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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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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医生重新躺到凉席上,听见收音机里的弹词已接近尾声,他无奈地意识到这天的午休将归于失败。他睡不着,也不想起来整理一周来接触的病例。莫医生怀着一种憎厌的心理想到一些令人恶心的东西,譬如湿疹和痔疮,譬如尿失禁和前列腺肥大症,它们现在就像烂糟糟的卤菜,从莫医生的眼前一一掠过。大约是午后两点钟,有人忽轻忽重地敲着莫医生的门。莫医生开门看见一个穿灰裙的女人站着,她身后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莫医生想起男孩是他的一个病员,几乎隔一个月就要跟他母亲来一趟。男孩患了肾炎,因为拒绝打针就被他母亲带到莫医生这儿来了。莫医生是中医,莫医生从来不给他的病人打针。
            
  穿灰裙的女人以一种温柔的姿势牵着男孩的手,男孩的手却下意识地挣脱着,他的手里握着一个彩纸和细木棍做成的风车。莫医生注意到那只彩色小风车,它由红、黄、蓝三色组成,在幽暗的屋子里异常眩目。
            
  敲门敲了好一会儿,莫医生在睡午觉?女人坐下来后问。你听见房顶上的响动了吗?你猜是什么人?两个泥瓦匠,他们在我的房顶上喝酒。他们说房顶不是我私人的。尿还是不好,又黄又浑,我拿到医院验了一下,红血球还有两个“+”。女人迟疑了一会儿说,真把人急死了。你说什么?莫医生如梦初醒地去抓孩子的手,孩子敏捷地闪开了,他鼓起腮吹着风车,风车无力地转了一圈又停住了。莫医生再抓孩子的手,这回抓住了。别躲。莫医生说,不把脉怎么给你治病?莫医生屏息感受着男孩的脉息,视线却被男孩另一只手里的风车所吸引,莫医生觉得风车的彩色叶片鲜艳刺眼,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虚弱而困倦的感觉。我真不明白这么多帖的药下去,孩子的病情怎么还不见好?女人抚摸男孩细软的头发。她说,我真是急死了。孩子是不是偷吃咸的了?我告诉过你别让他偷吃咸的。否则我的药方不起作用。我真是急死了。女人对莫医生的问题不置一词,她说话的声音变得暗哑凄楚,有没有办法让孩子沾点盐?大人老不吃咸的也不行,别说这么小的小孩子。
            
  莫医生微笑了一下,他觉得女人的想法很奇怪也很糊涂,莫医生说,你不是在给孩子治病吗?治好了就能吃咸的,但是治疗过程必须忌盐,你不能让他偷吃咸的了。
            
  我只是让他沾一丁点咸的。想让他长点力气。莫医生叹了一口气,他的心里涌上一种愤怒的情绪,又不宜表现出来,他突然觉得无需跟这个女人费什么口舌,于是,他转向孩子说,你想病好吗?想病好可别偷吃咸的了。不想。男孩大声地说,我就要偷吃。
            
  不想?莫医生又微笑了一下,然后他俯在男孩耳边说,难道你不怕死吗?我不死。我才十岁。你才会死呢。你马上就要死了。莫医生吓了一跳,松开男孩细瘦的腕部。莫医生装作没有听见男孩的话。让我看看舌苔。他用消过毒的木片撬开了男孩的牙齿,动作有点粗暴,男孩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哭叫。穿裙的女人在一边不满地说,请你轻点,孩子说话不懂事。莫医生摇了摇头,他想孩子确实不懂事,但你做母亲的也不能处处宠着孩子。再想望确实没有必要跟一个患病的孩子怄气,于是他换了一种轻松调侃的语气对女人说,你听今天的天气预报了吗?播音员说今天最高气温二十五度,最低气温三十一度。莫医生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他说,真滑稽,播音员重复了两遍,结果都说错了。
            
  我不听天气预报。我没有闲工夫听。女人随口附和着,侧脸看了眼桌上的木壳收音机,收音机里现在没有节目,红色指示灯却亮着,仔细分辨时可以听见嗡嗡的电流声。女人说,没有节目了,你还开着收音机?
            
  马上就有新闻节目,我在家就得听收音机,到夜里九点钟才关掉。莫医生伏案写了一纸新的药方,塞到女人的手里,他说试试这帖药,也许病情会很快好转,千万记住别让孩子沾盐,否则他的病永远好不了的。
            
  女人已经站了起来,她牵着男孩的手走到门口,突然回陈注视着莫医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而男孩再次挣脱了他母亲的手,他的一只脚踩在外面的街道上,另一只脚踏着莫医生家的门槛。我不要玩风车了,送给你玩吧。男孩一边说一边用力将风车扔进莫医生的家里。莫医生看见那只残破的风车无声地落在地上,看上去就像一只滑翔的彩鸟。你脸色很难看。女人终于对莫医生说,你是不是有心脏病?你肯定有心脏病吧?莫医生又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女人凭什么判断他有心脏病,况且她还是登门求医的病人。莫医生注意了女人脸上的表情,她的表情含有一丝狡黠和复仇的意味。莫医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部位,心脏病?他说,也许有一点,问题不大,我会给自己治病的。
            
  你要当心。女人拉着男孩走了几步,最后回过头朝莫医生喊了一句。街上洒着一半淡金色的阳光,另一半则是经屋檐遮挡后产生的阴影。莫医生站在门口目送母子俩远去心里突然有些疑惧。你要当心。他琢磨着女人的这句话,听见房顶上突然哐啷滚下一件东西,是一只酒瓶,一俟落地就碎成几片了。莫医生从玻璃残片中嗅到了强烈的酒气,他朝房顶上徒劳地仰望着,什么也看不见。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两个泥瓦匠仍然在上面喝酒。莫医生张大了嘴,他想高声地喊叫什么,喉咙却变得干涩发粘,伴随着一种刺痛,他的脑袋也晕眩起来。没办法,就让他们在我的房顶上喝下去了,看他们能喝到什么时候。莫医生回屋关上了门,他感觉到了身体内部出现的变化,他想在弄清病因之前首先应该给自己量量血压。莫医生坐到楸木圆桌前,将绷市绑在手臂上,绑了好几次才绑紧了,然后他竖起血压计的盒子,开始给自己测量血压,他听见桌上的木壳收音机里出现了前奏曲的音乐,它预告了新闻节目的来临。莫医生想音乐并不妨碍他测量血压,但奇怪的是水银柱在不断上升,他却始终听不见那熟悉的咔嗒一声。莫医生恐慌起来,难道我的血压高得已到极限了?莫医生觉得他的脑袋很沉重,他的虚弱的肩胛、脖颈和脊椎支撑不住他的脑袋。莫医生坐在椅子上慢慢往下塌陷,往右侧倾斜,他最后看见的是被男孩丢弃的彩色风车,它就丢在莫医生的脚下,他最后看见的是彩色风车的自然旋转。午后有风从临窗的河面上轻轻拂来,那只彩色风车在微风中飒飒地旋转起来。到了黄昏,莫医生家里有收音机奏起一支欢乐而喧闹的进行曲,房顶上两个醉酒的泥瓦匠就是被乐曲声惊醒的,他们觉得音乐响了很久了,那台收音机几乎要把他们的耳朵震聋了。姓李的瓦匠爬到屋檐边,发现原来架在西墙上的梯子不知被谁抽走了,梯子跑掉了,我们怎么下去?姓李的瓦匠对姓孙的说。跳呗。姓孙的迷迷糊糊地回答。姓李的又问,从哪里跳呢?姓孙的说,废话,当然从最矮的地方跳。姓李的泥瓦匠选择了莫医生的后门,那里距屋檐不高,而且地上有一只盛满鸡毛菜的破篮子,还有一只红色的塑料痰盂。姓李的先弓着腰往下跳,恰恰跳到鸡毛菜里,软绵绵的,一点也没有不适的感觉。姓李的高兴地叫了一声,然后他掀起了莫医生家后门的竹帘,径直闯了进去,借个道走走,我要走到街上去。姓李的走过莫医生身边时,朝他肩上亲昵地拍了一下,莫医生没有动。姓李的说,怎么你还在生我们的气,我们还不是下来了吗?莫医生仍然没有动。这时候姓李的看见了桌上的血压计。怎么还有自己给自己量血压的?姓李的走过去拽了拽血压计上的连线,桌子上的血压计和椅子上的人同时摔到了地上,这时候他才发现事情有些蹊跷。快来看,这人是怎么啦,姓李的匆匆跑回后门的石阶上,他看见姓孙的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洗头,他好像顺手在莫医生的窗前捞了块肥皂。姓李的看见姓孙的用肥皂一遍遍地往头上抹,然后一次次地往水里沉,姓李的看见姓孙的脑袋,一会儿是白的,一会儿是黑的。而且姓孙的根本不理睬姓李的的叫声。虽然夏季的河水很脏很臭,姓孙的泥瓦匠还是洗得很惬意,他看见从河的上游驶来一条木船,船舱里满载着棉布和谷糠。撑篱的是个年轻的女人,摇橹的是个更加年轻的女人。姓孙的泥瓦匠莫名地觉得快乐,他朝木船挥舞着湿漉漉的汗背心。你们要去哪里?姓孙的高声呐喊。
            
  去常熟。船上的人回答说。
          
  
      
    那天夜里汝平本来想去什么地方,正要出门的时候,名叫史菲的女孩已经站在黑暗的门
洞里了。

    他穿上风衣后打开门,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迎面站着,她提着一把伞,伞柄上坠着一个
发亮的小金箔片。“嗨。”她说。“你是谁?”汝平打开门洞里的灯,他不认识面前的女
孩。“我是史菲。”她把伞前后甩着,许多水珠掉下来。那天夜里下雨,汝平一直没有听见
外面的雨声。后来他回忆史菲时总看见一种虚拟的雨景闪闪烁烁。“你找我?”“不一定。
外面下雨了。”

    “你认识我吗?”“你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非要认识你?”她回头看看雨中的街道,
说,“雨下大了,我的呢裙子要淋湿了。”“我明白了。你想躲雨为什么不直说?”汝平把
史菲让进屋里,他打量着女孩,“你真的从来不认识我?”“不,有一次我从这儿走过,听
见有人弹吉他唱歌,我伏在窗户上看了会儿,你弹吉他的样子很潇洒。我还看见一个梳长发
的女孩。她也跟着你唱,但她的嗓子很难听,像一只鸭子叫。”“她是我的女朋友。她确实
像一只鸭子。而你像一只落水的小鸡,你们都很可怜。”

    “我的样子很狼狈吗?”史菲摸摸被淋湿的头发,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着,她
说,“我可不是来做你女朋友的。”“这无所谓。”汝平注意到史菲是个漂亮而充满青春气
息的女孩,属于他最喜欢的类型。他打一记响指,使自己充分镇定下来。这时候他听见外面
的雨已经下大了,墙上的铁皮管发出一种空洞的流水声。汝平说:“我喜欢这样的雨夜,你
呢?”史菲在一个雨夜闯入我在枫林路借居的房子。枫林路的两侧栽有很少的几株枫树,更
多的是法国梧桐。那是五年前一个秋雨之夜,雨拍打着杏黄色的枫叶和梧桐叶,路上的水洼
微微发蓝,倒映着天空和树枝的形状。雨雾均匀地弥漫着,有一些行人穿着雨衣带着雨伞步
行或骑车经过枫林路,也经过我的窗口。被米色树脂灯罩过滤的灯光很淡,汝平的简单的家
具包括玻璃瓶中的一束石竹在灯晕下显示出恬静优雅的色泽。在淅沥的雨声中,他与陌生女
孩史菲促膝长谈。他难忘那种水一样湿润温柔的气氛。记得史菲的那条黑红格子的呢裙。她
坐在椅子上,不时地把裙子往下压,往两边抻。有时候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到眼前看。他发现
她的手指上用圆珠笔画了许多张人脸,许多眼睛、鼻子、嘴和耳朵。

    “你手指上画的是谁?”

    “我父母,我哥哥,还有我的朋友,谁爱我我就把他画在手指上。”“如果爱你的人太
多,手指不够用呢?”

    “那就画在脚趾上。”她咯咯笑起来,突然摆手说,“不行,脚趾上不能画,谁也看不
见。”

    “你看上去很幸福,你是祖国的花朵。”

    “是吗?”她耸了耸肩。汝平觉得这种动作是从美国电影中摹仿来的,但史菲的摹仿没
有让他讨厌。史菲说:“我最喜欢下雨了,风雨之夜特别浪漫,让人很悲痛。”“你用词不
当,应该说风雨之夜让人很惆怅。”“别挑刺,我就是说的惆怅,你自己听错了。你有中耳
炎吗?”“好吧,是我听错了。我有中耳炎。”汝平说,“喂,你有多大了?”“你有多大
了?”史菲重复着,轻蔑地哼了一声,“这是一个最庸俗的问题。我有多大碍你什么事?”

    “不想说就不说。”汝平说,“我们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当然喝咖啡。喝茶
使人衰老。”

    “没听说过。”“我不要糖。我最恨别人给我乱放糖,只有土鳖喝咖啡才放糖呢。”
“这下惨了。”汝平正朝杯子里加糖,他想了想说,“我就是一个土鳖。”“不,”史菲伸
出她左手的食指,送到汝平面前,她说,“你像他,你很像老虎。你是一个假装深沉的人。
不过,你不是坏人。坏人都是小耳朵,你的耳朵挺大的。”汝平看到的是女孩纤细而红润的
手指,令他吃惊的是手指上那个人的脸与神态,真的与他惊人地相似。汝平想这纯属巧合。
他并不因此认为史菲有良好的美术功底和鉴别能力。他认为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稚可笑
的女孩。史菲跟汝平道别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汝平送她到路上。昏黄的路灯照耀着女孩瘦
削的肩和平板的胸部,她看上去像只活动布娃娃。汝平有一种奇异的怜悯之情。他想挽住女
孩的手,但被推开了。于是他们并肩走过雨后的街道,空气湿润充满腐叶气味,枫林路古老
的建筑泛着模糊的白光。有一辆夜班公共汽车慢慢地经过枫林路,朝近郊方向驶去。这时候
史菲开始奔跑,跑到一潭积水前站住。她抬起那双雨靴踩着水,一边踩一边咯咯地笑。

    “喂,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回家。”

    “你什么时候再来?”“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

    “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去找你。”

    “讨厌,我最恨别人问我要地址。”

    汝平看着史菲拎着长裙一路小跑,她的纤细的身影渐渐远去。风吹落树上最后的雨珠,
枫林路上一片沉寂。在雨夜的沉寂中汝平听见了一支隐隐的弥撒曲,汝平环顾四周,附近没
有教堂,他怀疑这肃穆神圣的声音来自天穹深处。直到许多年后,汝平领悟了那个雨夜若有
若无的弥撒曲,他看见了一支苍白纤弱的手伸向他,以上帝的名义向他求援。但是一切都被
忽略了。汝平初到这个平原上的都市,满怀着英雄和艺术的梦想。他在一所学院里任职,专
门给学生发放奖学金或者召集他们政治学习等等。那会儿他生活拮据,有时候没有钱买饭菜
票,就拿着碗勺去学生的碗里弄饭吃。等到发了工资他又参与集体宿舍盛行的种种赌博。汝
平总是输,有一回他把脚上的皮鞋也输掉了,上班时只能穿一双拖鞋。这使他的上司很不愉
快,上司指着汝平的脚说,你应该注意点影响。汝平说,我没有钱要不你借我钱去买双皮
鞋?

    拖鞋问题使汝平和院方的关系急剧恶化,也使汝平的心情很恶劣,他很快离开了集体宿
舍,在枫林路上租了一间小屋。这样汝平的生活变得更加贫困。在独居枫林路的日子里,支
撑汝平精神的除了艺术的梦想,更直接的是他后来认识的许多女孩。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女
孩。

    每逢周末,汝平就骑上自行车在城市陌生的街道上游逛。有时候他把车停下来,走进某
家僻静的咖啡馆。他要一杯咖啡一碟蛋糕,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边观望街景一边啜饮着淡
若糖浆的咖啡,从午后直到夜幕初降。汝平心事茫茫,有时他难以解释自己行为的涵义。我
想干什么?我不知道。枯坐咖啡馆在偌大的中国显得古怪而可笑。有时他在仅有的几张纸币
上写下一篇小说的题目或者一首短诗。女招待们对着汝平诡秘地笑着,相互窃窃私语。汝平
知道他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他无所谓。但是他难以控制自己莫名的伤感情绪。每次走进咖啡
馆,汝平总是设想着某部关于爱情的电影,就在冷静的傍晚的咖啡馆中,老式唱机播放着一
首朴素动人的爱情歌曲,烛光在四壁摇曳,每只桌子上都插有红色玫瑰或者石竹花。他走进
去。电影就这样开始了。画面和人物都必须优美。优美对于他就是生命。

    这天很冷,凛冽的北风在窗外呼啸。汝平看见咖啡馆的门被砰然撞开,有三个女孩混乱
地鱼贯而入。她们的穿着时髦而显单薄,跺着脚,嘴里呵着气。汝平想她们既然怕冷为什么
不多穿点衣服?三个女孩推推搡搡东张西望,然后径直朝汝平这边走来。他听见一个女孩嘻
笑着说,瞧,那边有个钓鱼的。汝平不禁笑了。他知道钓鱼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种语义,特指
那些在公共场合勾引异性的勾当。

    “这儿可以坐吗?”“随便坐。又不是我家的椅子。”

    她们在他边上的空位坐下。从身高依次排列,她们分别是吉丽、上官红杉和小曼。这当
然是汝平后来知道的。汝平看见吉丽从牛仔茄克的口袋里掏出一盒莫尔牌香烟,很熟练地抽
了一支叼上。然后她侧转脸,微笑着对汝平说,“先生是钓鱼的吗?”“什么意思?我没带
鱼竿。”

    “先生还挺幽默。”她朝两个同伴眨眨眼睛,“不带鱼竿怎么上钩?”“用手摸。”汝
平想了想,很严肃地说。

    他看见吉丽和小曼都会意地咯咯笑了。上官红杉没有笑。她始终朝窗外看着什么,她的
面容轮廓美丽绝伦,在很淡的灯光下发出一种玉石色的光泽。这是上官红杉给汝平的第一印
象。汝平想一个街头女孩如此美丽是罕见的。“不,他不是钓鱼的。”小曼审视着汝平,从
嘴里吐出一只橄榄核,她对吉丽说,“他在这儿摆气质呢,他是美籍华裔,越南侨胞,我一
眼就看出来了。”

    “你抽的是什么烟?”吉丽拿起汝平的香烟翻弄了两下,“这是什么破烟?看来你是没
有资格请我们喝一杯了。”“你以为我想钓你们吗?你们是什么鱼?大头鲢鱼,两块钱一
斤。”“对女士说话最好文雅一点。”吉丽说着朝女招待打了个榧子。她对汝平笑了笑,
“没关系,一看你就是只空包。我来请你喝一杯吧。”女招待端上咖啡时上官红杉慢慢地转
过脸来。她就坐在汝平的对面。她直视着汝平的脸,目光很散淡,一绺长发垂在脸颊上。汝
平感到女孩桌底下的双膝,朝他柔软地撞了一次,两次,然后停止不动了。他听见女孩莫名
地叹了一口气。在咖啡馆里汝平认识了三个女孩,汝平在虚幻中看见某台老式唱机旋转着,
一支古老而感伤的爱情歌曲姗姗而来。他想像中的关于爱情的电影似乎出现了最初的场景。
“喂,会跳舞吗?”“会一点。”“会一点是多少?探戈会吗?伦巴会吗?”“会一点。”
“别谦虚了。谦虚使人落后,骄傲使人进步。”“我从来就不知道谦虚什么样子。我只能说
会一点,世界上一共有多少种舞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你说有多少种?”

    “我也不知道。”汝平看着女孩们咯咯笑起来。他想无聊时逗女孩疯也是一件有益于身
心的事。他注意到上官红杉的神情依然故我,他想她也许是例外,有的人天生就不喜欢笑,
他就是这样。“你跟我们去亚洲饭店跳舞吧。你不用担心钱。”小曼回头拍了拍吉丽的肩
膀,“吉丽付帐。吉丽是个大财主。她的先生在香港每月给她寄美元寄港币。吉丽最喜欢跟
你这样的小白脸跳贴面了。”“八格呀噜嘶拉嘶拉的,”吉丽怪叫着抬起皮靴朝小曼踹去,
两个女孩扭打起来。一只咖啡杯砰地掉在地上,碎成几片。女招待闻声赶来,说,赔钱吧。
吉丽松开了手,不屑地瞟了女招待一眼,她弯下腰从皮靴里抽出一张拾元兑换券朝桌上一
拍:“够了吧?”然后她对同伴们说,走呀,去亚洲跳舞。这种烂地方待久了对健康不利。

    上官红杉站起来,系好了白色丝巾,她对汝平注视了几秒钟,说:“来吧。有事干比没
事干好。”

    汝平好像听见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上官红杉天生的女性魅力轻易地使他随之而去,就像
树叶随风而去,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现在他想起第一次与上官红杉跳舞的情景,仍然有
一种晕眩的感觉。他看见女孩的长发在舞厅灯光里飘飘洒洒,她的头发上有一种奇特的香
味。它们编织了一场甜蜜的梦幻,就像雨丝般发出沙沙的响声。汝平沉浸其中,一切都染上
温和的美好色彩。“你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你故作镇静,好像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我是乡下人。我快让这里的气派吓傻了。”“自嘲是个好办法,可以掩饰许多东西。”
“我不喜欢这种地方,到处是金钱和奢侈的气息。世界上还有几万万劳动人民在受苦受难,
可我们却在这里挥霍享乐。”“这个观点很虚伪。所有人都渴望金钱和欢乐。只有得不到才
会歧视它们。这些人大多是伪君子。”

    “你说话很直率。你是个实用主义者。”

    “你呢?是理想主义者还是伪君子?”

    “我什么都不是。我这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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