是救星,它最不怜惜倒运的人,说它趋炎附势也不算过分,例如于二龙每一次遭殃时,老天总是火上浇油地给他增加些痛苦,一个人倒霉到连黄鼬都不畏惧的程度,可想而知,老天是怎样对待他的了。
  那个救活了于二龙,同时又阻止了芦花自杀的外乡人,鼓励着两个苦命的穷人:“不要灰心,不要失望,等着吧!熬着吧!出头之日不会远的。”再美好的祝愿,既烧不热灶,也填不满锅,就更谈不到报仇伸冤了。
  他们到哪去借条船呢?并不是邻居啬刻,而是谁也不敢开罪高门楼。他们俩走了许多路,直到高门楼不入眼的荒野孤村,才算被人家同情于二龙病病歪歪的样子,装看不见地让他们撑条破船走了。
  “石湖上还有咱们的活路吗?”她撑着船,愤愤地说。
  蹲在舱里往外戽水的于二龙回答:“走?到外乡去?只是咽不下去这口气呀!”
  “哼!可惜我是个女的。”
  于二龙听她可怕的语调,抬起脸来:“你说些什么?”
  她抓住竹篙,狠狠地朝湖底泄恨地插去:“我要亲手杀死他!”
  “谁?”
  “王经宇。”
  “芦花,你——”
  “二龙,投奔麻皮阿六去吧,当土匪去,报仇。”
  “轻点!”于二龙嘘了一声。
  那时,于二龙不仅有精神枷锁的束缚,而且还有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搞得家破人亡的恐惧心理。其实,在辽阔的湖面上,除了芦苇,水下的鱼,是不会被别人听见的,干吗那样胆怯呢?
  他们撑着那艘破船,到了陈庄,本来是满心去探监的,在区公所门口打听大龙时,里面涌出几个“短打朋友”,打着哈哈过来:“姓于的,正要传你们去,倒不请自来了……”
  他俩直以为大龙的事,一直跟进后院,在扇外垂手恭候。王经宇正趴在桌上看些什么,其实,他早发现要抓的人犯押到,还在拿腔作势,过了一会儿,才推开那张石印文告,捏着手指关节发出格格的声响。那些人趁此向他报告:“带来了,区长!”
  他头也不抬地问:“谁?”
  “共产党嫌疑犯!”
  他脸冲着桌面:“先关起来再说。”
  于二龙和芦花不懂得“共产党”三个字,但关起来,是明白什么涵义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地:“凭啥?关人?”而且芦花声音更高些。
  王经宇抬起脸,嘴角那两道阴沉的下垂纹,赫然映入两个人的眼里,他们懂得,这绝不是好兆头。只听嘿嘿两声,他指着那张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救国大纲,用他习惯性的短促问句,像审判官似的发问:“见过这张布告吗?”
  “没。”芦花坚定地回答。
  “没有问你,你别插言。于二龙,你敢勾结共产党!”
  于二龙站着,头一回细细琢磨这个听起来怪响亮的字眼。
  “大先生——”他才要说不明白,站在旁边的芦花插嘴:“我们啥也不知道。”
  “放肆!——有人去找过你们吧?”
  “谁?”
  “就是它!”王经宇一拍八仙桌上的印刷品:“你们跟共产党来往,打量我不摸底吗?”
  两个人目瞪口呆,实实在在糊涂了。
  “说,怎么联络上的?”
  “说,都找过你们几回?”
  “老实讲出来,搞过什么活动?”
  于二龙望着芦花,懵懵懂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先生怎么啦?吃错药了吗?但谁能想到,王经宇站起来,喝令:“绑起来!”
  那些手下人一迭声地答应。
  “做我的百姓,头一条是安分守己,谁要邪魔外道,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两个人自然要挣扎,但一听他说:“告诉你们,要是早两年,就共产党三个字,先砍头,再问罪,押下去!”完完全全怔住了。
  一霎间,两个清白无辜的渔民,变成了要被砍头的罪犯,真是太突然、太意外了。他们被推进漆黑的仓屋,从心底里涌上前所未有的委屈,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是非情由,就给订为阶下之囚,为什么?为什么?
  在黑咕隆咚的仓屋里摸墙靠着坐下,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以后,终于发现屋角还有个被捆住手脚的汉子,芦花立刻认出来是谁,挪过去,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亲热招呼:“大哥,把你给关着干吗?”
  于二龙看着那张朴实的庄稼汉的脸孔,立刻明白了王经宇那一个接一个问号,芦花也懂得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她又俯近了些,似乎想看穿他:“原来你就是共产党?”
  他坦率地承认:“是的。”
  “共产党?那是得砍头的。”
  “还不是怕我们砍他的头。”
  “砍谁?”
  “砍那个地主的头。”赵亮把手向下一剁,因为双手绑着,那剁的劲头更猛烈些。“砍那个鸦片鬼!”
  芦花的眼睛在黑暗里闪光,她迫切地想得到证实:“敢砍他的头?”
  “为什么不敢,他脖子也没套着铁箍——”
  “共产党是怎么回事,快说说。”
  赵亮沉静地笑了,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像扯闲篇地谈起这种装粮食的谷仓。他说他们家乡也有,而且夸耀地认为还要结实些,连地皮都用石夯夯实,甭说耗子,蚂蚁都钻不进,关押个人犯,确实是蛮好的。
  “也关人?”于二龙问。
  “那还用说。”他哼了一声:“不过,在苏区,可不关像你像我这样的穷苦人。”
  “关谁?”
  “不关我们,你们想想,关谁呢?”
  芦花笑了,原来那些神圣的高门楼老爷,也是可以关得的,不但关,还可以砍,并不像石湖边上的鹊山那样万世不动,实在是猛醒顿悟,在精神上又获得一次解放。她问:“你们那儿也有大先生,二先生吗?”
  “就是那些平素骑在我们头上屙屎撒尿的老爷吗?哈哈,有的砍了头,有的逃跑了,有的夹着尾巴像个灰孙子。地分给穷人种,房分给穷人住,家产也都统统地分了……”他讲了许多江西苏区见闻。啊!天外有天,赶情石湖外面的天地大得很咧!
  芦花不那么相信:“当真?大哥!你别是哄骗我们!”
  “我骗你们干吗?”
  “你们哪来的胆子?”
  “告诉你们吧——”
  “什么?”他们拢得紧紧地围过去。
  只听他铿锵有力地吐出几个字:“因为有了共产党!”
  芦花忘记身在狱中,高兴地说:“啊!共产党硬是好咧!二龙,咱们投奔共产党去吧!”
  “你不跳水寻死,悬梁上吊啦?”
  她咬着牙,狠狠地说:“我不死,要看他们死咧!大哥,你把我们带到你说的那个共产党里去吧!”她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泪花在黑暗里放光。“我们没法活下去啦!求求你,大哥,再搭救我们一把吧!”说着,捆住的双手拄在地上,朝赵亮磕了个头。
  赵亮也没法去扶她起来,只得满怀深情地望着,轻声地,似乎是喃喃自语:“记住吧,芦花、二龙,只要认准了走共产党这条路,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为了千千万万的人,不再过这样的日子,敢豁得出这条命去干呢!……”
  ——赵亮同志,用生命点燃了石湖火种,又把革命种子播在我们心中的先行者,我是多么怀念你啊!
  那一天,恰巧是陈庄的逢七集市,其实到了午后,集市本该散了,但王经宇一声令下,叫人堵住码头路口,拿这两个人做样子,杀鸡给猴看,让乡亲们明白,不安分守己地做个良民百姓,是个什么下场?
  他们被拉出仓屋,五花大绑地给推搡着,押上了陈庄沿湖的一溜长街。
  “我们犯了哪家王法?”
  “犯了法,还问?”
  “你们凭什么抓人?”
  “没罪会抓起你来?”
  逻辑再简单不过:当法律成为权力的奴婢时,只有傻瓜才会提那样的问题。
  哐!哐!他们筛着一面破锣:“看游街的!看游街的!……”
  那些吆五喝六的区丁、保安队们,推搡着,殴打着,骂着,吼着。
  他们像饿狼似的扑过来,恨不能把这两个渔民给撕个粉碎。尤其对芦花,那些两条腿的畜生要更加凶暴残忍,他们围住她,用淫猥的眼光,和下流的话,朝她吐唾沫,狠命拽她的头发,往她身上涂阴沟泥,撕她的褂子,恨不能剥光,这帮禽兽啊……
  “叫你们尝尝跟着共产党的甜头……”
  “共产党给了你啥好处?”
  “跟共产党的下场就是这样——”
  一个保安队抓住于二龙,那时他太虚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被狠命地一推,俯伏着跌倒在泥泞的街心里。
  “装死,站起来,共产党救不了你!”
  芦花掖住撕碎的褂子,掩住裸露的胸,那些无耻的保丁,直扇她的嘴巴,她腾不出手遮挡,只好任嘴角哗哗地往下流着鲜血。
  哐!哐!锣声一阵响似一阵。
  “看清楚了吧!他们要把共产党给引来呢!现在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不紧紧他们的骨头,哪晓得马王爷长几只眼?”拳头、棍棒、枪托,又像雨点似的落在他们身上。
  围裹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他们所遭受到的苦痛越来越重,除了那群畜生,还有被蛊惑鼓动起来的狂热分子,一齐压在他们头上。
  狂热分子眼睛要红起来,那手条也是很辣的,他们有的撇砖头;有的骂大街;有的钻到跟前踢几脚捶几拳以泄愤;有的装作正经,啐芦花不要脸;有的瞪着眼说于二龙偷过他家的鸡……
  人在没有嘴为自己辩护的时候,加上什么罪名也只好无可奈何地随它去了。
  恶毒的咒骂,邪恶的眼光,鄙夷的神气,耻笑的心情,以及鞭子棍棒,砖头瓦块像倒塌下来的天,要压碎这两个坚信共产主义必胜的人。
  这时候,真觉得天整个都黑下来了。
  要不是赵亮那番话:“……只要认准了走共产党这条路,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否则,对两个年轻渔民来讲,是经受不住的,尤其是开头两步,那真是艰难啊!……
  于而龙想:王小义,买买提,他们多幸福啊!
  他看到芦花被扯破衣衫的肩头上,旧的伤痕未愈,又添上了新的仇恨烙印,惟一能帮助她的,只有这一句慰藉的话了:“不要怕,芦花!”
  一个保安队员扬着棍棒喝着:“看你们还死心塌地的跟着共产党走……”
  芦花昂起头,似乎在宣告:“只要我不死,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投奔共产党!”她迎着那寻衅找碴的眼光,迎着那小人得志的神色,迎着那幸灾乐祸的心情,毫无半点畏惧退缩之意。“总有一天,我要伸冤,我要报仇,我要出气!”
  “死婆娘,还挺着个脑袋不服!”那个保安队员大声吆喝,“低头,低下你那狗头!”
  芦花白他一眼,那股蔑视的神情,使他恼羞成怒,猛地一推,晃得她踉跄两步,站稳了脚跟以后,又昂起了头。没料到的坚定的反抗,那混蛋气得快发狂了,脸上的肌肉一根根都横了,他跳上来,死命地按住芦花的头,恨不能把她按倒在地面上,才消他心头怒火似的。可是芦花像狂风吹不倒的芦苇,他手一松,她又挺起身子,而且把头扬得更高。那个保安队员,火冒三丈,一口都想把她生吞了,顺手抢过路边掌鞋摊上的铁拐子,冲过来,朝芦花的头砸过去。于二龙看得清楚,这一拐下去,芦花的命就完了。他不顾那些押解的区丁,挣脱出来,护着芦花,用肩膀搪了一下,芦花躲开了死神,只是在后脑勺上凿了个洞,立刻,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
  整个游街队伍惊讶地哦了一声,停顿在闹市中间,被捆绑住双手的于二龙,无法扶住摇摇欲坠的芦花,只好用身体支托着她,不知谁踢了他一脚,跌坐在街心的烂泥塘里,芦花神志昏迷地跌倒在他身上。
  他们仿佛陷在不计其数的观众,一层层的包围圈里,于二龙看着那些持枪弄棒的打手,那些作恶多端的歹徒,那些为虎作伥的帮凶;看着那群由婊子、流氓、烟鬼和青皮组成的啦啦队。哦,他们兴奋、欢跃、激动、鼓噪,脸上闪着油光,鼻尖冒着汗珠,眼球挂着血丝,狗颠屁股地来回奔跑,上蹿下跳。他们呼叫,呐喊,摇着胳膊,张着大嘴,像一群疯狗似的狺狺狂吠,吼着嚎着簇拥上来。
  哦,在那一刹那,世界成了他们的了,成了无天无日的恶狗村了。
  啊哟!糟糕!于而龙怎么瞧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好像是工厂里的什么人……弄差了,他的神经系统出了点故障,就仿佛那台电视机一样,不知哪个线路给搅乱了,屏幕上乱糟糟的影像,搅得人都糊涂了。
  一点都不错,是他们工厂的同志们,千真万确,他都能叫得出张三李四来了,还有那些骑兵,那些老师傅,那些年轻人。啊,他不禁想问:同志们,你们来干什么?干吗不说话呀?为什么保持异样的沉默啊?
  更可怪的,他还能听到有位家属在数落着,该不是骂那些押解于而龙和廖思源的头头们吧?不,那时候他们不会有那胆子,哦,敢情她在骂一些讨厌的小崽子:“作孽吧,作吧,有一天会给你算账的。”
  于而龙竟然发现自己置身在繁华的马棚住宅区当年骑兵在王爷坟拴马的地方,如今,住宅区越来越扩展,公共汽车都在这里设站,就叫马棚站。为之检查认罪挨批判的工人住宅啊,就连那些批他用福利腐蚀工人灵魂的住户,也未必明白马棚二字的来历了。
  错啦!他到底是恍惚了,是陈庄,是石湖的一个村庄,他把相距数千里的陈庄和马棚混淆在一起了。
  他看到了,看到了他的乡亲,在长街的两旁,在河岸,在湖边,在茅屋里,在门缝的后面,在小巷深处……那里,还有更多的不做声的人,也就是沉默的大多数,看来,世界并不是属于那些恶狗的。“芦花,醒过来吧!你睁开眼来看一看吧!天不会塌下来,而且永远也不会塌下来……”于二龙在心里朝她说。
  哐,哐,锣声又响了。
  “站起来,给我走!”
  走就走,别说区区的游街会吓倒他俩,就是再崎岖的道路,甚至布满了荆棘,他们也是要跟定共产党走下去,决不会踌躇止步的。
  “走共产党这条路,就要敢豁得出命去!”黑仓屋里那个朴实憨厚的外乡人说过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那是一句多么胸怀壮烈,充满革命献身精神的话呀!要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没有这点子精神还行?
  ——芦花,你醒醒吧,你快醒醒吧!……
  
第二章 (7)

  从陈庄到小姑家只有短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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