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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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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把他往小学校的大门那里轻轻一推,去吧,慢点走,别跑,别跑呀!那个声音严厉而机械。一鸣现在其实很少想起父亲,但是在开往邵阳的火车上,车窗外猛地掠过一个老人佝偻的背影,老人打着一柄黑雨伞站在细雨中等候火车从道口通过,一鸣看见了老人花白的头发和他手里的另一柄雨伞,另一柄雨伞被老人抱在腋下,一鸣突然发现了父亲真实的苍老的脸,花白如霜的头发,纵横交错的皱纹,还有像别人嘴里的苹果那样渐渐收缩的腮颊,像苹果核一样的父亲,遥远的独坐家中的父亲,父亲的形象第一次使一鸣感到某种不安。
            
  也是在开往邵阳的火车上,一鸣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睡在家里的老式铁床上,他梦见父亲坐在他身边,准确地说父亲是坐在他的脚边,父亲的眼睛久久凝视着他的双脚,那么悲哀,那么愤怒,他在梦中感到了某种危险,他看见父亲在身后摸索着什么,摸出了一条绳子,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我要把你的脚捆起来,把你的脚捆起来,捆起来。
            
  在开往邵阳的火车上,一鸣的双脚乱踢乱蹬了一番,把邻座旅客的一蓝桔子踢翻了。一鸣醒来时看见那个农村妇女弯着腰到处抢桔子,他怀着歉意帮着一起捡桔子。那个农村妇女并不怪罪一鸣,她笑着对他说,你这是在长身体呢,我儿子也这样,睡着觉两只脚乱踢乱蹬的。一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仍然带着一点惊惶之色,不是长身体,一鸣说,是我父亲,他要把我的脚捆起来。
            
  一鸣是在外地的一个业余摄影者学习班上认识修兰的。一鸣参加过许多类似的学习班,他从来不期望在这种萍水相逢的场合发现爱情,但当修兰出现在那间简陋的教室时,一鸣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他一下子就被女孩的长发和浑身迸发的青春活力打动了,就在辅导老师侃侃大谈人像造型时,一鸣当场试验,偷偷地举起相机为修兰拍下了好几张侧面像。
            
  后来一鸣拿着冲洗好的照片去找修兰,修兰只注意一鸣手里的照片,却不多看一鸣一眼,她留下两张她认为照得美丽的,另外几张被她毫不客气地扔进了废纸篓里。
            
  你不会用自然光,修兰先是批评一鸣,紧接着她想起什么,说,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偷偷地给我照像?
            
  因为你长得太美了。一鸣说。
            
  那我也要给你照几张。修兰说。
            
  为什么要给我照?一鸣说。
            
  因为你长得太丑了。修兰说着已经抓起了她的照相机。我最讨厌你这种摄影观念,修兰说,你们都喜欢拍美的东西,我就偏偏喜欢拍丑的。
            
  照相机快门被咯嗒咯嗒揿响的时候,一鸣预感到爱情即将来临,他朝修兰的镜头扮着鬼脸,但他的脸却被某种灼热的激情烧红了。
            
  后来一鸣就开始和修兰恋爱了。
            
  一鸣记得他第一次向父亲出示修兰的照片时,父亲的眼光近乎审视一个危险的罪犯,他把老花眼镜戴上,又摘下,他的嘴里发出一种含糊的不置可否的声音。
            
  她长得很美。一鸣说。
            
  美吗?她配你当然是绰绰有余了。父亲说,不过,她的眼角上是不是有颗痣?是不是有颗泪痣?
            
  什么叫泪痣?一鸣说。
            
  这是你母亲以前告诉我的,她说长泪痣的女孩命苦,父亲说着观察着一鸣的反应,当然这是迷信的说法,他说,当然你不必在乎。
            
  我当然不会在乎一颗痣,一鸣嗤地笑了一声,说,泪痣?什么泪痣?我们就要结婚了。
            
  结婚?刚刚认识就要结婚?父亲怔了一会儿,突然有点忸怩起来,结婚当然好,不过我还没有准备,什么准备都没有呢。
            
  不用你准备,我们当然是旅行结婚。一鸣说,是我结婚,要你准备干什么?
            
  我猜到你们会旅行结婚,父亲皱起了眉头,他的双手不安地揉着膝盖,而他的目光也沉下去,凝视儿子的腿,儿子的脚,父亲的手轻轻拍着膝头,我是说你们旅行回来,结婚,总得办一办,总不能弄得偷偷摸摸的吧?
            
  那些事再说吧,我和修兰都不喜欢这一套。一鸣挥了挥手说,修兰家在厦门,就在海滨,我喜欢那地方,也许结了婚就住那儿了。
            
  一鸣记得父亲就是这时候开始沉默的,父亲盯着他的脚,一鸣觉得他的双脚脚背似乎被乱针刺击着,他就来回挪移着他的脚。他听见父亲的呼吸声很急促,父亲的手伸到桌上摸索着什么,一鸣冲过去抓过小药瓶,从瓶里取出了一颗药片,他说,是不是血压又高了?我在跟你说我和修兰的事,我没想惹你生气,你现在怎么这样爱生气呢?
            
  一鸣把药片塞进父亲的嘴里,但父亲把药片又吐出来了,与此同时他的手继续在桌上摸索着,一鸣听清了父亲的嘟囔声,他在说,绳子,绳子,绳子呢?
            
  绳子?一鸣突然想起了他在去洞庭湖的旅途上做的那个梦,他说,你真的想找绳子?你真的想把我的脚捆起来?
            
  父亲的神情恍然若梦;他慢慢地开始安静下来,不,谁说我要绳子?父亲终于摇了摇头,我的血压太高了,我老了,谁捆谁还不知道呢。
            
  窗外夕阳西斜,夕阳摸到了父亲苍老的脸,一鸣第一次感受到时光机器对人的铣刨和漂染,他心中升起某种莫名的温情,因此一鸣扶着父亲瘦削的双肩,在黄昏薄暮中,在他从小生长的家里站立了很久。
            
  就像所有青年男子一样,一鸣的心紧跟着恋人的心,一鸣的脚步也紧跟着恋人远离家门。新婚旅行的目的地是一鸣以前想去而未去的西双版纳森林。一鸣和修兰从厦门出发前往云南,就在他们登上火车的时候一封加急电报送到了修兰的家中。电报是从一鸣家里打来的,电报内容恰恰是所有人最害怕的那种:父病危,速归。
            
  但是一鸣和修兰已经登上了火车,修兰的母亲拿着电报冲进站台时火车已经远去,她只好返身来到邮局给一鸣家里回了份电报,修兰的母亲是个语文教师,因此她拟定的回电内容也显得言简意赅:一鸣已在途中。
            
  一鸣和修兰在西双版纳度过了真正的蜜月,一切都浪漫而富有诗意,只是在夜晚修兰常常发现一鸣的脚乱踢乱蹬,修兰有一次就对一鸣说,我恨死你的脚了,夜里睡觉老是乱踢乱蹬的,下次再这样我就用绳子把你的脚捆起来。一鸣不由得看着他的双脚出神,他说,我不知道,大概是做梦,大概是梦见我父亲拿着绳子,他想把我的脚捆起来。
            
  一鸣不知道父亲的事情,也不知道父亲在脑溢血的情况下又转危为安了。一个月后一鸣回到家中,看见家里的每扇门窗都贴春双喜剪纸,所有的墙壁都粉刷过了,所有的旧家俱都油漆过了,而新家俱都在一鸡的房间里摆放得有条不紊。一鸣的两个妹妹都在家里忙碌着,但她们只是用谴责的眼神扫视着一鸣和他的行囊,一鸣觉得家里的气氛有点异样,他推开父亲的房门,看见父亲坐在床上,父亲枯瘦的脸上有一种灿烂的微笑一掠而过。
            
  你还是回来了,父亲说,你还知道有个家。
            
  回来啦。修兰明天就到,一鸣说。
            
  随便她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都行,父亲说。
            
  你又病了吗?一鸣走近父亲的床边。
            
  什么叫又病了?好像我老在给你添麻烦?父亲表情又归于漠然,他说,天有不测风云,可我这里什么都安排好的,该病就病了,该死就死厂,我会挑时间挑地点,不会给你添麻烦,一鸣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总是这么说话。
            
  一鸣后来从妹妹手里接过了那封电报。一鸣已在途中。他念出了声音。一鸣念那封电报时觉得那六个字像六颗钉子打在心上,刹那间他对父亲乃至整个生活充满了负疚之情。
            
  一鸣的妹妹说,你把电报撕了吧,别让父亲看见它,他一看见它就伤心。
            
  我把它收起来。一鸣小心地折叠好那份电报,把它塞进了衬衣口袋,然后他站在父亲的房门口沉默了很久。一鸣的整个青年时代似乎就是在这片刻的沉默中重归家门,最后他严肃地对两个妹妹说,放心吧,我以后不会再让父亲伤心了。
            
  我们知道一鸣信守了他的诺言。一鸣后来真的成了他父亲的好儿子。一鸣和修兰就在我们这里居住和工作,他们的家离一鸣的父亲只有三条街的距离,一鸣常常穿过这三条街到父亲那里去,有时去为他做饭,有时陪他下棋,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陪他在寂静的黄昏中坐着,只是坐着。
            
  就那么坐在父亲身边。有一天一鸣看见父亲的脚后跟在地上磨蹭着,他的整个仰坐在藤椅里的身体似乎也躁动起来,一鸣下意识地去抓桌上的药瓶。但他听见父亲说,不,不是血压,是鞋底下沾着什么东西。
            
  一鸣蹲下来看父亲的鞋底,果然沾着东西,是一张皱巴巴的纸。一明说,没什么,是一张纸,我来把它拿掉。
            
  不用你拿,我自己来。父亲说着把膝盖慢慢抬高,右手慢慢地伸向鞋底,他抓住了那张纸。是什么纸?上面写着什么字?父亲戴上了老花眼镜凑近了那张纸,是份电报,父亲说,我想起来了,是那份电报,说你已经走了,走了。
            
  一鸣已在途中。
            
  一鸣也已经看清了那份电报,他觉得奇怪的是它早被藏起来了,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怎么又恰恰被父亲踩在了鞋底下。但一鸣来不及细想了,他看见父亲的手指突然松开了那份电报纸,父亲的身体突然歪倒在他的臂弯里。
            
  一鸣的父亲最后死在一鸣的怀抱里。
            
  一鸣记得他看见父亲的亡灵,父亲的亡灵年轻而健壮,他抓着一根绳子朝一鸣走过来,他说,别害伯,儿子,现在我要把你的脚捆起来把你的脚捆起来。
   
  表姐站在我们家的镜子前,镜子里映现出一个城市女孩矜持而散淡的面容,你说不清那张脸是美丽还是丑陋,表姐有着一双小镇人最推崇的乌黑的大眼睛,还有接近于传说中的樱桃小嘴那样的……嘴,但是不知怎么搞的,表姐的整个脸部都长满了暗红色的粉刺。
            
  我看见表姐贴近了那面镜子,她用双手捂住脸,对着自己的影子研究着什么,突然芜尔一笑,我知道女孩子们都喜欢在镜子前搔首弄姿,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但表姐不一样,她在镜子里的表情像梅雨季节的天空一样变幻无常,我觉得她的微笑只是为了给哭泣作准备,她竖起右手食指在脸上指指点点,很快一切都不对劲了,她朝镜子呸地啐了一口,然后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了。
            
  不管表姐对我们的小镇抱有什么样的偏见,镇上的人们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事实上他们对每一个来自城市的客人都怀有盲目的热情。那年春天当表姐手执一只蝶形风筝走过镇中心的砖塔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看,看她蒙住大半张脸的白口罩,看她身上的那件仿水貂皮大衣。你知道,我们小镇的生活,世世代代都是朴素务实的,口罩和皮毛制品在我们眼中代表着时髦和奢华。而我因为像一个忠实的卫兵紧随表姐前后,几个妒火中烧的男孩突然从砖塔后面冲出来,向我发起了一场袭击:他们抢走了我的军帽,他们把我的军帽扔来扔去的。这是对我的污辱,我知道它的根子在哪里,我并不指望表姐帮我干什么。但是在夺回军帽的过程中。我下意识地扭过头朝她那儿看了几眼,不知为什么,表姐当时的姿态和眼神后来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
            
  表姐无动于衷,她的乌黑的眼睛在口罩上方漠然地注视着我,还有我的那些敌人,我看见她一只手握着蝶形风筝,另一只手抓着线筒,她的眉毛拧弯了,这是厌烦的表现,我不知道她是厌烦我还是厌烦我的敌人,反正我记得她皱了皱眉头。后来她对我说,你们怎么这样?这句不咸不淡的话是表姐对帽子事件的唯一的评论,我不知道表姐是在谴责谁,但我想是他们抢了我的军帽,表姐总不该谴责我吧?
            
  我们准备去油菜地里放风筝,那是我们小镇生活中唯一让表姐赞赏的部分。我们穿越小镇北端羊肠般的小街,一个妇女突然从房子里窜出来,一把抓住了表姐身上的仿水貂皮大衣,问,你这皮衣在哪儿买的?受惊的表姐闪躲到一边,她不说话,而我把那个愚蠢的妇女狠狠地抢白了一顿,我说,在哪儿买的?东京,告诉你你也去不了,你去得了也买不起!那妇女缩回到门洞里,讪讪地说,我以为是在县城买的呢。东津?东津县可够远的。
            
  你们怎么这样?表姐的声音从口罩后面慢慢地钻出来,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责怪谁,我想我有义务保护她的大衣,要是谁都来抓几下摸几下,大衣上的银色灰色的毛毛不就会掉光了吗?
            
  镇外的油菜地已经开花了,你可以想像一个城市女孩面对油菜花、蝴蝶和池塘,迎面吹来的风带有新土草芽的清香,你想想她会多么的忸怩作态或滥于抒情。表姐不是那种女孩,她不说话,但我看见她摘下了口罩,对着春天的乡野景色露出了赞许的微笑。阳光现在率直地投在表姐的脸上,也照亮了她脸上所有暗红或褐色的粉刺,不知为什么,当我第一次在野外的阳光下看见那些粉刺,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隐秘的欣喜。那时我还不懂得掩饰自己,因此突然低下头嘻笑起来,我听见表姐在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我不敢抬头,拿起风筝胡乱比划了几下说,谁笑了?我准备放风筝啦,我不知道表姐为什么对我的嘻笑不依不饶,她走过来抓住我的风筝说,你笑什么?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不准放风筝。
            
  我觉得这种不依不饶的脾气使表姐变得很讨厌,她一定猜到我在笑什么了,否则她的脸色不会这么揩怒。我站在油菜地边张口结舌,粉、刺,这两个字差点就脱口而出了,恰好在这时我们身后的上路上响起了自行车的铃挡声,我回过头,看见铁匠老秦的三个女儿挤在一辆自行车上,棉花骑着车,瘦小如猴的稻子和玉米一个坐在车杠上,一个坐在后架上,她们都侧过脸直勾勾地盯着表姐,自行车便摇摇晃晃地朝路边的柳树撞过去了。
            
  表姐惊叫了一声,但余音未落棉花她们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棉花伸手在膝盖上拍打了几下,仰起脸朝我笑着说,你们家的亲戚呀?我没有搭腔,我就不愿意跟铁匠老秦家的人说话,况且说的又是废话,棉花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她又羞答答地望着表姐说,你是他家的亲戚呀?表姐点了点头,在陌生人面前她又端出了一张矜持冷淡的面孔,但我发现她的眼光像朝鲜电影里的女特务一样鬼鬼祟祟的,她似乎很想研究棉花的脸,而天生的傲慢又阻止了这种欲念,因此表姐的眼光真的就像女特务一样鬼鬼祟祟的。
            
  我不知道棉花那张红仆扑胖乎乎的脸有什么值得多看一眼的,男孩子通常称它为柿子脸,我问表姐,还放下放风筝?她说,等一会儿放。这么说着她的眼睛又朝棉花的柿子脸瞟了一下。棉花就趁机又说了句废话,你们放风筝呀?
            
  稻子和玉米当时站在一边,痴痴地望着表姐,稻子把肮脏的小手含在嘴里,但我知道那个泥猴似的小女孩会对表姐有所企图,未出我的预料,稻子突然吐出了她的小手,那只小手伸向表姐的仿水貂皮大衣,揪住了一络灰白色的纤维,稻子大叫道,你怎么把老虎皮穿在身上呢?玉米跟在后面拉住稻子的手,老虎皮不能穿,这是豹子的皮,玉米一边纠正稻子,她的手也很不老实地在表姐的大衣上摸了一把,玉米还假充世故地问,都春天了,你穿着豹子皮不嫌热吗?
            
  表姐没有理睬她们,你能看出来她很讨厌两个小女孩乱摸乱抓的,但她只是顺手在她们摸过的地方扮了几下,表姐没说什么,是棉花冲上来给妹妹们一人一记巴掌,棉花对表姐说,没弄坏你的衣服吧?表姐摇了摇头,棉花站在那儿,扭了扭身子,又说,要是弄坏了你的衣服,我们赔都赔不起。
            
  你别以为棉花对表姐的毛皮大衣就不感兴趣,她其实不比稻子玉米她们强多少,当我举起风筝率先冲进菜花地时,回头一看,棉花正弯着腰站在表姐的身旁,她不知对表姐说了什么,表姐让她弯着腰欣赏仿水貂皮大衣,不,是让她嗅那件大衣,我似乎看见棉花的鼻孔大惊小怪地一张一吸,我猜棉花她无法鉴定那种皮毛的类属,她这样嗅来嗅去的,大概是想弄清城市女孩有什么气味吧。
            
  第二天放学回家,我一眼看见了门口的青草篮子,镇上那么多户人家,只有棉花家喂兔子,我知道是棉花来了,来干什么呢?我管不了那么多,就在青草篮子里埋了一块大石头。
            
  棉花像一个小偷似的从表姐住的厢房里闪出来,她冲我做出一个笑脸,放学啦?她知道我是不理睬她的,又朝厢房里的表姐喊道,我走了,你坐着吧,其实不用她说表姐也肯定在厢房里坐着的,我看着棉花在我家愚蠢地转了一个圈,然后拎起青草蓝子风风火火地走了,她甚至没有觉出篮子里那块石头的重量。
            
  表姐坐在镜子前读书,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着镜子读书,也许她想利用一切机会观察粉刺的发展情况吧,她手里的那本书也显得来历不明,封面没有了,纸页都已经发黄磨烂了,她不让我碰那本书,我猜她心里有鬼,那肯定是一本什么坏书。
            
  棉花来干什么?我说。
            
  没干什么,表姐从桌上拿起一根黄瓜,她说,她给我送来一根黄瓜。
            
  送黄瓜干什么?谁还没吃过黄瓜?我说,你别理棉花,她家的人脑筋都缺一根弦。
            
  她缺一根弦?你就那么聪明吗?表姐说。
            
  我听出表姐的语气不对劲,她就是这种乖戾多变的脾气,你要是想拍马屁不小心就拍到马蹄子上了。
            
  那天傍晚表姐帮着我母亲做晚饭,我听见她们在谈论棉花,表姐对棉花的评价简直让我摸不到头脑,她说,棉花很聪明,棉花很懂事,她还说,棉花的皮肤很好,虽然黑了一点,但黑里透红,看上去多健康呀。
            
  现在回想起来,我做表姐的卫兵其实只做了寥寥几天,我的位置很快就被铁匠家的女孩棉花挤占了,当然我也不很计较这事,一个男孩天天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女孩,本来也没什么荣耀。让我疑惑的是我们镇上有许多女孩渴望陪伴表姐,表姐为什么独独挑中了棉花?要知道镇上的女孩对棉花一直是嗤之以鼻的。
            
  棉花天天跑到我家来,她的青草蓝子天天都丢在我家门口。棉花告诉铁匠老秦她去割草,但她在野地里三心二意地割了几把草,拎着篮子就偷偷跑我家来了。她每次都把一根或两根黄瓜藏在青草下面,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棉花和表姐在厢房里嘁嘁咮咮地说话,我也猜不出她们在说些什么。有一天我怀着一种类似捉贼的心情隔窗窥望,结果就看见了她们可笑而古怪的秘密。
            
  表姐坐在镜子前,她的脸上贴满了一种绿色的小圆片,很快我弄清那不是什么化妆品,那是切得很薄的黄瓜片,我看见棉花一边切一边把黄瓜片往表姐的脸上敷贴,不仅仅是厢房里诡秘的气氛让我惊悸,表姐脸上的那些黄瓜片也让我头晕目眩,你想想吧,一个人的脸敷满那些黄瓜片会是多么怪异,那天表姐在我眼里就像一个鬼魂一样,所以我哇地大叫了一声,然后转身就逃走了。
            
  据我所知,现在的城市女性已经开始使用黄瓜制品保养皮肤,商店里正在公开出售几种黄瓜洗面奶什么的东西,但是多年以前表姐以黄瓜片敷面的举动被我们家视为异端,我母亲认为她是在作践自己的皮肤,你怎么去听棉花的鬼话?那女孩疯疯癫癫的,她懂什么呢?母亲看表姐的脸色有点难堪,便换了一种方法开导她,母亲说,粮店里的素兰以前脸上长满了粉刺,可结了婚嫁了人粉刺就全褪了,现在谁见了素兰不夸她脸蛋漂亮?粉刺这东西又不是天花麻子,到时候自然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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