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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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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身后——他看见那个寻找着买馍的妇女正好是张克南他妈!以前上学时,他去过克南家一两次,克南他妈认识他!
可怜的小伙子像小偷一样藏在那个卖木锨的老汉背后,直等到看不见克南他妈才又走动起来。也许克南他妈早认不得他了,但他的自尊心使他不能和这样一个过去认识的人做这笔买卖。
这时候,满城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喇叭里传来了黄亚萍预报节目的声音。亚萍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变得更庄重和柔和;普通话的水话的水平简再可以和中央台的女播音员乱真。高加林疲乏地背靠在一根水泥电杆上,两道剑眉在眉骨上一跳一跳的。他眼睛微微地闭住,牙齿咬着嘴唇。他想到克南此刻也许正在长途汽车上悠闲地观赏着原野上的风光;黄亚萍正坐在漂亮的播音室里,高雅地念着广播稿……而他,却在这尘土飞扬的市场上颠簸着为几个钱受屈受辱,心里顿时翻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
他已经完全无心卖馍了。他决定离开这个他无能为力的场所,到一个稍微清静的地方呆一会,至于馍卖不了怎么办,现在他也不想考虑了。到哪里去呢?他突然想起了他已经久违的县文化馆阅览室。他很快又从大街里挤过来,来到十字街以北的县文化馆。因为他爱好文学,文化馆他有几人熟人,本来想进去喝点水,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今天怕见任何熟人!
他径直进了阅览室,把馍篮放在长椅的角上,从报架上把《人民日报》、《光明是报》《中国青年报》《参考消息》和本省的报纸取了一堆,坐在椅子上看起来。这里没什么人。在城市喧嚣的海洋里,难得有这平静的一隅。
他最近由于生活发生了混乱,很多天没看报纸杂志了。他从初中就养成了每天看报的习惯,一天不看报纸总像缺个什么似的。当他好多天以后重新进入报纸的世界立刻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首先看《人民日报》的国际版。他很关心国际问题,曾梦想过进际关系学院读书。在高中时,他曾钉过一个很大的笔记本,里面虚张声势地写上“中东问题”、“欧洲共同体国家相互政治经济关系研究”、“东盟五国和印支三国未来关系的演变”、“中美苏三角关系中美国的因素”等等胡思乱想的“研究”题目。现在他想起来已经有点可笑,但当时的“气派”却把同学们吓了一跳!其实他也并没能“研究”什么只不过剪贴了一点报刊资料而已。
他先把各种报纸翻着浏览了一遍,然后找了一篇长一点的文章“过瘾”。他身子蜷曲在长椅子里,看起了韩念龙在联合国召开的柬埔寨国际会议上的发言。
他把几种大报好多天的重要内容几乎通通看完以后,浑身感到一种十分熨贴舒服的疲倦。
直到阅览室的工作人员来关门的时候,他才大吃一惊:现在已经到城里人吃下午饭的时光了!
他慌忙提起蒸馍篮子,出了阅览室。
太阳已经远远向西边倾斜过去了。市声基本落下,街道上稀稀落落的没有了多少人。
啊呀,他在阅览室呆的时间太长了!现在怎么办呢?庄稼人大部分都已经像潮水一样退出了城市,这时候他要是再出现在街上,很容易碰见熟悉的同学。
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办法了。他站在阅览室的门口踌躇了半天,最后只好决定提篮子回家去。
他垂头丧气出了城,向大马河川道那里走去,一切都还是来的样子,篮子里的白馍一个了没少。他赶这回集,连一分钱的买卖都没做。他走到大马河桥上时,突然看见他们村的巧珍立在桥头上,手里拿块红手帕扇着脸,身边撑着他们家新买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巧珍看见他,主动走过来了,并且站在了他的面前——
实际上等于把他堵在了路上。
“加林,你是不是卖馍去了?”她脸红扑扑的,不知为什么,看来精神有点紧张,身体像发抖似地微微颤动着,两条腿似乎都有点站不稳。“嗯……”高加林应承了一声,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话寻话地说:“你也赶集去了?”
“嗯……”巧珍用手帕揩着脸上沁出的汗珠,眼睛斜看着她的自行车,但精神却在注意他,说:“我来赶集,一点事也没……加林,”她突然转过脸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一个馍也没卖掉!我知道哩!你怕丢人!你干脆把馍给我,你在这里把我的车子看住,让我给你卖去!”
巧珍说着,两只手很快过来拿他的篮子。
高加林闷头闷脑地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巧珍已经从他胳膊上把篮子夺走了。她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篮子就返身向街道上走去了。高加林望着她远去的苗条的背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两只手在桥栏杆摸来摸去,怎么也弄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对于巧珍来说,她今天的行动是蓄谋已久的。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多少年埋藏在她心中的感情,已经忍无可忍——
她要爆发了!否则,她觉得自己简直活不下去了!
刘立本这个漂亮得像花朵一样的二女子,并不是那种简单的农村姑娘。她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感受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很强,因此精神方面的追求很不平常。加上她天生的多情,形成了她极为丰富的内心世界。村前庄后的庄稼人只看见她外表的美,而不能理解她那绚丽的精神光彩。可惜她自己又没文化,无法接近她认为“更有意思”的人。她在有文化的人面前,有一种深刻的自卑感。她常在心里怨她父亲不供她学。等她明白过来时,一切都已经为时过晚了。为了这个无法弥补的不幸,她不知暗暗哭过多少回鼻子。
但她决心要选择一个有文化、而又在精神方面很丰富的男人做自己的伴侣。就她的漂亮来说,要找个公社的一般干部,或者农村出去的国家正式工人,都是很容易的;而且给她介绍这方面对象的媒人把她家的门槛都快踩断了。但她统统拒绝了。这些人在她看来,有的连农民都不如。退一步说,就是和这样的人结婚,男人经常在外门,一年回不来几次;娃娃、家庭都要她一个人操磨。这样的例子在农村多得很!而最根本的是,这些人里没有她看得上的。如果真正有合她心的男人,她就是做出任何牺牲也心甘情愿。她就是这样的人!
她父亲虽然生了她,养活了她,但根本不理解她。他见她不寻干部、工人,就急着给她找农村的。并且一心看下个马店的马拴。马拴这人前几年公社农田基建会战时,她和他接触不少。他人诚实,心眼也不死,做买卖很利索,劳动也是村前庄后出名的。家里的光景富裕而殷实,拿农村的眼光看,算是上等人家。但她就是产生不了爱马拴的感情。尽管马拴热心地三一回五一回常往她家里跑,她总是躲着不见面,急得她父亲把她骂过好几回了。
其实,她并不是没有自己心上的人。多年来,她内心里一直都在为这个人发狂发痴——这人就是高加林!
巧珍刚懂得人世间还有爱情这一回事的时候,就在心里爱上了加林。她爱他的潇洒的风度,漂亮的体型和那处处都表现出来的大丈夫气质。她认为男人就应该像个男人;她最讨厌男人身上的女人气。她想,她如果跟了加林这样的男人,就是跟上他跳了崖也值得!她同时也非常喜欢他的那一身本事:吹拉弹唱,样样在行;会安电灯,会开拖拉机,还会给报纸上写文章哩!再说,又爱讲卫生,衣服不管新旧,常穿得干干净净,浑身的香皂味!
她曾在心里无数次梦想她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情景: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让他拉着,在春天的田野里,在夏天的花丛中,在秋天的果林里,在冬天的雪地上,走呀,跑呀,并且像人家电影里一样,让他把她抱住,亲她……
可是在现实生活里,她的自卑感使她连走近他的勇气都没有。她时时刻刻在想念他,又处处在躲避他。她怕她的走路、姿势和说话在他面前显出什么不妥当来,惹她心爱的人笑话。但是,她的心思和眼睛却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他啊!
加林上高中时,她尽管知道人家将来肯定要远走高飞,她永远不会得到他,但她仍然一往情深,在内心里爱着他。每当加林星期天回来的时候,她便找借口不出山,坐在家院子的河畔上,偷偷地望对面加林家的院子。加林要是到村子前面的水潭去游泳,她就赶忙提个猪草篮子到水潭附近的地里去打猪草。星期天下午,她目送着加林出了村子。上县城去了,她便忍不住眼泪汪汪,感到他再也不回高家村了。
加林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灰溜溜地回到村里以后,巧珍高兴得几乎发了疯。她多少次的梦想露出了希望的光芒。她谋算:加林现在成了农民,大概将来就得找个农村媳妇吧?如果他找农村户口的姑娘,她虽然没文化,但她自己有信心让他爱她。她知道她有一个别的姑娘很难比上的长处:俊。
可是,希望的光芒很快暗淡了。加林当了教师。教师现在是唯一有希望进入商品粮世界的。按加林的能力来说,将来完全有把握转成正式教师。
她又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常常一个人躲在她们家河畔上的那棵老槐树后面,向学校那里呆呆地张望。她目送着加林从那条被学生娃踩得白光刺眼的小路上向学校走去;又望着他从那条路上向村里走来……
她是个心眼很活的姑娘!所有这一切做得谁也看不出来。是的,村里谁也不知道这个俊女孩子的梦想和痛苦!只有她在县城正上高中的妹妹巧玲,似乎有一点觉察,有时对她麻木的发呆和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诡秘地一笑,或真诚地为她叹息一声!现在,在高加林又一次当了农民的时候,她那长期被压抑的感情又一次剧烈地复活了。这次就好像火山冲破了地壳,感情的洪流简直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住了。她为他当了农民而高兴,又同时为他的痛苦而痛苦——为此,她甚至还在她大姐面前骂高明楼不是个人。
她不知道该怎样心疼他。昨天中午,她看见他去游泳的时候,匆忙提了猪草篮在水潭边的玉米地里穿过,顺便摘了自留地的一个甜瓜,想破开脸皮去安慰一下他:今天她看见他上集去了,又骑了个车子撵来了。她今天上集的确什么事也没;她赶这回架集,完全是想找机会对他说出她全部的心里话!她今天实际上一直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加林在集上的人群里挤。她看见亲爱的人提着蒸馍篮子,在人群里躲躲闪闪,一个也卖不了,后来痛苦地靠在水泥电杆上闭起眼睛的时候,她脸上的泪水也刷刷地淌着手帕揩也揩不及。
后来,她看见加林进了文化馆,知道他的蒸馍是卖不出去了。她当时很想也进阅览室去,但她想自己不识字,进那里去干什么?再说,那里面人多,她不好和加林说什么话。于是,她就骑车来到大马河桥上,在那里等他过来,从中午一直站到下午……刘巧珍现在提着一篮子蒸馍,兴奋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感到天地一下子变得非常明亮了;好像街道上所有的人都在咧天嘴巴或者抿着嘴向她笑。迎面过来一群幼儿园刚放了学的娃娃,她抱住一个就亲了一口!
直到过了十字街,穿过城里那条主要街道,来到南关的自由交易市场时,她才停住了脚步,忍不住害臊地笑自己的荒唐:她原来根本不是打算来卖这篮蒸馍的,而准备适给城里她的一个姨姨家。她姨家住在十字街上面的山坡上,她现在却疯头胀脑地跑到了这里!至于馍钱,她不会向姨姨要的,她早已给加林准备好了。她并且还给加林买了一条好烟,已放在自行车的花布提包里了。
她很快又掉转身,向姨姨家走去。巧珍把一篮子蒸馍给姨姨家放下,折转身就起身。她姨和她姨夫硬拉住让她吃饭,她坚决地拒绝了:她怕加林在桥上等她等得不耐烦。
她提着空篮子从姨姨家出来,几乎是跑着向大马河桥上赶去。
第05章
高加林立在大马河桥上,对刚才发生的事半天百思不得其解。他后来索性把这事看得很简单:巧珍是个单纯的女子,又是同村人,看见他没把馍卖掉,就主动为他帮了个忙。农村姑娘经常赶集上会买卖东西,不像他一样窘迫和为难。
但不论怎样,他对巧珍给他帮这个忙,心里很感谢她。他虽然和刘立本家里的人很少交往,可是感觉刘立本的三个女儿和刘立本不太一样。她们都继承了刘立本的精明,但品行看来都比刘立本端正;对待村里贫家薄业的庄稼人,也不像她们的父亲那般傲气十足。她们都尊大爱小,村里人看来都喜欢她们。三姐妹长得都很出众,可惜巧珍和她姐巧英都没上过学;妹妹巧玲正上高中,听说是现在中学里的“校花”。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找到刘立本家的女子做媳妇的确是难得的。高明楼眼急手快,把巧英给他大儿子娶过去了。现在巧珍的媒人也是踢塌门槛;这一段马店的马拴又里外的确良穿上往刘立本家愣跑哩。高加林想起马拴那天的打扮,又忍不住笑了。太阳正从大马河西边无垠的大山中间沉落。通往他们村的川道里,已经罩上了暗影;川道里庄稼的绿色似乎显得深了一些。夹在庄稼地中间的公路上,几乎没有了人迹,公路静悄悄地伸向绿色的深处。东南方向的县城,已经罩在一片蓝色的烟气中了。从北边流来的县河,水面不像深秋那般开阔,平静地在县城下边绕过。向南流去了;水面上辉映着夕阳明亮的光芒。河边上,一群光屁股小孩在泥滩上追逐,嬉耍;洗衣服的城市妇女正在收拾晒在岸边草地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床单。高加林不时回头向县城街道那边张望。他觉得巧珍也不一定能把那篮子馍卖了——因为现在集市都已经散了。
当他终于看见巧珍提着篮子小跑着向他走来时,他认定她没有把馍卖掉——这其间的时间太短了!
巧珍来到他面前,很快把一卷钱塞到他手里说:“你点点,一毛五一个,看对不对?”
高加林惊讶地看了看她胳膊上的空篮子,接过钱塞在口袋里,心里对她充满了非常感激的心情。他不知该向她说句什么话。停了半天,才说:“巧珍,你真能行!”
刘巧珍听了加林的这句表扬话,高兴得满脸光彩,甚至眼睛里都水汪汪的。加林伸出手,说:“把篮子给我,你赶快骑车回去,太阳都要落了。”巧珍没给他,反而把篮子住她的自行车前把上一挂,说:“咱们一块走!”说着就推车。
加林一下子感到很为难。和同村的一个女子骑一辆车子回家,让庄前村后的人看见了,实在不美气。但他又感到急忙找不出理由拒绝巧珍的好心。
他略踌躇了一下,对巧珍撒谎说:“我骑车带人不行,怕把你摔了。”“我带你!”巧珍两只手扶着车把,亲切地看了加林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啊呀,那怎行呢!”加林一只手在头发里搔着,不知该怎办。“干脆,咱别骑车,一搭里走着回。”巧珍漂亮的大眼睛执拗地望着他,突起的胸脯一起一伏。
看来她真诚地要和他相跟着回村了。加林看没办法了,只好说:“行,那咱走,让我把子推上。”
他伸手要推车,巧珍用肩膀轻轻把他推了一下,说:“你走了一天,累了。我来时骑着车,一点也不累,让我来推。”
就这样,他俩相跟着起身了,出了桥头,向西一拐,上了大马河川道的简易公路向高家村走去。
太阳刚刚落山,西边的天上飞起了一大片红色的霞朵。除过山尖上染着一抹淡淡的桔黄色的光芒,川两边大山浓重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川道,空气也显得凉森森的了。大马河两岸所有的高秆作物现在都在出穗吐缨。玉米、高粱、谷子,长得齐楚楚的。都已冒过了人头。各种豆类作物都在开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淡芬芳的香耒。远处的山坡上,羊群正在下沟,绿草丛中滚动着点点白色。富丽的夏日的大地,在傍晚显得格外宁静而庄严。高加林和刘巧珍在绿色甬道中走着,路两边的庄稼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造成了一种神秘的境界。两个青年男女在这样的环境中相跟着走路,他们的心都由不得咚咚地跳。
他俩起先都不说话。巧珍推着车,走得很慢。加林为了不和她并排,只好比她走得更慢一点,和她稍微错开一点距离。此刻,他自己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上的紧张:因为他从来没有单独和一个姑娘在这样悄没声响的环境中走过。而且他们又走得这样慢。简直和散步一样。
高加林由不得认真看了一眼前面巧珍的侧影。他惊异地发现巧珍比他过去的印象更要漂亮。她那高挑的身材像白杨树一般可爱,从头到脚,所有的曲线都是完美的。衣服都是半旧的:发白的浅毛蓝裤子,淡黄色的的确良短袖衫;浅棕色凉鞋,比凉鞋的颜色更浅一点的棕色尼龙袜。她推着自行车,眼睛似乎只盯着前面的一个地方,但并不是认真看什么。从侧面可以看见她扬起脸微微笑着,有时上半身弯过来,似乎想和他说什么,但又很快羞涩地转过身,仍像刚才那样望着前面。高加林突然想起,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和巧珍一样的姑娘。他仔细回忆一下,才想起他是看到过一张类似的画。好像是幅俄罗斯画家的油画。画面上也是一片绿色的庄稼地,地面的一条小路上,一个苗条美丽的姑娘一边走,一边正向远方望去,只不过她头上好像拢着一条鲜红的头巾……在高加林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前面的巧珍内心里正像开水锅那般翻腾着。第一次和她心爱的人单独走在一块,使得这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陶醉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为了这一天,她已经梦想了好多年。她的心在狂跳着;她推车子的两只手在颤抖着;感情的潮水在心中涌动,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眼里,不知从哪里说起。她今天决心要把一切都说给他听,可她又一时羞得说不出口。她尽量放慢脚步,等天黑下来。她又想:就这样不言不语走着也不行啊!总得先说点什么才对。她于是转过脸,也不看加林,说:“高明楼心眼子真坏,什么强事都敢做……”
加林奇怪地看了看她,说:“他是你们的亲戚,你还能骂他?”“谁和他亲戚?他是我姐姐的公公,和我没一点相干!”巧珍大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加林。
“你敢在你姐面前骂她公公吗?”
“我早骂过了!我在他本人面前也敢骂!”巧珍故意放慢脚步,让加林和她并排走。
高加林一时弄不清楚为什么巧珍在他面前骂高明楼,便故意说:“高书记心眼子怎个坏?我还看不出来。”
巧珍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愤愤地说:“加林!他活动得把你的教师下了,让他儿子上!看现在把你愁成啥了……”
高加林也不得不停住脚步。他看见他面前那张可爱的脸上是一副真诚同情他的表情。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就又朝前走了。
巧珍推车赶上来,大胆地靠近他,和他并排走着,亲切地说:“他做的歪事老天爷知道,将来会报应他的!加林哥,你不要太熬煎,你这几天瘦了。其实,当农民就当农民,天下农民一茬人哩!不比他干部们活得差。咱农村有山有水,空气又好,只要有个合心的家庭,日子也会畅快的……”
高加林听着巧珍这样的话,心里感到很亲切。他现在需要人安慰。他于是很想和她拉拉家常话了。他半开玩笑地说:“我上了两天学,现在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下,当个农民,劳动又不好,将来还不把老婆娃娃饿死呀!”他说完,自己先嘿嘿地笑了。巧珍猛地停住脚步,扬起头,看着加林说:
“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们两个一搭里过!你在家里盛着,我给咱上山劳动!不会叫你受苦的……”巧珍说完,低下头,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局促地扯着衣服边。
血“轰”一下子冲上了高加林的头。他吃惊地看着巧珍,立刻感到手足无措;感到胸口像火烧一般灼疼。身上的肌肉紧缩起来。四肢变得麻木而僵硬。
爱情?来得这么突然?他连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还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想到过要爱巧珍。他感到恐慌,又感到新奇;他带着这复杂的心情又很不自然地去看立在他面前的巧珍。她仍然害羞地低着头,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依恋在他身边。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的气息在强烈地感染着他;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和暗影中显得更加美丽的脸庞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对巧珍说:“咱们这样站在路上不好。天黑了,快走吧……”
巧珍对他点点头,两个人就又开始走了。加林没说话,从她手里接过车把,她也不说话,把车子让他推着。他们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高加林才问她:“你怎猛然说起这么个事?”
“怎是猛然呢?”巧珍扬起头,眼泪在脸上静静地淌着。她于是一边抹眼泪,一边把她这几年所有的一切一点也不瞒地给他叙说起来……高加林一边听她说,一边感到自己的眼睛潮湿起来。他虽然是个心很硬的人,但已经被巧珍的感情深深感动了。一旦他受了感动的时候,就立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激情:他的眼前马上飞动起无数彩色的画面;无数他最喜欢的音乐旋律也在耳边响起来;而眼前真实的山、水、大地反倒变得虚幻了……他在听完巧珍所说的一切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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