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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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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杨泊在他家楼下的人行道上又碰见那个人,那个人摘掉了单片眼镜,在路边又摆了个香烟摊。杨泊注意了他的眼睛,那只眼睛和别人一样明亮,原来他不是独眼瞎子。杨泊想这才是个名副其实的骗子。不过他一点也不恨他,他想他大概也是个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杨泊过去买了一包烟,他问,累不累?那人狡黠地看了一眼杨泊,慢慢他说,我们大家都挺累。
            
  冯敏在替杨泊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那包价格昂贵的法国香烟。冯敏说,哪来的?杨泊当时已经忘了买烟的事,他回忆了一会儿,说,从一个骗子那儿买的,冯敏皱了皱眉头,这么贵的烟,你买了干什么?你又不抽烟。杨泊说,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那个人很有意思。他很像我,我很像他。买他的烟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冯敏把那盒烟远远地摔过来,你这人是够奇怪的了,你知道这个月还剩几块钱生活费?这个家你让我怎么当?杨泊抢起烟看了看盒壳,他说,这种商标图案多漂亮,可以作为艺术品收藏。冯敏已经卷着脏衣服来到浴缸边上,她回过头说,可你不是百万富翁,别忘了你是一个穷光蛋。说完了就弯腰俯在浴缸里洗衣服。因为洗衣机也让杨泊的债主抬走了,冯敏现在只能在浴缸里洗衣服。她没再听见杨泊说话,直到晚上睡觉,杨泊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冯敏知道她的最后那句话刺伤了他。这种令人不快的效果并非她的初衷,但冯敏觉得她对杨泊是忍无可忍了。
            
  沉默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冯敏给孩子喂完奶,对着镜子在梳头。冯敏的头发又黑又直,自然垂于双肩之上。她很喜欢自己的头发,早晚都要细细梳理两次,杭完头发后冯敏瞥了眼床上的杨泊。杨泊已经醒来,睁大眼睛看着门背后挂着的两件睡衣,那是他们结婚前一起去商店买的,蓝的是杨泊的,粉红的是冯敏的。冯敏记得孩子出世以后那两件睡衣就没被穿过,它们现在就像过时的风景画挂在门背后。
            
  你该去买菜了。七点钟了。冯敏背对着杨泊,她说,去晚了市场上什么也没有了。
            
  杨泊翻身跳下床,他开始慢慢地穿衣服,他总是先穿上衣,直到上衣的扣子全部扣好,然后才把两条又瘦又细的腿伸入裤筒,杨泊一边穿裤子一边对冯敏说,我想去深圳。
            
  去哪儿?
            
  深圳。我想去维奇的公司干几年。
            
  怎么回事?
            
  维奇给我写过信,让我当合伙人。
            
  维奇很能干,他是个天才。他让你当他的合伙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蠢才,我当不了他的合伙人?
            
  我没这么说,你别自己作践自己。
            
  用不着掩饰,我明白你的意思。
            
  隧便你怎么想好了,反正我不会让你去的。
            
  你不是老在埋怨没钱吗?我去了深圳,即使做不成生意,卖血卖肾脏也给你寄钱。
            
  冯敏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眼眶里滚出泪水。她抽泣着冲出房间,把门砰地拉上了。她站在门外哭了一会,又重新把门撞开,对着里面喊,杨泊,你别把自己打扮得那样悲壮,你其实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你想去深圳,不过是想逃之夭夭,逃避责任罢了。
            
  杨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冯敏,没有说话。摇篮里的孩子被惊哭了,杨泊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摸摸孩子的尿布,已经尿湿了。他找了半天干净尿布,一块也没有找到。所有的尿布都晾在外面的阳台上。杨泊灵机一动,随手拿了一块毛巾塞在孩子的屁股下面。他抱着孩子往外走,说,我们出去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冯敏走过来夺下孩子,抽走了他屁股下面的毛巾,冯敏说,要去你一个人去,别让孩子跟着你受罪。杨泊说,为什么把毛巾抽走,尿在毛巾上不一样吗?他看见冯敏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突然觉得冯敏也很可怜。冯敏咬着嘴唇说,你从来不把别人当人,你就不能让孩子尿在你身上吗?为什么用毛巾,尿在你身上不也一样吗?杨泊说,那不一样,人是人,毛巾是毛巾,人比毛巾神圣多了。
            
  杨泊拎着菜篮上街,去了很久没回家。王拓来找杨泊,看见门虚掩着,他走进去,看见冯敏抱着孩子坐在草编地毯上发呆。王拓已经很久没来了,他发现冯敏的容貌今非昔比,她现在和杨泊一样消瘦憔悴,尤其是神情也类似杨泊,充满一种迷惘和思考的痕迹。
            
  老杨呢?王拓问。
            
  他走了。冯敏对来客的态度仍然抱有敌意,你们怎么又想起杨泊来
            
  想请他去参加任佳的生日晚会。任佳让我专程来请他。
            
  杨泊容易讨小女孩的喜欢。冯敏暖昧地笑了笑说,去参加晚会需要准备什么礼品吧?
            
  随便的。可以带一束鲜花,或者什么都不带。
            
  冯敏点了点头,拍着怀里的孩子,她哼着催眠曲哄孩子入睡。王拓局促地站着,他希望杨泊这时候能够出现,这样他可以亲口跟杨泊说晚会的事。王拓知道如果让冯敏捎话,她很有能条故意隐瞒。谁都清楚,冯敏不喜欢杨泊在他的朋友圈里的交际,更不喜欢杨泊和别的女性在一起。
            
  你是杨泊的朋友,你了解杨泊吗?冯敏突然问,她抬起眼睛专注地盯着王拓,王拓吃惊之余发现她的表情是诚恳的。
            
  当然。老杨是个大好人。
            
  请说得详细点。
            
  老杨是个有抱负有思想的人,而且为人热情真诚,我一向把他看作值得尊敬和信赖的好朋友。
            
  还有呢?请说得再详细一点。
            
  王拓忍不住笑了,他觉得冯敏有点奇怪,他说,你是他的妻子,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正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我有必要了解他。问题是我觉得他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我理解不了他的思想和性格,他现在离我越来越远。
            
  王拓注意到冯敏眼神里那种冰凉的悲伤,他同情她,不知怎祥安慰这个苦恼的女人。但是有一句话不宜讲出来,王拓想说的是: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杨泊后来如约去参加了任佳的生日晚会。他手里提着孩子的红色塑料座椅走进任佳家时,大概迟到了半个钟头。杨泊向任佳解释说,我刚把孩子送到他外婆家,急着赶来,路上跟公共汽车撞了一下。杨泊的牛仔裤上果然破了一个大口子,膝盖上渗出暗红的血迹。任佳找了块止血纱布给他,说。是你自己来还是让我来。杨泊摇头说,不要你来,否则王拓会吃酷的。任佳倚着门看着杨泊贴纱布,说,我倒不在乎他吃醋,我在想,你为什么要甘心忍受这些大大小小的痛苦?杨泊听出任佳话里的弦外之音,他说,那有什么办法?我天生是个背运的人。
            
  杨泊与他的朋友们好久没有谋面。他们心照不宣,对杨泊的近况缄口不问,只是藉迟到的理由拼命给杨泊灌酒。杨泊的谈吐举止跟从前一样优雅从容,杨泊说,我现在不想喝酒,如果想喝桌上这些不够我一个人喝的。朋友都说,杨泊你从前可是好酒量,你从前见酒就上。杨泊说,现在不同了。我再为国家节约粮食和酒精。王拓走过来,挨着杨泊坐下,他的劝酒也遭到失败。王拓始终不知道杨泊这种铁一样的意志出于什么原因,他无可奈何他说,你不喝酒,那干什么?杨泊咳嗽了一声说,我来就是想,在你们中间坐坐。八点钟我要走,我要去接孩子。王拓一时无言,内心有某种深深的感动,他也感觉到杨泊身上无形的阴影,它虽然被杨泊自己淡化了,但确实存在。
            
  杨泊安详地坐在他的朋友们之间。他的精神飘浮在一些抽象的思想领空里。他看见所有的酒杯里盛满灰色尘埃,它们上浮然后下沉,如此循环,体现物质的存在;他还听见盆栽铁树上发出的细微的枝叶爆芽以及断裂的声音,一如生命进程的展示。杨泊微笑着,他感到多日来头脑第一次这样清醒,后来他用一种微颤的声调问身边的王拓,从这里出去,你们又到哪里去?王拓举着酒杯说,回家,喝完了回家睡觉。杨泊说,对,我们都要回家。
            
  晚会的主要内容是家庭舞会,杨泊对这套程式非常熟悉,他帮着把大蜡烛……点燃,把家具抬到墙边,然后他站在一边看他们跳舞,杨泊的交谊舞其实跳得很好,但是很多时候他不想跳,或者说他对此渐渐淡漠了。他不想跟任何人面对面靠得很近,似乎那样会带来某种洞穿和丧失。
            
  任佳走过来,她穿着鲜艳的长裙走过来,把手搭在杨泊的肩上,她说,你不请我跳,我来请你了。杨泊说,对不起,我已经把所有舞步忘光了,任佳吸起鲜红的嘴辱说,你不能拒绝一个过生日的快乐公主,她正在寻找森林中的好猎手。杨泊当时就发现任佳喝醉了,他觉得女人的醉态比男人更滑稽,她们即使醉了也不失平日的矫饰和多情。杨泊想了想伸手扶住了任佳,他熟练地带着她软绵绵的身体舞至人堆里。他发觉他们都注意着他和任佳,他觉得对一双随意组合的舞伴施加额外压力是没有意义的。任佳放纵地笑着说,太好了,太美了。杨泊闻到了她嘴里的酒气,他觉得与一个醉酒的女孩跳舞确实有一种压力,它来自别人的目光,也来自自己内心阴暗的那一部分。杨泊猛地转动任佳的腰,使她旋转了一圈、二圈、三圈,转到第四圈的时候任佳突然失去重心,俯在杨泊的身上呕吐起来。杨泊站定了任她呕个不停,他感觉到后背上湿热湿热的,一股难闻的气味,任佳嘴里涌出的秽物吐了他一身。
            
  杨泊,你为什么不跟那个庸俗女人离婚?被王拓扶进卧室后,任佳一边痛哭一边尖声大喊。杨泊,你一定要回答我,你为什么不离婚?
            
  所有的目光都暖昧而紧张地扫向杨泊。杨泊面无表情地走到门边,伸手从挂钩上摘下那只他儿子的塑料座椅,杨泊回头说,离婚没有意义,结婚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最有意义。
            
  杨泊看了看手表,慢慢走出门去。在黑暗的走廊上,他一眼认出了那辆被汽车撞过的自行车。杨泊骑上车自行车钢圈和轮胎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噪声。杨泊就这样骑着破车回家,被酒精和食物弄脏了的外衣使他厌恶,他把它脱下来,夹在后座上。在任佳家的结局是杨泊没有预料到的,对于任佳的明显多情,他感到茫然,内心对此存有一种深深的隔阂。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强加于他人头上,杨泊想盲目的多情对于世界也是毫无意义的。
            
  有一天深夜,杨泊在睡梦中被一种重物坠地的声响所惊醒。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上,冯敏迷迷糊糊地问他,你又做恶梦了?杨泊说,是什么东西掉下去了?杨泊自己也解释不清他对此做出的强烈反应。那种沉闷的声响使他心跳加剧,他打开台灯,从镜子里看见一张惊惶而陌生的脸。
            
  第二天才知道是阳台上的那盆吊兰坠落在楼下,夜里的风刮断了铁丝,也葬送了杨泊所珍爱的吊兰的前程。杨泊看见花盆已经碎裂,吊兰的叶子在风中籁簌颤动。他找根绳子在花盆上捆了几道,想把它抱回家,走到楼梯上,他站住思考了一会儿,又返身下楼,把那盆吊兰扔进了垃圾桶。
            
  杨泊的失眠症就是这以后染上的。入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恍惚中总是听见那声可怖的重物坠地的响声,他肯定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那个声音是虚假的意识的产物,但杨泊好像等待着它的来临。在这种无谓的等待中,他的心情变得很恶劣,伴随着难以抑制的焦躁和沮丧。
            
  杨泊在黑暗中悉悉卒卒地穿衣服,他想出门,又怕惊醒熟睡的冯敏。他轻手轻脚摸黑走到门口,正准备开门的时候,听见冯敏在里面说话,你深更半夜上哪儿去?杨泊不想回答,他扮了一声猫叫。冯敏又说,你老是自己折腾自己,让别人也睡不好。
            
  杨泊下了楼。外面的风很大,冰凉地灌迸杨泊单薄的衣服里。杨泊打了个寒噤,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自由的喜悦。街道在深夜变得空旷而宁静,路灯恰到好处地照亮了水泥路面,发出淡淡的白光。杨泊张开双臂,模仿飞鸟奔跑了几步后停下来,他向前向后观察了一下,没有人看见他的动作。他感到很放心,然后放慢脚步朝广场走去。
            
  深夜独行的感觉对杨泊已经陌生。他记得从前还是个少年时经常深夜出门,在大街上寻寻觅觅,寻求他所期待的一次艳遇或者别的非同寻常的经历。他记得就是在话剧团门口第一次遇见冯敏,也是秋末初冬的日子。在话剧团门口路灯下,冯敏侧身而立,她穿了一件素色风衣,围一条黑白格围巾,她的容貌神态犹如天仙打动杨泊的心,杨泊站在对面屋檐的阴影下,偷窥着她。他判断她在等人,他当时决定,如果她等的是男人,他就向他们投一块石子以示抗议,如果是女孩,他就将开始他的爱情生活,他要抓住她。后来杨泊如愿以偿,他看见话剧团里跑出了另外一个女孩,她们手拉手经过杨泊面前时,杨泊看见冯敏在夜色中发亮的双眸,他一下子就坠进了爱情的深渊。
            
  对于爱情的回忆使杨泊的脚步滞重起来。杨泊觉得这些往事现在看来就像一部温柔感伤的电影,离他的心十分遥远。怀旧是有害无益的:更重要的是思考现实和未来,杨泊走着,大概在深夜十一点钟时,他来到广场。
            
  杨泊赶上了一个外省马戏团的末场演出,演出在用白布围成的空地上进行。他买了一张票,走进白布里面,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突然置身于丧葬的气氛中,他怀疑自己在梦游,不过,一切都是真的,他在深夜的广场观看一场马戏演出。观众寥落,杨泊数了数,一共只有六七个人。他想他们也许跟他一样,患有严重的失眠症。
            
  有人敲锣,然后有两只穿花袄的猴子在空地上翻跟斗。杨泊注意到其中一只猴子很调皮,当锣声停下来时,那只猴子仍然在翻跟斗,一个接一个,怎么也停不下来。敲锣的人气恼地上去强行把它抱走了。杨泊忍不住笑起来,他想猴子并没有错误,它只是情绪失控,出于某种惯性,人类的这个习性在猴子身上也得以体现。猴子下场后,一只狗熊摇摇晃晃地上场,表演脚蹬皮球的技艺。然后狗熊还热情地吹奏了口琴。杨泊觉得让狗熊这样野性笨拙的动物学习艺术大可不必,所以他不喜欢狗熊的节目。
            
  马戏班演出了半个钟头就草草结束了。杨泊最后一个走出去,有个马戏班的人问他,师傅,我们的马戏好看吗?杨泊想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但他不忍伤害这个可敬的夜间马戏班,杨泊说,你们的演出时间还可以推迟,有好多人夜里睡不好觉。
            
  杨泊走到电报大搂时,回头看见广场上的灯光骤然熄灭。马戏班正在收摊,他们把那块巨大的白布收卷起来,白布在黑暗中慢慢地变小,最后消失,有一辆卡车停在路边,杨泊看着马戏班的人和动物都上了卡车,最后消失不见了。杨泊目送夜间马戏班远去,脑子里再次想到了丧葬这个不祥的字眼。
            
  据说杨泊后来养成了深夜独行的习惯。这种习惯最后导致了杨泊和冯敏之间关系的急剧恶化。有一段时间杨泊的朋友们都知道了他们分居的消息。有人猜测他们可能很快就会离婚。而真正了解杨泊的人说杨泊不会,除非冯敏提出离婚。有一天王拓去火车站送人,出站时看见杨泊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王拓跑过去跟他说话时,杨泊说,你别过来,我在梦游,王拓观察杨泊的神态表情,杨泊的眼睛宁静温和,似笑非笑的样子,和白天并无二致。王拓不相信他在梦游,但他很担心杨泊的神经是否出了毛病。
            
  杨泊深知他现在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只有他自己坚信一切正常,他清醒而又放松,事物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他的个人生活一旦挣脱了世俗的枷锁,已经上升到精神的高空,杨泊对此感到满意。
            
  冯敏第二次离家前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她又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杨泊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冯敏忙碌地干这些活,后来他说,别这样,我不希望你走。如果我们必须分开,让我出去好了。我可以住到朋友家去。
            
  冯敏说,不,这儿留给你一个人,这下没有人妨碍你写作了。我还给你单身的自由。
            
  杨泊说,我从来没说过单身自由,结婚不自由,我也不认为你和孩子妨碍过我,请不要偷换主题。
            
  冯敏说,我不想再忍受你的自私,还有你的阴暗心理。你不是男子汉,除了自己,你谁也不是。
            
  杨泊说,你说错了,我爱世界上每一个人,就是不爱自己。
            
  冯敏不再说话了,她用拖把使劲地擦着地板,地板上汪着水迹,冯敏看见杨泊脚上的拖鞋洇湿了,她用拖把敲了敲杨泊的脚说,把脚抬起来。杨泊没有动弹,他的目光变得呆滞无神,冯敏听见杨泊轻轻他说,我知道还有一个原因让你离开我,你只是羞于启齿。杨泊叹了口气。他说,我阳痿了,这是已婚男人致命的疾病,但它跟我的心灵没有关系,我没有罪。
            
  冯敏木然地站在那儿,过了很久地爆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哭泣,她边哭边说,你混帐,你卑鄙,你自己明白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杨泊走到冯敏身后,他楼住了她的双肩。杨泊用手背给她擦泪,他说,别哭了,你应该相信我爱你。阳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灵枯竭。只要一切正常起来,我的毛病也会好的。冯敏猛地甩开了杨泊的手,她边哭边喊,别恶心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就这样冯敏夺门而出,冯敏跑下楼时,听见杨泊追出来喊,孩子,孩子怎么办?冯敏没有理睬。她想孩子是两个人的,杨泊有责任带他的孩子。这也是她对他的最简单最合理的惩罚。
            
  孩子未满周岁,还不会说话,甚至还没有长出牙齿,杨泊每天给孩子喂牛奶和米粉,换尿市,哄他睡觉。孩子哭的时候杨泊就把他抱到阳台上去。孩子到了阳台上就不哭了。这是杨泊在几天的实践中得出的经验。
            
  杨泊知道冯敏是故意把孩子撂给她的。这是女人天性所谙熟的手腕,意图在于制服男人。杨泊不明白的是冯敏的目的,她到底想让他怎么样呢?她的手腕成功之后又能怎么样呢?这一点也许冯敏自己也不清楚。许多人对事情都缺乏理智的把握。扬泊觉得这是一出无聊的闹剧,真正受害的是孩子。孩子像玻璃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被把玩和利用,只是因为孩子没有思想,他被有意无意地物化了。杨泊因而对怀里的孩子主出了别样的爱怜。
            
  杨泊出去买米,他把孩子放在自行车上,把米也放在自行车上,杨泊推着孩子和米慢慢走过街道,已是初冬,阳光晒在头顶上有些暖意。街上涌动着上班的人流,汽车、自行车、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和小学生。杨泊与他们逆向而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多少有点特殊,也许拥有一份正式职业每天上班下班也是一种幸福,那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秩序。杨泊想是什么东西把他甩到秩序之外的呢?不是外界事物,而是来自他内心的一种悖力,它很神秘并且不可战胜。杨泊想他也许就生活在现实和悖力的矛盾之中。
            
  在家门口杨泊看见王拓站着等他。王拓脸色苍白,双手揪着鬈曲的头发。王拓说,任佳出事了,她吃了一瓶安眠药。杨泊说,为什么吃那么多安眠药?她好像并不失眠。王拓说,你还不明白,她是自杀,现在在医院里抢救。杨泊先把米搬下车,然后把孩子抱下来,他说,为什么自杀?她还是个小女孩。王拓奇怪地看了一眼杨泊,他说,可能与你有关。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孩,你是一个隐形凶手。杨泊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么现在我应该做什么?王拓冷笑了一声,你说呢?杨泊转过脸看了一下地上的米袋,说,现在我应该先把米送上楼,你给我抱着孩子,王拓怒吼起来,他一脚把米袋踢翻,说,去你妈的米,难道任佳她还不如一袋米重要,你给我立刻去医院看她。杨泊平静地拍了拍王拓的肩膀,说,请你别发火,这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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