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同吃同住、共同进退,她们不但利益连在一处,心也早在一处。即便偶有一二分歧,说开与不说开,其实都无伤大雅,——亲姐妹还有拌嘴的时候。宋家又的确是她们共同要提防的人,张宜春理应将所有怀疑尽数说出来,三个人一起思索对策。
与知面不知心的江娘子相比,当然是身边的两位妹妹更值得信任。
但,握着薛妹妹温凉的手,张宜春犹豫了。
这份怀疑太重。
不提“混淆皇室血脉”是何等的重罪——垂下脸,她抿着嘴唇——只说“入府之前疑似并非处子”这一句,说出去,万一传开,便是王府上下,人人都会议论江娘子的清白。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女子二嫁是不罕见,皇宫王府也有再嫁之妇,可那都是经过明媒礼聘、亲朋恭祝,江娘子却是被宋家当礼物送进来的,若再添上这一重流言,岂能不引人多想?
况且,想到她或许并非处子,便会立刻怀疑她腹中孩子的来历。那时,这流言便并非能轻易平息了。
这是她想看到的吗?
现在,还不确定江娘子见宋家人的目的,她真的想让她落到人人怀疑、声名尽毁的地步吗?
张孺人缓缓吐出一口气。
而且,就算真有这样的话,也绝不能是从永春堂传出去。
她们三人,谁都承受不起殿下的盛怒。
“我是在想,”张孺人看向薛娘子的眼睛,“她的确是好福气。”她严肃地放重语气,“才入府不到一个月,就能怀上身孕,还是曹院判来诊脉,殿下只怕更看重她了。”
另一手握住乔娘子,她再次强调:“从前多艰难都过来了,才松快几日,咱们一定要沉得住气。”
说这些话时,她一直看着薛娘子。薛娘子也看着她。
片刻,薛娘子主动结束了这场对视。
“姐姐说得是。”她偏过脸,“是不能硬碰。”
“是我上个月才冲动过,害得你们同我一起挽回,到现在都不好再提大郎。”张孺人忙说,“所以我想着,以后再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冷静、再冷静,不能见风就是雨了。”
这是她主动服软,薛娘子心里也是一软,便说:“幸好还没提大郎,不然现在才是难办。”
“哎呀,咱们也别太想的严重了,或许不是她要劝和殿下与宋家?”乔娘子也忙笑道,“看我才是多嘴!她若真与宋家一条心,怎么还和咱们玩得好?或许、或许是——”
跺了跺脚,她猛地想到:“或许她是家生奴婢,在宋家还有她的爹娘弟妹呢?她又不像咱们,一入了宫,就算家在京畿,也轻易见不到爹娘一面。她若真是家生的奴婢,便不是遭爹娘卖了的,自然还惦念着了!她好像从来没提过亲人,所以咱们才没想到!”
同样是自幼远离了父母亲人的张孺人和薛娘子都一愣,一时,认真思索起她这猜想。
……
载着青雀亲人的马车驶向了楚王府。李嬷嬷已经开始对她的母亲妹妹讲述府中的事。
她能说的有限,不过江娘子住在何处、吃穿用度如何,“殿下甚是看重”,已经给江娘子脱了奴籍、很快也会给她们脱去奴籍,还送了哪里的房舍,江娘子又是都与什么人有往来等明面的事。
她说,江逾白和华芳年都认真听着,一个字也不肯放过。
只是华芳年每次忍不住要张口时,江逾白便拽一拽母亲的袖口,示意先别多问。
这位乡君虽和善,却只是楚王的乳母,不是姐姐的乳母。一切,都等见了姐姐再说。
她的谨慎被李嬷嬷看在眼中,心里自是又有些感慨。
不过,两府的距离不算太远,大约讲完云起堂的现状,车也停在了王府东门。
霍玥上午来时不见影子的软轿,此时有两辆停在门内。
软轿抬起,早有人飞步向云起堂,回禀:“江家娘子和江二娘到了!正坐轿向这里来呢!”
青雀忙了一上午,派人去永兴坊打理屋舍,又吩咐收拾西厢给母亲妹妹暂住,又同侍女们开箱看衣料,准备裁衣,又期待、又高兴、又怕……等的时间越长,越坐不住,连午饭都没心思吃。
“再等等吧。”她说了几次,“等李嬷嬷回来,我和阿娘她们一起吃。快了。”
终于听见这一声,谁也不能再拦住她。
她站在院门边等着,向外望着,不觉就走出去了几步,又被侍女们忙忙地搀扶回来,连声地劝:“娘子便是心急,也该想想肚子里的哥儿,他也等着一起见婆婆姨母呢!”
是“姐儿”,不
是“哥儿”。
这反驳只在青雀心里转了一转,当然没有出口。
顾着女儿,她努力稳住身体。
软轿来了。
青雀向前倾身。
两顶青绸软轿相继停下,侍女们揭开轿帘。
熟悉的面庞出现在眼前,青雀却觉得陌生。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正中,无风无尘,空气净润又清透。母亲下了轿;母亲的眼睛红着、眼角还有泪;母亲看着她,神情一晃,险些没站稳;母亲拍了拍身前的裙子又拍了拍身侧,好像不敢认她、也不敢向她走过来……一切都分毫毕现,青雀却……不敢向前。
多少年了?
有多少年,她没见过娘了?
上一世,她甚至没能见到娘最后一面。
从死又到生,她已经走过了这么远,可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