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离微微倾身,听得倒是认真。
州府的山川地势于他而言也是需要熟记在心的,不过那是为了提察司办案方便,跟人家游山玩水的所求截然不同。此刻听蓁蓁说着那些景致的妙处,他忍不住想象她从前随双亲徜徉此间的模样。
彼时少女天真,无忧无虑,望着眼前同样的风景时必定是满目欢欣的。
她在闺中是什么模样呢?
谢长离的目光落在蓁蓁的侧脸,一时出神。
马车沿山路逶迤而上,最终停在山腰的一座道观。
因先前已有安排,马车才刚停稳,便有道童迎上来将两人迎入观中的客舍。而后稍作休整,用了些饭食,便在山中闲游,从瀑布溪流到竹林松坡,蓁蓁许久没回扬州,一路走得兴致勃勃,倒也没觉得劳累。
谢长离难得有空,竟也将手头的琐事暂且抛下,寸步不离地陪在旁边,慢悠悠闲逛。
……
直到入暮,两人才回到观中。
林墨已请观主准备了斋饭,蓁蓁回屋后洗手更衣,稍作歇息后,便随谢长离到隔壁屋中用饭。
屋门半掩,饭菜香气透门而出。
蓁蓁晌午时便觉观中的斋饭清淡可口,闻着这香味儿,腹中更觉饥饿。正琢磨着晚斋会是何等菜色,推开门扇往里一瞧,却霎时怔住了——因桌边坐着个人,俊眉朗目青衫磊落,竟是许久未见的姬临风。
他不知是何时来的,穿了身寻常的锦衫,手边一壶茶几乎凉了,靠着椅背翘脚坐在桌边,正慢慢剥石榴吃。
见谢长离揽着蓁蓁走进来,姬临风目光微顿,旋即不太自然地从蓁蓁身上收回视线,顺道搁下了石榴。
猝不及防的会面,令蓁蓁颇为意外。
她下意识看向了谢长离。
就见他神情如常,淡声招呼道:“在后山耽
误了片刻,有劳姬小将军久等。“说着话,又稍稍侧头,温声向她道:“姜盈川的案子,姬小将军出了不少力,今日邀他过来便是为一起斟酌你父亲的卷宗。”
姿态甚是亲昵,仿佛有意摆给谁看。
蓁蓁却无暇琢磨他这小心思,只愕然抬目。
来用饭之前,谢长离确实同她说过,先前声东击西时,已经有人摸浑水摸鱼,悄没声息地瞧了她父亲的卷宗。今日两人过来,既是为游山散心,也是想趁着这地方僻静,慢慢推敲卷宗里的猫腻,为往后翻案做些准备。
只是没想到,那个人竟是姬临风。
他们怎会暗中联手的?
蓁蓁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其中的意味,当即屈膝为礼,向姬临风诚恳道谢。
姬临风只笑了笑,理袖归坐。
观中的饭菜确实可口,相较于官驿中极近奢豪的招待,别有一番风味。但于蓁蓁而言,这会儿心思却几乎都被姬临风所说的勾住了——
先前谢长离在明处彻查董立等人,姜盈川满腹心思都扑在这事儿上,别处难免疏忽,姬临风趁虚而入,翻出卷宗后从头到尾背了下来,而后誊抄了一份,圈出其中要害。
此刻闭门而坐,正宜慢慢推敲。
提察司的能耐自不必说,姬临风蒸蒸日上,手段也未逊色多少。哪怕蓁蓁对官场的事知之不多,凭着两人手里的消息一件件拼凑出来,逐渐就辨出真伪,理出了头绪。
“赵安荣,法曹。”
烛火明照,铺开的纸张上写出一连串的名字,谢长离拧眉许久后,拿笔尖圈出这个人名,而后掷开了笔,看向姬临风。
姬临风亦满面肃色。
“赵安荣平常瞧着刚正不阿,藏得倒是深。这么看来,恐怕比部派来的人也不干净,若非比部出了文书,赵安荣也没法明目张胆地瞒天过海。”他瞧向蓁蓁,眼底惋惜之余又浮起郑重,“据我所知,赵安荣是工部尚书的亲戚,等闲不会轻易搅和进去。恐怕……”
他声音微顿,只看着蓁蓁的神情。
烛光下,她的脸色很难看。
哪怕早就知道父亲是蒙冤获罪,真的摸出背后这些猫腻时,仍让她觉得脊背生寒。
前世谢长离虽也曾许诺会帮父亲翻案,却未透露太多。不像如今,卷宗里的每个文字都如刀剑加在父亲身上,而背后所列之事,除了舅舅确曾假借父亲之名在外招摇,从而授人以柄之外,其余的哪有一件事是真的?
就连比部出的文书都是受人指使,泼了满身的脏水。
这般处心积虑,不止夺走通判的位置,更以流放之机断了自证清白的路,是要将父亲赶尽杀绝。
为私怨吗?恐怕不至于。
蓁蓁一时间猜不到背后主使,念及当初的翻覆,掌心却已捏出层层冷汗。
风从窗隙扑入,掀得烛火微晃。
屋中陷入片刻的寂静。
视线里衣袖微动,谢长离搭着椅背的那只手忽而凑过来,轻轻握住了蓁蓁的。迥异于她掌心湿冷的汗意,他的手很暖,在秋后微寒的夜里,递来温柔笃定。
蓁蓁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直直落在了她的心底。