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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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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确实是有股说不出来的劲头。
  所以也不去注意那厚厚的云层,呼呼的西北风,和盘旋在高空、始终也不消散的冷空气。
  他怕碰见熟人,偏偏碰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迎上来的却是小狄,那个似乎能使自己青春永驻的秘书。
  她早就在这里等他了,但于而龙只顾低着头在枕木上走,不曾发现那守候着他的母女俩。小狄笑了,便让孩子叫他。
  “姥爷,姥爷!……”
  于而龙愣住了,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很明显是在喊叫自己,因为侧门比较冷落荒僻,很少有人来往。呵,他认出来了,一个像她妈妈一样的小瓷娃娃向他挠弄着小手。
  “啊,小狄!”他高兴地伸出双手。
  她迎了过来,把那小女孩抱到他面前:“叫姥爷亲亲!”
  “姥爷的大胡子扎人……”小女孩软软的小手钩住他的脖子,像她文静的妈妈一样柔声细语。
  于而龙被那小手挠得痒起来,哈哈大笑:“你妈妈结婚,我被关在优待室里,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又在干校当蹲班生。
  今天见到你,两手空空,怎么办?”
  “看您说到哪里去了?……”小狄深情地注视着这位父一辈的老上级,“您好像瘦了一点——”
  “挺好。”
  “精神上呢?”
  “也还不错吧!要不,也不会再作冯妇了。”
  小狄笑了一笑,然后,朝她小女孩讲:“让你告诉姥爷什么话来着?”
  那个小女孩想起了她的任务,连忙附在于而龙的耳边说悄悄话:“姥爷,你别回到工厂里来,他们不欢迎——”
  于而龙哈哈大笑,儿童说出成年人口吻的语言,是特别叫人感到滑稽的,便搂住那孩子说:“谢谢你的提醒,小宝贝,明天,一定送你个最大最好最漂亮的娃娃——”他问小狄:“你们消息倒真灵通,我昨天还在干校挨批咧!”
  “可这儿,‘欢迎’你的大字块都贴出来了!”
  “那不更好嘛!”心想:原本就是来打游击的嘛!
  “我赶紧打电话给谢大夫,她说你从干校回到家,放下行李就来工厂了,我马上抱着孩子迎你。”
  “你怎么猜到我会从侧门进厂呢?”于而龙有些奇怪,因为他是在公共汽车上打票时,才改变主意避开马棚的。
  她笑了笑:“要不,怎么是你的秘书呢?”
  “这些年,你这个于而龙的黑班底都干什么?”
  “烧过锅炉,当过瓦工,后来落实政策,让我在食堂卖饭票。”
  “也许你们食堂给外国人办的吧?需要一个懂三国语言的人才,笑话!”
  小狄笑了起来:“你猜猜我爱人干什么营生?”
  “那位在外国留学的工程师,现在搞什么哪?”
  那位小瓷娃娃嗲声嗲气地学舌:“我爸爸当大官!”
  “什么官?”于而龙好奇地问。
  孩子大声地回答:“我爸爸当猪倌,当羊倌!”
  于而龙猛一下觉得工厂侧门的过堂风还挺冷,于是他把衣领竖立起来。
  “不知那些小贵族们会给你一个什么官?”小狄问。
  “管它咧!小狄,我不是为当官来的!”
  “真的——”她充满了女性的同情问,“干嘛偏回厂里来呢?”
  “小狄,也许你能理解我,这个工厂对我来讲,很大程度像你的女儿跟你一样。”
  也许这句话感动了她那颗母亲的心,她深情地望着这个为工厂贡献出全部心血的布尔什维克。
  他似乎对自己讲:“总这样停产下去,总这样不给部队提供装备,就好像让我们的战士,赤身裸体似的暴露在敌人面前,一排排地倒下去,我会有永远也洗不清的罪过……”
  她用俄语说了一句:“愿万能的主赐福给您,您可小心哪!路程太艰难了……”说着晶莹的泪珠,从眼窝里迸裂出来。
  他也用俄语回答她:“我知道,孩子,我是打算戴着镣铐跳舞的,有什么办法,一个共产党员的良心——”说罢,他亲亲那个女孩,交还给年轻的母亲。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工厂走去,这回,他一步跨两根枕木地迅跑着。
  小狄抱着孩子,站在呼呼的西北风里,久久地望着那个亲切的背影,直到他跨进厂门,才姗姗地走去。
  门卫没有把这一位曾经是党委书记兼厂长的于而龙认出来,因为夜色已经很浓,路灯光线黯淡,他们拦住了问:“干什么的?”
  “啊?不认得了嘛!”
  “哦!”门卫赶快回身去叫屋里的同伴,“你们快来看看,是谁来啦?”
  于而龙记得他们,这些门卫是曾经帮助他为实验场作最后努力的朋友,笑着问:“还是你们几位门神爷把关?”
  “是的,是的。”他们多少有点自豪地,拉着于而龙进了守卫室里面的小屋,并且告诉他说:“这些年来,哪位新领导都不曾来光顾过,坐吧坐吧,还是你的老位置。要不要给你沏碗大叶茶,这天气够意思,说是寒流——”
  “你们这屋里倒挺暖和!”
  “抽袋叶子烟吧!老厂长!”
  “不用麻烦啦,我想进厂去看看。”
  “坐会儿,坐会儿。”他们坚决邀请他围住旺旺的炉子坐着:“别着急,等那帮少爷羔子出来了,你再进去,免得碰上了生闲气!”
  “谁们?”他又说起了他家乡的土话。
  “如今还有谁得意?——”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一阵淆杂的脚步声,从厂内走出来,路过门卫室,于而龙透过里屋的玻璃窗看去,只见有那么四五个身影,穿着棉大衣,戴着袖章,每个人都像变古彩戏法似的,在大衣里藏着掖着许多东西,鼓鼓囊囊,打闹说笑地丝毫也不觉得羞耻地向门卫室摆了摆手,走出厂门,消失在黑暗里。
  “他们是——”
  围着火炉的那几位门神爷,谁也不想回答于而龙的问题。
  “公开地偷?盗窃成了合理合法的行为?”
  但是,人们只是沉默地坐着,听炉子上坐着的水壶,在唱和着门外的西北风,发出嘶嘶的呻吟。或许他们认为于而龙提的,根本就算不得什么问题,正如问一个人他每天吃不吃饭一样,这难道还值得大惊小怪么?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早成为那些暴发户的座右铭了。
  “那你们坐在这儿是个摆设!”于而龙瞧着他的朋友们。
  这时,有一个门卫同志从屋外进来,拿起火炉旁用来砸煤的消防斧,对着屋当中,一根笆斗来粗,支撑住屋顶的大木柱,深深地剁上了一个口子。
  “噔——”屋子都给震动了一下。
  于而龙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古怪的动作,古怪的神色,和整个屋里古怪的气氛。
  “老厂长……”另外一个门卫叹了口气,“你来仔细看看这根柱子吧!几年来,他们偷过、盗过、抢过、拿过多少回,都在这上面一斧子一斧子刻着呢!”
  于而龙吃惊地站起来,怔住了。
  他注视着那些深深浅浅的斧痕,密密麻麻地布满在柱子的上下四周,漫说一个工厂,即使是金山、银山也会被耗子搬空的。他转回身,看着这几位门卫,当年,为了把那些宝贵的试验资料偷运出厂,他们是何等英勇,不怕任何风险,来支持他一个倒台的厂长。
  可现在,在暗淡的灯光下,在炉火映得红通通的屋子里,眼看那些魑魅魍魉从眼前走过,多么像泥塑木雕似的,半点用也不顶的门神啊!
  可是能责备他们吗?不,不是他们软弱,不是他们无能,也不是他们放弃职守,而是和于而龙一样,都被捆绑住手脚,动弹不得呀!但他们却像鲁滨孙在荒凉的海岛上,用刻木记事的办法,记下了一笔一笔的账。难怪从他们自豪的声调里可以听出:“是的,是的,我们是门神爷,是不说话可心里有数的门神爷!”
  于而龙走到柱子跟前,抚摸着累累伤痕的木柱,不知怎么回事,使他联想起他哥哥牺牲在沼泽地里的最后情景,他顿时觉得眼前黑了下来。哦!那么多吸血的蚂蟥在蠕动,爬满了整个身躯。
  他闭了会儿眼,定了定神,一言不发,走出了守卫室,往厂里迈着大步而去。
  他走着,不停地走着,果然像小狄说的那样,到处贴有“欢迎”他的标语,虽然数量不多,但是这个车间的墙上,那个分厂的门前,都稀稀拉拉地糊着几条,也许是冬天的缘故,糨糊还没有干透就冻得邦邦硬了。
  “我们不需要救世主!”
  “黑手打天下,白手坐江山吗?”
  “不打倒于XX死不瞑目!”
  “把卷土重来的大鲨鱼赶出厂去!”
  于而龙仍旧不停步,一直往前走着,标语是吓不倒游击队长的,大久保还曾悬赏三千呢!现在,他下意识地,任两条腿自己往那个必定要去的地方走去。
  到了,他看到了那几扇火车头都进得去的大门,他就缓缓地停下来,幸而是晚间,黑沉沉的夜幕遮掩住许多不敢让于而龙看到的地方,但仅是他能辨明的一些,也足以使他差点晕倒在铁道上,还能叫做实验场吗?是那首屈一指的动力科学实验基地么?是叫别尔乌津都嫉妒的那一个早晨建成的天堂么?
  毁了,成了一片近似瓦砾场的废墟,他打过仗,知道经过战火以后的断墙残壁,是幅什么景象。格外可怕的是那摇摇欲坠,可又不倒的屋架,和那黑洞洞敞开的大门,多么像搂在老林嫂怀抱里,被挖去了眼珠的小石头啊!
  一点也不错,敌人总是朝最软弱的下腹部袭击,无毒不丈夫呀!于而龙真想像老林嫂那样大声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麻皮阿六还活着?
  现在看起来,只有一个人能回答。
  他走过来了,沿着三王庄靠湖岸的大路走过来了。
  于而龙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湖面上风平浪静,静得像一块平滑的玻璃,树叶像死了似的纹丝不动,知了一个劲地聒噪,吵得人头痛欲裂。王纬宇穿着潇洒的长衫,似乎是刚换上身的,连褶缝都来不及展平,由于迈着匆促的步子,他一手拎着下摆,一手摇着折扇,显然听人传话赶来了。
  他是个有胆识的人,从来不怕由难处下笔。
  于二龙以为他是为活捉的保安队而来,但他看也不屑看地,径直往人群里走来。庄上人立刻给他闪开一条路,他看见了抱着孩子哭泣的老林嫂,便回过头,在人群里寻找于二龙问他,似乎他有义务,必须要回答问题似的。
  “他们真是无恶不作,把孩子——”说着扔掉折扇,俯身去看被残害的孩子,然后,咬牙切齿地说:“活活的禽兽啊,下得了这样的毒手——”摘下金丝眼镜擦着,显然动了感情。
  谁也想不到,于大龙站了起来,从他的脚一直看到他那摘掉眼镜后有些发愣的双眼,冷冷地给他提出了个问题:“你见过这孩子么?”
  大家一时还未明白过来,王纬宇勃然大怒,厉声喝着:“你是什么人?敢站在这儿!”
  “你该认识我!”
  “当然知道你是谁!”
  “知道就好,那孩子临死前说些什么话,你给大伙儿,给孩子的妈,学一学吧!”
  王纬宇沉静了一会儿,问道:“天太热了,热得你都发昏说胡话了。”
  于大龙从来不曾慷慨陈词过,现在,望着孩子黑洞似的双眼:“一只手捂不住天,你的鞋,露了你的马脚,石湖三十六村,七十二舍,就你二先生穿黑漆皮鞋,我可是在麻皮阿六屋里看到的。”
  “很好,你自己说了跟麻皮阿六一伙,是想来反咬一口吗?孩子我明睁着眼是你们绑票绑走的,弄死了想往我头上栽赃,你该洗刷干净再来,看你一身孩子的血。你说,你说,杀了孩子,还要逼死孩子他妈吗?”
  大伙儿经他提醒,才看到于大龙的衣衫上,沾满了血污,特别是老林嫂,也抬起头来打量着他,倒弄得那个老实人不自在起来。
  于二龙明知他哥决不会撒谎,因为皮鞋在石湖四周,确是屈指可数,但是王纬宇并未说错,拦船绑票抢劫,于大龙是参加了的。说他杀害小石头,自然是无中生有,但浑身血污又怎么洗得清?当着众多乡亲的眼光,必须作出谁是谁非的结论,使他犹豫为难了。
  思前想后,有许多疑窦足以说明王纬宇充满了阴谋气味,然而抓不住把柄,无可奈何他一点;相反,那个老实人,由于他是土匪,由于他的血衣,由于他的局促不安,背上了杀人的嫌疑。
  “怎么了结?二龙!”
  王纬宇那挑衅的眼光,等待着他的回答。
  于而龙想起来了,是芦花,她走过来,把老林嫂身边的小石头抱起来,扶着哀伤的母亲:“走吧,老林嫂,别让孩子在这太阳心里晒着了。”
  王纬宇哼了一声:“要是孩子能开口就好了!”
  芦花站住,望着他,半天不言语,然后,以审判的口气说:“孩子的话早讲得再透没有了。”
  他打开折扇沉着地扇着:“说些什么?……”
  从芦花嘴里冒出了两个骇人的字:“你——们!”
  “谁们?”王纬宇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反问着。
  “孩子说的:是你们高门楼和麻皮阿六一伙。还有什么好讲的,躲开,让我过去!”
  闪到一边的王纬宇咆哮着:“你胡说,你要负责任,你血口喷人……”
  芦花理都不理他,紧搂着小石头,往村心里的古井走去。一路,老林嫂的哭声,在石湖上空,哀哀欲绝地响着。
  付出最最沉重代价的,永远是母亲。

  有的人悲伤化作泪水,流了出来;有的人却把它郁积在心头,慢慢地就变成一股烈火,而且永远不灭地在燃烧着。于而龙第一次经过实验场的门口,就似乎听到那孩子稚嫩的嗓音:“二叔,怎么办?”
  “打!”
  这就是第二次上台的于而龙,在心里做出的回答。
  大概过去若干世纪以后,人们在编纂史书,或者修订《辞海》之类工具书时,一定会对这十年间许多政治词汇的阐述,要感到挠头的。譬如“生产指挥组”这种奇特的机构,就不是一句话或两句话,能做出准确的解释来的。于而龙第二次回到工厂,给他安排的工作,正是这个生产指挥组。
  “孙子辈的!”那些在生产指挥组坐够了冷板凳的同事向他抱怨。难道不是这样吗?和于而龙同时由干校回厂的康“司令”,随便一句话,就把工人从生产岗位上抽下来,成天趴在地上,端着空枪瞄准胸环靶练兵习武;或者套上红袖箍,执行巡逻小分队的任务,在马路上溜达,而车床却在那里停着,慢慢地生出了那种黄褐色的铁锈。一个曾经给部队提供大量重型动力装备的工厂,现在,白天像死一样的沉默,夜幕一降临,那些嗜血的蚂蟥就麇集在可怜的工厂身上,贪婪地偷盗着、搜刮着、敲骨吸髓地榨取最后的一滴血。
  按照于而龙以往的工作习惯,那还用得着问吗?一纸命令,自即日起,如何如何,贴在厂门口,就足够了。谁敢以身试法跟于而龙较量较量看,他会毫不留情地处分你,开除你,或者送你上法院。然而现在,他的语言还那样有效么?他的威力还那么强大么?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但他记住周浩说的,要像在石湖打游击时那样,一块一块地把地盘巩固下来。他相信,人民是不会死的,除了那些已经失去人类良知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麻皮阿六们,在胸膛里搏动着的,总还是一颗颗工人的心。
  他向这些心伸出了求援的手。
  这是王纬宇所料想不到的,也是高歌和他的小兄弟们估计不出的,虎死余威在,尽管已经垮台了这么多年的于而龙,一旦他站起来振臂高呼,竟然有些人泪汪汪地听他讲话:“……要再这样停产下来,什么也不干,你偷我摸,坐吃山空,我们就要成为上对不起先烈,下对不起后代的罪人,将会受到千秋万代的唾骂!……”
  不给他提供讲坛。前头他讲了,后头跟着有人吹冷风,给他的话消毒。然而,谁也挡不住于而龙的两条腿,又像轮流批斗时的逐个车间挨次地走,只要围上一圈人,他就和他们交谈,讨论,琢磨着怎样使这个死去的厂子复苏。所以,当部里研究决定用一大笔硬通货去外国购买部件,组装自己的巨型设备时,于而龙在会议桌的最后头——生产指挥组的负责人,也不过类似弼马温那样的官职,是不会在主席台上就位的。但他举起了手,用那大家久已听不到的毋庸置疑的腔调说:“这种代号为C100型的部件,我们工厂完全可以承担下来。那些宝贵的外汇,还是留作他用吧!”
  和王纬宇并肩坐在前面的高歌,用胳膊肘碰了碰,似乎在说:“看,于而龙一出手就不凡——”
  王纬宇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望了望那个沉着的于而龙,他讲完这段话,像在会场里扔了一颗手榴弹以后,仰着脸,端详着天花板上多孔吸音刨花板,谁也不理。
  那次会议,破例是老徐驾临,以部领导和上一级工办代表的名义瞟了一下周浩。那意思说,这是好几个部的协作产品,事关尖端,他这样大言不惭,你周浩是个什么态度?穿着“将军”呢大衣的周浩,用铅笔敲了敲桌子:“于而龙,现在,我还允许你翻悔!”
  于而龙的眼光,从刨花板移到吊灯上。他说:“一般地讲,我不收回我已经讲出口的话!”
  “狂妄!”老徐心里说,嘴上却似褒似贬地笑笑讲:“好像我们都熟悉他这股骑兵性格!”
  周浩把脸转向旁边的王纬宇和高歌,半点也不是玩笑口吻地问:“你们能不能尿到一个壶里?要能,我就拍板,要不能,趁早说话。”这种再分明不过的激将,包括老徐在内,都觉得心里怪堵得慌。
  散会的时候,于而龙凑巧和王纬宇、高歌同乘电梯下楼,快到底层的时候,突然停了电——那是当时的家常便饭,就悬挂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王纬宇显得很关切的样子问:“还有什么困难?二龙!”
  “一条!”于而龙望着这张无邪的面孔。“最好能少一点干扰!”然后,他多少以一点威胁的口气说:“要不然,咱们都得一块儿蹲在这笼子里受罪!”
  “妈的,让他抓到了一个有把的烧饼!”高歌在部机关大门口,望着于而龙独自走去的背影,对王纬宇嘟哝着。
  王纬宇说:“这回他一炮打响了!小高,我想你脸上一定是很光彩的,其实,我只是挂个名的革委会主任。”
  “不该放虎归山!”他抱怨着。
  “可你搞不成C100型部件。”王纬宇望着这个多血质型的青年人,那种容易冲动和激奋的性格,使那薄嘴唇不说话时,也不由自主地哆动着。“老弟,姜永远是老的辣!”
  高歌说了声:“走着瞧吧!”钻进小汽车开走了。
  这台戏于而龙知道不好唱,但他已经挑开门帘上了场,那是决不后退的。
  “多余!”好多人劝他:“他们有钱让他们到外国去买好了,你何苦揽这个苦差使?弄成了,谁也不会感激你,弄不成,所有屎盆子都要扣在你的头上。”连他忠实的秘书都反对他:“他们败坏了整整一代人,败坏了社会风气,败坏了道德和是非标准,败坏了人们心目中的理想和信念;你一个人想力挽狂澜,岂不是在做一件傻事么?”
  于而龙低声地说:“革命,在某些人来看,实际上是件傻事情。”
  那是他终于托人在友谊商店,买了一个漂亮的玩具娃娃,第一次去拜访她的小家庭时,谈论起来的。似乎那位牧猪放羊的工程师和他的娇小妻子抱着同一观点。
  像她妈妈一样的小瓷人,一眼瞥见了娃娃,高喊着姥爷,仿佛小燕子一样,飞到站在门外的于而龙怀抱里。
  他问孩子:“你喜欢吗?”
  她点点头,紧紧地搂住那个娃娃。
  “那我们再认识一次,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成果,姥爷!”
  “什么?”他听得有些刺耳,又问了一遍。
  “成果——”孩子并不特别在意地回答。
  “你们怎么给孩子起了这样一个怪名字?”他用责难的眼光,注视着为他到来而忙碌的年轻夫妇。
  “不好吗?成——果!”小狄永远是柔声细语地回答。
  工程师不大好意思地笑着:“她是我们这些年来的最最丰硕的成果!”
  “最最最最!”他原来的秘书补充着。
  于而龙抱起这个被叫做成果的女孩,真觉得她像自己的外孙女一样,叹了口气:“你爸爸妈妈的情绪不对头啊!”
  小狄偏着头打量着她的老上级,于而龙知道她对这样的批评持有保留态度,而她的丈夫则用一种可怜他的眼光,同情他的眼光瞅着他,这使他恼火。“听说——”工程师用讥诮的语调问:“你打算让一个老病号去参加马拉松赛跑?”
  “什么意思?”他明知故问。
  小狄以那种秘书的职业习惯提醒:“你要让工厂上C100型部件,这老牛破车会散架子的,已经不是你那时的工厂了!”在她眼里,这个被败坏的工厂,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算了吧!我把你看做父亲一样的长辈,才这样说的。”
  于而龙火了,吓了那小女孩一跳:“亏你们两个还是共产党员,当另外一个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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