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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1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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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龙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诧之色,他呷了一口茶汁,将手伸进裤裆里抓挠着,然后他朝柴生亮出一排沾上脓血的手指,五龙说,看见了吗?我也在流血,我已经流了整整一个夏天了。
  你想去看看他们吗?柴生回味着江边码头的血腥之气,打了一个冷嗝,柴生说,够惨的,昨天还在街面上摆威风,今天就见了阎王爷。
  我用不着去看。我掐算了他们的寿命,谁也逃不过这个夏天。五龙举起一排手指迎着阳光,细细地端详沿指缝流淌的脓血,他对柴生说,你闻挝我手上是什么味?我手上的气味就是死尸的气味。
  柴生避开他的视线,柴生厌恶父亲的每一块发烂的皮肉。
  我这辈子学会了许多复仇和杀人的方法。五龙叹了一口气,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在院子里蹒跚着踱步,大腿内侧急剧滋长的红疮使他的行走变得困难。五龙抬头望着早晨的天空,他说,又是一个毒日头,多么热的天气呀,如果没有那些死人,天气是不会凉快下来的。夏天是死人的季节。
  柴生走进厢房,看见乃芳正端坐在马桶上。乃芳坐在马桶上缝一件婴儿穿的小衣服,滚圆的大肚子笨拙地垒在大腿上。你大清早的死哪儿去了?乃芳拉住布帘斥问柴生。
  我看死人去了。柴生捏着鼻子说,哪儿的气味都不好闻,江边是血腥气,家里到处是臭味。
  又是谁死了?好像每天都有人死去,乃芳咬断了针线,抖开那件红颜色的小衣服欣赏着,衣服上绣有福禄寿禧的粗糙的图样,乃芳说,我喜欢看死人,你怎么不叫我一起去?你不知道我在家里闷得发慌?
  你去了会吓坏的。死了三十几个人,江边码头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血浆。柴生夸张地比划了一下血的厚度,你知道死的都是谁?是码头兄弟会那帮人,我爹命硬,我爹这回捡了一条命。
  布帘后面悉悉索索地响了一会,乃芳拎着马桶走出来。向柴生抱怨说,我身子这么重了,天天还要刷马桶,你们家就不把我当回事,你们家抠屁眼还要吮手指头,花钱雇个老妈子就能把家底败了吗?
  我家没钱。你没听我娘天天哭穷吗?她是守财奴,一辈子守着个破钱箱不松手。
  你爹有钱,乃芳忽然想起什么,她凑到柴生的耳边悄悄地告诉他说,你爹才卖了一张地契,卖给长枪帮的,赚了一大笔钱。
  谁告诉你的?柴生狐疑地问。
  我姐夫。他在长枪帮里做事,是他告诉我的。他说你爹够贪的,但他不肯说多少钱,我猜起码是百两黄金的价。
  爹的钱你就更别去想了。柴生苦笑着说,从小到大,他没给我一个铜板。他当然有钱,我不知道他抓着那么多钱想干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他脑子里的想法。
  再怎么说他也得死在我们前面,最后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的。乃芳拎起马桶离开了厢房,对生死财产方面的常识使乃芳鼓起一种信心和希望,她走过院子时看见五龙坐在矮桌前喝粥,他梗着脖子艰难地吞咽着米粒,发出类似水泡翻腾的声音,昔日严厉冷峻的脸现在显出了伤感之色。乃芳在经过五龙身边时试探性地摇晃了马桶,粪水溅了一点在粥锅旁边,五龙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五龙的这顿早餐充满了隐秘的悲剧气氛,而乃芳由此得出了一个简单的结论,老家伙不行了,老家伙的全身上下都快烂光了。
  柴生和乃芳夫妇习惯于直接的利己主义的思维。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早晨横尸于江边码头的死者和五龙出卖地契的关联。即使他们和茶馆里的茶客一样想到了,死尸和地契对于他们也毫无实际意义,他们关心的是五龙的病体——准确他说是五龙的死期。
  一个暴雨初歇的午后,五龙乘着凉爽的天气出了门。瓦匠街的人看见五龙坐在人力车上,一顶大草帽遮盖了他的整个脸部,他身上肥大的黑衫黑裤迎风拂摆,令人想到它所标志的码头兄弟会的意外覆亡。现在只有五龙这套黑衫黑裤了,人们凝望着它在街道上渐渐远去,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那些熟识五龙的人无法向另外一些人描述他们复杂的感觉。
  五龙了却了一桩心事,他一直想来看创江边码头的变化,看创长枪帮的人是怎么统治这块宝地的,看创一场暴雨是否会冲掉三十几个兄弟的血迹。现在他什么都看见了,雨后的江水更加浑黄湍急,船舶比往日更加稀少。码头上散发着粮食和木材的清香,所有的货物都杂乱地堆积在一个新搭的岗楼周围,油布雨篷上仍然积有雨水。五龙坐在人力车上,他的视线从草帽下面急切地扫向码头四周,没有长枪帮的人,没有系红布腰带的人,他看见岗楼上站着一个戴黄帽子的士兵,士兵从岗楼的窗口探出头来,朝下面的几个搬运工哇哇叫喊着什么,五龙看见士兵的肩上扛着枪,枪上了刺刀,有一条红布腰带挑在刺刀尖上随风飘动。那是长枪帮系在腰上的红带,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作了日本士兵刺刀上的装饰。
  是日本人,他们接管码头已经五天了,车夫说。
  可怜。五龙朝码头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语气中含有一种自嘲的意味,斗来斗去的,结果谁也没捞到这块地盘,谁也没想到这块地盘最后让日本人占了。
  所有的好地盘已经让日本人占完了,天知道他们在这里要呆多久,车夫说。
  走吧,现在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五龙的微笑看上去是悲凉的,他拉下了草帽遮住疲倦的眼睛,他说,大家都怕日本人,我也怕。现在你把我拉回瓦匠街吧。
  五龙了却了一桩心事。途经沿江路时他看见了一队装满大米的板车在前面缓缓地行进,米的特有的清香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自然而动人,仿佛一个温柔的灵魂在五龙身边飘荡,五龙坐在车上向空中茫然地伸出双手,他想起许多年前他就是跟上装米的板车走到瓦匠街的,他跟上它一直走到了现在。
  跟着板车走,跟上那些米回家吧。
  车夫听见车上的人发出了梦呓般的命令。!
  



第十三章

  一个肩背钱褡的外乡人闯进了米店,他自称是五龙的堂弟,来自百里之外的枫杨树乡村。外乡人与五龙在房间里长时间的密谈引起了绮云的怀疑。绮云站在窗外偷听,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但她从戳破的窗纸上看见五龙交给外乡人一个纸包,绮云怀疑纸包里包着钱。
  这个夏天外乡人频繁地出没于米店,有二天在他离开米店后绮云猛地推开房门,她看见五龙爬在衣柜顶上,他揭开了房顶上的一块漏砖,正往那个洞里塞一只木盒子。
  别塞了,小心让老鼠拖跑了,绮云说。
  你总是在偷看,就连我撒尿你也要来偷看。五龙填好了漏砖,掸掉身上的灰尘,小心地从衣柜爬到床上,又从床上慢慢地挪到地上,他说,你他妈就像一个贼。
  你才是贼。你跟那个乡下佬在搞什么鬼名堂?
  告诉你也没关系。五龙喘了口气,抬眼望了望屋顶上的那块漏砖,漏砖看上去严丝合缝,它保护那只装满钱币的木盒已有多年的历史了。在被绮云发现后他也许应该另辟一个安全之处藏匿这只木盒。五龙揩怒的神情中包含着另外一种内容,那就是与堂弟一夕长谈带来的狂热和激情,他对绮云说,我要买上地,我准备买三千亩地。
  买地?绮云惊异地观察着五龙的表情,她发现五龙说这话是认真的,他在发出土地这个音节的时候甚至有点结巴,绮云说,你真的疯了?你要买下哪块地?
  买我老家的地,买下枫杨树的一千亩水稻地,一千亩棉花田,还有祠堂、晒场和所有房屋。五龙的眼睛中再次闪过一道灼热的白光,他从地上拉起一把板刷在皮肤上轻轻刷洗,一些发焦的皮屑从猪鬃缝里纷纷坠落。他说,那也是我离开老家时许的愿,我对一个小男孩说过这句话,我还对爹娘的坟堆说过这句话,现在我要还愿了,我堂弟已经交给我枫杨树的许多地契,就在那只木盒里放着。
  你真的疯了。我原以为你是给自己买坟地,绮云痛苦地摇着头说,我不懂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钱。
  一分分攒下来的。我吃喝玩乐过好多年,但我从来不用我的血汗钱。五龙举起板刷指了指屋顶,表情变得宁静而安详,那只木盒里至今藏着我生平赚到的第一笔钱,是你爹给我的五块大洋,我在米店里卖一个月的力气,才拿五块大洋。
  你这个人。绮云欲言又止,她凝视着五龙的脸,突然觉得这个人对于她是多么陌生,这种感觉在他们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多次出现,但从未像这一次这么强烈而又动人,绮云背过身子啜泣起来,出于某种消极悲观的信仰,或者仅仅出于女人惯有的恻隐之心,绮云洞悉了五龙脆弱的值得怜悯的一面,她觉得人活着其实都是孤立无援的,他们都会在屋顶、墙洞或者地板下面藏匿一只秘密的钱盒,他们的一部分在太阳下行走,另一部分却躲在黑暗的着不见的地方,譬如那只搁置于屋顶洞穴里的木盒,绮云似乎看见五龙的灵魂在木盒里一边狂暴地跳荡,一边低声地哭泣。
  这天适逢农历七月七日,绮云照例在午餐前点香焚烛,祭把了祖宗亡灵和想象中的每一个鬼神。祭祀的所有仪式都是她独自完成的,他们对此不感兴趣,绮云在熄灭烛火后看见供桌上升起一片淡蓝色的烟霭,烟霭久久不散,在祖宗的画像前袅袅扩展,最后笼罩了前厅的所有家具和饭桌前的每一个家庭成员,绮云虔诚的眼睛停留在父亲的遗像上,她看见了一片若有若无的光。绮云认为她看见的就是传说中指点迷津的佛光。
  我看见了佛光,绮云对五龙说,看见佛光是一个吉兆,我们家也许从此太平了。
  你在做梦,这个家里只要有活人,永远不会太平。五龙漫不经心他说,他踩灭了地上的一只没有燃尽的锡箔纸钱,朝灰堆里吐了一口痰。
  夜里瓦匠街上突然骚乱起来,乘凉的人群纷纷从竹榻和藤椅上爬起来,他们看见染坊的三媳妇狂街上追着米店的大儿子米生,那女人嘴里一迭声咒骂着,而米生一瘸一拐的跑着,米生的手里抓着一把小剪刀。
  米生逃进了家门,染坊里的女人就站在米店的门口骂,人们从她嘴里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不由得啼笑皆非,原来米生乘她熟睡之际,用剪刀剪开了她的短裤。
  他女人跑出去做了婊子,他大概想女人想疯了,有人在一边窃笑着说。
  他想女人想疯了,染坊里的女人气愤地朝米店的门板端了一脚,她说,他怎么不去剪他娘的短裤?这家人一个比一个下流,一个比一个可恶,没有一个好东西。
  染坊与米店两家世代不睦,染坊的人就此丑闻对米店展开了凌厉而漫长的攻击。绮云被气出了病,病在床上三天没起来,每逢伤心时刻她的头疼病就会发作,绮云只好在额际大量涂抹清凉油和薄荷叶子,眼泪不停地流淌,一半出于药物的刺激,另一半则出于哀怨的心情。
  绮云把米生叫到床边,绝望地看着儿子麻木的脸和手中那只旧口琴,你怎么做出了这种丑事?传出去哪个女孩子肯嫁给你?绮云想起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著名的民谚,她叹着气说,你跟你爹一样,做下的事禽兽不如。
  我要女人,没有女人我睡不着觉。米生低声而坚定他说,用旧口琴轻轻地敲击着他的牙齿。米生对他的行为没有丝毫羞耻。
  可是一时半载让我去哪儿给你觅媳妇呢?绮云愁肠寸断,鬼节祭祖出现的佛光看来是虚假骗人的,或许那只是她的愿望,她的每一个愿望最后总是会被现实击碎的。最后绮云想到了离家出逃的雪巧,绮云说,说来说去都怨那个不要脸的贱货,千刀万剐也不解恨,我花了二百个大洋买她进门,她没替冯家续下香火不说,她竟然敢在粥里下毒,她竟然就这样跑掉了。
  雪巧是个笨蛋。米生用一根火柴挖着口琴音孔里的污垢,他笑了笑说,换了我下毒,你们就闻不到砒霜的味道,你们现在都去见阎王爷了。
  闭嘴,我迟早会被你们活活气死。绮云怒声叫道,双手嘭嘭地拍打竹篷编制的凉席。在病中她忘记了天气的炎热,从指尖向上渗透的这股凉意像一条蛇,凶残地爬过她瘦小的弱不禁风的身体。绮云朝着米生离去的背影说,谁不想下毒?这事我已经想了二十多年了,我不过是横不下这条心而已。
  随着分娩期的临近,乃芳每天都要向柴生诉说她的腰疼和乏力。乃芳终日躺在床上听留声机,不再下地操持家务。有一天她告诉柴生,她用针测试了胎儿的性别,针尖是直插在泥地里的,根据她母亲传授的经验,胎儿肯定是个男孩,最后她带着几分自豪说,你们家传宗接代的大事不还是要靠我?柴生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对此不感兴趣。
  柴生的蟋蟀罐在几番覆灭后重新又堆满了米仓一角,柴生将蟋蟀罐的盖子轻轻打开,丢进一颗碧绿的新鲜的毛豆米,他看见那只凶猛的红头蟋蟀很快就把毛豆米啃了一个缺口,不由深深地折服于这只蟋蟀王惊人的食量和勃勃生气。这时候五龙蹒跚地走进米仓,他在背后悄悄地观看柴生给蟋蟀喂食的过程,五龙说,你应该给它们喂米吃。
  它们不吃米。柴生回答说,我养的蟋蟀不吃米,它们最喜欢吃毛豆米。
  没有不吃米的人,也没有不吃米的畜生,就是神仙也是要吃米的。五龙充满自信他说,他从米垛上抓过一把米放进陶罐里,蟋蟀果然不吃米,五龙看了一会儿感到有点失望,他把盖子盖上说,这畜生现在不饿,到它饿疯了再喂米,你看它吃不吃?
  柴生对父亲处处体现的独断和专制敢怒不敢言,他把装有蟋蟀王的那只陶罐捧在手上,匆匆地朝外面走,但是五龙叫住了他,五龙是来和儿子谈一件正事的。
  你女人快生了?五龙说。
  快了。她说是个男丁。柴生说。
  男女都是一回事,生出来就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五龙的脸上看不出喜悦,他的手臂在空中挥了挥,让她回娘家生去,明天就回娘家去。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在家里生?
  你不懂,家里有男人生病,女人不能在家临盆。否则血光会要了我的性命。五龙淡淡他说,他看柴生满脸困惑不解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枫杨树老家的风俗,原来我不信这一套,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我的身体需要万事小心才行,我不想把这条命白白地交出去。
  真滑稽。柴生沉默了一会儿,壮着胆子调侃了父亲。他笑了笑说,爹当了一辈子好汉,现在连女人生孩子也害怕了,柴生捧着蟋蟀罐子朝院子里走,他突然想到什么,又回过头问父亲,如果乃芳不愿意呢?你也知道她的脾气很犟,如果她非要在家里生呢?
  那我就找人把她抬出去。五龙说,这是很容易的事。
  让柴生感到意外的是乃芳这次顺从了家里人的意志。乃芳说,回娘家也好,在这里坐月子你娘是不会伺候我的,我娘说女人坐月子最要紧,坐不好日后落下什么病自己倒霉,乃芳趁势向公婆索取了一笔钱。乃芳说,我不能白吃白花娘家的钱,我怀的是冯家的根苗,跟你们要多少也不算过分,绮云仍然是病歪歪的状态,捂着额上的薄荷叶子听乃芳的表白,她厌恶乃芳的这种要挟,但还是从钱箱里数了些钱给她。乃芳没有接,她鄙夷地也斜着绮云捏钱的那只手,这儿个铜板就把我打发回家啦?你们不嫌丢人,我还怕娘家人笑话呢。绮云想了想,走到北屋去搜寻了一会儿,最后拿来织云留下的那只翡翠手镯,绮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镯上被火燎烤过的烟痕,她说,现钱我是拿不出了,给你这只手镯吧,你要是把它典卖了,起码值一百块钱,这是祖传的避邪物,上面的金是纯金,翠也是好翠。乃芳终于接过了绮云子手上的钱和手镯,她很熟练地把手镯套到腕子上,抬起手臂欣赏了一眼,然后她轻描淡写他说,那我就戴上它避避邪吧。
  柴生送乃芳回娘家的路上看见她的手腕上戴着那只翡翠手镯,他没有在意,他对女人的首饰缺乏任何鉴别能力。乃芳的娘家是城南有名的李记寿材店,店堂里竖着各种规格和质地的白木棺材,柴生每次去岳父家就像去一座大坟场游逛。在临近寿材店的街道一侧,柴生夫妇看见了一座由棉花加工厂改建的日本兵营,大约有一个中队的日本士兵在铁丝网后面列队训练,呐喊声传得很远很远。
  你看那些日本兵多滑稽,那么短的腿,那么长的胡子,乃芳从车座上侧过身注视着兵营,她的瘦长的脸因为归家的喜悦而泛出健康的红晕,乃芳拉着柴生的手说,你看呀,你听他们叽哩咕噜叫得多滑稽。
  滑稽什么?一刀捅死你就不滑稽了,柴生说。
  说实在的,我觉得他们很可爱,我讨厌仗势欺人的黑狗,也讨厌那些乡下佬出身的黄狗,可我不讨厌那些日本兵,乃芳说着嗤地一笑,她看看柴生,他没有答腔。
  柴生觉得乃芳的话很荒唐,但他并不想作任何反驳。女人天生长了副纤弱而多变的脑爪,她们脑子里闪现这样那样的怪念头是不足为奇的。
  八月十三日下午,两个年轻的日本士兵摇摇晃晃地走出城南的兵营,他们喝醉了酒,借着酒劲强行冲过了门口的岗哨。他们是出来做一种特殊的游戏的,比赛杀人,在狂热的酒醉的情绪中他们商定了这个计划,他们想比较一下,谁杀的人更多一些。
  首先遇难的是兵营门口卖西瓜的小贩和买西瓜的路人。卖西瓜的小贩看见两个日本上兵端着刺刀走过来,他捧着半只切开的红瓤西瓜迎了上去,两位太君渴了?小贩陪着笑脸把西瓜递过去,他说,又甜又沙的薄皮西瓜,尝一尝吧,不好不要钱,小贩看见两个日本士兵对视一笑,他们的嘴里喷着一股强烈的酒气,小贩听见他们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他预感到了某种危险,扔下半只西瓜往摊子前跑,但是他没有躲过那柄闪闪发亮的刺刀,一个日本士兵抢先一步,刺刀锐利地洞穿了小贩光裸的背部,在周围的尖叫和嘈杂声中,那个日本士兵从小贩身上抽出血淋淋的刺刀,他竖起一根手指向同伴摇晃着,高声叫喊属于他的第一个数辽,一、乙乙乙!
  他们的杀人比赛就是从城南的羊肠街开始的。他们手持刺刀在羊肠街上一路狂奔,逢人就刺,听见整条街道发出了凄凉无助的惨叫和哭声,在寿材店的门口,两个日本士兵同时发现了那个惊惶失措而又行动迟缓的孕妇,对数字的敏感和对比赛胜利的渴望使他们同时跃上寿材店的台阶。这一刀可以刺死两个人,他们几乎同时向孕妇的高耸的腹部刺去致命的一刀。
  发生在城南一带的惨闻傍晚传到了瓦匠街,五龙从米生的手上接过当地出版的晚报,报纸上登载了几幅死尸的照片,他看见其中的一个女人躺在血泊里,她的肚子被剖开了,一个发白的饱满的婴儿若即若离地攀附在女人的身上。五龙注意到照片的背景,那是几口棺木组成的笔直的线条和均匀的阴影。他让绮云来看这幅照片,你看看这个女人像谁?绮云在厨房里忙着纯红枣莲心汤,她拒绝浏览那份充满血腥气的报纸,你喜欢你自己看吧,我不要看死人,我看见死人就恶心。五龙盯着照片上女人模糊的脸部,他高声说,你还是来看看吧,你看这个女人是不是乃芳?
  绮云面对报纸脸立刻变得苍白失色,她注意到了女人手腕上的那只镯子。老天爷,她真的是乃芳。绮云指着那只翡翠手镯留在报纸上的白色轮廓说。她的身体因恐惧而簌簌颤抖,老天爷,她还怀着冯家的根苗,他们怎么下得了这个毒手?
  第二天柴生从城南拖来两口黑漆柏木棺材,一大一小两口黑漆柏木棺材。两口棺木分别装着乃芳的遗体和过早夭折的男婴,这是寿材店老板娘的意思,她一定要让柴生把乃芳母子的遗体拖回冯家,并且要冯家停灵三日,老板娘认为这是冯家蓄意制造的阴谋,冯家把女儿送来其实是让她朝火坑里跳,柴生没有申辩,他哭丧着脸,押着两辆运送棺木的板车经过骚动不安的街市,街市上人心惶惶,有人在店铺里为两名日本上兵杀人比赛的准确数目争执不下,柴生缅怀着他与乃芳短促而不幸的夫妻生活,心情格外沉重,他想起乃芳是用怎样一种喜悦的声调诱露胎儿的性别,又想起那天一句恶毒的玩笑竟然一谶成真——一刀拥死你你就不觉得滑稽了。柴生悲伤地摇着头,现在他深深地意识到人的嘴和唾沫是有灵性的,也是有毒的,有时一句恶毒的玩笑也会应验,成为真正的现实。
  为乃芳母子守灵的三天天气奇热,尽管米店一家在棺木四周放满了冰块,尽管绮云在前厅洒掉了七八瓶花露水,死尸散发的臭味还是笼罩了整个米店,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城南的一场杀人比赛导致了这个夏天浓郁的死亡气息,似乎人们都在忙于奔丧,米店的丧事因而显得平淡无奇了。
  柴生在鼻孔里塞了两个小棉花团,用以阻隔尸臭的侵袭。按照乃芳娘家的要求,他坐在两具棺木之间披孝守灵,三天来他的神情始终是恍惚而困倦的。他注意到乃芳手上依然戴着那只翡翠手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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