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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春耕与新芽(第1页)

塬上的残雪刚化到半山腰,陈家洼的阳坡地就泛出了浅褐色的生机。王建国扛着木犁走过村口时,冻土在犁尖下出"咔嚓"的脆响,惊起蛰伏的土鳖子,在青灰色的晨光里划出细小的弧线。他回头望,建军正蹲在蓄水池边,用玻璃试管取水样,棉鞋边摆着从学校带回的《土壤学》,书页被晨风吹得哗哗翻动。

"哥,等测完ph值,咱就知道哪块地适合种新枣苗。"建军抬头时,镜片上蒙着层白雾。他身上的蓝布衫洗得愈白,却遮不住胸前校徽的光泽——那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的印记。王建国望着弟弟冻得通红的手指,忽然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也是这样趴在冰河上凿冰取水,父亲的旱烟袋在远处明灭,像颗不会坠落的星。

秀兰的石磨声在窑洞里响起时,小梅正蹲在窗台前数蚂蚁。五龄的女孩已经能帮着分拣玉米粒,把饱满的颗粒挑出来做种子,瘪粒的留着喂鸡。"姐,这个玉米像小虎哥的牙。"她举着颗缺角的玉米粒咯咯笑,鼻尖沾着的玉米粉在晨光里闪闪亮。秀兰揉了揉她的头,面团在面板上出"噗嗒"的响,掺着槐花的香气漫过土炕,惊醒了还在酣睡的小虎。

"懒鬼,太阳晒屁股了!"秀兰用沾着面粉的手拍小虎的被子,看见弟弟枕下露出半截铅笔头——那是建军用省下的饭票换的。十四岁的男孩揉着眼睛坐起,棉袄领口还别着用铁丝弯的钢笔,这是他跟着建军学记数时磨坏的第三支。"今个跟哥去地膜,"秀兰递过玉米面窝头,"学着点你哥咋摆弄那塑料布。"

田埂上,陈满囤正帮王建国往地里扛地膜卷。塑料布在风中出"哗哗"的响,惊飞了停在枯枝上的灰雀。"这玩意儿真能保水?"满囤摸着滑溜溜的地膜,粗糙的掌心蹭出沙沙的响,"俺娘说像给地穿棉袄,可别把苗捂死了。"王建国笑了笑,想起建军在油灯下画的示意图:"试试就知道,公社的农技员说,南边的村子都用这法子抗旱。"

晌午歇工,女人们端着陶罐来送饭。秀兰掀开棉套,热气裹着土豆炖萝卜的香味涌出来,混着地膜被太阳晒暖的塑料味。建军蹲在田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根系分布图,李家大爷凑过来,烟袋锅指着歪歪扭扭的线条:"娃,咱这黄土坡存不住水,你说这根能扎多深?"

"大爷,新嫁接的枣苗根系比老品种深两尺。"建军掏出笔记本,上面贴着从实验室带回的根系标本,"等雨季来了,根须能抓住深层湿土,就算旱三个月"他的话突然被小虎的惊呼打断。十四岁的男孩指着地膜下鼓起的小包:"哥!苗露头了!"

众人围过去,看见嫩黄的高粱芽正顶起透明的地膜,像婴儿攥紧的拳头挣破襁褓。王建国蹲下身,指尖轻轻触碰嫩芽,地膜下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些微的灼烫——那是阳光与土地共同孕育的热度。秀兰忽然想起建军出生那年,也是这样的春日,父亲用草绳在门框上系了红布条,说"男娃是家里的顶梁柱"。

春分那日,公社的农技员骑着自行车来了。后座绑着两大捆嫁接好的枣苗,叶片上还沾着苗圃的红土。"这是骏枣改良品种,"技术员擦着额头的汗,"王同学在信里说你们搞了蓄水池,正好试试耐旱品种。"他蹲在地里查看地膜覆盖的高粱田,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不错,出苗率比预期高两成。"

当晚,陈家洼的晒谷场点起了篝火。建军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枣园规划图,二十几个汉子围成圈,旱烟的火光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咱把坡地分成三茬,"建军的树枝划过起伏的土坎,"阳坡种骏枣,阴坡留老品种,中间套种苜蓿养羊。"陈满囤突然用烟袋锅敲了敲他画的"蓄水池":"要是遇着连阴雨,这池能泄洪不?"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子升向缀满星斗的夜空。王建国望着弟弟被火光映红的脸,想起父亲出殡那天,建军也是这样蹲在坟前,用树枝画着未来的田垄。那时他以为弟弟的梦想会像塬上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散了,却没想到,这颗种子在黄土地里扎了根,还带着全村人的希望一起生长。

清明前的那场雨,来得又急又猛。王建国半夜听见雷声,光着脚跑到枣园,看见建军正冒雨加固地膜边缘。塑料布在风中猎猎作响,像面被战火洗礼的旗帜。"哥,快用石头压边!"建军的喊声混着雨声,他眼镜片上蒙着水雾,却精准地找到每处可能被掀开的角落。兄弟俩在雨里忙活了半个时辰,直到看见所有地膜都服帖地贴在地面,才互相搀扶着回到窑洞。

秀兰早已熬好姜汤,放在灶台前温着。她看着浑身湿透的两人,想说什么却只是叹气,转身去柜里翻出干净的粗布衫。王建国接过姜汤时,触到妻子手掌的温度——那是常年在冷水里搓洗衣裳、在热锅里翻动馍馍留下的,比任何暖炉都更让人心安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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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的早晨,小梅在枣园里现了惊喜。新嫁接的枣苗顶端,鼓起了米粒大的芽苞,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她蹲在地上数了又数,突然站起来对着塬坡大喊:"姐!哥!芽苞像小灯笼!"她的喊声惊起几只灰鸽,扑棱棱飞向湛蓝的天空,翅膀划过的痕迹,像在黄土地的上空写下一行无字的诗。

这个春天,陈家洼的田埂上多了许多新鲜事。妇女们跟着秀兰认地膜上的商标,老人们围着建军问化肥的施用比例,就连最顽皮的孩子,也知道不能去踩地膜下的嫩芽。当第一株骏枣苗展开新叶时,王建国现,弟弟带回来的不仅是几包种子、几本农书,更是一种让黄土地焕生机的力量——那是知识与汗水的交融,是梦想与现实的碰撞。

谷雨那天,建军要回学校了。秀兰凌晨就起来烙饼,把新收的槐花蜜抹在层层饼间。王建国往他帆布包里塞了袋新打的高粱米,还有小虎用草绳编的蝈蝈笼子:"带给城里的同学,就说咱陈家洼的蝈蝈,叫声比火车汽笛还清亮。"建军摸着粗糙的草编,突然想起火车窗外闪过的绿色田野,那些整齐的麦田与眼前的黄土坡如此不同,却同样孕育着希望。

送别的山道上,小虎和小梅追着自行车跑了好远。建军的蓝布衫在风中飘动,像面小小的旗帜,渐渐消失在塬坡的转弯处。王建国望着空荡荡的山道,忽然听见秀兰在身后说:"你看,这塬上的风虽然烈,却吹不散咱种下的苗。"他转头,看见妻子正望着枣园方向,那里的新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无数只挥舞的小手,在向春天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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