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次第亮起,在暴雨中晕开一团团朦胧而脆弱的光晕,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沉重的宫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冰冷的雨水和着狂风灌入。
御前侍卫统领亲自带队,挑选了最精锐、最悍不畏死的甲士,披着沉重的油毡蓑衣,沉默而迅地集结。
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雨水不断冲刷的冷硬线条,眼神里是执行命令的决绝。
尚食局总管太监连滚爬爬地领了旨,脸色比死人还白。
“倾尽所能”?在这深更半夜,暴雨如注?还要在荒郊野岭的废墟上开宴?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他一个字也不敢问,更不敢质疑。皇帝眼中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让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尖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驱赶着同样面无人色的厨役杂役们,如同驱赶一群待宰的羔羊,冲入库房,冲入冰窖,冲入御膳房。
管他什么山珍海味、奇珍异兽,只要能动用的,全部搬出来!管他什么食盒、器皿,能用上的全部打包!
几十辆临时征调的、能防雨的大车被迅装满,在泥泞中艰难地套上骡马,组成一支在风雨中飘摇的、奇特的辎重队伍。
皇帝的御辇是特制的,但在这等天气下也显得异常脆弱。
十六名最强壮的力士,穿着特制的防滑靴,喊着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在泥泞深陷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抬着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庞然大物。
禁军骑兵在两侧艰难地控着马匹,雨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沉重的盔甲被雨水浸透,冰冷刺骨。
整个队伍如同一条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巨龙,缓慢而顽强地向着长安城东北方向,那被历史尘埃掩埋的旧梦之地——大明宫遗址前进。
路途艰难远想象。昔日平坦的官道早已化为泥潭,车轮深陷,马匹打滑。
狂风卷着雨幕,几乎让人窒息。不时有车辆倾覆,有侍卫摔倒,惊呼声、呵斥声、骡马的嘶鸣声,夹杂在风雨的咆哮中,构成一曲混乱而悲怆的行进曲。
李世民端坐在辇中,闭着双眼,对窗外的混乱充耳不闻。
只有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队伍终于停了下来。
“陛下,含元殿基台……到了。”御前总管太监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李世民猛地睁开眼,掀开了辇帘。
一股混合着雨水、泥土、荒草和岁月腐朽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
眼前,再无巍峨的宫阙,再无金碧辉煌的殿宇。
只有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被狂风撕扯得疯狂舞动的、半人高的荒草。
只有借着侍卫手中微弱的风灯光芒,才能勉强辨认出的、巨大而荒凉的夯土台基轮廓——像一头巨兽的残骸,沉默地匍匐在大地之上。
雨水在台基的斜坡上汇成浑浊的小溪,冲刷着裸露的砖石和瓦砾,出汩汩的声响,如同大地在呜咽。
含元殿基台!那个曾经象征着帝国无上威严、万邦来朝的巅峰之地!如今,
只剩下这巨大的、被时光和战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土台,孤零零地矗立在暴雨和黑暗之中,像一个巨大而讽刺的墓碑。
“掌灯!登台!”李世民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冷酷。
侍卫们艰难地举起更多的风灯,甚至点燃了备用的火把。
微弱的光芒顽强地穿透雨幕,照亮了通往基台顶部的、早已被荒草和泥土覆盖的残破台阶。那台阶陡峭、湿滑,如同通往幽冥之路。
李世民第一个下车,拒绝了侍卫的搀扶。他踩着湿滑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步,坚定而缓慢地向上攀登。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龙袍,沉重的湿衣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袭来,他却恍若未觉。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被黑暗笼罩的基台顶部。
五位重臣,在侍卫半扶半拽之下,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地跟在后面。
他们的官袍早已被泥浆染得看不出颜色,冠歪斜,气喘吁吁,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刑场,脸上交织着极度的疲惫、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对眼前景象的茫然无措。
终于,他们登上了这象征昔日无上荣光的顶点。
基台顶部,比想象中更为广阔,也更为荒凉。
巨大的夯土平台坑洼不平,遍布着水洼和茂密的杂草。
散落着巨大的、雕刻着精美花纹却被岁月风霜侵蚀得模糊不清的石础,断裂的蟠龙石柱残骸,以及无数破碎的琉璃瓦、青砖。
这里空无一物,只有肆虐的风雨和亘古的荒凉。
“摆宴!”李世民站在基台中央,张开双臂,仰面迎接着冰冷的雨水,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带着一种悲怆而癫狂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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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食局的人早已在基台下忙疯了。此刻,他们如同蚂蚁搬家,在侍卫的帮助下,顶着狂风暴雨,
艰难地将沉重的食盒、简易的案几、甚至几顶临时搭建的、在风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被掀翻的油布帐篷,一点点搬上这千年废墟。
金盘玉盏?早已被换成了粗瓷大碗和厚重的铜盆。精致的御膳?变成了大块切割的肉食、整只的烤禽、滚烫的羹汤,在风雨中迅冷却。
美酒被直接倒进粗糙的酒坛里。所谓的“宴席”,就在这泥泞湿滑的夯土地上,在断壁残垣之间,在凄风苦雨之中,仓促而狼狈地铺陈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