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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1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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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就像河上的那些无名浮尸,谁也说不清死者是失足溺毙还是自寻短见的。
  北门桥上站了一排人,他们穿着塑料雨披或者打着伞,一齐朝右面的河道里俯瞰,他们看见一具浮尸在两丛解放草之间忽隐忽现,慢慢漂进桥洞,有人高声说,是仰面躺着的,是个女的。另外的人都急急地跑到桥的另一边,等浮尸漂出桥洞,北门桥上一片惊叹之声,眼尖的人又说,可怜,是个女孩子呀。旁边有人想起打渔弄的美琪,说,会不会是打渔弄的美琪,这种联想立刻遭到了驳斥,驳斥者说,怎么可能?美琪的尸首要是找到的话,早就成白骨了,亏你想得出来。
  东风中学的几个女孩子那天也在桥上,当她们发现有人把河里的浮尸与昔日同窗美琪联系起来,立刻七嘴八舌地宣布了那条荒诞不经的新闻,美琪,嘿嘿,怎么是美琪,她们说,美琪早就成了鬼魂啦!
  打渔弄的孙玉珠不止一次地看见过美琪的鬼魂。
  几个月来孙玉珠一直在为红旗的案子奔忙不息,区法院的人看见那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时就说,她又来了,又来上班了,人们想方设法地躲开这个伶牙利齿坚韧不拔的女人,但孙玉珠不是谁能躲掉的人,她带了饭盒到法院去,法院的人不得不耐下性子听她为儿子翻案的种种理由。
  孙玉珠说,你们知道吗?那女孩自杀了,她后悔了,是良心发现了,她亲口对我说过,不该诬告红旗,不该把红旗往绝路上推。
  死无对证。法院的人不以为然。他们说,你不要为了给儿子翻案,随便往死人身上东拉西扯的。
  你们怀疑我说说?孙玉珠涨红着脸说,你们到香椿树街上去问问,我孙玉珠什么时候说过一次谎?
  没说你说谎,法院的人说,法律不是儿戏,什么都要拿证据的。
  这不公平,光让我们拿证据,怎么不要他们的证据?说我儿子是强奸,谁听见了?谁看见了?孙玉珠说着说着激愤起来,眼睛咄咄逼人地扫着众人,她要不是半推半就的,为什么不叫?为什么不喊人?左右都有邻居,对面水泥厂也有人,怎么谁也没听见?
  你这是胡搅蛮缠了,法院的人对面前的女人终于失去了耐心,他们严肃地下了逐客令,我们这里是法院,不是居委会,你再大吵大闹,我们就要叫法警来了,以后别来了,要是不满我们的判决可以上告。
  我要上告的,孙玉珠从椅子上站起来,尖声地说,市里、省里、中央,我都要去,共产党的领导,要实事求是,我就不信讨不回公道。
  孙玉珠拎着饭盒颓丧地走下法院的台阶,看见布告栏前面围着几个人,朝布告上指指戳戳的,孙王珠知道宣判红旗的布告还贴在那里,那几个人的手指因此就像戳在她的心上,她的喉咙里便升起一声痛苦的呻吟。孙玉珠匆匆地走过那圈人,忽然发现人群里站着一个穿绿裙的女孩,乌黑的长发和美丽的脸部侧影都酷似美琪,孙玉珠惊叹了一声,女孩从人群里转过身来,女孩的手里抓着一叠红色的蜡纸,她的一只苍白的手肘微微抬起,似乎要把那叠红色蜡纸朝这里扔过来,不,不要扔过来,孙玉珠尖叫着用双手捂住了脸。
  当孙玉珠从惊恐中恢复了镇定放下手时,穿绿裙的女孩从布告栏前消失了,她揉了揉眼睛,女孩真的像一阵风似地消失不见了。布告栏前的人都回过头惊讶地看那个尖声喊叫的女人,是个精神病,有人如此断言。孙玉珠似乎没有听见别人对她不敬的议论,活见鬼,孙玉珠的目光四处搜寻着什么,嘴里嘀咕着,真是活见鬼了。她想一个鬼魂跑到法院来干什么?
  难道鬼魂也会告状吗?
  孙玉珠记得她以前是惧怕鬼魂的,但对于美琪游荡的幽灵她已经习以为常,每当想起儿子红旗在草蓝街监狱可怜的生活,愤恨就替代了恐惧,它使孙玉珠的眼睛里冒出一种悲壮的火花,她要跟美琪的鬼魂斗。她不相信一个大活人斗不过一个鬼魂。在回家的途中,孙玉珠苦苦地回忆幼时一个巫师到家中捉鬼的情景,她记得捉鬼需要许多黄草纸,但是到哪儿能请到高明的巫师无疑是个问题,孙玉珠走到一家杂货店门口,盯看货架上的一堆黄草纸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走进杂货店,买下了七刀黄草纸。
  农具厂的人是在傍晚时分来到素梅家的,他们问路正好问到滕凤家,滕凤随手朝街对面指了指,突然觉得农具厂的人现在到沈家事因溪跷,就端着饭碗溜过去听他们的动静,但是农具厂的两个人一进去就匆忙把门关上了,隔着沈家的门,滕凤只听见广播里播送天气预报的声音,却听不清屋里人的谈话,滕凤把耳朵贴近门上的锁眼,突然就听见素梅那声怪叫,极其尖利而凄厉的,滕凤吓了一跳,手里的筷子掉了一只,当她弯腰去捡那只筷子时,听见门内响起杂乱而慌张的脚步声,夹杂着素梅的咒骂声,门开了,农具厂的两个人窜出来,差点撞翻了滕凤的饭碗,她看见素梅手举一只淘米箩疯狂地追打着两个来客,灰白的脸上涕泪交加,嘴里一迭声地骂道:滚,给我滚,从我家里滚出去。
  第二天香椿树街上许多人都知道沈庭方出事了,沈庭方在学习班上跳了楼,跳断了腿,富有戏剧性的是沈庭方跳楼的落点,正好是在农具厂的化粪池,化粪池的盖子被清洁工打开了,人们说那个清洁工其实救了沈庭方一命,要不是他忘了盖上那盖子,沈鬼方就……从农具厂传来的消息说沈庭方被送进医院时浑身臭气,他对周围忙碌的人充满歉意,他说,再往左边歪一点就不会进去了。这种消息无疑是被好事之徒添加了佐料的,人们冷静地想一想,沈庭方当时绝不可能对跳楼的落点作出任何评价,他只是千方百计地想让自己的检查获得通过,而人在绝望的时候常常会运用糊涂的办法解救自己,这是香椿树街那些饱经世事风霜的街坊邻居的共识,他们说,沈庭方这回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几天后叙德踩着三轮车把父亲从医院接回家,索梅脸色阴郁地守护在车上,当三轮车艰难地爬上北门桥即将进入香椿树街区时,素梅从提包里取出一只大口罩给沈庭方戴上,然后又取出另外一只给自己戴上,她对儿子叙德说,快点骑回家,不要朝两面看。
  素梅不希望任何人注意这辆三轮车,但事与愿违,在新开张的羊肉店门口,她看见一个腆着肚子的女人走出羊肉店,竟然是骚货金兰,金兰一边走一边打开手里的纸包,将一片粉红色的羊肉往嘴里送,两个女人的目光大约对峙了几秒钟,是素梅先偏转了脸,她的干枯皱裂的嘴唇在口罩后面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素梅现在心如死水,即使是与骚货金兰狭路相逢,她也丧失了骂人的兴趣和寻衅的力气。她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快点回家,烧上几壶热水,给沈庭方好好洗个澡。

                  



十四

  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说北方的寒流正在南下,江南部分地区可能会有降雪。香椿树街的人们对此并没有在意,因为天气预报总是出错。但是冬至那天雪真的缓缓地袅袅婷婷地落下来,拎着空酒瓶前往杂货店打冬酿酒的人们都让雪片淋湿了头发和棉祆,他们站在杂货店里拍打着身上的小雪片,一边抬头望着阴郁的天空,说,冬酿酒还没吃,怎么就下起雪来了?
  又说,邋遢冬至干净年,今年过年天气肯定好的。而孩子们已经在街上疯跑了,小学校陈老师的弱智儿子爬到一辆板车上,用双手去接空中的雪片,接住了就用舌头舔吸,一边舔着一边快乐地喊,吃冷饮,吃冷饮啦。
  雪下到半夜就成了鹅毛大雪,首先是水泥厂的大窑和化工厂的油塔变白了,接着是香椿树街人家的房顶盖了一层雪被,最后狭窄的石子路上也积起了二寸厚的雪,那些去亲友家喝冬至酒的人夜半归家,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都清晰地传到临街的窗户里面。冬至夜就在米酒的醇香和醉酒者的踩雪声中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滕凤抓了把扫帚到门外去扫雪,扫了几下就看见了那条僵死的蛇,滕凤吓了一跳,她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蛇了,作为一个耍蛇人的女儿,她依稀认得那是被父亲称为火赤练的毒蛇,她不知道这条蛇为什么会死在她家门口,按照香椿树街的说法,祖宗神灵有时会变成一条蛇守卧在地下或院子里,他们把这些蛇称为家蛇,相信它们保佑着子孙后代安居乐业,但滕凤自从李修业被卡车撞死后,一直认定李家几代人都是罪孽深重而遭神灵唾弃的,她相信李家的朽蚀的地板下面只有老鼠而绝无神秘的家蛇,她真的不知道这条蛇为什么死在她家门口,肯定是冻死的,滕凤用扫帚拨了拨死蛇,死蛇像一段麻绳一样僵直而缺乏弹性,她记得父亲说过蛇也怕冷,冬天蛇不出洞,那么昨天夜里它为什么冒着雪寒爬到街上来,为什么恰恰死在她家门口呢?
  滕凤怀着不安的心情把死蛇扫进簸箕里,又在上面盖了一层雪块往垃圾箱那里走,街上已经有上早班的人小心翼翼地骑车通过雪地,也已经有孩子在门口堆起雪人,滕凤站在垃圾箱旁茫然地观望着雪后的街景,突然觉得清冽的空气中浮起一种淡淡的蛇腥味,那是从蛇篓上散发的气息,那是她父亲身上和一条红底绿花棉被上散发的气息,也是滕凤作为一个耍蛇人的女儿永远难忘的气息。
  滕凤捂住了鼻子,她又想起耍蛇的父亲,多年来滕凤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每次想起父亲她便会自然而然地捂紧鼻子。
  后来滕凤就一直烦躁不安,对于她父亲的突然寻访,她是早有预感的。蛇先来了,耍蛇人父亲随后也将来到。
  达生当时正和叙德一起在堂屋里打沙袋,沙袋是达生自制的,为了这口沙袋,达生拆掉了家里的一只帆布旅行包,到运输船上偷了五斤黄沙。达主不顾母亲的反对,把沙袋悬吊在堂屋的房梁上,他像凤凰弄的鸠山他们一样,一拳一拳地击打沉重的沙袋,看着沙袋像秋千架似地荡来晃去,听见家中的房梁吱吱地鸣叫,达生的心里充满了激情,他喊来了叙德,叙德摸了摸沙袋,第一句话就给达生泼了冷水,叙德说,这叫什么沙袋?怎么能用帆布?要用皮的,没有皮用人造革也行。达生有点窘迫,他说,我看见鼻涕虫的沙袋就是这么做的,反正是练拳头,管它是帆布还是皮呢。
  达生扬起右拳击向沙袋,沙袋荡到叙德面前,叙德只是用手推了推,他的脸上仍然是一种鄙夷的神色,叙德扫了达生一眼说,这样练不出来的,瞎练有什么名堂?就算你拳头练硬了腿还是不行,腿上功夫很重要,不拜师傅永远练不出来。达生埋着头又打了几拳,他觉得叙德的奚落往往击中要害,这使他感到一丝愠怒。我也不想怎么样,只要在香椿树街上能对付就行了,达生说着突然想起那次倒霉的双塔镇之行,他的眼睛里闪出几朵冲动的火花,说,再去一趟双塔镇怎么样?再去找找王和尚怎么样?叙德却晒笑着挥了挥手,叙德说,什么王和尚?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那套武艺是骗人的,是花架子,真要打起来没有屁用。
  沙袋仍然在半空中摆动,但达生已经停止了击打的动作,指骨和手背上有一种尖锐的痛感,达生好几次想抚摸痛处但都忍住了,他的迷惘而错愕的目光紧盯着叙德,似乎在判断叙德的消息是真是假,那么你说还有谁的武功最好,达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谁的武功最好?
  十步街你去过吗?叙德斜睨着达生,咳嗽了一声说,现在都说十步街严三郎最厉害,轻功、硬功和散打,样样都厉害,不过你就别想拜他师傅了,人家早就收了关门徒弟。
  他的关门徒弟是谁,达生问。
  好像是公交公司的一个司机,叙德转过脸望了望门外说,也有人说严三郎儿子就是他关门徒弟,他儿子在北门的油漆商店。
  滕文章就是这时候出现在门口的。滕文章头戴一顶本地罕见的黑毡帽,肩背包裹卷,手里提着一只蛇篓,朝门里探头看了一下,正好达生朝门外回头,滕凤的眉眼神气都在那个少年脸上得到了栩栩如生的再现,滕文章的眼睛就倏地一亮,喉咙里漏出一句深情的家乡方言,小把戏,凤丫头的小把戏,而滕文章的脚便情不自禁地踩到了门槛里面。
  要饭花子怎么进来了?达生过来把滕文章往门外推,他说,怎么敢到我门上来要饭?快给我滚出去。
  你不要推我,滕文章打开蛇篓的盖子,一条蛇就把脑袋探出来,蛇信于吐得很长,果然把达主吓了一跳。滕文章瞥了眼素未谋面的外孙,背对着他坐在女儿家的门槛上,滕文章说,小把戏,你不要推我,我闯了五十年江湖,从来没有人敢推我,你怎么敢推我?
  你是耍蛇的?达生仍然疑惑地审查着那只蛇篓,他说,你耍蛇不到街上去,到我门上来干什么?
  滕文章笑了笑,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他用一种威严的口气对达生说,去叫你娘出来,告诉她我来了,我是她亲爹。我是滕文章。
  达生怔在门边,他看了看叙德,叙德的脸上是一种不怀好意的表情,达生摸了摸耳朵说,怎么回事?她有个亲爹,我怎么没听说过?
  屁话,她没有亲爹难道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滕文章的情绪突然激奋起来,他怒视着达生,喉咙里呼嗜呼嗜地喘气,没有我就没有你娘,没有你娘就没有你,小把戏你听懂了吗?
  不懂,达生偏过脸看着那只蛇篓,他说,你还是耍一回给我们看看吧,篓子里有几条蛇?你会不会把蛇脑袋放迸嘴里?你放一回给我们看看。
  我耍蛇给你们两个小畜生看?滕文章愤愤地咕哝着,忽然站起来向里屋高声喊起来,凤丫头!凤丫头!李修业!
  凤丫头?叙德在边上嬉笑起来,他对达生说,你娘叫凤丫头?他还在叫你爹,你爹能听见吗?
  达生这时候似乎已经相信耍蛇佬真的是他外公了,他没有再驱赶滕文章,她马上就下班回家,你等着吧。达生说完就重新击打起沙袋来,过了一会儿达生才想起其中的疑窦,他问滕文章,既然你是她亲爹,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我家呢?
  滕文章坐在女儿家的门槛上观望着暮色中的香椿树街,溃烂的眼角处凝结了一滴浑浊的眼泪,他没有回答达生的疑问。
  街上的积雪已经化成了泥浆和积水,从工厂下班的人们从耍蛇人滕文章的视线里杂沓而过,滕文章听着达生击打沙袋的噗噗的声音,听着他仅剩的三条蛇在竹篓里嘶嘶地游动,旅途劳累终于袭倒了他,滕文章就把脑袋枕在包裹卷上打起瞌睡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谁在动他的蛇篓,滕文章一下就惊醒了,别动我的篓子,小心蛇咬。滕文章搬动蛇篓之际看见一个穿蓝色工作棉祆的中年妇人立在他面前,阔别二十年,滕凤从前红润姣好的面容已经变得憔悴而苍老,唯有眉眼的一颗黑痣还散发着他所熟悉的气息,滕文章浑浊的目光久久地盯着那颗黑痣,他说,凤丫头,我老了,我走不动了,让我在你家过个春节。
  滕凤一手拿着油布伞,一手拎着装饭盒的尼龙网袋,她像一个木偶一样站在父亲面前,一种惊愕夹杂痛苦的表情凝固在滕凤的脸上。
  我老了,耳聋眼花了,我不能再耍蛇了。滕文章抬起糙裂的手背揉着眼角,他的语调听上去是牢骚多于请求,去年在山东让蛇咬了一回,今年在乡下又咬了一次,X他娘的,我真的不行了,我要在你这里住下来了,过个春节。
  滕凤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这个动作表明她已经恢复了镇静,这条街有好几座桥,你该记得,桥下都有桥洞,滕凤说,你怎么不去住桥洞?
  屁话,滕文章朝女儿狠狠地啐了一口,他说,亏你说得出口:养儿防老,当初要不是留这条后路,我就把你喂了蛇了,你这条命是我给的,你不养我谁养我?
  你还不如把我喂了蛇。滕凤突然跺了跺脚,她的眼泪同时像断线之珠奔泻而出,你把我害成这种样子,还有脸来让我养你的老,你老了走不动了?走不动躺桥洞里去等死,让你的蛇给你收尸,滕凤说着就把父亲的蛇篓扔到门外,然后她去推滕文章,滕文章用手抠住门框,推不动他,滕凤就朝屋里喊儿子的名字,达生,达生,来把这个要饭花子赶出去!
  达生匆匆地跑出来,他观察着母亲的表情说,吔,你哭什么?他不是你亲爹吗?滕凤捂住脸说,把他赶出去!达生嗤地笑起来,一只手就去拉滕文章的胳膊,真滑稽,这种事情真他妈的滑稽。滕文章摔掉了达生,双目怒眦道,滑稽?滑稽,滑你妈个X,滕文章退出门外拎起他的蛇篓,他的一举一动现在都散发着明显的苍老迟钝的气息,滕文章慢慢地捆好背上的包裹卷,把蛇篓挎上肩,突然回过头朝达生笑了笑,小畜主,看见你娘怎样对我的吗?滕文章说,她今天怎样对我,你以后也怎样对她。
  耍蛇人滕文章在二十年以后重游香椿树街,视线里的街景也似乎沾上一层白绣,但所有居民、工厂、店铺甚至垃圾堆的面目都依然熟稔,他人在这条街上呆了五天,嫁掉了唯一的女儿,记得他拿着新女婿给他的钱,在澡堂里泡了一个下午,喝了一壶香酽扑鼻的龙井茶。
  后来又去买了一瓶酒就着一包卤猪耳朵饱食一顿,吃完就上路了。现在他竭力回忆着新女婿的职业和模样,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个人的双腿又粗又短,那个人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
  街上一片泥泞,石桥下的一片空地上散落着桔子皮、白菜叶和草绳之类的垃圾,它们一概被雪水染黑了。有人匆匆地把自行车扛下石桥,有两个小女孩用竹筷串着几根油条,一边咬着油条一边朝桥上冲。滕文章在桥下站了一会儿,这样的地点人来人往,通常适宜于他的耍蛇表演,但滕文章现在已经习惯于放弃,他朝桥堍下走去,打量着哪个桥洞避风避寒,香椿树街与别的地方并无二样,耍蛇人滕文章仍然得选择一个桥洞做他的栖身之所。
  拾废纸的老康当时正在桥堍下的垃圾堆里寻找废纸,他看见滕文章对着桥洞里东张西望的,想起居委会的人总是要求居民们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老康就上去盘问了滕文章一番。
  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我是耍蛇的。
  那你不到街上去往桥洞里钻干什么?
  我累,我走不动了,我要歇口气再走。
  你那篓子里装的什么?
  蛇,死的死,扔的扔,只剩下三条了。
  三条蛇。不是炸药包?
  什么包?我听不清你的话,耳朵不灵了。老啦,我要歇口气再走。大哥,我怎么爬不上去?你行行好托我一把。
  老康看了看滕文章的竹篓,里面确实有三条蛇,他想这人真的是一个耍蛇人,那么破四旧立四新怎么没有破到耍蛇人头上呢?老康还是有点疑惑,他还想盘问几句,但心中对这个苍老而衰弱的耍蛇人充满了侧隐之心,怎么睡桥洞?这么冷的天,会冻坏的。老康嘀咕着,但他还是在耍它人后背上托了一下,帮他爬进了桥洞,耍蛇的?老康叹了口气,耍蛇的,我大概二十年没见耍蛇的人来了。
  刮了一夜的风,早晨起来滕凤的耳朵里还留着呜呜的风声,屋里很冷,昨天从缸里抓出来的腌菜上结满了冰渣,滕凤本来是想去打开煤炉的风门的,但在煤炉旁转了一圈,却忘了要干的事。她觉得头痛,这是老毛病,是多年来给死鬼丈夫李修业和儿子气出来的病,但这次头痛与往日不同,她知道那是一夜失眠的缘故。父亲的突然出现勾起了滕凤更加遥远更加辛酸的回忆,伴随着那些回忆她的鼻孔里灌满了一股奇特的蛇腥味,只有一个耍蛇人的女儿能准确地分辨这种腥味,也只响这种腥味能使滕凤的心绪乱成一团杂色丝线。
  滕凤打开临街的门,迎面扑来的是降温后的寒气。天色像刀刃上的光,微微发蓝,路灯还零星地亮着,街上没有行人,门口墙边也没有留下父亲夜宿的痕迹。滕凤突然感到心慌,桥洞,他真的住到桥洞里去了?这么冷的天,刮这么大的风,他真的在桥洞里过了一夜?滕凤这样想着便给自己出了几道问题,假如他昨天非要赖在我家,我会不会把他硬推出门?假如他半夜里又来敲门,我是不是会起床给他开门?滕凤越想心里就越乱,一声短促的嘎咽体现了她的茫然失措,滕凤抓过一把梳子用力梳着干涩的短发,心中突然又充满了另一种善行的声音,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说他都是我亲爹,他对不起我我要对得起他,他还能活几年?我就养着他,就当是积一回阴德吧。
  滕凤大概是在早晨六点钟出门的,她先走到铁路桥的旱洞外面,旱洞洞口挂着几张破草包片,掀开草包片,她看见那对来自安徽农村的夫妇和他们的一群孩子缩在棉被里睡,那女人被声音惊动,直起身子间,谁?要买煤渣吗?滕凤连忙迟了出来,站在外面愣怔了一会,眼前突然地浮现出二十年前她和父亲在这样的地方夜宿的情景,那些在竹篓里游动的蛇,那只像蛇一样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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