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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普鲁斯特哭泣-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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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得很大吧?”二哥说。
    我没有回答。我问他火车票有没买好。
    “买好了,”二哥说,“晚上十点十六分开。”
    现在是傍晚五点钟,因为下雨,天已经很黑了,厨房间里透出去的灯光照在一楼的自行车棚里。灯光与雨丝交织,在黑暗中像一团跳动的雾。
    我挽起衣袖,准备做饭。二哥跑了过来,从我手中夺过菜刀和案板,说饭让他来做,我歇着。我说:
    “你去收拾行李,看看还要带些什么。”
    “都看过了,没什么漏下。”二哥说。
    我让他去看电视,但是他站着不动。
    “你不是有话要说吧。”我说。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他否认着,低头走开。我点着煤气炉,等锅热了,倒上色拉油,油烟从锅底升腾上来,弥漫了整个房间。我把排风扇打开,并把厨房间的门关上,排风扇旋转起来,发出巨大的噪音,好像飞机起飞。我煎了一条黑石鱼,炒了一盘青菜,一盘土豆丝,然后烧汤。水烧开要一段时间,我在锅前等候着。
    透过糊着淡淡的水汽的玻璃,我看见门那边有人静静地立着,他的鼻子、嘴巴、额头都紧紧贴着玻璃,像是一幅画。我打了个哆嗦。我凑近玻璃看,发觉那是二哥。我把门打开。因为通风,排风扇的声音一下子变小了。我说:“你在搞什么名堂?”
    二哥站在门外看着我,欲言又止。
    “你到底想搞什么名堂?”我说。
    二哥比我大两岁,但是我觉得他什么都不懂。我说:
    “是不是钱不够用?”
    “不是钱。”他说。
    “那是什么事?”
    “我想借样东西。”
    “什么东西?”
    “衣服。”
    “什么衣服?——你不能干脆点吗?”
    “我想借你那套西装。”
    他还是想去见那位伊春姑娘李伟,并且想穿得体面些。我说:“你不是说已经忘掉她了吗?”
    他沉默不答,表情非常执拗。我说:
    “你为什么不愿意吸取教训?”
    房间里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他说:
    “最后一次。”
    “太离谱了。”我说,“人家是大学生,脸蛋好看,父母有权有势;你呢,没有落脚的地方,一个铜板都没有。人总得有自知之明呀。”
    二哥不吱声,脑袋略微歪着,好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我说:
    “你还抱有希望?”
    “李伟说,再过一段时间,比方两年,情况或许会有所好转。”
    “你在做梦。”
    “也许两年以后,我会得到别人……比如……她的父母的承认。”
    “够了。”
    “也许……”
    “她甚至都不许你迈进她的家门。”
    “……她说她家教很严。”
    “家教?这是她的借口。”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想象中的李伟好像就站在面前:披肩发,额头的刘海剪得簇齐,眼睛很漂亮,脸颊、鼻子上长满了黑褐色的雀斑。
    “……这不可能。”二哥说。
    “你那么肯定?”我说。
    二哥不吭声,房间里重又陷于寂静。这个问题让他感到痛苦——他的眉头扭结着,脸色发青。我继续说:
    “父母是她的挡箭牌;即便不是,也至少说明了她的不坚定——她让自己的命运捏在父母的手中……”
    “你不要再讲下去了……”二哥打断我的话,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起来。他背过脸去。
    锅里的水早已烧开,都烧黄了。我倒掉它,重新换上一锅清水。二哥渐渐恢复平静,他把脸转向我,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大概他又已找到了新的理由,认定李伟是无辜的,并且像他对她一样怀着真挚的爱情。到了这份上,我也无话可说。当然,我希望事实如他所想。但是我还是认为,他借西服这事很荒唐。果然,不一会儿,他又向我开口了:
    “你把西服借我穿一下吧?”
    “不借。”我说。
    “我求求你了!”
    他这样说话让我难受,我说:
    “你既然相信她爱你,就应该有足够的自信,而不是假装体面以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
    “就借我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以后我一定还给你。”
    “我相信你会还给我。”
    “我在路上不会穿它,我只在和她见面的时候才穿,我不会把它穿脏的。”
    “我不在乎你把它穿脏——我甚至都可以把它送给你。”
    “那你就借我穿一下。”
    “不借。”
    “我求求你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把时间多花些在其他地方,比如工作?”
    “这次我从伊春回来以后一定会这样去做。”
    “以前你也经常这样说。”
    “但这次不一样。”
    “你会被毁掉!”
    “这么说为时过早。”
    “不,这是预言。”
    “就算这是预言。现在我再向你请求一次……”
    “没有用。”
    “我这辈子最后求你一次……”
    门外还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过窗户传进来。天气预报里说晚上的降雨将超过一百五十毫米,箬河里的水将急剧上涨。也不知道铁路是否能经受住这次洪水的考验。我把汤烧好。大家开始吃饭。
    二哥只吃了一小碗米饭,喝了几口汤,其它几个菜动都没动。他表情阴郁。
    我在洗碗的时候,听见了敲门声。我跑过去开门。是小吉。她很不高兴:
    “你耳朵聋啦,敲了老半天的门都听不见!”
    我说:“我在干活呢。”
    小吉把伞收好,放在伞架上。她穿着一件蓝格子的连衣裙,肩膀上缀着荷叶花边。她问我二哥在哪里,我说:
    “在房间里。”
    “怎么没声音?”小吉问。
    “他不高兴。”我说。
    “早上还好好的呢。”小吉说。
    “我不借给他西服。”我说。
    “穿到伊春去见李伟?”小吉问。
    我点点头。
    这会儿轮到她发火了。她瞪着我,半天不说话。
    “你怎么能这……样?”她说。
    “我怎样了?”我说。
    “你小气!”
    “不是小气!”
    “他是你二哥,和女朋友去约会,不过是借一下你的衣服,你连这个要求都不满足他!”
    “问题是他这种感情是有害的,我不能纵容他。”
    “冷血动物!”小吉说完,就气冲冲地走到房间里去了。这就是女人,一只玻璃容器,你必须用感情——哪怕是假得令人恶心——把她盛得满满的,否则她就要发脾气。我跟着走进房间,看见小吉正把我那件西服从衣架上拿下来,二哥则像一位小弟弟,拘谨地立在一边。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对二哥说:“你试穿一下,合身就穿了去。”
    二哥脸色依然非常阴郁,但是眉头慢慢舒展开了,他脱掉那件浅灰色的夹克衫——这件衣服三年前刚买的时候还是黑色的,如今褪成了灰色。他穿上我的西服,扣上扣子,然后把双手叠放在腹部,在我们面前局促地转了转,朝我们讪讪一笑。小吉左手托着下巴,朝他左看右看,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二哥则充满期望地看着她。他在等待赞扬呢。
    “感觉有点不对头。”小吉说,“好像不太适合你穿。”
    二哥抬头看看小吉,又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他还没理解小吉的意思,我想我理解了。二哥穿着笔挺的西服,但丝毫也不能掩盖什么。
    “脱下。”小吉说。
    “为什么?”二哥一边表示疑问,一边脱下衣服。
    “我给你换一件。”小吉说。她把我那件绿色的便西装从衣架上拿下来,刚刚给二哥穿上,就跳了起来:
    “就应该穿这样的衣服,”小吉说,“你不适合穿正儿八经的衣服。”
    小吉绕着二哥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仿佛是一位时装设计师在设计她的模特。她对我说:
    “再配一条牛仔裤,然后穿上你那件蓝格子的衬衫,佩上你那条花领带,就是一位帅哥了!”
    按照她的意图把二哥打扮停当后,她对二哥说:
    “你真帅!”
    根本谈不上帅,不过二哥确实好看多了,他长年在外奔波时养成的懒散、轻浮的习气被遮掩住了,他一直以来作为一个社会底层的生活者所特有的那种卑微的品性也看不出来了,现在,他表面上是一位时髦的城市青年,但这是小吉的作品。我对二哥说:
    “看到你这副模样,李伟的眼睛也许会亮一亮。”
    “会的。”二哥说。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抑制笑容,但是努力非常不成功。
    “她会问,你这身衣服是哪里来的?你怎样回答?”
    “我说是我自己挣来的。”二哥说完就垂下了头。
    我本不想再继续刺激他的神经,但是我忍不住:
    “你穿了这身衣服,李伟的父母就会让你踏进他们的家门吗?”
    二哥低垂着头,不说话。我看见他后脖上的两条筋在急促地跳动着。我仍不罢休:
    “你……”
    “不要说了!我把衣服剥下来还给你!”
    他霍地站起,但没站稳,摇摇晃晃的。我赶紧伸手扶他,却被他用力甩开了。他阴着脸,开始脱衣服。小吉抓住了他的手,但她力气太小,根本无法阻止他解钮扣。
    “你太过分了!”小吉朝我喊道。
    我有点后悔,我说:
    “我不说了。”
    说完,我去拉二哥那发抖的手。他望了我一眼,停止解钮扣。他喘着气,脸色苍白。他的头发有点乱了。小吉对我说:
    “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你:刚愎自用!”
    “我是为他好。”我说。
    “根本没有,你是站在你的角度看问题,说句老实话,你非常自私!”小吉说。
    “你不要上纲上线。”我说。
    “你们不要吵了,是我不好。”二哥说。
    也许真的是我错了,我世故,缺乏同情心,自以为深得这个社会的奥妙。我这样想,但是随后就把它们给否定了。至少,我不能像二哥那么幼稚,否则,我就不可能获得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我会像条狗一样被人踢进阴沟里。我说:
    “大家都不用吵了,休息一下,准备上路。”
    乘小吉去卫生间洗脸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钱,递给二哥,我说:
    “我知道你需要用钱。”
    二哥接了,把它塞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说:
    “我会还给你的。”
    “我如果要你还,就不会给你了。”我说。
    “我会还你的。”二哥说。
    “算了吧!”我愤怒了。
    二哥不吭声。小吉洗好脸,走进房间,坐在桌子前弄自己的头发。二哥打开行李包,把一双旧皮鞋装进包里。大家都无话。我有点累,在床沿上坐下,然而这更累,就干脆躺下来。我看着天花板,这时候,我听见窗外雨仿佛越下越大了。天花板开始变得模糊,隐约中浮现出许多女孩子的脸,她们或笑或哭,在我的眼前晃动着。她们当中有的已离我非常遥远,我只能依稀记得过去岁月中和她们共同相处的若干场景,有的我则还清楚地记得她们的名字,我听见了她们呼唤着我的名字的声音,这声音是这样的清脆和婉转,仿佛就在我的耳边,我还听见了她们渐渐离我远去的声音,这声音是那样决绝,以至我都快要哭出来——从前的许许多多的业已死去的记忆仿佛就在这一瞬间复活了过来。
    我醒来的时候是晚上九点钟,小吉在摇我的肩膀:
    “起来了,二哥要走了呢!”
    我爬起来,眼珠非常难受,我用手背使劲搓它。我真想把它给搓出来。脖子疲软,仿佛已无力承受脑袋的重量。我爬下床。二哥站在客厅里,手里拎着行李包,正准备出发。他的心情看起来已明显有所好转,眉头舒展,脸色红润。他对我说:“还在下雨,你们不用送我了。”
    “我送你上车。”我说。
    “不用了。”二哥说。
    “你等一下,我去洗把脸。”我说,“我还有话要讲。”
    洗好脸,感觉好多了。我对小吉说:
    “你在房间里待着,我很快就回来。”
    “不行,我也要去。”小吉说。
    我知道拗不过她,就不再说话。我们各取了一把伞,出门。
    门外雨很大,从灯光照射到的亮光处,我看见雨滴互相碰撞后被击碎的雨花,在空中四处飘逸,散发着银色的光芒。我们打开伞,走进雨地里。少许雨滴打在我的手上,凉丝丝的。我不知道这雨是否会下到明天,或者后天,也不知道北方的伊春是否也在下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想象中的李伟的形象。
    雨滴打在地上,又蹦起来,仿佛在跳舞。马路上行人稀少。两位穿红色雨披的人并排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慢慢悠悠晃过。我看见其中的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小男孩,他的一只小手从雨披下伸出来,在雨中举着。小吉说:
    “真可爱。”
    小男孩把脑袋朝我们转过来,我仿佛看见了他的黑眼珠。二哥朝他挥挥手,他却把小手做成手枪的形状,并瞄准我们,连着开了三枪。
    大家一时黯然。
    小男孩很快就消失在大人的雨披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大人也看不见了。
    “你们回去吧。”二哥说。
    “你把手续办好就马上回来。”我对他说。
    “我会的。”他说。
    我说:“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都要忍住。”
    “我会的。”二哥说。
    “你真会?”
    “放心吧。”二哥说。
    “你要冷静……”我还想说下去,但小吉在用胳膊肘撞我,把我撞痛了。
    一辆夏利牌出租车从远处驶来,我举起手,出租车在我们面前慢慢停下来。雨滴打在车背上时溅起的雨花飘到我们的脸上。我打开车后门,让二哥进去,然后用这个城市的方言对司机说:
    “火车站!”
    车门关上了,然后车子启动,突突地喘息几声,一溜烟而去。我目送着车子开远。我对小吉说:
    “他三十多岁了,才第一次碰到爱情。”
    小吉钻到我的伞下,我们偎依着。她不说话。
    “他长年在外奔波,总想改变什么,但是从来都没有成功过,现在却碰上了这种要命的爱情。”
    一辆夜行货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溅起的水像浪头一样打在我们的身上。我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和二哥是一个人,因为偶然的原因才被分成两半。现在我感觉我的一半已经离开南方了……”
    小吉依然不说话。我俯下头看她。
    “你怎么啦?”我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今天上午李伟在电话里跟我讲的那一番话。”小吉说。
    “她打电话给你了。”我叫道。
    “她说你二哥人很好,但是她根本不爱他……”
    “骗子!”我叫道。
    “她不敢跟他说实话,就打电话给我了。”
    “骗子!”
    “她有她的苦衷。”小吉说。
    我半天说不出话。我猜想二哥到达北方的伊春后将会出现的情景。想象着他拎着行李孤零零地站在伊春火车站广场上时的情景。我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不要怪我。”
    “我应该阻止他。”
    “我想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会面,就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可是我们不应该骗他……”我说不下去了。
    小吉紧紧抱着我的腰,我走路都有点跌跌撞撞了。马路上水流成河,我趟着走,就要像浮木一样漂起来了。
    1996年8月7日
    
    
    【黑色折痕】

    傍晚,他忽然想起要到街上走走。
    下着细雨,路面有些潮湿,鞋子踩在上面吧嗒、吧嗒地响。
    临街的店铺很多都已关掉。昏黄的路灯被雨雾包裹着,发着柔和的光。一位行色匆匆的中年男人和他擦肩而过。剧院门口稀稀落落停着几辆自行车。雨中的广告牌。
    他拐进一条古老的小巷。小巷又深又窄,像根细竹竿儿。两侧低矮的房子里逸出一股股油烟味。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坐在门槛上,专心地嗑着瓜子。
    他看见一位穿红风衣、留披肩发的姑娘在他前面骑着单车。漂亮的背影。
    雨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这是春天的雨呢,他想。
    卖花喽。他回过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提着花篮。小男孩的头发湿漉漉的,一支支贴在额头上。卖花喽。声音很悦耳。一只鸟在空中盘旋。
    小男孩跑了几步,跟上他。叔叔,买花吧。小男孩长长的睫毛飞快地抖动着。男孩穿着一件肥大的上衣,衣襟一直拖到膝盖,钮扣大得出奇。他微笑了一下。
    小男孩也许是捕捉到了他的微笑,立刻把花篮举起来。叔叔,买朵花吧。
    小男孩跑了几步,走到他的前边,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一边倒退着走。
    他买了一朵康乃馨。两元钱。两个硬币。小男孩愉快地接过去,扔进上衣的大口袋里。硬币互相敲击发出两声脆响:叮、叮。
    他继续往前走。这是一朵开了一半的康乃馨,在路灯的照射下,散发着微弱的紫红色的光芒。他举着花,越过它,他看见那位穿红风衣的姑娘在前面慢悠悠地骑着单车。那是一辆崭新的小巧玲珑的单车,刮泥板是绿色的,钢丝上吊着一只毛绒绒的黄色小球。
    他眼睛直视着前方,也不看双脚是否要踩进水里。小巷深得似乎没有尽头,远处黑洞洞的像个窟窿。
    后来他把头别开。那团红影儿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了。晚上回到房间就复习哲学史,他想。
    小巷两侧的店铺大都已经关掉,还开着的正准备打烊。店主把门板一块块地竖上,灯光从板缝里透出来,照在小巷潮湿的石板路上,分割着夜色下的小巷。小巷像一架笔直的梯子,伸向小城的深处。
    鞋底漏了,水渗了进来。早该买一双新鞋了,从他桑园的住处出来,弯过两个街角有一眼鞋店,价钱比什么地方都便宜。
    细雨还在下着,飘飘洒洒,像粉末。他折身转入另一条小巷。脚下的石板都是三角形的,脚踩上去,黑色的水就会从石板缝里挤上来。小巷两侧是些高高的围墙,装着路灯的电线杆从围墙里探出来,漠然俯视着静谧的小巷。有点睡意。眼皮打架。该好好睡一觉了,也许回到房间里不该马上就开始复习,而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见那位穿红风衣的姑娘在他前方慢悠悠地骑着单车。
    他心头一动,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脏水从石板缝里射出来,溅在他的裤管上。沉滞的脚步声在夜晚的小巷里回响着:吧嗒、吧嗒、吧嗒……好像在许多人在行走。
    很快他就离那位姑娘仅仅几步之遥了。他意识到自己弄出的声音太响,就把步子放轻,慢慢地跟着单车走。姑娘甩了一下头。线条柔和的一张侧脸,在路灯下是那么迷蒙。他低了低脑袋,把衣领竖起来。
    春天的天气还真有点冷呢,他想。
    卖花喽——又是那个小男孩。叫声从很远的小巷里传出来,越过一座座房屋,在他的耳边盘旋,它是那么轻飘飘,久久落不下来。
    她骑得很慢。一阵风吹来,掀动着她的衣角,她的绿色毛衣下摆迅速地露了一下。
    叔叔!叔叔!小男孩疾步跑上来。
    他听见小男孩肥大的衣服在空气中舞动的声音,中间还隐隐夹杂着几声硬币的碰撞声。他回头。
    你的花丢了,小男孩喊。
    男孩把那朵康乃馨递还给他。
    他一阵脸红。有点难为情。他接过他不知什么时候丢掉的花,觉得姑娘也许正在回头看他。
    这么晚了,穿了一双漏了的鞋,在细雨中像傻子一样尾随一位陌生的姑娘。
    他看着从石板缝里涌上来的黑色的水慢慢流回石板底下,咕噜噜、咕噜噜,好像有人在喝水。他忽然有些厌恶自己。
    男孩长长的睫毛上闪烁着无数细小的雨滴,朝他天真地笑了笑。小男孩的额头上有一道柳叶状的伤疤,脸一笑,它就陷下去。
    他看着小男孩拎着花篮跑向前面,并迅速地超过那位姑娘。因为地面坑洼不平,小男孩摇摇晃晃的,那肥大的衣服仿佛要把他绊倒似的。小男孩很快就消失在小巷深处了。
    康乃馨的花瓣折过了,露出几道黑色的折痕。不要有什么天真的想法,他一边走一边凝视着这些折痕,还是回去吧,走完这条小巷就是滨江大道,沿着那条大道往东走一里路就回到他那小小的房间里面了,那里有属于他一个人的书籍,就一个人。他随手把康乃馨放进上衣口袋里。
    他眼睛看着路面,开始快步前进。路的低洼处有一些积水,像一面面蒙着厚厚的尘垢的镜子,模糊地映出他的脸。他跳跃着过去,每跳一下,他的鞋子就咕的一声。鞋子里的水越积越多了。
    他很快又赶上了她。她回了一下头。他低下脑袋,放慢了脚步。他考虑该不该超过她,把她甩在后面。她单车后轮钢丝上的黄色小球随着轮子转动着,像只可爱的小狗。现在超到她前面太不合适了,那样她就可以细细打量尾随了她很久的人。他不愿意让这位姑娘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会很局促的。在陌生的姑娘面前,他都这样,姑娘越漂亮他就越局促。
    他这样想着,注意到姑娘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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